7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下货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
  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剩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的了!
  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敲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
  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
  “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
  “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
  “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
  “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说:“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
  “妈妈,你高兴吗?”
  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
  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鲜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又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大,一边笑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着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兼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刚才邮差来过,是双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踱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
  “谢谢!”
  “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握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翻动,干翻动……
  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
  我明显地呆坐在厨房里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愈来愈惊,体内恢复一点知觉,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动,就快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来了,胸腔的翳闷难受到顶点,我无法不蠕动着身躯,扶着墙、门,走进洗手间去,然后把脸塞在抽水马桶内吐个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来……
  我跌坐在地上,嘴角残余的脏物,是一阵难以形容与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体内最后一滴的黄胆水!
  我什么时候晓得挣扎起来,摇电话给球表嫂,实在不晓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我请她要关照沛沛和那服装生意,我说:“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呢?”对方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一回去,就要关进监牢里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来了。
  我蓦地放声狂哭……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窝里哭,实在回不过气来了,便挣扎着起床,跑到洗手间,双手撑着面盆,扬起头来,被自己那一脸的紫白吓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气,就只得张着嘴巴,苟延残喘。
  这一夜,就是如此拖着,过去了。
  晨光亮微,我下意识地洗了一把脸,步步维艰地走到女儿的房间去。沛沛没有锁上门,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从小有踢被子的习惯。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张支票与便条略作交代,一发觉我的眼眶又再湿热,就立即把小被拾起来覆盖在沛沛身上,掉头便走。
  电召的黄色计程车,把我送出机场。在候机室内堆满了回香港的乘客,无一不笑容满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还能从极度震惊中晓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万万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无辜的,故此,我不应逃避。
  这个信念,支持着我站起来,面对难以估计的困难!
  锦昌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痛骂我一顿,抑或认为我愚不可及,要闹离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我会不支晕—倒,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许,那张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实张重轩一家老早巳把事件摆平了,二百万港元对他们是什么呢?母亲曾说张太太一买首饰就是半个千万;母亲又说人家只不过给我们面子;拿我们看成知己,才有这担戴,难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亲还扬言如果对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为偿还债项,不用我操这个心?母亲……从小至大,母亲有试过悉心照料我吗?
  我连连冷颤!
  实在不能想得太坏。上天是公平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过错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让锦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请倩彤帮个忙,撒谎说她跟施家骥出了乱子,要我赶回来陪她几天,一候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里发急,宜得下一分钟就能返抵家门。
  母亲也许早如热锅上的蚂蚁,候着我回家去。她一定忧心如焚,觉得对不起我。说到头来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令她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时蒙蔽了,才会向我提出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担戴的应该是年轻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担心。我这个主意是要打定的。
  况且,我回到锦昌身边去了,就等于有支持力量!或许我瞒得住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于平伏,能冷静地处理此事。万一瞒不住他呢,极其量是发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气,然后他会给我解结。总之,能回到锦昌身边就好。
  从昨天开始,处处都事与愿违。我愈急,航机愈迟抵达目的地。在日本转机一程误点,让我等足了三小时,抵达启德机场,已是晚上九时多。
  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载着替换的内衣裤,火急地冲至移民局柜位,心又再一次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感觉实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移民值班官员看我一眼,我宜得有个地洞就这样钻进去,永不要回阳间来了。如果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来把我带走,我会无地自容至何境地?
  浑身冰冷,如堕万丈冰窟。
  过了一千亿个世纪的时间似,那移民官把护照交还给我,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是我整整两天以来,得着的一点畅快感。事情显然末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
  我跳上计程车,回到跑马地的住所。
  沿途,体温开始有点回暖,到底家门在望,亲人可即!
  我放下一半的心!
  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来开启大门,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动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如今竞变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轻开门声和脚步,因为大门才开启了,我就发觉一屋的幽暗,客厅饭厅与厨房都没有亮灯,大抵是锦昌和母亲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表,还未到十一点。然,母亲如有牌局,她是决不会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还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见她的心情轻松,表示事态有转圜余地或已解决了。
  至于锦昌,这些日子来,他好像习惯十时多便已累极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
  是人声……
  是人的喘息声……
  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
  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此无聊,太恐怖了!
  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悉碎的被褥纠缠之声……
  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的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
  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回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我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房,见床便躺下去。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桌上,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名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我正要问你!”
  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误的!
  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对象竞不是我!
  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我对不起你!”
  “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
  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什么事?”
  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
  我没有怎么样,只说:“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
  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那枕、被、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儿剩余的渣滓!
  随即,我倒在地上!
  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
  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
  我笑。
  人与兽,何异?
  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不堪!
  我用大毛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放心穿上!
  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
  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郁至……”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
  “郁至,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过要报警!”
  “母亲呢?”
  “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啊!”我应着。
  “郁至……”
  “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大门!
  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至,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
  “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
  “你会回来?”
  “会!”
  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监狱。
  我走进去,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
  墙上接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喜,施家骥?
  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未必如现在的苦,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顾问说:“你有代表律师吗?”
  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欢在法庭相见!”
  “如何解决?”我并不认为自己问得愚蠢,时至今日,我仍能问问题,连自己都骇异了。
  陈业广答:“王太太,也许你一直在外头,不知道发生在张重轩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见得会知道张家的来龙去脉,我跟他们基本上毫不相识,更不往还,我来往的只是我的母亲。
  胸口一阵剧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动着身体。
  “王太太,张重轩家族似乎在过去半年内有很多困难,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与投资上头,血本无归,潜逃至东南亚去,经他手借贷的银行款项,超过五千万,你担保的这一笔,是后期的一个非常细的数目。”
  我苦笑。
  半生人从来未试过有二百万元在手。
  “什么生意与投资,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名誉扫地,兼害惨了旁的一干人等?”我问。
  “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点点头。
  “张重轩先生虽仍是我们银行副主席,但他已声言不对女婿所有行为负责!”
  “张重轩太太呢?”我问。
  “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签了担保文件,也就只好请你负担这项债务。”
  “我没有二百万!”
  室内一片静谧。
  “我真的没有!”
  我再问:“拿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绪显然激动。
  “你坐牢,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我们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
  “宽限一个时期,我们可办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无路。”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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