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忧心


  公晴不得不承认,隋帝挑选谊咎驻任迦兰,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这个武勋出众,并且待人谦恭有礼的年轻武将,不仅受隋国的同袍将领赞赏,就连迦兰的皇室、百官,也都无法抗拒他这个有张温暖笑容、仪态翩翩的外族男子。
  隋军入驻迦兰原本令他担心不已,深怕目的还未达成,便先得罪了迦兰国中统御军队的大将军,而引起不必要的紧张局面。
  可是很显然的,谊咎天生具有收服人心的独特气质。
  住在丰阳宫不过三个多月,迦兰的一票皇子们,便已成为丰阳宫中的常客,吟诗赏月、射御野猎……所有皇室成员的活动中,几乎都可以见到谊咎的身影。
  谊咎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迦兰的友谊,也在同时取得了迦兰对隋国的信任,包括晔帝、后宫殡妃、皇子们,尽皆称赞这个武艺卓绝的隋国武将,只除了久阳宫的长公主嘉月,以及那名深居简出、不喜露面的延龄宫主人——二皇子德祐。
  传闻中,那名年方十七的年轻皇子天资过人、聪敏睿智,学识的渊博几乎超越所有迦兰大翰林众博士,再加上隋帝曾一再交代有关要活擒迦兰二皇子的密令……关于这名心思深不可测的德祐皇子,或许他真该用心好好的想想了。
  正当公晴如此思索时,在围场中,被众皇子围绕在射架边射箭的谊咎,也同时在心中升起了一团疑思。
  晨光方露不久,十几名皇子便已跑到丰阳宫来,拉他前往围场一同射猎。
  这个每月定期的皇族射猎活动,他已连续参加了两次,每回参加,每回见到那位身形纤瘦的德祐,但每回却都只见他独自一人抱著书卷,静静地坐在离猎场数十尺外的一座石亭中看书。
  入迦兰以来已近四个月,借居在延龄宫右侧丰阳宫的他,与德祐见面的次数是最频繁,却也是最短暂的。像是多么不高兴见到他似的,每回两人只要在廊径上碰面,德祐总是匆匆打了声招呼,便急忙擦身离去,有时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
  谊咎原以为德祐仍在为自己那一夜的无礼生气,可是显然情况并非如此。谊咎并不希望他与德祐之间的关系面临如此胶着的局面,而除了事关隋迦两国盟定之事以外,一见到德祐,谊咎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衣。
  他已寻她整整一个多月,却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与音讯,他不想陷入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中,但他却直觉的认为德祐皇子正是找到白衣的关键人物。
  谊咎暗自思忖着,拉起弓射出一箭,而后他停下手,望向了正在石亭里看书的德祐。
  他不相信世上真有相貌如此相仿的两个人!除非是兄妹,否则,怎会相像到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可是德祐却又没有同胞出生的姊妹……
  谊咎皱起眉,却被一旁的四皇子德辉看见。
  “别理他,他就是那德行,怪里怪气的,谁也不理。嘿!说真的,你的箭术还真是高明,连本宫的御射师也无法和你相比哩!”
  “是四皇子您太客气了。”听见他的话,谊咎立刻回过神来。
  “本宫没跟你客气!刚刚看你射箭,连发三节,箭箭红心。谊咎,哪天你腾个空,教教本宫吧!”
  “四皇子若不嫌弃的话……”谊咎一边答着,视线仍是一边望向德祐那边。
  德辉大约是发现了,脸色不觉有些难看。
  “你别宜盯着他看嘛!告诉你,隋迦两国当时议定缔结盟约时,最反对,也最不赞成的人就是他!”
  “咦?”谊咎愣了一下。
  “父皇召开商议之会,就他一人独持反对意见,说什么隋帝不安好心,表面上是两国共盟,驻军援助我朝,私底下是打算以兵压制,意图掌控我朝的国局与矿脉!”德辉边说,边冷冷地哼道:“哼!他那个像女人似的家伙,懂什么朝政?说得一副好似自己多么聪明一般!”
  “这……二皇子的猜测也是人之常情,那当时为何陛下还是答应结盟,而没有采纳二皇子的意见呢?”
  照理说,姑且不论隋帝的意图为何,二皇子的谏言却是极中肯而值得考虑的,反观倘若隋帝真有如此的野心,那么,在盟约已定、隋军入驻迦兰的现在,德祐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光是这份镇静稳重的性格,就足以说明他的的确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采纳他的意见?哼!让他参与议政,不过是因为他也挂了个“皇子”的名号,父皇向来最厌恶他了,巴不得他能滚得愈远愈好,又怎么可能采纳他的意见呢!”
  “厌恶?为什么?”谊咎不解地问。
  隋帝一直引以为憾的便是自己膝下的皇子,个个才能平庸,无法继承自己的雄心大志;而晔帝何其有幸,能拥有德祐这样一名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皇子,他却反倒嫌恶他?如今仔细想想,德祐之所以没被立为太子,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
  “说起来,那家伙与你隋朝,也有那么点关系呢!”
  “咦?此话怎讲?”
  “那家伙的母亲佝姬和皇后熙妾,是同出北周之后的公主,只可惜北周后来被隋给灭了,她们两人便成了阶下囚的诸侯之女!那时隋朝方兴,与边疆诸国,包括我朝在内,是一点交情也没有,为了能安心治内,与帝便将佝姬和熙妾送给父皇。只是没想到佝姬不识好歹,在生下那家伙以后的第三年,竟带着他一起上吊自尽了!”
  “上吊自尽?!”
  “可不是嘛!结果那家伙八字硬、命挺!死没死成,在棺木入土下葬时,竟突然活了过来,这一活,惊动了父皇,父皇还为此大病一场,险些丧命呢!后来父皇就非常厌恶他了。”德辉冷着脸道,仿佛德祐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
  “本宫听许多曾经服侍过他的女官们说,每到月圆前后,那家伙就会变得很怪异,有好几回,几名宫人未经通报就擅入他的书房中,竟看见他双目闪着青光、飘浮在窗上,一见到闯入的宫人,便满脸怒容、尖声大喝,活像夜叉一般吓人呢!哼!搞不好呀!他正是夜叉投胎,否则怎会死了数日之久的人竟还能活过来?依本宫看,他肯定是非妖即魔!”
  谊咎边听着,又再拉弓射了几箭以后,便突然放下了弓与箭,走向石亭。
  “喂!谊咎!你不再射啦?”德辉不解的喊住他。
  “不了,下官突然想起一些事,想向二皇子讨教讨教。”
  “他?!”德辉怔愣了一下,也扔下弓,追上前去,当场气白了一张脸。搞什么嘛!跟他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怕死的想找那家伙!
  场上的其他皇子们也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做,是要拦住他,别让他去找那个古怪、难以亲近的德祐吗?可是,如果莫名其妙的阻止他,不是也很怪吗?
  “多谢诸位皇子今日的招待,下官就此告退了。”
  辞别了众位皇子,谊咎便转身走向石亭中的德祐。
  德祐沏了茶,正在阅读,神态悠然,仿佛沉浸于书本中的世界。
  “二皇子,下官叨扰了。”谊咎走进亭内,迳自找了张石椅坐下。
  德祐没理他,只是看着自己的书,品着自己的茶。
  单只是这般侧着脸看着德祐,谊咎便忍不住看得有些痴迷了。这么纤丽沉静的容颜,真是像极了月华之下静默不语的白衣啊……
  “你看什么?”
  冷不防的,德祐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谊咎的冥思。
  “啊!”谊咎乍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下官失礼了。”
  “是很失礼。”德祐一点也不给他台阶下。
  谊咎顿了一下,但不以为意,心里虽然明白接下来要问的话只会让自己更没有台阶下,谊咎仍是开了口。
  对于这个二皇子,他有极度的好奇,包括为何整个迦兰宫中,皇帝、嫔妃、皇子,甚至女官、仆役的态度都像是没他这人存在一样,以及他与白衣之间似有若无的相仿等问题。
  “下官听说隋迦两国议定盟约之时,二皇子曾极力反对?”
  德祐没说什么,只是端起杯子,轻啜了口茶。
  “下官愚昧,不明白二皇子为何反对,请二皇子赐教——”
  “不明白?”德祐冷笑了一声,放下茶杯,视线却不看他。“在你出使迦兰前,隋帝什么也没对你交代吗?”
  “这……”
  “隋帝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至于隋迦两国之间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我根本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但这局面若因此毁了我的宁静,我也不会默不作声、善罢甘休的!”德祐合起书本,起身走向石亭外。“近期之内,西南边界将传战事,如果隋帝是真心想要维持隋迦两国之间的盟交,那就好好打赢这场仗吧!”
  说毕,德祐随即举步离去,只留下谊咎一人怔怔地静立亭中,注视着德祐渐离的清瘦身影。
   
         ☆        ☆        ☆
   
  德祐话说完不到七日,迦兰边陲便真的有乱事发生。
  谊咎领命率军迎战敌军女国,随军出战的尚有四皇子德辉、五皇子德寄,人皇子德秀。
  隋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此战原是胜券在握,不料德辉好大喜功,违抗军令、擅自出阵,致使谊咎为此身中了一箭。
  女国见状乘势大举进攻,却被谊咎恼怒地一剑斩下女国前锋将领的首级。
  前锋一死,女国士气大落,公晴便领兵乘胜追击,虽未能夺下主帅的性命,倒也算是打了一场极漂亮的胜仗。
  谊咎的这一箭,几乎可以说是射到了迦兰皇室的心坎里去了。德辉不但为此落泪请罪,还亲自在一旁为谊咎替换伤药;总之,女国这场莫名的突袭不但未能成功,反而使得谊咎在迦兰皇室中的地位,又再次大大的提升。
  为了报答谊咎这“一箭之恩”,德辉真可说是费尽心力,而被德辉缠到无计可施的谊咎,最后终于提出请他帮忙寻找白衣的要求,以求了事。
  消息火速一传,很快地便传遍了迦兰宫。整个迦兰宫中的男男女女,几乎皆倾尽所有心思,想要找到这名令谊咎将军魂牵梦萦的神秘少女。
  猜疑之声此起彼落,最后因谊咎将军一句“约见延龄宫外”,这猜测竟出乎谊咎意料之外地落在那个众皇子、公主中,唯一会进出延龄宫的嘉月公主身上。
  很快地,当流言传入嘉月的耳中之后,她立即如谊咎所预料的那般,一反常态地踏入了丰阳宫里。
  “叫那个隋国来的混帐家伙给本公主滚出来!”
  坐在书房里看书的谊咎,听见了嘉月的声音,不禁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严格说来,对于这个性格悍烈,对他又敌意极其明显的公主,谊咎并不会讨厌,相反的,他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欣赏这名率性的公主。
  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嘉月公主向来对于德祐是全心捍卫与支持的。
  尽管德祐一再让他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法因此而厌恶这名神秘的皇子,或许其中的成份,多少地含带了一点对寻找不着的白衣的思念,于是,他愈来愈欣赏极具傲骨的德祐二皇子,并也同时欣赏起那个勇于维护手足之情的嘉月公主。
  只是欣赏归欣赏,在某些事情上,对于嘉月公主,谊咎常只有一句“头痛”可以形容之。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想要善了,怕是不可能了!
  放下书本,谊咎无奈地步出了书房,走入大厅,果然看见了一脸怒气冲冲的嘉月。
  “下官拜见公主——”
  “省省你的假惺惺吧!”嘉月气呼呼,不客气地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混帐家伙!如果你以为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引起本公主对你的注意的话,哼!门、都、没、有!”
  “下官着实……”谊咎意欲辩解。
  “你以为收买了四皇兄他们那群蠢蛋以后,就可以如法炮制地收买本公主吗?想得美呀你!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公主,下官其实并不……”
  “难道你们隋国的师塾里没教过你们什么叫做“人贵自知”吗……”
  嘉月的指控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谊咎差点就要曲膝跪在她面前,求她给自己一点辩解的时间与片刻安宁了。
  怪不得整个迦兰宫里,没人敢惹这位几近任性的长公主,原来大家都早有认知,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要惹上这位可怕的长公主!
  “公主,请听下官说一句话。”
  终于,谊咎再也忍不住了,他暗自运起内气大吼一声,那声势惊人,震得整座丰阳宫响起了一片低鸣。嘉月何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当场俏脸一怔,呆愣在那里了。
  “下官失礼,还望公主见谅。关于白衣的事,确实是下官失言所致,不敢要求公主原谅,只求公主能给下官一点时间,以婉谢四皇子与众人的美意……”
  谊咎一边说,一边恢复了原有的谦和笑容。不料,嘉月却是愈听脸色愈寒,到了最后,一张小脸几乎可以说是惨白一片了。
  “她叫……白衣?”
  “是的!公主……你还好吧?怎么了……”谊咎望着嘉月,一脸不解,但心念一转,脑中马上闪过了一道灵光。“莫非公主知道下官所说的白衣是谁?难不成她真是二皇子宫中的女官?”
  “荒唐!”嘉月的脸色显见回避。“一名女官怎敢擅自私会男子?!堂堂迦兰二皇子的宫中何来如此不知礼数的女官!”
  “若是如此,为何你的脸色会一片惨白?”
  “本公主是不是脸色惨白,轮不到你这隋国的外人管!”她气呼呼的反驳。
  “下官明白公主厌恶下官,但白衣之事,对下官而言,非比寻常,倘若公主知情,但请公主不吝告知,下官将感激不尽!”
  “什么白衣不白衣的?本公主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若是下官说……白衣正是二皇子德祐呢?当然,下官并非无故做出如此的推论,但白衣的容貌确实与二皇子德祐如出一辙啊!公主,你若知道白衣的下落,必当明白下官所言绝非信口雌黄。”谊咎看见嘉月的表情,便深知嘉月势必知道一些自己不明白的内情,于是,便大胆地对着嘉月做出如此的假设。
  “你……你胡说些什么?!”
  “下官之言,句句肺腑,对于白衣,下官只有“牵挂”二字可以形容,还请公主成全!”
  内敛的谊咎几乎是挖心掏肺地说出心里所有的话了,可是嘉月却是在惨白了脸色之后,便发出了一阵冷笑声。
  “哼!即便是他们两人容貌相仿又如何?也不可能就因此断定那名少女便是二皇兄!更何况,你这算是什么可笑的推论?堂堂一国二皇子,皇位的第二继承人,又怎么可能是名女子呢?本公主告诉你好了!二皇兄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只知武事,不晓诗书的匹夫莽将!因此,他绝对不可能为了吸引你,而假扮女子与你约见在延龄宫外的。”
  “公主你……”
  “哼!今日我可真是见识到,泱泱大邦隋国名将谊咎将军的特别之处了!起驾回宫!”语毕,嘉月立即返身回宫。
  被人莫名的扰乱了思绪的谊咎,虽想追上前去,但无奈此时晔帝的召令下达。
  “谊咎将军,陛下请将军至昭阳殿内一见!”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叹了一口气,谊咎只好无奈的离开丰阳宫。
  入了朝阳殿,立即看见包括太子德折、皇叔九郡王,以及数名迦兰武官在内的一干人等。
  谊咎步上前去,晔帝立刻对谊咎说明了召见之意。
  “我朝与西突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此番西突厥国王竟遣使送来一份要求朝贡的章折,迦兰一向不善兵战,此番之事,恐怕要有劳谊咎将军了。”
  “西突厥?”
  谊咎一听,剑眉不禁一蹙。西突厥明明早已臣服隋国,此时又怎会对与晔国缔结盟约的迦兰发动战争呢?
  “下官明白了,身为迦兰盟邦,此事想必吾朝君王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谊咎将军与诸位爱将共谋战略吧!除此之外,众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
  九郡王身躯一躬,将奏折呈上。
  “臣有一事禀奏。”
  “爱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此番西突厥来犯,实为太子学习调兵遣将的一大机会。以谊咎将军之能,必可教导太子更加熟悉兵事的运用,身为一国储君,太子不能不多学习些经验呀!”九郡王提谏道。
  谊咎一听,心里真是反对到了极点。战争并非儿戏,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不是一句“下官该死”便可以了事的!
  “昕儿,你自己觉得如何呢?”
  “儿臣愿受谊咎将军的教导。”
  太子德昕一脚跪下,跪得谊咎连半点反驳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是吗?既然昕儿也愿意,那么就有劳谊咎将军多照顾了!为了昕儿的安危,还望谊咎将军多费心。”
  “下官接旨!”晔帝一声令下,谊咎只得接旨。
  他望着一脸欣然的太子德昕,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担忧,而一旁的九郡王,却是阴侧测地露出一脸佞笑。
  那笑容笑得谊咎的心里一阵寒凉,他只觉得在这场战争里,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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