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儿,老爷出去了,你快下来。”侍女小蝶端着一盘素果,鬼鬼祟祟潜入书房,对着墙上的其中一幅画,轻声唤道。
  “来了,来了。”那被唤作仙儿的俏丽女子,施施然由画中走了出来。“哎哟!累死了,昨儿你家老爷不知哪根筋不对劲,在书房里杵了一整夜不回房睡觉,害我在画里枯站得腰酸背疼。”
  小蝶抿嘴一笑,“仙女也会腰酸背疼?你骗谁?依我看,你是见着我家老爷长相俊逸,瞧得丢了丑了。”
  小蝶是在某年新春祭祀时,不小心窥见仙儿忍不住嘴馋地悄悄由画上跳下供桌,偷取供品大啃大嚼,被她逮个正着。两人不打不相识,越说越投机,从而变成了知心相交的莫逆。
  “你胡说,他那长相在南天门算是小巫见大巫,比他潇洒倜傥的神仙多如繁星,我堂堂一名仙子,岂会看上个性喜寻花问柳的凡夫俗子。”她不过是被楚孟扬“牡丹”、“牡丹”乱叫得严重失眠而已。
  “是男人就没有不风流的。”小蝶认为她家老爷只是“还好”罢了,屈指算算,前后才五名红粉知己,且那五名女子对孟扬一般的死心塌地、魂牵梦系,从不口出恶言批评他。
  可见他做人有多成功!
  “你啊,奴才性太重,才会将悖情负心的勾当看成理所当然。”好仙不与凡人逗嘴,吃点果子消消火。
  仙儿嗜吃桃,为此遭贬入凡尘,仍原性不改。
  “还有没有?”
  一整盘桃子,不消一刻钟,全报销了。
  “我再去拿。”好在她家老爷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要不然迟早让她吃垮。
  “下回拿多点,不就省去跑来跑──”惊见小蝶的身子木桩似的钉在门口动也不动,仙儿好奇抬头一望──天!这一望,发出了一身冷汗。
  “老……老爷。”小蝶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楚孟扬口里问的是她,灼灼双目却冷然瞟向仙儿。
  “我……我进来打扫,顺便……教导新来的侍女仙儿,以后……书房的清洁工作就由她负责。”
  亏她机伶,撒谎技巧虽不纯熟,但足可嘉勉。
  “是吗?”他原想回书房打个盹,晌午尚有一笔重要的买卖得谈。“去忙吧。
  你叫仙儿?”
  “呃,是的。”一紧张,桃籽儿犹含在口里,来不及吐出,看上去彷似挨了一拳,鼓鼓肿肿的。
  “去替我煮碗面,要快。”楚孟扬下定命令,即倚在椅背上假寐。
  “喔。”仙儿答应得心不甘情不愿。
  “客居”憩园三年多,她连书房都不曾跨出去过,居然头一次就叫她去煮面,简直有辱她的仙格。小蝶也实在很不够意思,像老鼠见到猫,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害她必须独撑场面。
  外头花木扶疏,于她却陌生得紧。
  厨房在哪里?在这儿她算是“幽灵人口”,是未被登录,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不速之客,怎可堂而皇之跑到厨房去煮面?
  左绕三圈、右绕三匝后,她决定回到门口“变”一碗给他。
  “喏,你要的面。”
  瓷碗内,肉香四溢,素菜鲜绿,还外加一颗卤蛋,够丰盛了吧!
  楚孟扬接过碗筷,好奇地瞅她一眼。此女胆量颇大,完全无惧于他的逼视。不简单!
  夹一口面送入嘴。
  呀!甘浓可口,香醇入脾,比他尝过的山珍美食犹富滋味。
  “这面真是你煮的?”她才多大?十六?十七?小小年纪怎有如此“功力”?
  “当然。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便宜你这凡夫了!
  仙儿得意洋洋,浑然忘了她现在的身分是“奴婢”。
  “你娘教的?”女儿已然若此,做娘的自然更是技高一筹。
  “不是。”一株花儿哪来的娘?“我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仙儿觉得他很烦,吃面就吃面,干嘛拉拉杂杂问题一大堆。
  “所以你不只会煮面?”他唇边带笑,扑朔而迷离。
  “那当然!”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瞧他意犹未尽,一脸馋相,铁定不是随口问问。
  他笑意更浓,浓得令人难捉摸。“还有呢?煎、煮、炒、炸,外加糕点,我全要尝尝。”
  “你是在请求我?”虽然语调不够客气,但……“我是在命令你。”他的眼宛似带着迷幻,悄然勾引着她。
  好在仙儿不谙人性,未能明白他勾引她意欲何为?
  “好嘛,你等会儿,我去去就回。”无奈初成人形,犹茌弱不堪一击,先将就顺着他的意,待过些时候功力加深,再好好对付他。
  走到门外,不消多时,又变出一桌菜肴。
  好吃鬼!一口气要那么多,叫她怎么拿得动?这“玩意儿”根本不能止饥,一入肚腹立刻化为乌有,难不成要她整天窝在回廊下变“戏法”?
  “喂!”仙儿自门缝外探进半个头,水汪汪的大眼朝楚孟扬猛眨。“麻烦你过来帮忙端一下。”
  “我?!”他饶富兴味地盯着她嫣红的两腮,直觉她像个久未谋面的故友。
  “对呀,反正你很闲,帮忙端点东西,应该不会损及你至高无上的尊严吧?”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是懒惰鬼的行径哟!
  他点点头,认真打量挂在门上,素净得十分娇艳的丽人。
  她太白了,一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慧黠的翦水秋瞳、冷凝的朱唇和挺翘的鼻梁,美得令人恍惚。
  “喂!你到底帮不帮?是你自己嚷着要吃的。”仙儿伸得颈项酸麻,受不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发呆。
  楚孟扬不语,转身步出房门。仙儿回避不及,险险让他迎胸撞上。
  粗鄙的人类!
  “在那儿,想吃什么自己端。”
  循着她所指的方向,侧首望去。吓?!这女人,居然把十几盘佳肴零零落落堆放在石阶上。
  发觉他神色有异,仙儿忙加以解释,“从厨房端到这儿手刚好很酸,所以就暂时放在那儿,等你一块来帮忙。”赶忙挤出一朵璀璨的笑容,掩饰心虚。
  “喔?”不用托盘,也毋需提篮,她是怎么端的?“就你一个人张罗这全部?”掌厨的闵娘和小翠她们呢?
  “对……对呀。”仙儿没心机,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只想快点敷衍过去,以便钻回画里,继续修炼。
  “撒谎!”楚孟扬忽尔冷喝。她纵有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在短短一灶香时间内做出这许多菜肴,除非她不是人。“大胆奴才,还不从实招来。”楚孟扬扬起的下颏危险地沉倾。
  “招什么?除了我,你园里的厨子有此等手艺和火候?”她天真地偏着头,眸底无畏无惧,不明白他怒从何处起?
  “不准用那种口气跟我讲话。”楚孟扬惊猛地睇视她。
  他不允许手底下人不守分寸地与他抢白。
  她不为所动,依然眨着清澈如婴儿的星眸回瞪他。人家好心好意“变”菜给你吃,不懂感激已经很没格调了,竟然还莫名其妙发脾气。可鄙!
  “好胆识!”楚孟扬讥诮地。自他徒手致富移居洛阳后,就没人不畏惧他的威吓冷眼。
  “你凶够了没?再不吃,菜要凉了。”耗去许多法力才变出来的,可不要白白糟蹋。
  “你找死!”他右手为钳,轻易攫住她细瘦的颈子。
  嗜血动物!
  仙儿老神在在,随便他捏,横竖她又死不了。
  “仙儿,不可无礼。”小蝶慌手慌脚由玫瑰花丛撞出来。“快向老爷赔罪,饶了你的小命。”
  咦?小蝶干嘛拚命挤眉弄眼,风砂揉进眼里了?仙儿愣了下,登时恍然大悟。
  要糟,差点露馅了!
  “老爷饶命,”她哀求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可怜兮兮。“仙儿不是故意惹您生气,实在是因为天燥火气旺,口没遮拦就胡说八道,希望您小人不计大人过──”
  “嗯?”可恶的小娃儿,犹逞口舌之能!
  “我已经这么努力矮化自己,你还不肯消气啊?”她连挣扎也没有,泛紫的唇微微颤抖,眸意尽是不解的疑云。
  人类好难懂喔!
  “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将仙儿使劲抛向那堆菜肴前。“吃!我要你把每一道菜统统吃过一遍。”
  他认定仙儿是仇家派来毒害他的贼女,居心叵测,才会预先准备好这许多菜,伺机荼毒他。
  “不要。”只有白痴仙子才会吃自己变出来的东西,她素来自负冰雪聪明,岂可做出此等贻笑大方的蠢事。
  “由不得你。”他翻掌扯起仙儿秀发,逼她就范。
  “老爷,请手下留情。”小蝶不忍见仙儿受苦,仓皇出面代为恳求,“那菜是我……我帮着做的,我也有责任,但它绝没掺进毒药,小蝶愿意一试。”还自夸聪明绝顶,二岁孩童都没她笨,一口气弄这么多菜,怎能不启人疑窦?
  见楚孟扬没表示反对,小蝶小心翼翼举起筷子,首先夹起一片荷叶粉蒸肉──哇!好好吃喔!
  接着是醉香鸡、甘贝翠芹、松子素鱼……小蝶一口接一口,欲罢不能,吃得津津有味。
  小气仙儿,暗藏这么多美味,却吝于请她大快朵颐。
  “老爷──咦!老爷呢?”她拭净嘴巴,意犹未尽地放下银箸。
  “走了。”仙儿扁着小嘴,一屁股坐在小蝶身旁。“被你难看的吃相吓跑了。”
  “真的吗?”小蝶大吃一惊,很快又恢复冷静,“他没马上处罚就表示不生我的气,所以我还可以继续未完成的‘使命’。嘿!那些菜呢?”
  “消失啦!”她不过搓了一把土,揉造人间的是非恩怨,幻出十道贪嗔痴爱的菜式,根本吃不得。
  “不管,再变一次。”人家还要!
  小蝶自幼家境贫寒,所幸来到憩园才得以三餐温饱,但这么可口的菜她这辈子碰都没碰过。
  “不行,那东西吃多了会变丑,而且容易老。”对女人最具火力的恐吓辞,非丑即老。
  小蝶很受教,立刻安静如乖驯绵羊,仅伸长舌头,旁若无人的拚命往嘴里添。
  “你想,那老家伙会不会已看出什么端倪?”仙儿直觉他幽亮的黑瞳似乎潜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似怒犹笑的面孔充满邪魅,周身散发的慑人寒意,令她由背脊冷至脚心。
  “不会吧,老爷若真瞧出什么,岂会轻易饶过你。”一谈及楚孟扬,小蝶就自发性地脸色苍白。
  “难说,他是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其实仙儿对他并没有太多体认,只因方才被他欺负得很没脸,是以找出一缸子不堪入耳的辞句辱骂他。
  “你别多心,老爷凶归凶,却从不做小人行径,他即使要一个人的命,也会要得光明正大。”
  这算哪门子歪理?
  小蝶崇拜的眼神令仙儿眼白翻了好几翻。标准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晚风轻幽,明月晶莹,默默绽出柔柔黄晕。
  仙儿嵌在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安宁。
  此处非久留之地,既然楚孟扬已发现她,迟早会揭穿她的真实身分,届时她必永无宁日,遑论修炼羽化了。
  虽然当神仙挺无聊的,又有一大堆啰七八嗦的天规要遵守,还不如当人精彩,喜怒无常、生离死别,够忙上整整一辈子,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全在如来佛祖的掌控之中,她唯有听命行事,方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都怪她一时大意,才让姓楚的撞个正着,怎么办?她总不能提着自己的画像,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闯吧?
  得先找个人把“它”偷出去,再蛊惑那人找一家殷实商人或朝中高官卖出去,让她衣食无虞修完这一世。
  据传三日前,洛阳来了一名蓝眼大盗,专门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仙儿灵机一动,兴冲冲地跳下地面,蹑足掩出憩园,准备为自己举办乔迁之喜。
  为防旁人看见,她弓着身子、缩着颈项,长发斜倚腰际,与曳地的襦裙一起飘逸款摆……行至中途,形云忽然层叠漫卷,大地刹那昏黑如墨泼泻,伸手不见五指。
  完了,前面是一个三岔口,往哪边才是出路?
  赶紧心念合一,认真冥想,好歹她是名仙子,应该比人还聪明睿智。
  一张眼,“它”就在了──两道冷冽如寒星的眸光。原先的三岔路尽隐入黑幕,只剩下它。
  “您是……”温热的气息撩向她的耳鬓、面颊,足见他与自己近在咫尺。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欲乃妄念,妄心流转,魔随心生……安定心念,安定心念!仙儿口中喃喃提醒自己,千万别自乱阵脚。
  等了半晌,他犹不说话。或许是个哑巴?
  “哑巴大哥您别怕,我不是坏人。”
  谁怕?那人气息转沉。
  仙儿又道:“我有要事,必须趁夜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千万不可告诉──呃,比手画脚也不行,尤其是老爷,他手段凶狠,说不准连你一并责罚,那你就会像我一样惨兮兮,知道吗?”
  他依然抿嘴静默。
  一只袖摆在仙儿脸上轻轻拂过,温热的巨掌顺势滑掠,令她无故心弦颤动。
  “知道就好,不必这么热情表示。”拨开他的手,仍不忘千叮咛万交代,要他严守秘密。
  摸黑地,她急不择路,随便朝右手边的方向匆促离去。身后的厉眸持续延烧,直到她笨拙攀上围墙,完全为黑夜所吞没。
  把土地公由睡梦中吵醒,追问一个多时辰,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她顺利找到这处破旧不堪的废园子。
  看来蓝眼大盗比她还落魄,才会选这种地方当栖身之处。
  斑驳倾颓的外墙爬满野生杂草,木筑楼坊横亘于园子中央,点点剥落的朱漆和丛生蔓长的花木,于夜半阒黑的天色里,弥漾着幢幢骇人诡秘。
  仙儿才踏进园子,他已然惊觉。
  蓝眼大盗人称“阿郎”,年约二十五、六,体形骠悍,英气凛凛。
  “谁?报上名号!”他不杀无名之辈,何况来者显然是只三脚猫。
  “我,仙儿。”细碎且生慢的跫音,怯弱地出古松后转了出来。
  阿郎深蓝的眼错愕地将那纤细的身影收纳瞳底。他阴恻地移开目光,此少女不是花痴便是神志不清,好人家的女儿不会寅夜出现在这儿。
  “姑娘专程找我来的?”他不记得认识过任何女子。
  “不找你找谁?”地上乱石成堆,仙儿摇摇晃晃,寻不到一处可以将她摆平的空隙。
  好在月儿娘娘又冒出头了,让她得以重履平地,并清楚打量这位传闻中义薄云天的西域侠客。他有头乌亮如锦的短发,火舌般张扬微卷,一如他刀裁倨傲的脸庞。
  他淡然扫过她,幽碧的眼瞳流光骤闪,恍若妖魅。
  在中原人士眼里,他的穿着可谓不伦不类,惨不忍睹。白色的……这算什么衣服呢?袍子不是袍子,儒衫不像儒衫,只有在古老传奇神话中才可能出现的西方妖魅方作兴此装扮。
  理他的,仙儿没闲工夫研究他的衣着。
  “找我什么事?”他口气乱差的。
  “谈一笔买卖。”仙儿正要鼓动她的三寸不栏之舌,大加引诱。
  “没兴趣。”阿郎即刻一口回绝。
  他讨厌不速之客,特别是女人,谈买卖?想都别想。
  “不必急着下决定,如果你这位侠盗不是浪得虚名的话。”仙儿的激将法不算高明,依旧达到效果。
  “说。”她敢有一句虚言,他保证不会手下留情。
  “听过楚孟扬这个人吧?”仙儿滴溜转着眼珠子,观察他的反应。
  阿郎冷哼一声,表情极其复杂,分不清楚鄙夷、畏惧或敬佩。反正他没制止,就是准许她继续往下说喽。
  “他有一幅题名为‘洛阳仙子’的墨画价值连城──”
  “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他赖以营生的方式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为了每盗必中、偷无膺品,举凡珠玉骨董、字书奇珍的来路背景,泰半了如指掌。
  “他自己呀!”画上的落款确实题有孟扬二字,是他应该没错。
  “他会画画?”阿郎一脸耻笑。他不信!
  楚孟扬处事独断、我行我素,顺他者昌、违他者亡。他可以一手杀人、一手救人。在洛阳城内开设最大的赌场,明目张胆收买官差,贿赂朝廷官员,从事不法勾当;却又在各处广建收容所,照顾流离失所的贫病百姓,每年三次大开粮仓,赈济四方行乞难民。
  恨他的人,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除之而后快;感念他慈悲施仁的穷老百姓,则敬他如再造父母,将他奉为神明。
  像这样一个极具神秘色彩的争议性人物,也会执笔作画?阿郎着实难以想像,那是个什么样的画面。
  “怎么不会?听说他以前还是个才子,曾中过举人,后来时运不济,才改行作起买卖。”关于楚孟扬悲壮感人的发迹始末,全是小蝶告诉她的。
  “你听来的消息倒不少。”阿郎站着嫌累,捡了一块大石头坐下。
  “谢谢夸奖。”仙儿毫不避讳,撩起裙摆,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阿郎斜睨她一眼,身子大幅度倾向另一边。“我这不是在夸奖你,是觉得你言谈颇有可疑之处。”
  “怎么会?”她脑筋突然打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绝不可怀疑楚孟台绘画的功力。”她不正是他的杰作!
  “就算他再厉害,也难以和历史名家相提并论,更遑论价值连城。”与其偷他的画销赃变换银两,还不如直接盗取他的钱财,比较省时省事。
  阿郎觊觎他很久了,迟迟未下手,实在是因为摸不清楚孟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非也非也!”仙儿搬了块石头坐到面前,强迫阿郎聚精会神听她娓娓道来。
  “楚孟扬视这幅‘洛阳仙子’比命还重要。你应该略有耳闻,他不惜花大把大把银子,找回他当年亲手绘制的五幅牡丹,如果你──”
  “呵!”阿郎伸直懒腰,打了个特大号的呵欠。“抱歉得很,我阿郎虽然嗜盗成性,可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楚孟扬我不是惹不起,是不想惹,对他画的什么牡丹花,更没兴趣,你若没别的事,我睡觉去了。”
  “哼!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江湖侠盗也不过尔尔。”仙儿软的不成想来硬的。
  “是又如何?你这招激将法对我是起不了作用的。”他敷衍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进他的窝。
  “喂,你站住,你──”仙儿几乎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亏她修了六世,头一遭想耍点心机,竟落得铩羽而归,简直跌股透顶!
  不帮拉倒,凭她聪慧的脑袋瓜子,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
  仙儿疾步赶回憩园,希望在楚孟扬发现她以前先行躲进画卷里。
  岂料不到天后宫,黎明曙色却已破晓而出。庙场一片清寂,她跃上石阶,见左右各有一侧门,南边庙廊龙柱后闪了下人影,阶下桂花丛也窸窣响动。也许是野狗吧!
  她才刚入世做人,没招谁惹谁,想必不是冲着她来的。
  没来得及喊叫,仙儿眼前一黑,一只大口袋如同一口井,当头罩下,嘴的部位被一只大手隔着麻布袋粗暴的捂住。她脖子一拧,朝那只看不见的手咬过去──“妈的!”男人大叫一声,撇开双手。
  仙儿乘机掀开布袋,没命的往前跑。
  早市里,人头钻动,拉车的苦力、小贩吆喝连连。仙儿冲到一处卖云吞的摊贩前。
  “老伯,救我。”她吓得花容失色,唇瓣不住地颤抖。
  “怎么啦?”小贩年约六十上下,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有人抓我,坏人,坏人要抓我。”
  世人原非善类,只是这两个坏得太过明目张胆。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
  “把人交出来!”恶汉欺近摊子,亮出一把利刃。
  小贩挺富正义感的,硬起脖子跟他吼:“我偏不交,你敢把我怎么样?”
  “咚!”方才还握在手上的短刀咻地插在砧板上。
  “敢跟老子过不去,我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二人真是无法无天。
  小贩不甘示弱,他年纪一大把,没见过这么可恶至极的事。“这是个有王法的地方,你们强抢民女,以为能逍遥法──”他一句话没说完,肚腹已挨上一刀。
  “啊──”仙儿的呼喊只到一半便成了闷雷。
  许多行人闻声围拢过来,却没有一个人敢仗义相助。
  也许是小贩老伯的惨状和那把亮晃晃的刀子太过吓人,大伙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仙儿被强行押走。
  “老伯,老伯!告诉我你叫什么?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回荡在晨风中,成了低低的哀号……良久,耳畔依悉仿佛传来:他叫做水旺,河水的水……众人七手八脚将水旺伯送往药铺,谁也不敢妄想从两名恶棍手中救回仙儿。
  喧闹好一阵子,市集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然,僵凝沉郁的空气笼罩四周,久久挥之不去。
  仙儿坐在马车内,不知身在何方。她并不怕死,死即是往生,代表她的罪业已除,得以返回天庭,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怕只怕,将遭受惨无人道的对待!天,她的业障没那么深吧?需得用如此“酷刑”来试炼她?
  赶紧念咒招来土地公问明原委。
  嘿!他一脸无奈还猛摇头是什么意思?
  再问问南极仙翁、太白星君、三太子……怎么全是一样的神情?
  果真是她在劫难逃?仙儿一颗心直凉透背脊。
  此刻,马车戛然停住,外头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她被拉着跃下马车,抬头只见大大小小彩楼牌坊招市:胭脂坊、万花阁、满园春色、倚红院……蓦然窜进她脑门的是“天刑炼罚”中……主人或施藤鞭,或钳炽以烙身,或沸水施加……没太多时间供她骇然心惊,人口贩子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将她由后门拖进倚红院。
  “进去!”恶棍推她进入一间厢房,随即重重合上木门。
  她望着一张大得离谱的黑漆床榻,空气浮散灰尘一般的浓烟,那股焦味呛得她喉咙发痒。斜斜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里躺了个女人,正在吞云吐雾。
  女人也抽旱烟袋?
  伸出床沿搁在柳枝大方凳的那双脚,趿着一双黑缎绣鞋,鞋底簇新,鞋面绣的一对黄凤凰,黄红交织,俗不可耐。
  床上有了动静。倚红恹恹坐起,拢拢发髻,示意仙儿坐到床边上。
  “嗯,挺俊俏的。”丢了一袋银子给随后进来的老妈子,要她去打发那两名恶棍。
  倚红原是金陵地方的红牌艳妓,只因年纪大了,才转往洛阳自己撑持起场子,专门收买贫苦人家的女儿、内地拐来的女童,授以弹唱才艺、床上媚术,再掀帘接客。
  “叫什么名字?”
  仙儿斜眼瞪她,倔强地抿着嘴,不愿答腔。
  “敢情是个哑巴?”倚红操起床边的软藤,凶暴地挥向仙儿的臂膀。
  “你凭什么打我?”
  她不反抗还没事,身子才躲过一记,倚红立即加足力道,雨点似的,一记接一记,直打到仙儿萎地悲泣。
  “懂了吗?我凭的就是这个。”倚红将软藤往床上一扔。“到了这儿,你只有乖乖认命的份,敢耍嘴皮子、妄想逃走,我就让你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不许哭!要怨就怨你生不逢时,活该倒楣遇上我。抬头!张开眼睛看清楚,以后我就是你娘,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我一应俱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认命!”交代兼恐吓完毕,她一阵风似地卷出厢房。
  留下仙儿独自面对自己叠叠的伤痕。
  这一切,犹如一场恶梦,令她措手不及。要不是王母娘娘再三交代,不得利用法术避灾解厄,否则生生世世得于红尘中受尽磨难,她也不至于流落至此……谁来救她呢?
  她即使再不谙世情、不明人心险恶,也知道一个女孩儿家到了青楼妓院,下场将悲惨万分。
  在她才刚忖度逃走之际,房门外又走进两名大娘。
  “起来吧,伤心哭泣济得了啥事。”两只浸透人事、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眼,只短暂现出一抹哀怜。
  仙儿没有反抗的余地,随仆妇来到内堂沐浴更衣。
  氤氲水气包裹她手臂,肩上的紫痕隐隐刺痛着她的每一根心弦。
  她是得认命,从被贬入凡尘的那一刻起,她就别无选择的,必须忍受比寻常人还要摧肝捣肺的折磨,这些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真正面临时,却又不免怨嗔惶惑。
  经过水气的蒸腾,铜镜里现出一张灵璨动人的容颜,熠熠明眸下的粉脂水颊,仿佛出尘的仙子……不,她原就是仙子,一个落难的洛阳仙子。
  “回房好生歇息,三日后接客。”仆妇送她至后花园的西侧厢房,闩了房门,便迳自离去。
  留下仙儿空对一室孤寂。房外烟花女与嫖客划拳、嘻闹的声响,不断趁隙飘进她的耳朵,震撼她历经六世、依然纯洁一如白绢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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