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人在按门铃。
  慢慢的,一点也不焦急,很有礼貌的把手指揿在电铃的小肚脐上。
  痴坐在沙发上的依婷却置若罔闻。
  迪瑞的离去已经使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她看不见窗外的曙色渐明,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她坐在那儿的样子,象一个美丽的洋娃娃,除了眼睛毛偶尔的霎动,已完全失去了生命力。
  电铃继续轻按着,仿佛怕惊吓了谁。
  蓦的,她自椅上跳了起来,老天!是谁是按电铃?谁也不会知道她在这儿啊。
  好慌乱了起来,不知道该走开还是该躲起来置之不理,昨夜过度的打击,使她失魂落魄,完全没了主意。
  穿戴整齐的陈国伦从走廊走了出来,“去开吧!该来的躲不掉。”
  她迟疑地看着他,他挺拔的身影站在自窗帘疑缝漏进的淡淡晨光中,有说不出的英俊,那份魅力仍是十分出色。
  依婷站了起来,心急速地跳动着,她不能想象当门外的警察破门而入宣布逮捕他们时,她该怎么做。
  “你赶快逃,顺着后门的太平梯----”她一转身,急切的对陈国伦说。
  “不!”陈国伦摇了摇头,“我想通了,人不是我杀的,我不躲。”
  “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她突然象发狂似地去推他,心里复杂的情绪到底是爱还是恨,她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陈国伦明白了,他轻轻一拥,就把好拥入怀中,“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记住一句话----我爱你,今生今世……但愿我能够补偿我的过错。”
  是爱?还是恨?
  眼泪又重新充满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迷失了。
  那茫然的模样,象一个好小好小的女孩子。
  “去吧。”不知为何,他眼中也有泪,这一刻,这一个安静宁静的早晨,却惊心动魄的犹如生离死别。
  她象机器人一样,伸手把门开了。
  有个人站在那儿,但不是警察,她只觉心内一松,眼一花,反而看不清楚来人是谁了。
  “依婷----”站在那儿的,竟是多时不见的吕承达。
  她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阵喜悦,她那被紧张绷紧的心弦松开时,当然不能支持。
  “别怕。依婷是我!”吕承达赶紧扶住她。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陈国伦的口气充满了火药味,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那份醋劲简直象箭头一样乱放。
  “我总不致于笨得去云海山庄等吧!”吕承达冷冷地看他一眼,把依婷扶上了椅子,将臂下挟的早报往桌上一丢。
  陈国伦打开第三版,触目惊心的是印得斗大的头条标题,和一张好大的照片。
  方仁杰死了。
  遗书里坦承他正是杀害方丝莹的凶手。
  “你自由了。”吕承达沉痛地看着他,“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高枕无忧,再也用不着担心警察或是方家兄妹会找你麻烦,可是,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这两个人是为你而死,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声音由沉痛而忿怒,是严厉的指控。
  “也许我是的,可是你还不配来指责我。”陈国伦摇摇头!“如果我有罪,也是我自己的事。”
  “走!”吕承达拉起了云依婷。
  全身发软的依婷被他拉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吕承达又看看陈国伦。
  “干什么?”陈国伦一个箭步拦在他们面前。
  吕承达用手一挡:“放开她。”
  “凭什么?”陈国伦冷哼一声,压根他就看不起吕承达。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律师,还不够格跟他平起平坐。
  “拿开你的手!你这个凶手,不配碰她。”吕承达的长相、气势全不如他,但自然而然的,却有一股正义的力量压倒了他。
  凶手?陈国伦不觉把手抽回来,停在半空中,吕承达竟称他为凶手?他是吗?
  他是吗?一连串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的激荡着。
  陈国伦发愣了,他本不是个轻易被动摇的强人,但此时他被这一连串不平常的事故给混淆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那天倒在血泊中,形状可怕的方仁杰。
  刹时之间,他那修长的泛着古铜光泽的手,似乎充满了血腥。
  洗不掉的血腥。
  固然方仁杰是为了盲目的追求名利害了自己,方丝莹是因为贪图虚荣而遭杀身之祸,但这份罪孽,却永远永远地纠缠着他。
  这是一个恶梦,是不是?
  他皱起了眉头,看着吕承达在他的面前把依婷带走,对一个男人,尤其是这样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是一种侮辱。
  他失去了尊严,以后可能也没办法抹平心中的伤痕,他的心中千头万绪思潮起伏,但他终究不动声色。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失去的只是表面的尊严,而真正的男子气概,才在此时油然而生。
  他开始懂得容忍,懂得自省。
  懂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去补救。
  这是一个教训,一生中最宝贵的教训。
  他并不没有败。
  败的,是那个已经在今晨死去的陈国伦,那个虚无的、骄逸的、不知为何而生的陈国伦。
  “好好照顾她。”他轻轻地对满面正义之色的吕承达说。
  吕承达呆住了,不禁回头看他一眼。
  陈国伦微微一笑。
  两个男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迅速而准确地接受到彼此强烈的讯息。
  吕承达有些恨自己的聪明,如果他不聪明,他根本不会懂得陈国伦的微笑,更不会懂得自己只是聪明而已。
  聪明并非智慧。
  他满腔正义之火,却被陈国伦发于衷形于外的智慧所击败,真是不平。
  他必须承认,陈国伦尽管很多地方招人反感,但他的确有权这么做,即使他不仗着财大气粗,他的智慧也令人无可奈何。
  依婷!他心中轻叫,虽然她现在满脸茫然之色,似乎遭到严重打击,并不关心周遭事物,但他心中明白,他已再一次地失去了她。
  但只有坦然认输。
  “很抱歉我刚才那样跟你说话!”吕承达的气平了,他的正义原先只是对付陈国伦的手段,现在他用不着了,心中反而坦然。
  “不要紧,也许你是对的。”两个男人之间,敌意已经消除,或许他们在未来仍会彼此看彼此不顺眼,但双方都在这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气氛,只有棋逢敌手才会有的惺惺相惜。
  不管是赢是输,那都是另一回事,他们开始懂得如何适当的尊重对方。
  “我错了!”吕承达心平气和的:“但你也错了。”
  “哦?”陈国伦哦了一声,态度十分稳重,似乎在短短一夜之间,他的气质上属于轻浮、焦躁的败笔已全然消失。
  “我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有能力,真正能照顾她的是你。”他光明磊落地。
  “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是的,我信任你。”
  “也许我会再出错?”陈国伦的笑意充满朝气。
  “象你这样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再错一次!”他平静的,看着整个事件扭转急下,但他一点也不难受,他的“律师人格”令他有超乎常人的精确判断力,与面对现实的勇气。
  “从今以后,我们会是朋友?”陈国伦向他伸出了手。
  他接住了,重重一握,却摇摇头,道:“永远不会,但你是个令人尊敬的敌手,应该由你来照顾依婷。”
  “谢谢你!可是我相信这还是由依婷自己来决定比较好,对吗?”
  他又赢了一次,吕承达在心中摇头。
  “我的意思是说,我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这些事也同时对不住我自己,对于依婷,正如你所说的,我实在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
  “不----”吕承达摇头。
  两个本来敌对的,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男人,此时风度好得出奇,或许,这也是佛家所说的“悟”吧。
  “请听我说完!一开头我就错了,这件婚事,本来绝不可能成功,尤其是我跟云家从前的对立关系,但依婷之所以答应,完全是为了大云。”陈国伦摇了摇头,苦笑了。
  “是的!你利用当时大云面临倒闭的危机,虽然那手段谈不上很高尚,可是你毕竟成功了。”
  “我也很后悔,”陈国伦叹了口气:“依婷让我明白,感情跟做生意不一样,男女之情必须发乎内心,绝不可讲究商场上尔虞我诈那一套,我----实在太过分了。”
  “你竟然----承认?”吕承达不相信他的平实,大名鼎鼎、骄狂自大惯了的陈国伦单元会在此时跟他剖心沥血,讲心里的真话。
  “是的,我承认,同时我很佩服你,你虽然失败了,但你尽了你的全力。”
  “别再提了。”吕承达有些难堪,被梦中佳人三振出局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好,我们永不再提此事,我只要明白我的愧疚就好。”
  “我会的!”
  “我对不起好在先,从今以后,依婷不再受任何婚约的拘束,她可以自由选择她要的,但我还会遵守我的诺言帮助她,使大云恢复往日的雄风。”
  “我已不再是她的律师了。”
  “站在朋友的立场,做一次公证人,可以吗?”陈国伦露出了笑容,苦涩中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他望着依婷时,眼中的柔情叫人心神一震,可惜的是痴坐在那儿的依婷却浑然不觉。
  “可以!”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陈国伦说:“依婷受到这一次折腾,加上前一段时期的辛苦,已经心力交瘁了,她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我必须处理善后,可以麻烦你把云上峰从前的特别护士----心洁找回来照顾她吗?”
  “我会倾尽全力达成我的任务。”
  两个男人的手同时伸出来,在空中重重一握。他们永不会成为朋友,可是他们为了心中所爱的人尽释前嫌,彼此敬重。
  依婷却在这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虽然憔悴,但是已经由心力交瘁恢复平日的冷静。那尊贵的神态,象是云上峰逝世的夜里,她从楼梯走下来时,因为潜藏着一般人绝对无法承受的悲哀,而显得比平日更美,美的逼人。
  “依婷----”他们同时惊呼出声。
  “听过父子骑驴的故事吗?”她环视他们一眼,眼中有一丝悲哀,但那悲哀一瞬即逝。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寓言!”她继续说:“现在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听了太多的劝告与暗示,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最错的就是没有面对现实。
  “你有!”陈国伦走过去,诚诚恳恳地说:“你一直也敢对自己负责。”
  “不。”她一摇头,发丝如波,双眸如星,但凭添了云家坚毅之美,“那只是一小部份。其实我比谁都害怕。如果我真的诚实的话,今天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至少方仁杰不会死,迪瑞不会走,大云不会受到你的控制。”
  “我承认逼走迪瑞是我太自私,太不公平,手段也太恶劣,但大云是你的,我并没有要控制它,----”陈国伦内疚的叫了起来。
  “不必再多说了,”她的脸上掠过了挣扎后的痛楚:“你们不是我,不了解我的创伤,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至少我还有勇气承担我的过错,现在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忙?”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管我到哪里去,都别跟着我,别管我,行吗?”
  老天!陈国伦倒退了一步。
  “你恨我?”
  “不!我恨我自己。”
  一片硕大的白云从蔚蓝的天空慢慢飘过来,纯净、优雅、无忧无虑,象神话中的守护神一样停留在云海山庄上。
  依婷躺在草坪上,看着那片云,其实人生真的没有什么好要求的,是吗?
  争斗,头破血流的厮杀,除了换来无穷的烦恼,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但是为了云上峰,她只有咬紧牙关做坚强的女斗士。
  “父亲!帮助我!”她站起身,走到柳树下的小亭子,对着那坯黄土说。
  当她的泪静静淌下来时,她的心也慢慢净化、清明了。
  云上峰那张微笑的瓷相片仿佛正轻轻告诉她:孩子,不要慌,即使你有错,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世事无常,偶尔发生错误,并非全然是错误,或许只是“变化”而已。
  她呜咽了起来,小猫波比绕着她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依婷抱住了波比,迪瑞已经走了,他走的时候,她心中的悲痛无可言喻,但现在她想通了,他这一走反而无牵挂,也许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在一起,当初相遇,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那时候,她也不够成熟,只一心沉缅与在爱情的幻想里,并不愿意对谁负责。
  若是人间至情,必然不会如此。
  必会两心相属,有所归依。
  她吸吸鼻子,既然过去了,春水无痕的过去了,她就该更勇敢些。
  她又看了一眼云上峰的瓷照。
  一股奇异的暖流通过她心底,人海茫茫,她亲生的父母却抛弃了她,上苍却挑中云上峰做她的父亲,这是天意,冥冥中不可达的天意。
  既然如此,云上峰把大云留给她,也是天意。
  考验她、粹炼她的天意。
  她恍然大悟了,终于知道苦思不可得的错误在哪里了。
  她错在把大云当做烫手的洋山芋,沉重的包袱。
  就象当初她对迪瑞的爱一直不肯负责一样,她憎恨大云给她的负担;迪瑞是人,能够看出她的缺乏诚意;但大云只是个企业,不会自己逃得远远的。
  她那些责备陈国伦企图控制大云是不对的,是她对自己能力感到心虚。怕通不过难关,而找个人顶罪,而陈国伦正好做了代罪羔羊。
  她凭什么把迪瑞与大云的事全归罪于陈国伦?他只不过成了她潜识的媒介罢了。
  依婷明白自己的心意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转了个这么大的圈子,她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爸爸!我错了”她看着瓷相,一个字一个字的讲,“大云不再是您给我的包袱,它是我人生旅程的一个重要训练,我应该谢谢您,当您去逝以后,还能以这么好的方式来教育我。”
  尘归尘,灰归灰,土归土。
  陈国伦把罐里的骨灰往飞机外洒,晴空如碧,山川如黛,这么好的天气中,相信如果方丝莹有知,也会高兴他选对了天气。
  她生前没有归宿,死后也没有根,她的肉体跟灵魂本都是飘泊无依,也许让她的肢体还诸大气,让天地重新包容她、接受她,她会有一个更好的再生。
  “丝莹,再见了。”他把最后的一撮骨灰也洒下后,轻轻地道了声再会。
  这个铭心刻骨爱过他,也铭心刻骨恨过他的女郎,虽然带来太多的烦恼、灾难,损伤了他的声誉,甚至几乎危及他的生命,但他心中无恨。
  因为她的死唤醒他的良知,使他明白许多人穷尽一生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爱与恨!
  尽管她的方式不同,尽管她原始的动机不令人同情,但她的确用她独特的方式走完了她的人生。
  震撼了陈国伦的心弦。
  那份灾难后的余震还在。
  陈国伦叹了口气,对着碧绿的大地震露出一个微笑,她走了,永不再回来,但把些象秘密物东西留在他心底,这种复杂的感觉,只有她跟他才懂。
  他永不会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
  即使是云依婷。
  想到她时,他心中紧紧一抽,如果方丝莹教会了他“恨”是何物,那么,云依婷教会了他“爱”是什么。
  她使他自知愚蠢、粗糙……
  不想了!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不再有婚礼,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不会再半夜去按她的电铃,或是跟踪她,招惹她……
  他把身子缩回直升机的机舱,对驾驶点点头,直升机调转了方向,朝着来的方向飞去。
  天空仍是那么蓝,当直升机掠过云海山庄的上空时,他不自觉地往下望着,在碧绿的草坪上,有个白衣女子正缓缓走着,当她听到隆隆的机声时,不禁抬头向天空望着。
  是她吗?陈国伦的心猛然地跳着,血液一下子冲向脸部。
  他曾为了一点征服她的私欲,跟踪过她无数次,那些卑劣的伎俩,曾招致她的怒斥、轻视以及后来的苦恼、无可奈何。
  那时候他还认为自己有权力控制她而沾沾自喜,现在,他只觉得羞耻。
  尽管,今天只是一个巧合。
  记得在上回分手时,她曾警告过他不要再跟她,但,他是多么舍不得收回视线呵!
  她好美!
  那如波如丝如缎的秀发,那身随风飘动的白裳,使他一阵难以克制的神魂颠倒。
  那美丽的山谷里,静无人声,只有鸟语,只有花香的云海山庄,她象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王。
  她属于这里。
  陈国伦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肯答应他当时的要求了,她爱这里,因为她天生属于这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
  爱情----真正的爱情绝不是买卖,而他却千方百计的利用她的弱点。
  他曾以为击败了她,没想到击败的自己。
  依婷----他在心中喃喃叫着,让那份情,让那份相思,更让那份惭愧如烟如海的把自己淹没。
  他闭起了眼睛,努力不再看草坪上如梦如幻的白裳少女,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直升机已飞到了城市的上空,再也不见云海山庄的踪影。
  当他回到办公室,走进来向他请示一件公文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一时想不起这张新面孔是谁。
  “我是林大海,你的专任助理!”那个长得一脸机灵相的小伙子赶紧自我介绍。
  陈国伦想起来了,林大海是上礼拜才公开招考进来的,他一点也不喜欢他那过分机灵的长,但他的笔试与口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加上哈佛的学位,谁都会抢先雇用他的。
  “让我静一静。”他示意林大海把公文放在桌上。
  林大海退去之后,陈国伦仍然皱着眉,如果方仁杰还在就好了,仁杰跟了他多年,不说那份合作之间的默契,至少他稳重小心的个性就不会让人烦心。
  方仁杰----
  陈国伦全身突然掠过一阵阴凉,他睁开了眼睛,这才想起来方仁杰已经不在了。
  镁光灯此起彼落的闪着,无数的麦克风对准了云依婷,她高贵而娴静的接受记者访问,那份涵蕴深厚的艺术家气质从她优雅的举止中,宛若神秘的香气流露出来,沉浸在整个记者招待会的会场,使每一个都在她的香气中觉得无限愉悦。
  “她不夸张不造作,不满口艺术,满口理论自抬身价,更不哗众取宠,刻意制造形象,但是她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一个来采访的记者在拍纸簿上迅速的写着。
  这是自“方丝莹”事件之后,她头一回在公众场合露面,而且是主动的出席记者招待会。
  但没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因为大家都明白她是无罪的受害者,或许有舆论激烈的责备陈国伦,但由于云依婷的噤口不言,大家在怜惜她之余,也不再让这个风波继续扩大。
  “新闻”也是现实的。
  每天都发生那么多事情,昨天就算发生的是天大的事,也该让它过去。
  在记者招待会上,没有人冒失的随便提起方丝莹事件,或是谈及她的婚礼,或许是云依婷那庄重的态度打动了人心,与其谈论过时的不愉快话题,不如把握机会和她讨论她的艺术杰作。
  她让人衷心敬重,她的作品使人觉得人生,有意义。
  招待会在学术味道颇浓但不失轻松的气氛下圆满的结束了。
  当依婷含笑向大家致谢时,镁光灯又重新灿闪着。
  无论是谁,都想抓住这纯美的一瞬。
  她端凝秀雅的面孔犹如先天的存在,那纤纤的体态本来就吸引人们赞美的视线,更何况她的唇边泛起了难得的微笑,珍贵得就象宝石的点缀,使她更加相得益彰。
  招待会结束后,再过半小时就是摄影民的揭竿仪式,记者们暂时散去后,工作人员走进会场,收拾桌椅及麦克风。
  有个男人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电梯,但是并没有走进会场,他只是站在门边往里面看着。
  看他的梦中情人,看已经接受他结婚戒指,几乎成为他新娘的女郎。
  陈国伦想起他们头一次在她的工作室相遇的情形,她还是那么美,他心中一阵赞叹。
  依婷今天把一头秀发梳了根长长的辫子,在乌黑的发上,缀着许多细小的钻石。那些象小星星般的钻石使她不施脂粉的脸孔更为秀丽,除此之外,她只穿着一身在衣摆上乡了小朵雏菊的白花,并没有任何的装饰品,清纯脱俗的站在大厅当中,用她稳重的、好听的声音轻轻和别人谈话。
  陈国伦感到一股不来由的嫉妒,跟她说话的那个家伙,不过是他的画廊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职员,但她并不因他的职卑人微而轻视他,相反地,她很亲切。
  很多人没法子做到能够尊贵又同时能够亲切的。
  他自己就是个从不亲切的人。
  可是她让人觉得好温馨,跟她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他摇摇头,他发现到不知何时起,旁边已经站着一个人。
  是吕承达。
  两个男人表情复杂的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原都不该出现的,但竟不约而同的都来了。
  陈国伦向他点点头,转过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吕承达却拉住了他。
  “进去吧!既然来了,我相信依婷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你呢?”陈国伦颇为迟疑。
  “我还有事。”
  “一起进去?”他似乎失去了平日霸道惯了的神气,甚至自信,羞涩得竟象一个初次约会的小男孩。
  吕承达笑而不语,只把他轻轻一推,自己迅速地离开了。
  他一句话该谈什么?陈国伦向来足智多谋,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也有口舌笨拙的时候,他正在搜索枯肠的时候,云依婷却发现了他。
  她只让那份惊奇在眼中一闪而过,便立刻走了过来。
  他傻傻地站在那儿,让她的香气袭过来,包围住他,但他是多么愿意再看她一些笑容,再听她用优雅的声音跟他说话。
  即使往事如烟……
  “我很高兴你能够来,如果不是你,今天不会有这个展览会。”依婷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镇定。
  面对她的诚恳,他简直没法子忍受自己的愧意。
  “我----”他口吃着。
  “欢迎你做展览会的第一位贵宾!”依婷导引着他走向那桢桢杰作。
  他曾渴望把好的作品挂在他办公室的壁上,因此,还饱受她的奚落,激发他幼稚的征服欲,一心要击败她,但此刻他明白她那回跟他说的是真话----
  他并非真心懂得她的作品,也无心去想懂得,他只是为了一股虚荣心,想自抬身价而已。
  陈国伦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一阵惘然若失。
  他随着她身后,并没有专心看作品,只是发痴地看着她优雅的背影。
  “依婷!”终于他鼓起了勇气,当她感觉出他口气的异样,微微转过头来时,他把那份始终藏在背后的证书拿了出来。“我今天是来还你东西的。”
  “这是什么?”她接了过来,粉红色烫金的“喜”触入眼帘。
  这是订婚证书,也是卖身契,对吗?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就在云上峰过世的早止,面对着大云的所有董事、电视台、律师、来意明显的债主;他当众逼她举行订婚仪式。
  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堪的时刻。
  她用这张证书做了护身符,也签下了卖身契。
  强忍下所有的恐愤所有的泪水。
  没想到却在今天一切都结束了,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她笑了,笑中有凄凉有欣悦有惘然,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
  那份美把心事重重的陈国伦看得神魂颠倒。她仍是他的梦中女郎,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正在灯火阑珊处”的佳人。
  面对她的微笑,他一阵失落也一阵释然。
  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并不算太坏,不是吗?
  “我说过我不嫁你吗?”她的笑容突然的明亮了,那全身的光芒,亮得他简直要睁不开眼。
  “你是说?”他愣住了。
  “有些事情其实还没开始,你就以为它已结束了。”她的话中有无限深意。
  “依婷,请你讲明白一点。”他宛若溺水的人急抓住了一根浮木,他太吃吃惊了,惊得他不敢高兴,做了太多错事,如果我再会错意,我,我----会受不了。”
  依婷看了他一眼,那笑容更深了。
  “那天有架直升机经过云海山庄,坐在直升飞上的是你吗?”
  “我知道,你去洒方丝莹的骨灰!”
  “你知道?”
  “我看过报,那是当天的大标题,有人形容你是个浪漫的情人,但我知道不是----”
  “你原谅了我?”他脆弱得象孩子,如果她摇头或是指责他,他会爱不了的。
  “你受到良心责备远超过你的错。”依婷的笑中带泪,那迎着光的晶莹正是他魂萦梦系的笑容。
  “你是说,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他抓住她,用力地、顾不得旁人的。
  “我从未否认过不是你的未婚妻,是吗?”
  “但当初,当初是我逼迫你的,”他低下头,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真奇怪,她看起来柔弱无助,手无寸铁,却逼得他一再在她面前低头认输。
  “是吗?”她又笑了,在他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时,她已象云一
  “是吗?”她又笑了,在他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时,她已象云一般飘走,飘向一群蜂涌而至的宾客面前。
  因为这时候揭幕仪式已经开始了。
  他看着她从容地、稳重的面对他们。
  “陈先生----”突然在他旁边出现一个声音,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一名记者。
  他叹了口气,这家伙自“方丝莹”事件开始就找过他无数次,一心想逮到独家新闻,可是,他再也不躲避他们,再也不怕了。
  “我可以访问你吗?”又是老调重弹,这名记者说话虽然客气,但显然地,他并不尊重陈国伦,至少,他还没胆子当面问依婷同样的问题。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陈国伦反问他,态度十分严肃。
  “三年。”
  “很好!还至于久得让你忘记新闻的一个重要原则----公众的利益。”
  “我是为公众的利益在工作,我在发掘真象!”那名记者大义凛然的。
  “我的隐私是一项荣誉?是一项可以带给公众利益的好消息吗?”
  那名记者无词以对,跑了这么多年新闻,自信可以应付任何场面,包括暴力,包括血腥,包括闭门羹,甚至包括别人对他挥拳头,他却只会对自己的锲而不舍感到骄傲。
  但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国伦不一样。
  “老兄,回去多读点书,多去看看世界,也多用一点心去思想,你将会发现你浪费了很时间用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陈国伦一摇头。
  “陈先生,你在侮辱我,我要抗议。”
  “轻声点。”他疲倦地背向他:“我还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在用挖人疮疤来暴露自己无和。”
  有些事情还没开始,你就以为它已结束……
  陈国伦独坐在灯光下,思索着依婷在白天的见面里,所讲这一句涵意颇深的话。
  还有开始吗?
  当他亲手把一切都做得这么糟时,他还有资格重头拾起吗?
  按照云依婷绝不轻浮的个性,这不可能是句报复他的话。
  但问题是该如何开始!
  他燃起一根烟,袅袅的烟雾中,又出现了依婷的倩影,但当他伸手想去捕捉时,那美丽的影子又在烟雾中消失。
  他发现自己变了。从前他看不起女人,视女人为玩物,才搞出“每月女郎”的把戏,现在,他竟渴望落实,有个温馨的家。
  但他不致要求依婷作他的妻子!他不配!
  他真的不配!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固然依婷暗示愿意跟他,但那很可能只是为了报恩还情,履行诺言。
  她说得没错----他当初根本没安好心眼,他一心一意要控制大云。
  他的钱够多了。但他太贪,连属于她的财产也想吞,表面上对大云的困境不情不愿的施之援手,其实骨子里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要人财两得。
  他恨云上峰,他永远不会忘记云上峰当初是怎么待他的。
  ……十年了!可是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冲刷他心中的怨怒。……
  那时候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自大学起就严密观察国内的企业环境,当他服完兵役,由于全球性的景气关系,他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中下游的纺织做为将来的基础。
  他从前在大学时代搜集的完整资料及实习时参与的经验果然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使他顺利地考入属于云上峰的大云企业。而且在很快的时间内同基层往上升。
  云上峰那时候精力充沛,运气好,是炙手可热的企业巨子,对这个肯苦干实干,脑筋反应都是第一流的年轻人很欣赏也相当重用了陈国伦一阵子,可是当他发现陈国伦并不是象其它老干部一样忠心耿耿时,他犹豫了。
  他很明白这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因为他当年也是同样的从基层干起立刻受到瞩目,迅速地被擢升,当终于在短短时间内达到高位,立刻参与高阶层的权力斗争,毫不容情的把当初提拔他的人一一踢下台,控制住全部的局势,达到预定计划,把“大云”的牌子打成了金字招牌。
  那一套他太熟了。
  熟得成为很多曾是他恩人的“恶梦”
  显然有人批评过他,甚至于指责,然而,“成者为雄败者为寇”,大云企业的成功奠下了的基础后,那些恩人们已无力还手,而自认为仗意直言的人也反过来称赞他,说他是“白手兴家”的奇迹,是不可多得的企业奇才!
  白手兴家?或许是的!云上峰心里暗笑,他的确是单靠双手创下自己的世界,他至少没有用那双手操着刀子逼迫别人把产业交给他,但种种阴险来到恶毒的计谋却比刀子更利的叫人一次次的流血。
  他的“白手兴家”的背后,是血腥是暴力。
  虽然没有人能清楚看见。
  那些事后能有资格客观说话评估他的人,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而云上峰也不在意他的从前顶头上司的指责。
  他只深信这是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当初栽培他,为的也是使自己事业巩固,并不是什么大慈善家,优胜劣败,他肯定自己的成就,而且觉得很光荣。他们过气了。
  陈国伦竟然敢鲁班门庭弄大斧,实在是幼稚之极,那套小小的把戏只能够骗骗无知的乡愚。
  但云上峰发现他另有图谋后,并不为动声色。
  打滚了这许多年,陈国伦并非他碰到的第一个野心家,在陈国伦还没力量吃掉他时,他要好好利用他。
  他会象对付其它人一样,如榨水果汁般先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榨干。
  榨干他的才华,他的智慧。
  最后再消灭他的斗志。
  陈国伦那时候太年轻了,年轻到太过急躁,暴露自己仍不自知。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云上峰是何等阴险、恶毒的把他赶出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完全属于他的大云。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的很早就赶到公司去上班,不同平常的是他心里的快慰。
  而云上峰这两个月来,对他的信任已经达到了最高峰,除了在董事会上一再赞赏他外,还把实际的权力交给他,甚至于好几件国外的大生意,都由代表云上峰本人出面签约。
  这是最高信任的表示,如果他不是为了当初的野心,他很可能在感激之余,会死心塌地地为云上峰卖一辈子命。
  只可惜他天生就不是能够臣服于天下的。他多年的努力可不能为了一些非理性的感动就毁之一旦。
  云上峰自把棒子交给他后,自己处于半退休状态,除了待在他的云海山庄外,很少过问公司的事。
  陈国伦取出公事包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这间办公室也是云上峰的厚待之一,只比云上峰自己的小一号,使得公司许多老人都又妒又羡,但他不在乎,他总有一天还要让云上峰亲自把他间大办公室乖乖让出来。
  钥匙在锁内卡住了,怎么回事?他诧异地抓抓门,门竟然没锁。
  老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怎可能没锁呢?但幸好他还有些足以致命的重要文件都很慎重地留在家里,否则----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有个人背对着门坐在他惯用的大沙发里,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时,那张皮椅转了过来。
  坐在上面的,赫然是已经一个礼拜不见的云上峰。
  “董事长----”陈国伦一见是他吓了一跳。
  “你干得好事----”云上峰脸愠怒之色,象火山般彻底的爆发,他把一大叠文件劈头劈脑的就往陈国伦身上摔。
  这是什么意思?陈国伦一点也不服输地把那叠文件捡了起来。
  那是他上个礼拜到印尼去签的一份合约,手续,条文全遵照云上峰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对?陈国伦把文件理好,一件件地放在桌上,态度镇定,两眼直视着对他狮吼的老板。
  “我厚待你,把你当子侄来栽培,你就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云上峰脸部的线条因忿怒而扭曲。在他还来不及防备时,将另一份东西摔过来。
  陈国伦登时脸色大变,这份和前件合约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文件,是他与对方公司交涉了几乎半年的秘密,好容易得到首肯,才私下达成协议的,他从印尼回来后,立刻锁进家里的保险柜,怎么可能落到云上峰手里。
  他的心思如电影般转动,突然,他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局,是吗?
  想通了他反而冷静下来,捡起那份合约,果然不是他自己的那一份,他被出卖了。
  而这一切,本来就是个陷阱。
  云上峰把他当傻瓜一样在手上耍,他却沾沾自喜毫不自知。
  “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竟还有脸来见我?”云上峰的怒气犹盛。
  陈国伦沉默半晌,他的秘密被人象纸一样轻易的揭破了,任何的求饶,都无济于事。看情形,云上峰把他榨干了,在逼他走路之前,可能还要吓他一吓,他象公鸡一样,竖起全身的羽毛防备着。
  “那是我跟N.K公司的私人契约,属于私人行为,如果有不当的地方,也只是我使用了一些方便,并不能构成任何犯罪行为,”他微笑着,反正此地是不能待了,他要走,也要全身而退,不能落下任何话柄。
  “私人契约?亏你说得出口。这份呢?”云上峰把另一件自卷中抽出来。
  “我低估你了,是吗?”他认得出,那才是真正能让他下狱的东西,是NK公司在签约之后要求把公司存货转售的附带条件,那批存货他原以为不在清单上,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满足一下NK公司贪小便宜的心理,老实说这批货主没给他太大好处,没想到让守株待兔的云上峰抓个正着。
  “我对你很失望。”云上峰在叹气,重重的,婉惜的,愤怒的。
  “我也是!”陈国伦仍然微笑着。
  “你竟还不认错?”他有些惊讶,换做别人早就屁滚尿流了,他却若无其事地站在这儿。
  “你已经搜过我的保险柜,对吗?”陈国伦仍在微笑,然后郑重其事的凑到云上峰的身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告发我,你也没什么好处,因为我还有另一些文件藏在我的一个朋友的保险柜。”
  “你在恐吓我?”云上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脸都气黑了。
  “你这三年都被选为模范企业家,对吗?如果国税局纺拓会看到我给他们的资料,你猜他们会说什么?”
  “你滚吧。”云上峰一下子似乎老了十年,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
  他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他苦心经营了好几年的地方,犹如丧家之犬。但是,云上峰并没有让他的坏名声传出去,不保留内幕,会两败俱伤的。
  离开大云之后,他并不没花很多时间责怪自己,他不是那种受了一点挫折就痛悔终生的人,他把一切的痛恨吞进肚里,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云上峰愚弄了他,会得报应。
  他摒弃一切非理智的感情,把全付的精力投向他原本一无所知的新兴行业----电子。
  没想到这一次押对了宝,他自此一帆风顺,事业之成功,扩展之迅速,使他在五年之内,由默默无名的年轻人,成为企业巨子之一。
  在这段期间,他和云上峰有多次碰面的机会,但两人互相回避。
  云上峰一天比一天老,他却一天比一天成功,当他开始展开报复时,云上峰却幸运的躲过这一劫。
  他相信他死时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往事如烟……他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忽然一个念头袭进了脑中----
  云上峰对女儿有把握。
  一定早就料到了,他知道除了陈国伦没人对大云的困境帮得上忙。
  陈国伦笑了起来,这是自方丝莹死后,他头一回朗声大笑。
  他失败了,和云老头玩了十年,他从没一回胜过。
  但他输得心服口服。
  的确没有人抗拒得了云依婷。
  只是云上峰不知道的是,他会真心诚意的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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