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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梦婷到过日本几次,但都是走马看花;只有高中时和几个同学一起拜访北海道,算是唯一一次认真欣赏日本的景物。 她一直渴望有机会好好认识日本,所以才安排了这个蜜月行程。而且,她决定探访比较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是古城高山。 季海平在得知她第一站想去的地方时,眉尖微微一蹙。 汪梦婷注意到他的犹豫,“你不喜欢那里吗?” “并非不喜欢。”他摇摇头,驾驶着租来的车子,“只是奇怪你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我想看看不一样的地方。高山的街道和下吕的温泉,据说都值得一游。”她微笑着。“的确。”他微微颔首,没再表示什么。 “你一定常来日本吧?” “不常。” 他略显抑郁的语气令汪梦婷禁不住瞥他一眼,但他神情平静如常。 他不喜欢日本吗?她应该先问过他的意见再决定蜜月行程的。 汪梦婷懊悔着,不自觉的沉默下来。 季海平注意到她的沉静,“怎么了?” 这该是她问他的话啊! 汪梦婷考虑着如何响应,他却主动化解了她的为难。 “别担心,我并不排斥日本。旅行最重要的不是地点,而是同伴。”他偏过头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最好的伴侣。” 他语带双关的话让她的脸庞浮上一抹嫣红,但心情也因此恢复轻松。 她涵览着窗外的景色,“好象要下雪了。”方才在名古屋机场时,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呢。 “对这里的冬季而言,雪是不可或缺的妆点。” “没错。我曾在北海道观赏冰雕,在漫天风雪下,那些冰雕反倒栩栩如生。” 汪梦婷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出窗外承接飘落的细雪,微仰的脸庞焕发着愉悦。 日本的冬季,在北海道与本州各有一番风情。 在北海道赏雪时,雪是一片片的结晶体,恍若棉花扯絮般翻舞飘落于人身上。 但岐埠县的雪却是湿冷的,一碰到人体便溶化。 不知怎地,在名古屋机场看似晴朗的天空,到了高山市却灰蒙蒙的,飘着像雨丝般的细雪。 这样的下雪天,若是一个人走在横跨宫川的红色中桥上,恐怕会有道不尽的寂寞孤独吧。但是此刻,季海平优闲和缓的步伐却让汪梦婷有一股奇特的祥和感。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不知不觉地吟起一首诗—— “Let us have winter loving that the heart, May be in peace and ready to partake, Of the slow pleasure spring would wish to hurry, Or that in summer harshly would awake, And let us fall apart And ,O glardly wearly, The white skin shaken like a white snowflake。” 吟罢诗后,她像还未回神,微仰起头凝望天际。 那般幽微而遥远的神情,让季海平无法将视线自她身上挪开;好半晌,他才轻声低语,“你吟起诗来很有韵味。” 汪梦婷蓦然回神,望向他的眸光带着迷惑。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心弦极度震荡。 为什么她竟会在他陪在身旁时吟起这首诗? 这首诗珍妮丝的“Winter love”,歌颂的是男女情爱。 与其要春天般匆忙的爱,或夏日般焦躁的情,毋宁拥有像冬季般徐悠之恋。 这是珍妮丝想传达的意念。但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首情诗呢?“很抱歉我对英诗没什么研究,”季海平语声和缓,微微带着自嘲,“你可以解释一下方才那首诗吗?” “不行!”她直觉地尖声拒绝。 他吓了一跳。 “对不起,”汪梦婷做个深呼吸,为自己激烈的反应道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摸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我明白。”倒是季海平主动为她的行为解释,“诗词的意义要由人自行体会,真要解释起来就失去原味了。” “对呀,”她松了一口气,“正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在桥的正中央停下,俯瞰黑色的水面,“如果是春天来这里,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溪里优游的鲤鱼,还有两岸盛开的樱花映照在水面的倒影。” 汪梦婷一怔,“你来过这儿?” 他回头望她,黑眸深幽,“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为你不会有时间来这种乡下地方游玩。” “的确,那次的经历是毕生难得的。”季海平眉峰微蹙,彷佛被某种不甚愉悦的记忆纠缠。 汪梦婷没注意到他略显奇异的神情,“听起来很棒。看样子我们在这个季节来高山巿,并不是明智的抉择。”她微微叹息。 季海平摇摇头,“不,能够看到这里的另一番风貌也是值得欣喜的事。看这两岸被冬雪覆盖的樱树,看艳红的栏杆妆点上雪白,看清澈的溪水转成墨深……”他一边说着一边比着四周,“如果我们不是在这个季节来,就欣赏不到这样的景致了。”汪梦婷的心中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为什么你看待事情的方式总是如此包容?”她感叹着,“我一个学文学的人竟及不上你。” “我只是尝试用各种角度来看同一件事罢了。”对她的赞叹,他不以为然。 如果他其有她所说的包容态度,那也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三十年的人生中体悟到的哲学。 因为有太多事情无法依着他想要的方式进行,所以他学会了用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待原本讨厌的事物;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格特质,只是一种逃避、一种不得不然的无奈。 其实,就连来日本,他都是带着点无奈的。 他没有料到世上这么多的国家,这么多的蜜月圣地,汪梦婷竟独独挑了日本。 如果可以,他但愿永远不必来到这个国家,尤其是这个距京都不过几小时车程的地方。 但他没有拒绝她的安排。 如果她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国,不是欧洲,而是这距台湾最近的日本,那他们就来日本。 到北海道也好,到高山、下吕也行,即使她想造访京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陪着她去。 在她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天,他就决定好好宠她。只要她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给她,何况只不过是到日本度蜜月而已。 这样的信念在两天后她要求游赏京都时依旧没有动摇。 “下一站是京都?”当季海平听到汪梦婷清柔的嗓音愉悦地宣怖时,心绪略感沉重。“是啊,我一直想去那里。”她笑得像早春第一朵盛开的花,“去看看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去看看永观堂庭园,去看看琵琶湖。” “不愧是学文学的,也难怪你抵挡不了京都古城的魅力。”他回她一抹微笑,硬将浮现脑海的不愉快记忆推回心底最深处。 “你不想去看看吗?”汪梦婷直率地看着他,蓦地,某种念头捉住了她,“我差点忘了,你是半个日本人啊!你的母亲不就出身于京都世家吗?” 他唇边的微笑消失,“我并没有日本血统。” “没有?” 他沉吟半晌,“杉本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原来她……” 杉本惠那带着怨恨的眼神飘过江梦婷的脑海,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了。 “是你的继母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你父亲续弦?” “不,她是父亲的元配。” “那你的母亲是——”话一问出口,汪梦婷便后悔了。她不应该探问如此私人的事情,她有预感,这对他而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或许他不愿提起,但她是他的妻子,难道她不应该了解这些吗? 季海平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是我父亲的秘书,也是情妇。” “你的弟弟海奇呢?” “我们同父异母。” 情妇竟然比元配先生先一个儿子。 汪梦婷可以理解杉本惠的难堪,对她们这种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而言,自尊往往胜于一切。如果自己真心所爱的夫婿另结新欢,这样的难堪就更不可忍受。 所以杉本惠恨季海平——那他呢? 她望向面无表情的季海平,从小在不受欢迎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内心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想法? “好,那我们不去京都了,”她故做轻松,“直接到伊势吧,据说伊势神宫同样古意盎然。” 季海平有些讶异,“为什么不去京都?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 汪梦婷敛眸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坦然凝睇他,“你不想去京都吧?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她温柔的语调让他微微失神,有半秒的时间,他以为自己瞥见了长在她身上的一对羽翼。 “不,我想去。”他微微仰头,凝望铅灰色的天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你不必告诉我的。”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温柔的凝睇着他,在那一刻,她懂了他想与人分享过往的渴望。 她轻轻点头。 于是,当他们倚着金阁寺古色古香的栏杆,眺望着前方覆上一层雪白的山头时,他幽幽地开始叙述。 “小时候,我曾经和我亲生母亲一起来过京都。” 她略感讶异,“什么时候?”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吧。”“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呢?” “那个时候,大妈发现了母亲与我的存在,一怒之下,带着海奇回到京都的娘家。”季海平直直凝望着前方,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 “海平,爸爸的妻子生气了,我们必须去跟她道歉。”母亲对他这样说道。 “为什么?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他无法理解母亲的决定。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清秀的脸庞带着浓浓的倦意,“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为什么?妈妈不该和爸爸在一起吗?海平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吗?”他觉得委屈。在学校,他总因为没有父亲而被嘲弄为私生子;不论他平时举止多么谦和、对同学多么友善,他们还是会嘲笑他。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因为父亲没有与母亲结婚,他就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吗? 他跟着母亲来到了京都,上杉本家求见杉本惠。 杉本惠毫不掩饰对他们母子俩的轻蔑与憎恨,当时年纪还小的他在承接她冰冷冻人的眼神时,禁不住微微的颤抖。 他并不晓得当天母亲究竟和父亲的妻子谈了些什么,因为当她们两个谈话时,他被杉本家的佣人带到了主屋旁一座精致的日式庭园里。 正当他一个人在广大的庭园里无聊地游晃时,一个大约比他小三岁的男孩主动迎向他。 “你是季海平。”那个穿着质地良好的服装、头发却凌乱无比的小男孩直直盯住他,控诉般地说道。 他一愣,望着对方与自己有些神似的五官,“是。” “你不像是个坏小孩。”小男孩直率地宣布,“妈妈说你是个坏小孩。”他恍然大悟,“你是李海奇?” “对。”李海奇点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我以为你头上会有两只角,像怪物一样,可是你看起来跟我没什么不一样嘛。” 季海平忍不住发噱,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十足像个小孩。 李海奇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庭园中的池塘里一拋,溅起一阵白色水花。 “可是你一定是坏蛋没错,因为你让我妈妈每天都哭。” 季海平呆住了,“你的妈妈……每天都哭?”他以为只有自己的母亲伤心,没想到爸爸的妻子似乎也不开心。 季海奇用力点头,“对,妈妈说都是因为你和你妈妈的关系,爸爸才会不疼我们。” 季海平皱眉,“爸爸对你们不好吗?” “爸爸常常跟妈妈吵架,也讨厌我。” “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我喜欢跟家庭老师捣蛋。” “为什么?你不喜欢家庭老师吗?” “为什么要喜欢?他们又不是真的喜欢我。”季海奇乖戾地喊,“只是因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才对我好。” “当有钱人家的小孩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好?每个人表面上对我好,假装喜欢我,其实背后都说我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季海奇说话之间又恨恨地朝池塘丢了好几颗石子,“我最讨厌这些假惺惺的人了。我也讨厌你!”季海平看着他,第一次明白即使有爸爸的小孩也不一定快乐。 “可是我喜欢你,季海奇。”他对弟弟微笑。 季海奇迅速转头望他,“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弟弟。”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喜欢你,我才不会上当。” “我没有骗你。”季海平的神情极认真,“你妈妈天天哭,我妈妈也是。你不喜欢你周围的人,我学校的同学也常常欺负我。” “为什么你妈妈也会哭?” “因为她喜欢爸爸,可是却不能跟他结婚。” “当然不行,爸爸已经娶了我妈妈了。” “所以她才会觉得难过。” 季海奇望着他,“那你呢?学校同学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我是私生子。” “哦。”李海奇了然地点点头,一双黑眸若有所思。“其实你也很不开心,对不对?” “对,跟你一样。” 李海奇沉思了一会儿,“我们来比赛吧。”他忽然说道,“看谁可以把石头丢得最远。” 季海平微笑,开始跟第一次见面的弟弟玩起丢石子的游戏来。 回想起来,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也算是他纯稚童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吧。傍晚,母亲就去给他一个让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海平,她答应妈妈了,她答应让你住在季家,让你成为季家真正的孩子。”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你是私生子了。” 但他却一阵心慌意乱,“可是妈妈呢?你也要一起搬到爸爸家住吗?” “不行的。”母亲微微地笑,“妈妈如果也去的话,她不是会更难过吗?” “那我也不去。”他反身紧捉住母亲的衣襟,“妈妈不去,我也不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笑我。” “海平乖。”母亲轻哄着他,“你是爸爸的儿子啊,本来就应该跟爸爸住在一起。” “不要,不要!我也是妈妈的儿子啊。”他拚命摇头,急得掉下眼泪,“我不要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要跟妈妈一起住。” “海平,”母亲轻柔地唤他,“你答应妈妈,别让妈妈难过好不好?” 他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母亲同样湿润的眼眸,“可是妈妈一个人怎么办?” “你放心,妈妈不会一个人的。”母亲笑得飘忽。 一阵不祥的预感攫住他,“妈妈,你要去哪里?” 母亲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答应我,到了季家以后要乖,听爸爸和杉本阿姨的话。你要好好孝顺阿姨,因为妈妈对不起她。” “我会听话,一定会。”他迅速点头保证,“可是妈妈呢?妈妈到底要去哪里?”母亲紧紧抱住他,“别问我去哪里。海平,只要记得,妈妈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是在母亲的怀里哭着睡去的。隔天早上醒来,他就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杉本家……季海平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凝望着前方。 “你的母亲呢?”汪梦婷细声问道,“她究竟去哪里了?” 季海平阖上眼,深深地吐气,“两天后,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汪梦婷背脊发凉,“这里?” “就是这片紧临金阁寺的湖泊。她自杀了。” 汪梦婷一阵颤抖,眸光不自觉地调向在天色映照下显得深沉无比的湖面。 他的母亲就葬身于此,而她居然还要求来这里游赏。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她的要求的? “对不起……”她语声颤抖,星眸漾着泪光,“我竟然还要求你来这里……我真的很抱歉。” 季海平张开眼,偏头凝视她,“不用道歉,我早该鼓起勇气面对这段过去了。” 但不必以这种方式!汪梦婷摇摇头,泪水依旧沿着着脸颊滑落,自责因为她自私的愿望而迫使他面对那段伤痛过往。 他静静地望着她,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别哭了。” 她眨眨蒙眬的眼眸,“之后,你就被带回季家了?” “也不算是。”他的唇角竟还微微扬起,只是那笑意却是满含无奈。“或许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吧。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搭上电车,只想远远地逃离京都。” 她若有所悟,“你到了高山巿?” “对。” “一个人在宫川桥上漫步?”“那时候是春天,宫川很美。” 而他对着旖丽的湖光水色,想起母亲最后给他的那朵飘忽微笑,更觉伤不可抑,将头埋在桥边红色的栏杆上放声大哭,足足哭了几个钟头之久。 几乎每一个经过桥上的行人都过来关怀他,但完全不懂日语的他对他们的关怀只感到深深的厌恶。他充满恨意地瞪着每一个意图接近他的人,直到他们皱眉离开。 季海平没有告诉她这些,只淡淡地说:“隔天他们便找到我了,把我带回台湾。” 但汪梦婷仍察觉到他的极力压抑,伸出一只手试图抚平他纠结在一起的眉毛,“杉本惠对你好吗?” “她没有苛待我,只是对我很冷淡而已。我想那是因为她不晓得该怎么面对。” 原来,这就是属于他的故事。 一个冷淡的母亲和一个要求过多的父亲,这就是这个男人的童年。 因为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童年,才造就了今日这个气质沉潜谦和的男人。如果是别的小孩,或许早已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浪荡子了,他却反而成了一个敦厚尔雅的翩翩君子。 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或是环境迫使他早熟? 不如怎地,汪梦婷的心底漾起一阵深深的怜惜,有股冲动想抱紧眼前这个男人,好好地安慰他。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克制住这股奇异的冲动。 横滨,八景岛海岛乐园。 “这是什么?”季海平近乎呆愕地抬头瞪着半空中,耳边甚至还可以听见一阵阵尖叫呼喊声。“少来,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汪梦婷笑得灿然,“海盗船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搭乘这种东西吗?” “这种东西?”她稀奇地睨他一眼,“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在害怕吧?” 季海平微微苦笑,“我只是好奇你竟会想来这种地方玩。” 蜜月第五天,在汪梦婷的要求下,他们来到横滨最负盛名的游乐园。 “偶尔也应该放纵一下自己啊,有谁规定成年人不能来游乐园吗?”她忽然蹙眉,“你不喜欢吗?” “不,我只是——”他有些怔忡,“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从未来过?包括他母亲还健在的时候? 汪梦婷的心一阵抽痛。 这个新发现让她不自觉地为他心疼,却也更让她相信自己带他来这里是正确的。 她希望他能在这里找回从未真正拥有的童年,她渴望听见他敞开心胸、畅然大笑的声音。 她拉他上了海盗船,选择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一开始,船只是微微地前后摇动着,然后速度逐渐地加快,摆荡的角度亦愈来愈大。 汪梦婷不自觉地将身体紧紧靠向季海平。 “你害怕?”季海平偏头望她,眼光带着不敢置信。 “当然啦!”她感觉耳边风声呼啸,努力提高嗓音,“我每次坐这个都吓得要死!”“既然如此,”他也跟着提高语音,“为什么还要坐?” “因为……因为刺激嘛!”语毕,她终于抑制不住,连连尖叫着。 见她那副紧闭着眼,双手紧捉住扶手的紧张模样,季海平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那样愉悦畅怀,像自高处冲下的瀑布,一次次地激荡河中巨石。 有好几秒的时间,汪梦婷忘了自己的恐惧,怔怔地听着他的笑声。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的笑声。 她鼻头竟有些发酸。 “讨厌!你别笑嘛,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她扬声抱怨。 “不会比你怕。” “可恶,可恶!”她禁不住咒骂,心脏像要跳出胸口,“快停下来啊!你这艘该死的船!” 终于,海盗船的速度减缓了。 她长长叮了一口气。 季海平望向她,黑眸闪着绝不会让人错认的笑意,“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想上来玩。” 她瞪他一眼,“只有没体会过这种刺激的人才会这样说。” 笑意扩及他的唇角,“的确,我从未试过这样一次次被拋向空中——还要再玩一次吗?” “不了,一次就够了。”她连忙摇手拒绝,“我可没真想吓死自己。” “幸好你没答应我的提议。”他的微笑加深,“我还真怕你坚持再坐一次呢。”她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也害怕?” “我是害怕。更明确地说,我个人相当害怕耳边不停回旋着某种高分贝的声音。” 有一秒钟的时间,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与语气调侃她,让她差点听不出他的嘲弄;但她还是懂了,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你在取笑我!” “我有吗?”他笑得无辜。 没料到他也有这一面,他竟也懂得逗弄他人? 季海平被她梦幻般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没事。”汪梦婷甜甜微笑,忽然牵起他的手,“走,再去玩别的!” 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几乎玩遍了园内各项游乐设施——水槽滑船、旋转飞机、瞭望台,甚至还坐了旋转木马。 最后,他们来到园内高达三层楼的水族馆——海底隧道。 汪梦婷仰头凝望玻璃内让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的海底世界,轻声赞叹,“你能想象吗?海底竟有如此多漂亮的生物。”她用右手贴住玻璃,和一条从她面前回游而过的热带鱼打招呼。 “嗯。”季海平亦专注地凝望前方,玻璃内深深浅浅的蓝以及五彩缤纷的颜色,的确能让人心情舒畅。 汪梦婷悄悄瞥他一眼,他幽深的眼瞳此刻正映着海水般的蓝。 在那双如汪洋般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是否也像真正的海洋般,蕴藏了许许多多让人惊奇的宝物?而她,又得以窥见几许?她想了解他。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能像这条海底隧道般让人一目了然。但她心中明白,想了解站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件温暖的大衣迅速披上她的肩,她仰起头,眸光与他相接。 “你冷了吧?”他淡淡一笑,简简单单一句。 “谢谢。”她伸手拢紧大衣,感受还残留在大衣上他暖暖的体温。 有一点,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 季海平是个非常非常温柔体贴的男人。 汪梦婷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无意识地抚弄着颈项一串色泽晶莹、形状亦称完美的珍珠项链。 这串微微透着粉红的珍珠以及一对镶嵌着珍珠花心的樱花耳坠是季海平在日本真珠岛特别为她挑选的礼物。 日本…… 汪梦婷将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长长地叹息。 回到台北已经两个月了。过完了农历年,时序也进入了春寒料峭的三月。 但她与季家的关系却仍然停留在冻得让人颤抖的冬季。 并不是她不受欢迎,相反地,季家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对她十分礼遇。 季家的下人称呼她少夫人,待她充满敬意;李家的二少爷李海奇见到她时也总会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杉本惠虽然很少主动与她交谈,态度却也有礼。 至于亲自选她为媳的季风华态度则稍微热络些,偶尔会与她交谈个十几分钟,聊一些琐事。 但这些,都不是汪梦婷想象中的家人关系。 家人应该是更密切、更声气相连的团体,但季家人却彷佛都是各过各的日子。 她想起在自己家中,三个哥哥总是互相谐谑,父新也谈笑风生,她更是四个男人处处呵护的对象。虽然这种呵护有时会演变成令她难以忍受的干涉,但她认为家庭就是这样。 不该是每个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彷佛拿她当贵宾看待。 就连季海平,对她也是绝对的温和有礼。 结婚两个月来,他从不曾对她大声说话,就连稍稍提高音量也没有。即使她因为心情极度烦闷而对他使点小性子,他仍然是温温文文地,没有一丝恼火的迹象。 是因为这家人不把她当成家人看待,所以才对她如此客套?还是他们以为她只是季家高价买来的玩偶,纯粹用来摆饰,不需多费心伸与她建立关系? 她觉得烦躁。 或许,她该庆幸家里没有人排斥她,她也不需费心与他们打交道,但她就是觉得烦躁——因为季海平对她的态度。 怎么会这样呢?她甚至觉得在度蜜月时,两人的关系还比现在自然。 汪梦婷猛然推开窗户。 她觉得透不过气,好想好想做个深呼吸。 “不舒服吗?”身后传来季海平低沉的嗓音。 汪梦婷蓦然回转身子,果然见他站在卧房门边,黑色的西装外套甩在肩上,细长的领带亦微微松开,垂落额前的发丝在戴着眼镜的脸庞形成半道阴影,隐隐透着倦意。他望向她,黑眸写着专注。 她直觉地一瞥手表,八点多。“今天这么早?” 他走进房,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解释,“今晚没有应酬。” 汪梦婷替他解开领带,“累了吧!先洗个澡?” “你身子不舒服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在替他挂上西装外套及领带后,方才转过身子面对他,“我想找个工作,海平。” 季海平望着她写着决心的眼眸,“什么样的工作?” “我在英国替朋友设计过几套衣服,前阵子她回国开公司,邀我去帮忙。” “我不晓得你会服装设计。” “只是兴趣。”她解释着,“在英国那几年,暑假时我都会飞到米兰一家设计学院进修,有一些基础。” 他沉默数秒,在角落的沙发椅坐下。“你真想出门工作?” “也不是真想闯出什么大事业,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既然如此,我跟大妈谈谈,让她介绍你进妇联会帮忙,好吗?” 汪梦婷摇头,她知道杉本惠目前是社交界一个专门从事慈善活动的妇联会主席,会员大多是政商名流的夫人;除了杉本惠,季风扬的夫人洛紫亦是干部之一。 “我不想进妇联会。虽然只是打发时间,但我想要的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她语气坚定。 “我明白了。”他淡淡地响应。 她忍不住讶异,“你不反对?”他扬起半闭的眼眸,“我为什么要反对?” “我以为……” 汪梦婷不晓得该如何表达。一般名门世家,尤其是像季家这样的富豪,都很排斥让女眷在外头工作;非要做事,顶多也只能在本家的企业里。 季家的女眷目前并未在盛威旗下任何一家公司有正式的职位,顶多是一些控股公司名义上的董事长,也没有一个在外头工作。 杉本惠与洛紫从事慈善事业;季海舲仍旧在瑞士念书;季风笛担任盛威名下一间理工学院的理事长,季海蓝则是其中的教授兼理事。 季家的女人就连在盛威旗下的公司也未掌实权,何况是在外人的公司里工作。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季海平沉稳的嗓音敲醒她恍惚的意识,“我无意限制你的自由。” “那爸爸呢?他会赞成吗?” “爸爸那边由我来说服。” 汪梦婷依然有些呆怔,心底因他如此干脆地答应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原以为要经过一番抗争的,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就被说服。 为什么她不仅没有因为他的赞成而感到高兴,反而禁不住涌起一阵淡淡的怨怒呢? 她伫立在原地,一只黑眸深深地凝睇他。 他是真的不想限制她的自由,或是根本不在乎她做些什么?为什么不论她要求什么,他总是有求必应?为什么他总是对她如此客气,他真的拿她当妻子看待吗? 或者只当她是一位重要的客人? “为什么你不拒绝我?”她也摸不清究竟是什么让她的语气如此尖锐,“你明知道爸爸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出门工作,为什么还说你会说服他?你以为他会听你的话吗?你就连自己的事情也得听他的安排,不是吗?” 几乎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无意说出如此伤人的话,但现在她却控制不住心底燃起的无明火。 但季海平并没有因为她的挑衅而动怒,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会说服他的,你放心。”说完,他便起身步入与卧房相连的浴室。 她望着他的背影,“为什么不骂我?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他没有回答。 “你骂我啊,季海平!别这样闷不吭声!”她几近歇斯底里,“你真的毫无脾气吗?还是你不屑对我发脾气?因为我不过是你父亲为你安排的棋子,而你犯不着跟一颗棋子计较?” 闻言,他冻结在原地,“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一颗棋子,从来没有。” “那是什么?你们季家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她高声嘶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无理取闹,只觉得需要好好发泄这两个月来的怨怼。 季海平旋过身,“梦婷——” “别叫我,也别管我!”她尖叫一声,忽然开始摔起房内的东西,枕头、棉被、挂在墙上的名画、摆在床头柜上的骨董钟,甚至她最宝贝的一本诗集。 汪梦婷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让狂怒如此迅速地攫住她——态度总是平静淡然的季海平,客气有礼的家人,甚至这间装潢雅致的房间,她都看不顺眼,完完全全地不顺眼! 季海平咬着唇,脸色惨白地看着她莫名所以的发飙。 “现在骂我吧,季海平!我做得够过分了吧?我够不讲理了吧?”她直直逼向他,“我把整间房变成了凌乱的战场,我完完全全失去一个贵妇该有的娴静!像我这样一个拨妇是不是该好好教训一番?快呀,骂我啊,为什么你还呆呆站在那里?” “我不会骂你的,梦婷。” 她几乎要崩溃了,“为什么?我都已经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了——” “你……在季家过得不快乐吗?” 他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她不自觉地倒退一步,他满是痛惜与感伤的眼神更让她不知所措。“不,我只是……为什么这样问?” “我希望你过得快乐。我之所以不能骂你,是因为我……” “你怎样?” “因为我……” “为什么?你快说啊!” “没什么。”他轻叹一声,转身走进浴室,关上门。 汪梦婷瞪着那扇阻隔了他们两人的门,眼眸不争气地泛上泪水。 该死的!他为什么不骂她,不大声吼她?为什么就连她出口伤人,就连她发狂地乱摔东西,他依旧那般心平气和?难道他这片大海真能永远平静祥和,不起一丝波澜? 他究竟为什么不骂她?因为她在他眼中,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吗? ------------------ 本书制作:Pinepro's Gate 扫辨:Magian 校改:Mask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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