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水晶杯朝倚坐在沙发里的男人砸来,堪堪擦过他的面颊撞击在男人身后的石墙上,玻璃碎片应声四散。然阴影里的男人依旧动也未动,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漠然的脸孔上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厌烦。
  “天杀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一个着装大胆惹火,身材高挑冶艳的女郎隔着偌大的空间朝男人怒吼,高八度的声音透露着不敢置信。
  男人依旧无动于衷,只除了他深邃的眼神变得更冷。
  他的无动于衷愈发激怒了女人,从来都是男人将她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伺候,几时见过男人对她摆出冷漠的姿态。
  “你这该死的家伙,不要以为你有钱就可以把女人的尊严踩在脚下!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结果呢?你却想用几个臭钱打发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拜金女郎还是应召女由得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可是有我的尊严!”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
  一般男人若是在她的眼泪攻势下早就心软得伏首称臣了,只可惜独孤或从来就不是一般的男子。
  只见到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似谑似鄙,无端的伤了她女性高傲的自尊心和征服欲。
  不!就算他是人中龙凤,凭她绝色容颜也足以匹配。
  从第一眼见到他撤旦般峻冷的姿态,她就已经完全倾倒在他谜样的笑容中不可自拔,更别提他的雄厚身家。
  他是她所见过最难掌握的男人,也从来不曾了解他撒旦般笑容背后的情绪。
  不过无论如何,她可不能让这只到手的肥羊给溜了。
  眼见独孤或依旧沉默的姿态,她决定改变方式,硬的不成来软的。
  她刻意放软语气,逼出泪眼婆裟——纯熟的演技是练习许久的成果——轻坐在独孤或的椅侧,用她自认为最令男人无法抗拒的呢喃在他耳边低喃“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结束,你舍不得的,对不对?”染着鲜红寇丹的指甲诱惑的划过他的胸膛,缓缓的往下移。挨着他的身体挑逗的顺势滑落至大理石地板上,以一种做来全无生疏的优雅姿态跪坐在独孤或身边,以一种仰望天的姿态带着渴慕仰望着他。
  “或,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教我嘛,我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但是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因为我好爱好爱你喔。”最后一句话几乎可以嗲出了蜜。
  “你爱我?”始终不发一言的独孤或终于开口,浑厚如烈酒的声音隐隐透着嘲讽。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黑瞳闪闪照耀。她忽然觉得一阵冷风飒飒自他两侧袭来,冻得她背脊窜过一阵哆嗦。
  独孤或倾向前随手拨弄女郎颈上的钻石项链,“我看你爱的是这些华丽的珠宝才对吧?”
  女郎表情先是一怔,随即以微笑掩饰。“你说到哪儿去啦?我才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呢,我——”她的话被硬生生的打断。
  独孤或以食指勾起她的脸,仔细的打量着她那无暇细致的脸孔。
  真可惜,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老实告诉你吧,亲爱的旖娜,别把我当成其他男人会乖乖任凭你在掌中耍弄,因为最后你会发现自己作茧自缚。既然给了一个台阶,你就该认清事实顺阶而下,而你却死命的不肯下台一鞠躬。对于不知分寸的人,我也不介意当个恶人,反正这是我最擅长的角色,”他蓄意一顿,“你和周家小开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最后一句话令那位名叫旖娜的女子花容失色。
  独孤或并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失措,莫测高深的脸庞只泛起了一个冷笑——一个让旖娜打心底发颤的笑容。
  “你……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姓周的男人!一定是有人嫉炉我才在背地造谣生事,你别听人家的胡说八道!”旖娜忙不迭的解释。
  “你以为我是随便听信谗言的人吗?”独孤或笑道,幽邃的眸子却更冷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下她更是急得泪如雨下。
  他低下头以手背为她拭泪,嘴上却继续不留情的挞伐。“啧啧!旖娜呀旖娜,你真是太不应该,竟然会把不久前才一起山盟海誓的男人给忘了!”他故作不满地摇摇头,“让我帮你回忆吧,你是怎么和姓周那小子说的?”他以手支额故作思考状。“你偎在他怀里说你待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完全是不得已,我猜那个人是指我,你说你心中只爱他一个人。还有,你说你的人虽然在我身边,但是你的心永远只属于他,只不过我的占有欲太强不肯放过你……”
  他如何知道的?对于她和小周之间调情的话一清二楚,仿佛当日她和小周约会时他就在一旁观看,旖娜既惊且惧,不住的喘息。
  独孤或突然俯身望向旖娜,双眼布满风雨之色,冷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让我的‘占有欲’休个假,让你名正言顺的奔向那位周大少爷,同他双宿双飞,如何?”
  此刻旖娜虽然脸色惨淡,犹试图辩解,“亲爱的,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
  “够了。”他沉静但不容人辩驳的语气教她顿时畏缩噤若寒蝉。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旖娜,游戏结束了。”不复戏谑带笑的眸子,他的眉梢眼角全无一丝昔日的情意,只有声音里透露着些许遗憾。“打从开始交往我就不曾指望你会忠于我,一切一切我都了然于心。不过既然我们之间只是一场男欢女爱的游戏,我也就随你去。然而我已经厌倦了你的欺骗,所以就到此结束吧。”
  “我……我爱你呀!”旖娜喊道,随即被他挥手打断。
  “爱?”他几乎被这字眼给呛咳住。“旖娜,别告诉我所谓‘真爱无敌’,我可不信那一套。”如果这就是她对爱的定义,那她的爱也未免太廉价。
  “顺便一提,尽管你对我不忠,但我从来不是对女人小气的那种男子。我们交往期间你所得到的馈赠和金钱本都该归你所有,之后你若有需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尽管开口。就当作是‘不得不陪在我身’的报酬吧,我相信这些应该让你不虞匮乏好一阵子,直到找到下一任金主为止。”
  他的一字一句打碎了旖娜的美梦,也粉碎了她所有的伪装。明白自己的柔媚再也搏不得了他的垂怜,她索性豁了出去。
  旖娜站起来朝他大吼——这次的怒气是真的,“你这个天杀的家伙,不要以为仗著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自尊践踏在脚底下,这一次你别想轻易打发我!”她双手抱胸,撂下狠话。神情不复先前的甜美,甚至显得有些丑恶。
  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择手段要将自己摆在独孤或的生命中,只有傻子才会让眼前这样的男人从指缝间溜过。攀上他,就等于坐拥一辈子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更别提夜晚床第间的温存时光,他是这样的令人眷恋呵……
  为了自己的野心,说什么她都不能放弃这个男人。
  独孤或双手指尖拱成尖塔,表情是沉思的。
  真可惜了那张洋娃娃般的脸,谁能想到精致的面孔下是这样一颗狰狞的心。
  不过,他从来就不曾对女人抱以期望,如果说有什么体悟,只能说旖娜的例子更印证了他长久以来对女人的不信任。
  “说话最好三思而后行,否则你会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从天堂般的生活坠入地狱深渊,到时欲哭无泪我也爱莫能助。”
  “你在威胁我?”一股无明火起,旖娜恶向胆边生的大声嚷嚷:“我告诉你,独孤或,我说过我不是那些卖笑女任凭你玩玩说散就散,如果你不对我负责任,我就要将你始乱终弃的事公布叫天下皆知。”误解了独孤或眼中瞬间闪过的精光,以为总算逮到他的弱点,她不禁更加得意。“我相信记者对你这位擎天门的神秘领导人一定充满了好奇心,如果我不小心泄漏了这事,只怕你从此绝无宁日,甚至连你背后庞大的组织都会受到牵连。”
  “负责?”独孤或声音陡降了八度,口气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但迟钝的旖娜显然没有发觉。“你究竟要我对你负什么责?”
  “娶我!”她大声叫喊,以为胜券在握。
  蛰伏阴影中的独孤或突然传来一阵恣意狂笑,其疯狂之姿吓到了旖娜,那令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的狂笑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久久不歇。
  笑声稍小些,他终于站起来离开笼罩的阴影,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步伐迈向她,壁灯的微量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勾出他脸上无人能及的阴蛰和毫不妥协的冷然。
  即使脸上厉色都无损他本身不容忽视的俊美容貌和足以迷倒一大票女人的体格。
  他每走近一步,旖娜的心就狂跳一分,到最后几乎是不自觉的捂胸屏气凝神。
  他在距离旖娜一步之遥的地方瘁然止步,在他鹰一般的掠夺气息下她忽然喘不过气。
  独孤或环臂抱胸低头看着她。
  “旖娜,你说得很对,你是不同于那些卖笑女或是街上的阻街女郎,卖笑女尚懂得以物易物的游戏规则,而你却更贪婪,不单只索报酬,更想索心,想借由展示自己的骨气获得更高的报酬……只可惜我是商人,喜欢交易,连爱情都不例外。”看清楚爱情虚伪的本质,他宁愿用金钱交易买卖爱情。
  他踱步至桌几边,信手燃起一支烟吞云吐雾了起来,薄薄的唇斜咬着烟的姿态隐隐透着一种阴沉的魅力。
  过了无言的一响,他接着说:“难道你在同我交往的过程中还看不清?如果说有什么是我所厌恶的,那就是来自别人无端的威胁,特别是来自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他信步绕过红木书桌,捺手从抽屉中取出了一份厚度可观的档案,漫不经心的朝桌面上一丢。
  “在你决定举发我的‘始乱络弃’之前,我必须提醒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想怎样放话。但是——”他语气蓄意一顿。“我最痛恨别人来打扰我的清静,假使你执意要引起轩然大波,请便!只是劝你先把桌上那叠东西翻一翻,三思而后行。”
  话声方落,他捻熄了烟,顺手朝空中一弹,烟蒂以完美的抛物线飞落入垃圾桶中。接着以优闲的姿态落坐,长腿交叠,浑然是置身事外的冷静。
  旖娜略微犹疑了一下,但还是走至桌边拾起那一叠凌乱的档案照片。
  每翻过一页,她的脸色就惨淡了一些,还不待整份翻阅完毕,她已经浑身发抖,抬起头时,是愤怒惊惧交织的复杂眼神。
  最后愤怒克服了羞惧。“你这个杂种混蛋,你竟然派人跟踪我!”她不假思索的撕毁所有的照片。
  “别白费力气了,这些东西我多得是。”
  “你这杀千刀没良心的家伙!”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她那锐光闪烁的眸子和几乎是充满恨意的脸孔并没有引来他的不悦,相反的,独孤或性感的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几乎是微笑的表情。
  是了,看过太多虚情假意,这样一个真性情的流露要比先前伪装的温柔教他看了更为顺眼。
  他伸了伸懒腰,心平气和的说道:“打从一开始和我交往,旖娜,你便不曾停止脚踏两条船的行为。我早就说过,要嘛,好聚好散,你若不愿意也行。一旦这些着眼的资料流传出去,你想那些性喜扒粪的记者会对你这个社交女王的八卦艳史有兴趣呢?还是相信你那些不实的指控?”
  旖娜双手紧绞着那些被蹂躏的照片,碎片自掌中飞落,宛若她曾经编织的美梦已成幻影的写照。
  她的脸孔从惨绿泛白,随之转为羞红,最后只是一片灰白。
  千回百转的心思最后只化为一句无奈——“算你狠!”
  “是你自己打算自毁前程。我的行为虽称不上高贵,但充其量不过是自保。旖娜,你千不该万不该误以为可以威胁我。”
  旖娜的双肩垮下。她已经可以想像一旦这些照片流传出去之后自己的命运,不但独孤夫人的头衔捞不着,就连社交圈恐怕再也无立足之地。别说那周家小开,所有的富贵都怕成为过往云烟。
  一想到恐怖的未来,她的心便不寒而怵,声音表情也高傲不起来了。
  她语带祈求颤声问道:“或,我知道自己不懂事惹怒了你,可你能不能看在我们普经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份上,你……放我一马吧?”话声才歇,泪已如雨直下。
  有一会儿,幽暗的室内针落可闻。
  过了半晌,独孤或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我虽无心却也并不残忍,不过想借此教你认清事实打消妄想。”
  旖娜点点头,“我不会也不敢再痴心妄想纠缠你,可不可以请你放了我这一次?”
  短暂令人屏息以待的几秒过去,“下不为例。”铿锵、简洁的一句话。
  旖娜释然一笑,她试探问:“那些照片档案……”
  独孤或冷冷一笑,凌空扫来的目光几乎穿透她。“我虽然称不上是君子,但也没兴趣做小人。只要你不轻举妄动,我保证这些档案永远不见天日。”
  不知怎地,他的保证令她安下了心。虽然他行事心态诡异难测,但他那奇异的诚实作风却也赢得她的信任。
  他的一句话就是金科玉律,远胜过世上其他男人千句巧语和花言。
  忽然了解独孤或的本质是很侠士风格的,因力重诺,所以不容许欺骗。然而他一直以花花公子游戏人间的面具搅乱了世人目光,巧妙掩盖了他侠隐性格的那一面。
  她看着他面如冠玉、善于欺骗世人的风流假象,只在心中叹息自己觉悟得太晚。
  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去,方举步又有些犹豫的,她又回过头。
  “不只是我,对吧?你不曾信任过任何一个女人,你也不曾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信任?爱?”他几乎要嗤之以鼻。“这些不过是一些纯情小说发明来骗小女生的虚无字眼,不存在现实世界里。”
  欲望是真的,爱情则是幌子,他从不隐瞒自己的原则,应付女人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钧。
  当然在追逐需索的过程中,不乏有女人挟爱之名故作冰清玉洁。这类自封为圣女者,他敬谢不敏。
  他不招惹向他索爱的女人,不论有多吸引他。
  “你难道愿意一辈子活在虚情假意中?”
  他这回是真心的笑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我看来那些自以为爱可以改变世界的女人才是真的被蒙蔽了心智。我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不思长进,盲目相信小说中守贞的纯情女,自以为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会因为她的痴情而改头换面的女人。”
  “你从来不曾执着专情过一个人?”
  执着?专情?这类文字连同爱情一般都放在图书馆中归于“科幻类”才对。
  “家里有一个痴心人已经足够,不需要我再来凑热闹。”
  “你难道真没有心?”旖娜忍不住又问。
  “我早就是无心之人,哪来的心被践踏?”
  旖娜低头叹息了一声,“你或许看不起像我这样的女人,但我还是必须要说,我曾经相信爱情,现在亦是……即使受尽了爱情的苦,但这只不过运气不好罢了。我或许今天有些狼狈,但再回首走过的来时路,我也不后悔,至少我曾经疯狂、彻底的爱过。”她的眼神因沉浸在回忆而显得朦胧,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抹笑。
  独孤或没有打岔,只静静的等着。
  片刻后,她回神,望向独孤或的表情有着温柔,并掺杂着一丝怜悯。“我同情你,你这个自称没有心也不懂爱的男人……不懂得爱与付出,承诺与执着,尽管坐拥无限江山,你还是个空虚不实的人。”
  他还是一贯无动于衷,只有太阳穴上一抹狂跳泄漏他的思绪。
  旖娜这回敏锐的注意到了,却不以为忤的笑笑。“说出心底话舒畅多了。”她朝阴影中的他挪近。
  “或,我衷心希望有那么一天会出现一个女人,这女人能颠覆你所有的信仰并教你吞回所有对爱情的冷嘲热讽,我拭目以待你在爱情面前栽跟头的模样,到时候我一定会先狠狠地大笑三声,再给你最深的祝福。”
  独孤或优雅的起身,嘲弄似的半鞠个躬。“有好戏不会教你错过的,只怕你这辈子没机会看到。”
  旖娜回以一个迷蒙略带凄意的微笑。“我们等着瞧。”她在他颊上落下轻轻一吻,而后转身走出他的生命。
  室内乍然沉寂了下来,独孤或再次隐进阴影中,落地窗外交错的霓虹光影投射进他沉郁的眼,一瞬间这光亮似乎窥照进他灵魂里那巨大的空洞。
  他并没孤单太久,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足音通知他另有访客。
  “或。”一个呢哝软音引他抬头。
  “朱蒂?”女人的声音虽是怯怜怜,但她的眼神、举止却递送着不会错认的挑逗讯息。
  他的唇勾起一抹笑,空洞的表情在瞬间化为妖邪的欲望,回应她的挑逗。
  以眼神示意她趋近,女人果然一改羞怯,以娇媚大胆的姿态投入他怀中。
  接着是一长串令人脸红心跳的吻。
  “你都听到了?”前一刻还缠绵诽恻,不过眨眼间他便抽身主动结束长吻,转换了面孔。
  朱蒂抵着他的胸膛剧烈喘息着,气息不稳。他怎么能转换表情如此之快?
  “或……我……”
  他以食指抵住她红艳湿润的唇阻止她开口。“我不在乎你偷听的行为,只是要你了解别重蹈覆辙。”
  朱蒂娇媚的笑了,涂着寇丹的食指沿着他的胸膛轻轻的划着圈圈。“我懂。她太不聪明,与其要你的心.不如要你的钱来得实际。”
  独孤或仰头大笑,神情邪恶得无以复加。
  “咱们真是天生绝配呀。”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眼神流露炽热的欲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对她,也对自己。
  “既然如此,我可不准你太快甩掉我喔。”她仰头嘟着唇撒娇,更加放肆的上下其手。
  他的欲望被撩拨起来了。“那就得凭你的本事罗。”他横抱起她踱向卧房。
  半泄的枕帐内,掩不住的无边春色,兰熏麝香闻喘息,再次掀起一波波勾魂沉沦的云雨交缠。
  坐落在南京东路五段的“云想衣”是台湾最大的流行杂志的发行总部。
  如同法国有FlLE,美国有柯梦波丹,台湾则有云想衣。
  一个挂着“总编”的大门被脚踹开,花梨木的门板先撞上墙壁,而后剧烈的来回晃动了几下。
  薛翎万般无奈的暗自压下一声叹息。不用猜,胆敢用这么大声势闯进她办公室里的,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自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头,对着来人抛了一个责备的眼神。“拜托!这已经是第三个门了,再怎么耐操的门也禁不起你每回佛山无影脚的折磨。”
  只见来人嘻皮笑脸的说:“没办法,我双手都没空啊。”裴敏肩上背着单眼子Nikon相机,两手捧着一大堆的试片。兜头就往桌上一放。
  “这是什么?”裴敏挑起一边细细的月眉。
  “工作的半成品啊……对了,你今早急call我有什么事?”
  薛翎给了她一个白眼,“你总算记起了,在……”她抬起手看着腕表,“两个小时又四十三分钟后。”
  “唉,我公务烦忙啊,不过总编大人召唤我哪敢不回?”一脚勾来椅子,她大小姐毫不客气的往柔软的垫子一坐,两脚大刺刺往办公桌上一放。
  “好歹给点面子,教其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望着她脚上那双可以丢进垃圾桶的休闲鞋,薛翎光瑕无痕的额际轻轻打了个皱纹。
  “安啦,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办公室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全世界就只剩下你这个驱奴者还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工作。”她依旧回以一笑。
  呸!工作得像一只狗有什么用?老板知道了也不可能加薪,顶多口头上的鼓舞和赞美。
  偏偏薛翎耳根子软就吃这一套,几次别家杂志社以高薪聘请挖角,都被上头的人情给压了下来,几番欲走还留,到头来还是继续被奴役着。
  头头们就是吃定了她的高度责任感,和重感情的个性。
  精神上的鼓舞和成就感有什么用?精神满足的层面自我满足就好,不必别人来成就,这年头还是口袋里麦克麦克比较实在。
  裴敏和薛翎饶是有十年的死党支情,在这方面的观念仍是南辕北辙。
  “有一个新的任务要交给你。”看,三句话不离工作。
  “有什么好康,是要派我去欧洲取景呢?还是去北海道?”裴敏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都不是。我要你去一个派对取些素材回来。”
  斐敏闻言,五官全皱缩在一块。“嘎,派对?我不去!”她摇头如拨浪鼓。
  说不定一去又撞见什么见鬼的配对派对?上回奉旨去采访,结果回来只差没长针眼,配对?简直就是杂交嘛。这些有钱人搅在一起就喜欢作怪。
  去年经济不景气,连带的波及了出版业,“云想衣”也不例外,读者群萎缩了将近十个百分点,销售量委实下降了许多。
  为了挽回颓势吸引读者的回流,即使像有理想性的“云想衣”也开始祭出一些洒狗血的手段,譬如内页报导所谓的名流社交或穿着的垃圾版面增加了许多。
  偏偏名人的宴会光彩炫目,他们身上穿的、手上提的无不成为流行的指标,经报导之后就会在普通大众之间造成一股盲目的跟风。
  “这一次不同,每年第一季社交界最大的盛事就是独孤或所发函邀请的派对,看在他的面子上,各业界的龙头大老都会拨冗参加。”
  “你要我一网打尽?”
  薛翎摇摇头,“独孤或的宴会一向不欢迎记者,这回你混进去可得暗着来,主要目标是宴会的主人独孤或,最好能拗到一篇独家专访,要不就拍几张独孤或的特写交差。”
  “老大!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她何德何能可蒙这位社交界性子最古怪的独孤或青睐。
  “据可靠消息来源,这回他会参加自己主办的宴会。”希望这次的内幕消息够可靠。
  据说?
  据说、据说,多少暴力以汝之名行之。“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啊?”
  “不知道。”总之是宁可信其有。
  “他可能、也许、应该不会出席吧?”裴敏说得小心翼冀。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你也绝对、肯定、务必要去。”驱奴狂丝毫没有一点人性。
  裴敏眼睛贼不溜丢的转了几转,心中道:好样的薛翎!竟然这么不给自己的同学好友一个方便。
  好吧,你有你的张良计,我也有我的过墙梯!
  她想着想着随即摆出一个谄媚的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对自己的老同窗这样,你于心何忍?”她一双无辜的眼瞧着好友,“唉,别这样嘛,给你看看这些可爱的照片……这是我今天拍的儿童装照片喔,特别加洗了一组孝敬您老人家的。”
  果然那厢闻言,所有一板一服全都抛到脑后。“卡哇伊!”薛翎接过照片笑得眼睛都看不见缝。
  忘了提醒一句,这位无坚不摧万能无敌的上司唯一能打败她的就是小孩子,她的恋童癖简直是病入膏肓。
  每回有失踪儿童消息,裴敏总会怀疑是这位薛翎小姐终于犯痒下手。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为何不自己去生一个?”她瘫在椅子里,饶起二郎腿,抖着一双又脏又旧的鞋子。
  “开什么玩笑?我干嘛笨到和自己过不去!一个婴儿足以教你的人生万劫不复。”她头也不抬的继续对着一堆儿童照流口水,“最好是别人的小孩,开心时逗逗他,腻了就丢回给人家父母,一点麻烦也没有,多好啊。”
  所以说薛翎这女人真是冰雪聪明,不过她的笑容很教人看不顺眼。
  “小姐,麻烦你可否收敛一点,你笑得眉毛像两条毛毛虫在蠕动,口水都要淹没了一桌子。”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去你的!”薛翎终于抬头射来一记淬毒的寒光,“眉毛像两条毛虫?那不是腊笔小新才有?!”亏她想像力丰富,竟然想得出这种不伦不类的形容词。
  就算自己眼睛小了一点又怎样!现在流行复古风,东方美人可吃香哩。
  薛翎顺手收了收照片打算重拾旧话,方要开口,一阵风突然扫进办公室,两个女人同时抬头眯起阴眼盯着不速之客。
  来人身高六尺,姿态婀娜。那妖媚狐眼的模样若生在古代必是亡商的妲己,灭周的褒拟.只可惜……
  “太好了,你们两人都在,我正愁找不到伴一起吃饭呢。”他一屁股就坐在桌上。
  一开口就泄漏了男儿声。
  是了,这位比女性娇媚的家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程嘉轩,她们的好姐妹!
  “瞧瞧我今天特制的生莱沙拉,热量绝对不超过五百大卡,大家放心吃吧。”他细心的为两人布莱。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低下头看了看那堆花花绿绿:红萝卜、西洋芹、莴苣、黄瓜、花椰菜。
  “吃这堆鸟食?你不要饿死我!”裴敏首先发难。
  “我说阿轩哪,要请人吃饭这些也未免太寒酸了吧?”薛翎也看不过去了。
  程嘉轩慢条斯理的将口中的青莱嚼了足足三十三下,再吞下。之后拿起餐巾纸拭唇,他抿嘴动作之淑女,连两个女人都自叹弗如。
  “喂,可别小看这些食物,它们可是减肥圣品呢,我可是靠这些食物维持我美丽的身材,连续三年保持我首席模特儿的地位!”他得意洋洋的说完,还刻意挺了一下胸。
  “美丽?我看是骨瘦如材才对!每年的饥饿三十活动该拿你当难民展示。”裴敏看不过去了。“瞧你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模样,也只有模特儿这变态的行业才会容许你这病态的人种。”
  身处在流行时尚圈的边缘,裴敏看多了圈内男男女女为了争得一席地位无所不用其极的减肥方式,一个个饿到前胸贴后背,还沾沾自喜,这样的观念不是变态是啥?
  “拜托,这叫做流行好吗?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脑筋只会迷恋肌肉男啊?少老土了!”他又塞进一口红萝卜。
  裴敏两眼喷火,写着挑衅,“肌肉男又怎样?”她的品味不同,一向偏好肌肉男。
  裴敏家中是三代传家的武术馆,打小就看着阳光下一具具威猛的男体在庭中练武,耳濡目染的结果,审美观自然有迷恋肌肉男的倾向。
  本来就是嘛!一个男人若抱起来松垮垮的或是弱不禁风,哪能带给女人安全感?
  那厮还没察觉到裴敏的不善,只是故作高姿态的说:“不怎么样,只不过大而无当罢了!”
  裴敏鼻息喷气,阴森森的冷笑。“大而不当也总胜过你们这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妖。”
  “哇!我不来了啦,翎翎你评评理,她做人身攻击!”他拉着薛翎的臂膀象女孩似的撒娇。
  薛翎揉了揉眉心,“唉,你们别闹了好吗?嫌工作太清闲是吧.我这还有几份差事等着两位尊驾上工!”而且这是人身攻击吗?她怀疑的看着程嘉轩扭臀跺脚的模样,私下不得不承认裴敏所言有七分真实。
  话一出口,原本还针锋相对的两人立刻噤口不敢作声。
  “这还差不多。”薛翎满意的看着两人。“裴敏,刚刚交代的事……”
  “大总编,其他的事好说,这专访只有四个字:没、得、商、量。”裴敏二话不说一口回绝。她一手支着下巴,嘴里叼着一根西洋芹没劲的嚼着。
  “发生了什么事?”忘了刚刚的口舌之战,这回程嘉轩又兴致勃勃的想一探究竟。
  “咱们薛大总编突然得了失心疯,非要我去挖独孤或的独家。”
  “独孤或?好耶!”程嘉轩忙不迭击掌。“这家伙可以说是票房的保证。若是挖到了独家,这期云想衣铁定卖翻了天,最重要的是听说他好帅喔……”一见到裴敏警告的眼神,他连忙缩口。
  “瞧,连阿轩都承认这点子很好,你大小姐有什么理由不接?”薛翎趁势追击。
  “有,因为当狗仔队的不是你们。”裴敏不为所动。
  薛翎见她一副铁了心的模样,改探迂回攻势。“别这样嘛,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云想衣要想突破前几期的低迷非得靠你的帮忙了,我知道你有个敏锐的新闻鼻,要搞定独孤或就非靠你不行。”
  “你就不怕我被那家伙反噬吃干抹净。”裴敏反问。
  “哈!谁要有本事吃你也得小心被刺梗到喉咙……”程嘉轩在裴敏凌厉的目光中又一次委屈的缩口了。“唉,处在你们两个女人之中真是教我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是低能、懦弱、三心二意、不负责任的借口。”裴敏一副哥儿们般的搭上他右边的肩膀。
  “也是乡愿、怕事、逃避现实的代号。”薛翎则是蜇到他的左边给他一个致命的眼神。
  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程嘉轩非常哀怨的左右来回看着她们。
  “所以你快快给我下决定!”最后两个女人同时在他耳边大声咆哮。
  “哇!不玩了啦,你们两个联合欺负我!”他又是跺脚又是抿嘴的,好不媚态横生。
  裴敏惊讶的瞧着他的“花容失色”。虽然说认识阿轩多年,有时还是不太习惯他比女人还女人的妩媚。
  她看着他,突然福至心灵,脑袋精光一闪。
  “你你你……你干嘛那样看我?”刚刚他那模样若是花容失色,现在则是惊恐交加。
  “我怎样看你?”裴敏笑得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猫,而程嘉轩就是那任她蹂躏的可怜老鼠。
  她不理他,转对薛翎咬耳朵。“翎翎,你想说不定独孤或喜欢的会是这种调调……”
  她在薛翎的耳边叽叽咕咕的出馊主意,活像古代的佞臣,完全是典型的“宁可死道友,不可死贪道”。也不管是否陷人于不义,最要紧的是自己能脱离苦海。
  “嗯……”薛翎以食指轻叩桌面,显然在思考这个可能性。“不成!独孤或的报导中向来是左拥右抱着美女。”
  “也许那些花边只是烟幕弹啊,为的是要掩饰他敏感易碎的心灵。”她夸张的表情故作西子捧心状。
  程嘉轩在一旁雾煞煞的不知道她俩在打什么哑谜。
  良久,薛翎终于下了结论。“裴敏,你说的狗屁话我虽然一句也不赞成,但是我誓死维护你发言的权利。”
  “哇!死薛翎,你真是太不上道了。”裴敏气得直跳脚。想到被薛翎收进抽屉中的那一叠进贡照片,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敏,你去是不去?”谁都知道当薛翎唤她单名时就是风云变色的前兆。
  “本姑娘说不去就不去!”
  “真不去?”当年的凯撒大帝就是太臭屁才会遭人暗算给毙了。
  “说不去就不去。”
  薛翎指头在桌上敲着,沉吟道:“嗯,我想一想,这次有个到东京赏楼的取景,该找谁去呢?大宝还是小B……”
  “哇!我啦我啦。”露出亮晶晶的谄媚乞求状。啧!太没骨气了,正是裴敏的拿手把戏。
  “想去是吗?”薛翎冷眼见她如哈巴狗猛点头,猛不及防的劈头给她一记爆栗——
  “那就先把独孤或的独家给我弄到手!”
  “我回来了!”迎接裴敏的是一室的宁静。
  尼采和笛卡儿是她最不尽忠职守的室友。然而话又说回来,对于一只半聋的猫和一只半盲的狗,你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但两家伙的鼻子可灵得很,通常可以千里闻香而来,今天竟如此反常,这两家伙八成又不知道煞到哪家的猫狗了。
  “好吧,我好歹已经尽了主人告知的义务,你们没福分就算了。”
  她打开盒盖,顾不得形象大快朵颐了起来,不一会儿盒内已见底,她尽兴的打了个饱嗝,只留着一桌残渣剩汤的垃圾。
  这时老狗尼采突然自左后方一个窜出,老猫笛卡儿则是跟进跳上矮几,一大一小先是把关东煮盒子咬个稀巴烂还不尽兴,尼采见盒里没搞头,就一个回旋踢将盒子踹到角落处以示不爽。
  笛卡儿则是盘据在桌上,那睥睨的眼神像是不满的说:老大,有好吃的东西也不call我一下,太不够意思了吧?
  “喂,两位也太不知好歹了吧,是你们自己不遵守家规,错过吃饭时间可怨不得我。”
  “汪!”
  “妙!”
  一猫一狗齐声抗议,并用哀怨的眼神控诉她的暴行。
  对峙了半晌,她双手高举竖白旗。“算我怕了你们。”
  “汪!”
  “瞄!”
  这回的声音有得逞的味道。
  裴敏摇摇头,摸摸口袋里的铜板。“乖乖在家里等我。”说完,她一手拎起了钥匙出门。
  距离巷口的便利商店不过才几分钟的时问,很快就用不到百元的关东煮打发了一猫一狗。
  夜里她躺在床上,怔怔地听着屋里一猫一狗起伏有致的呼噜声,等着睡神降临。
  四周一切归于宁寂,任何声音分外清晰。尤其是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比新式建筑,鸡犬相闻说得可不假。
  房子外邻巷的摩托车轰隆隆的震天响着,在远一点的地方是两个寒暄哈啦的主妇,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闷闷的轰隆声。
  快下雨了,裴敏心想。
  能在台北市中心以四千元租到一楼十多坪且有花园的房子,她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只是这违章建筑的墙稍嫌薄了些,周遭呼么喝六的声音常常穿壁而过。
  鸡犬相闻并不打紧,比较“监介”的是半夜里不时把左右户的夫妻淫声浪语全给听了进去。
  虽然这一带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夫妇,然礼之大伦嘛,就算是七老八十的夫妻,偶尔也会想给他“敦”一下。只要他们看得开,不介意多了一个被迫的听众,她也将就听一下啦。
  她又翻了个身,才刚捕捉到一丝睡意,脑中想到明天的采访,就一个头两个大,睡意顿消。
  这时窗台上滴滴答答地,果不其然下起了夜雨。天空的雨下着,雨滴僻哩啪啦如千军万马奔腾落下,又如佛朗明哥澎湃的舞曲,隔绝了整个世界,她被困在这里,仿佛等着某个预感。
  预感,一个很不科学的字眼,像一道闪电碎不及防的直直劈下,晃过脑中,嵌在心上。她定了定神企图捕捉却无以名之,不经意处却又清晰弥漫。
  自从半逼半迫的接下这工作,她一整天都沉浸在这种若有若无的恍惚中,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唉,我拒绝去想了。”拉起被把头一蒙,没一会儿工夫人已见周公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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