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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方悠然果然接到霍青莲的要求,拜託他救于书令。 “如你所愿。”没有第二句话,他慨然为她圆梦去了。 当他一身白衣出现在金銮殿时,年轻皇帝李隆基震惊得几乎晕过去。 “这就是你的答案?”坐拥高权多年,他从没一刻如现在般心痛。方悠然宁可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为什么?方悠然,实在是……太可恨了! “臣请万岁放了于书令,他是无辜的,臣并无大碍,伤重成癡全属戏言。”方悠然在赌,用他的性命做赌注;看皇上是会念在过去的恩情放了他?还是执着于一时的面子杀了他。 皇上咬牙切齿。“朕当然会放了于书令。”他挥手招来左右侧侍。“来人啊!放了于书令。” “谢皇上恩典!”方悠然跪在金銮殿下谢恩。 “你不必谢朕,于书令未犯罪自然得开释,但你……”龙颜倏然大变。“方悠然,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方悠然心头一阵苦笑,看来他是赌输了,皇上的面子不允许任何人轻蔑,就算是救命恩人、曾经情如手足的义弟也不行。 “欺君罔上,罪诛九族。” “你也知道欺君罔上,罪诛九族?”勃然怒吼几乎掀了金銮殿的屋顶,皇上气得全身发抖。 群臣忙跪下求情。“圣上息怒──”“统统给我闭嘴。”顾不得君臣之仪,皇上冲下玉阶,一手拎起方悠然的衣领。“朕哪里待薄你了?” 瞧着曾经情如手足的义兄,如今却恩断义绝,变得怨仇相向,方悠然痛苦地垂下眼眸。“大哥,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勉强不得啊!” 皇上浑身一颤。多久了,他不曾再喊过他大哥,他们曾经那么地投契;食共桌、寝同榻,在无数夜里秉烛夜谈,那段患难与共的岁月是他最珍惜的,却……为何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悠然、悠然,你为何这么固执?” 方悠然扬眉,笑得轻邪、淘气,又放肆。“不固执就不是方悠然了,不是吗?” 皇上彷彿又瞧见多年前那古灵精怪、讨人喜爱的少年;他像天人,突然出现救了他一命。他们一见如故,为此他千方百计将他留在身边,但无论再深的缘,终有到达顶点的一刻,是不是?但他是一国之君啊!为何会留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你要固执,朕就成全你。”皇上挥手招来侍卫。“来人啊!将方悠然押入天牢,三日后处斩。”留不住他的人,就留下他的命。一国之君,至高无上的皇帝,有权主宰天下人的去留、生死。 “不必押我,我自己走。”昂首阔步,方悠然即便是要赴死,也是一派逍遥、与众不同。 皇上即刻后悔了。他真的要他死吗?留下一具屍体有什么用? 霍青莲陪着于依人来接于书令出天牢。 于依人一见爹亲,立刻控制不住哭倒在于书令怀里。“爹、爹……女儿好想您啊!爹……” “乖女、乖女,害你担心了,是爹不好,爹再也不会离开了,你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于书令又爱又怜地搂着女儿。 一时间,霍青莲心里百味杂陈。于书令看来是真心疼爱依人,所以依人才会那样地依赖爹亲。但他为什么要如此做?残杀她一家,却将漏网之鱼捡回去细心抚养……老天,这是一段怎么样的恩怨纠葛啊? 转过身去,她咬牙,泪水往肚里流,直到于依人轻扯她的衣袖。 “爹,我跟你介绍,这是霍青莲姊姊,这回多亏有她帮忙,才能顺利救爹爹出狱,青莲姊姊很疼我喔!” 霍青莲回过头来,望着于书令,凌厉的眼神下隐藏着森冷寒光,注视着这害死她一家八十余口的罪魁祸首,她寻了十年、发誓要手刃的仇人。拳头不知不觉在衣袖下握紧了,一阵杀意掠过她心坎。 “依人,你先回家准备火炉、袖子叶,和猪脚麵线给爹去霉气好不好?”于书令突然拉着女儿沉声吩咐。 “可是爹……”于依人天真地拉着霍青莲的衣袖。“我还想跟青莲姊姊多聊几句。” “霍姑娘会跟爹一起回去,等到家的时候,你又可以跟霍姑娘聊天了啊!”于书令怜惜地拍拍女儿的手。“所以依人乖,先回家帮爹准备那些东西。” “那……好吧!”依依不舍放开了霍青莲的手,于依人边走、边回头。“青莲姊姊,你要快点儿来喔!” 霍青莲勉强地牵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多天真的女孩,平生不识愁滋味,她大概也不懂这世间有所谓的恩怨纠葛。 等到于依人走远了,于书令忽地双脚一软,跪在霍青莲跟前。 “大小姐——” 霍青莲浑身一震。原来他还认得她。“我该叫你于叔叔?还是于书令呢?” 于书令伏跪在地,不敢抬头。“当年是我错了,我对不起老将军。” “一句错了就可以抵我一家八十余口的性命?”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先砍了他的头,再跟他说对不起?“前事休提,我只问你,依人是不是我妹妹?” 于书令抖颤着双肩,老泪纵横。“依人确是二小姐。” “为什么?你既害我全家,又将依人捡回去抚养,你究竟是何目的?” “因为……她太像夫人了。”于书令号啕地说出往事。“夫人与我本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一日,将军喝醉酒……强要了她……但她是我的妻子啊,我爱她,我好爱、好爱她,我不能忍受她被将军抢走,我要她回到我身边来……” 霍青莲踉跄了一步。“我不信,娘若是……她怎么会在爹死后,以身相殉?”事实真相何其荒唐?亲娘竟与眼前的男人有暧昧!这教她情何以堪? “是我错了,我原以为将军一死,夫人便能重回我的怀抱,谁知她却……宁可陪着将军一起死,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爱上将军,她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不管我甘不甘心,她都离我而去了……” 霍青莲气息不稳的直退到一株大树前,虚软的身子倚住树干,才免去她当众昏倒的难堪。 “大小姐,我对不起你。”于书令磕着头。“当我发现铸成大错,我曾想要弥补,我带了大批官兵寻找两位小姐,但最后却只找到二小姐,那时二小姐已病得不轻,我将她带回家照顾,谁知她发了三日烧后,再醒来便忘了前事,所以我才会将她当女儿养大。” 冷肃着脸,霍青莲厉瞪着于书令。“依人知道你不是她的亲爹吗?” 于书令无限悔恨地摇着头。“我不曾告诉她这些事。” 冷哼一声,她笑得阴邪。“你倒好,干了这么多坏事,还奢想有人送终?” “属下不敢。”于书令趴在地上发抖。这两姊妹,虽是一母所出,却性格迥异,霍青莲似父,虽称不上美艳无双,但聪明机灵、言行举止自成一派风范,教人不敢小觑;依人则像母亲,娇柔可人,无奈稍嫌胆小软弱。 也因此,于书令一见霍青莲,立刻认出她是老将军的遗孤;当年是他愧对了老将军,如今见着霍青莲,自然是惊疑忧惧,怕得连头都不敢抬起。 “不敢?做都已经做了,你还有何不敢的?”她嗤言。见了于书令,与他谈上两句,发觉他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只是个性有些偏激、为人气节又不够,他或许会看在亡母的分上善待于依人,但若遇到生死交关之处,难保他不会又发失心疯,卖了依人? 依人生性怯弱,这一生是受不得太大伤害的,这件血海深仇势必不能对她言明,加上她依赖于书令得紧,没爹就不想活了,为了依人终生幸福着想,得给于书令一点警告,要他明白,一错不能再错,否则天容他,她也不容。 “属下一回去就向二小姐说出实情,请大小姐原谅。”于书令缩得像只可怜的落水狗。 “不必了!”霍青莲十指连弹,分别击中了他胸前三大要穴。 “咳!”于书令只觉胸口一痛,张口呕出一大口鲜血。 “今日一役,前尘旧事一笔勾销,姓于的。”她身形好快,前一刻还软倚在树干上,眨眼间已来到于书令面前,伸手揪起他的衣领。“依人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将你挫骨扬灰,你最好小心点儿!” “属下知道,属下会善待二小姐的。”于书令抚着胸口,面色惨白。“属下谢大小姐不杀之恩。”他后退一步,弯下膝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你滚吧!”霍青莲不想再看他一眼,几个起落,离开了天牢。父母在天之灵应该也会赞同她的做法吧?人死不能复生,但还活着的小妹,她的未来幸福却是可以预期的,为了依人好,她自信没做错。 她突然好想方悠然。这一回多亏了他,才能化解她满腔的深仇大恨,心灵不再被全然的仇怨给佔满,才有余裕品味他始终默默守候、深情相待的好。 霍青莲发足奔向方府。他说过会永远等着她的;她要回到他怀里,不管她仅剩的生命有多少,在余下不多的日子,她都要与他一起过。 霍青莲简直不敢相信,在方府里等着她的竟是官府无情的封条。 方家被查封了,昨日还气势宏伟的大宅邸,没过多久,竟成落魄一空屋;闲人的指指点点毫不留情地伤害着它,让它的豪华在转瞬间消失殆尽。 “这位官爷,方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啦?为什么要查封它?”忧心如焚的霍青莲顾不得礼教,栏住一名执行勤务的官差仓皇问道。 “方悠然欺君犯上,皇上下令要诛他九族啦!你……”官差恶意地攫住她的手。“该不会也姓方吧?” 霍青莲眼神一冷,掌刀一劈就将行止不轨的官差劈飞了老远。 “来人啊!有人蓄意滋事,快捉起来。”同行的其余官差,见霍青莲身手了得,纷纷持刀拿剑围了过来。 霍青莲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一个闪身掠上屋顶,再一提气,便将追捕的官兵甩得老远。 她得好好想想,为何备受皇上恩宠的方悠然会忽然犯下斯君大罪?就算他真做错了事……她想起日前在方府见到的皇上,摆明了将方悠然笼得无法无天,怎舍得真撤他的官、砍他的头?这其中必有因由。 飞掠的脚步不曾稍停,不多时又回到方离开的天牢。四周守卫依然严谨,以她一人之力,想救方悠然是不可能的;该怎么办才好? 她忧急地望着天牢。这么一处阴暗、森诡的地方,方悠然被关在里头,会不会吃大苦头? 霍青莲双手忍不住环着胸膛发抖,从前不论她如何难过都有他坚实的怀抱可以依靠的,如今……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之所以有勇气度过被亲如手足的“黑风寨”兄弟背叛的痛苦;体谅于依人认贼做父的无知;进而放过于书令以求保障妹妹的未来幸福——全是因为有方悠然在。 他温柔体贴,不仅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还苦心教导了她何谓真正的坚毅;因为有他,才有现在昂首于天地间的她。 他教会她懂情、知爱;他让她重新嚐到了信任人的喜悦。好不容易她才下定决心要爱他的,他怎能在此刻离她而去? 命不长久的人应该是她!张铁嘴说过他一生富贵无双、福寿绵延的,为什么他会落到如此下场? “啊!”霍青莲蓦然想到于书令的无罪开释,他是因为发箭误伤方悠然才入狱的,如今却被释放出了天牢,这代表什么? 方悠然装疯卖傻企图辞官的把戏被拆穿了,皇上就是因为这样才降了他的罪? “天哪!”一股恶寒从心口窜到脚底──是她,全是她求他救于书令才会这样的,他一定是为了让皇上下旨开释于书令,才会自露马脚,惹恼皇上,被下狱论处。 不行!她得找皇上说清楚,他不是故意的,就算他有错,但他为皇室立下恁多的汗马功劳,功过相抵,他也罪不至死啊! 皇上若非要人填命来彰显皇室威严的话,罪魁祸首是她,应该斩的人也是她才对! 阴鸷的夜总是容易造就出沉郁的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连半丝月光、星光都不见的夜晚,再意气风发的人都难免要被黑暗给捕获。 “皇上。”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后,已经很久不见这年轻皇帝的愁容了。在打倒武媚娘后,他一直气势勃发地带领一干臣下重建大唐盛世,如今,天下太平,人人都夸他是自唐太宗以降,另一贤明圣君,他的确是,因此更加威武得不可一世;然而,所有的威风在今晨下令处斩方悠然后,全都消失无踪,现下,他只是个郁郁寡欢的普通人。 “高力士,你跟在朕身边多久了?”身穿龙袍的圣君近乎无措地开口。 高力士几乎要为他的主子心疼。主子自幼天纵英才,行军打仗时是吃过不少苦,但通常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凭他的能耐都有办法得到,只有一样例外,那便是方悠然。 “皇上,奴才跟着您已近二十载了。” “你说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仁德贤明。” “但却留不住一颗人心。”人人都想当皇帝,但真正登上了龙位才知道坐在那里有多孤单、多寂寞。文武百官、千万子民,人人看中的不是他李隆基这个人,他们期待的是他的权势、赏赐;这世上若说有谁真心喜欢那单纯的李隆基,怕只有方悠然一人了。 这曾经结义、后来恩断义绝的小弟是他在这深广如海的皇宫中,唯一的一盏明灯,他不奉承,也不阿谀,纯然做着他自己,让他是既欣赏,也佩服;喜欢方悠然,因为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能享受到单纯的快乐,来自心灵,而非外物。因此他费尽心思想将他留下,结果却……唉!谁说做皇帝好?还不是一样身不由己。 “皇上可是惦记着方悠然?”打小就跟着皇上,皇上的心事高力士岂能不清楚。 “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身为臣下,如何能言君错?高力土只得把头低下。“皇上何妨再给方悠然一次机会?” “高力士,君无戏言,朕岂能出尔反尔?”袍袖一挥,皇帝的脸上同时闪着恨意与忧愁。固执的方悠然;教人难舍的方悠然;可恨的方悠然;义薄云天的方悠然……愁与恨、爱与怨,全都是为了他。 “身为一国之君是不能出尔反尔,可就能残杀忠良吗?”清冷的怒斥从天而降。 “大胆狂徒,竟敢夜探皇宫?”高力士急忙护在皇上身前。 皇上定眼细瞧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你,朕在方府见过你,你叫……” “民女霍青莲。”霍青莲只把手一拱,当日敬他贤明,对他跪拜;如今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已没资格承受君主之仪。 “大胆,见到皇上竟不下跪?”高力士怒吼道。 “青莲双膝只跪明君。”她恶狠狠瞪着皇上。 “你……”高力士几乎气炸心肺,正想招来禁卫军拿人。 “你先退下。”岂料皇上却阻止了他。“朕记得你,那日就是你同方悠然一起愚弄了朕。” “愚弄?”霍青莲掩嘴吃吃笑了起来。“据闻皇上与方悠然相识十余载了,原来是空穴来风,一对曾情同手足的义兄弟,怎会连对方是何性格都摸不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朕当然了解方卿生性洒脱、促狭、不爱受拘束……”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方悠然会搞出这些事理当在他的预料之内才对,又怎会饱受惊讶、大发雷霆呢? “原来皇上很清楚嘛!想必是经历过惨痛经验才学到的教训。”她冷笑,太了解那痞子整人是不会分对象的,他只知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情行事,是个百分之百目中无人的狂徒。 “惨痛?”想起年少时代古灵精怪的方悠然,他的恶作剧岂止给人惨痛的经验而已,他根本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你的形容词太浅薄了,方卿自小到大惹下的祸事,可谓罄竹难书了。” “我明白了,原来变的不是方悠然,而是皇上。当你还未登九五之尊时,你能忍受他的恶作剧,并当成一项娱乐看待;可身为一国之君时就不同了,皇帝是伟大的,只承受所有好的事情及讚美的言词,不容许有人在你面前表达出真性情了。”她讽道。 一下子将皇上激得脸色乍青乍白,既恼这无状女子的失礼,又发作不得,怕一怒便要落人口实。 “你好大胆,敢这样跟朕说话!” “民女不过实话实说,难道自称圣君的皇上却听不得忠言?” “哼!”皇上愠恼地抿紧了唇角。“你夜闯皇宫就是想来跟朕说这些话?” “民女是来告诉皇上一项事实的。”除了一家灭绝的血仇外,她将自己如何要求方悠然救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皇上,你若要人顶罪,应该找我才对,若不是因为我,方悠然不会欺君罔上。” 原来方悠然会无视自己给他的最后机会,执意上殿认罪以换得于书令安然无恙,全是为了这女子!皇上瞧着霍青莲,不觉恨心暗起。没有她,方悠然便不会如此违背自己,最终他会为他留下的是不? “好啊!一命换一命,朕可以答应由你顶下方悠然的死罪,只要你即刻自尽。” “皇上,万万不可啊!”高力士试着劝谏主子,于法无据的事,任意妄为是会损坏圣君威名的。 “皇上所言属实?”她今夜擅闯皇宫本就是为方悠然求命而来,只要能救他,别说要她自裁了,要将她千刀万剐,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君无戏言!”他才不信一名弱女子有胆量在他面前自裁。 “皇上……”高力土还想阻止。 岂知霍青莲动作好快,弯腰抽出靴中的匕首,一刀便刺向胸膛——直到鲜血喷溅而出,皇上和高力士才乍然回神。 “她……”不信地看着眼前女子缓缓倒下,皇上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霍青莲。 鲜血染红她全身,她用沾满血的手揪着皇上的衣领。“君无……戏……言……”留下的不是遗言,是为着心爱的男人求来的一线生机。上天注定她命薄、一生多舛,她认了,但方悠然不该死,他是那样好的人,应该福寿绵延、长命百岁的。 “快传御医!”皇上大吼一声。太失策了,他应该想到会令方悠然动心的女子绝不平凡,没有一点英豪与勇气,方悠然是看不上眼的。 “奴才这就去。”高力士匆匆忙忙找御医去了。 皇上立刻将霍青莲抱回寝宫。没半晌,御医来了,为霍青莲诊察、疗伤后,面色晦暗地退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救?”直到此时,深刻的后悔才紧揪住皇上的心。或许正如霍青莲所言,当了几年皇帝,他已学会了凡事以面子做优先,什么情义恩惠全忘了,方悠然玩得再过分,也是他多次的救命恩人,什么事不能讲,非要斩了他不可?这件事他真的做错了,但如今后悔来得及吗? “启奏万岁,伤患受伤过重,微臣已经尽力了,但结果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御医低下头,不敢说,霍青莲那一刀虽没刺中心脏,但失血过多,除非奇蹟出现,否则她是死定了。 “尽全力救她,她要死了,朕就砍了你的头给她陪葬!”皇上愤怒地嘶吼,藏在袖下的拳竟有些颤抖。上天难道不肯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吗? “臣遵旨!”御医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皇上走向病榻,瞧着那娇容雪白的女子,心下明白,她的情况是糟透了,也许她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想见心上人一面,确认他的安全。 突然,皇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来赎罪了。翻出封藏良久的宝剑,他卸下一身龙袍,换上黑色夜行衣。 “你等着,朕这就带你去见方悠然。”君无戏言,他既下旨要斩方悠然就不能任意收回旨意,不过他还是可以救他,用他自己的方式。 “皇上。”高力士不知何时出现在皇上身后,也是一身的黑行衣,伺候主子多年,再没人比他更了解李隆基的心思了。“也让奴才尽一份心吧。”他连人带被抱起霍青莲。 皇上微一颔首,一主一仆,趁着夜色,带着霍青莲闪过重重警卫,直闯天牢而去。 当方悠然在天牢里瞧见打扮成黑衣人前来劫狱的皇上时,前尘旧事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大哥,你这身打扮很酷喔!”很久以前,当李隆基还只是李隆基时,他就是这样地豪迈,是他最敬重的义兄。 他还愿意叫他大哥!皇上心头一暖,挥剑斩断了牢门的锁。“出来吧!” 方悠然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没关系吗?” “是我放你的,还会有什么关系?”他笑;其实不再做皇上、不再当王爷,他们纯粹回复到李隆基与方悠然的交情这感觉并不坏。 方悠然拍去衣上的灰尘,满脸笑容地跳了出来。“还是你厉害,大哥,没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无法顺利闯进天牢,你却做到了。” “只要一点点上好迷烟,其实谁都办得到。” 方悠然咋舌。“啧!我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两人迅速地逃出昏了一地侍卫的天牢,皇上领着方悠然来到外头一座林子里。 “应该不会有人追来了。”方悠然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回望皇上。“那个……我……” “你想辞官,朕了解。”皇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他这才觉得有些愧对皇上,人家待他这么好,他却如此不知好歹。 “罢了,正如你所说的,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勉强不得。”皇上看开了,倘若他还想保住这份友谊,不退一步是不行了。 方悠然望着皇上,唇角挂着诚挚的笑意。“我不会忘记你的,皇上。” “有空时记得回来看朕。” “嗯,我会的。”他慨然应允。“当我再回来时,我会带着我的妻儿去见皇上。” 耳闻“妻儿”一辞,皇上脸色一黯。“朕要让你见一个人。”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记长哨。 林中深处一点灯光明灭闪烁,一会儿,高力士怀抱一名昏迷不醒的女人,走了出来。 “谁啊——青莲!”当方悠然瞧清女人的面貌时,悽烈的痛楚几乎把他的心与身体一起撕裂成两半。他急切地从高力士手里接过她。“青莲,青莲……她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青莲,你醒醒啊!” 皇上沉痛地低下头。“她夜闯皇宫对朕死谏。” 所以皇上才会放了他,所以他才有命重见天日……原来这一切、一切全是她拿她的命来换的……抖着双手,方悠然抱起气息微弱的霍青莲。 “青莲,你怎么这么傻……”一字一血泪,活了近三十载,他向来逍遥又自在;年少居高位,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却在今晚头一遭品嚐到什么叫绝望!“青莲,青莲,青莲……”泪一滴滴落下,然而,再多的哭喊也倾泻不出心头无尽的悲伤。 皇上不忍地撇开头去。这桩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然而,他已经后悔,上天不能给人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吗? 不知是方悠然的呼喊起了效用,还是奇蹟降临?昏迷中的霍青莲突然掀了掀眼睫。 “青莲!”方悠然大喜过望拉起她的手。“青莲,你会没事的对不对?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皇上也瞧见了她的反应。“悠然,立刻带她回皇宫,御医会有办法救她的。” “不!”方悠然慨然拒绝,打横抱起霍青莲。“大哥,你对我的恩德,我一生难忘。”他知道要一个皇上做出劫狱之事已是天大的恩宠。“但青莲要和我一起逍遥自在,做一对纵横四海的神仙眷侣,所以我们不回皇宫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皇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像失落了某样要物,不舍地跟了他们半里路。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为止吧,大哥。”方悠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笑;那笑容清清淡淡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深情,就好像当年那天真、不解事,只是一迳儿爱玩爱闹的少年一样。 皇上不觉眼眶发酸。“安好后,给朕一个消息。”他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见着他们,但他会一辈子想着他们的。 方悠然用力一颔首,抱着霍青莲,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高力士,”皇上对着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后的高力士轻声了句:“你说朕还有机会见着他们吗?” “皇上,时间到了,自有相见之期。” “是吗?”无奈地苦笑,皇上心里自然有数,要相见大概得待来生了。 果然,自此而后,传闻中的安南王爷彻底从世间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如何?霍青莲有没有续得命来? 偶尔虽有流言传入皇宫,但多不可信,时间流转,日子一久,那传奇也渐渐为人所淡忘了,直到—— 十年后。关外雷家牧场 “方逍遥!”勃然怒吼像平地一声雷响透半边天,一名美妇……原本也许是,不过此时满脸的马粪,瞧起顶多像个疯妇。 “发生什么事了?”方悠然蓄着两撇可爱的小鬍子,走出房门,差点撞着满身马粪的妻子,吓得赶紧后退一大步。“青莲,马粪不好玩,你要嫌无聊,可以来找相公我嘛!我随时都可以跟你玩亲亲……” “闭上你的狗嘴!”嫁给方悠然后,霍青莲的脾气起码比从前坏上十倍,但方悠然再磨人,都没有他们的儿子方逍遥可怕;不过八岁稚龄,调皮捣蛋的野马个性比他老子起码难缠上一倍,教她极后悔因一时的欢乐,种下这日后无穷无尽的折磨。 “青莲,狗相公的娘子也不可能是人的,你何苦骂自己是母狗?”方悠然摇头晃脑,一副大惑不解的无辜样儿。 “你还说。”霍青莲剥下脸上的马粪丢向他。“那个兔崽子呢?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兔崽子?谁啊?” “方逍遥,你那个混蛋儿子!”竟敢在她房间装机关砸了她一头一脸马粪?臭小子,给她抓到,非扒下他一层皮不可! “娘子,那儿子你也有份的,请别全推到为夫的身上好吗?”方悠然倒觉得他儿子天纵英才,不过八岁稚龄,整座牧场的人没人玩得过他,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老娘要跟那混小子脱离母子关系,从此他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一次霍青莲真的是气疯了。 “娘子、娘子……”为了儿子的小命着想,方悠然赶紧想办法替他开脱。“听说马粪乾了很难洗,得拿刷子来刷才洗得掉耶!你要不要……” “呀!”霍青莲惊呼一声,忙跑去打水净身了。 老婆前脚一走,方悠然随即噘唇吹出一记打着呼啸儿的口哨。 得到暗号,一个粉妆玉琢、宛如天上金童托世的可爱娃娃,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探出了头。“爹!” 方悠然走过去,拎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提了出来。“你很恶劣喔!这样整你娘。” “我这可全是为了爹喔!”方逍遥,方悠然与霍青莲之子,小小年纪便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爹不是说要给我一个妹妹吗?这正是个好机会。” “怎么说?”他想再要个孩子已想了许久,无奈青莲养一个方逍遥已养得悔不当初,不论他如何哀求,她说不生就不生,更不准他再碰她一下,让他好生难受,不知不觉就跟儿子抱怨起来了,却想不到儿子会用这方法帮他。“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等着被你娘剥皮吧!” 方逍遥挣脱父亲的箝制,跳落地面,覆着双手,学那学堂夫子摇头晃脑起来。“爹,你怎不想想,娘净身的模样儿……” 方悠然回想起妻子窈窕玲珑的身躯,越想,忍不住气血翻涌、面色潮红。 “爹,你还不快去,等娘穿上衣服你就没机会了。”方逍遥鬼灵精怪地眨着眼。 “对喔!”方悠然恍然大悟,妻子赤身露体的时候,可不正是自己偷袭的最佳良机!“改天送你一个妹妹当礼物。”他飞快朝房里跑去,找老婆制造第二个孩子要紧。 方悠然一走,方逍遥随即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噢!我的爹,在你送我一个妹妹当礼物之前,你会先得到我的礼物的,但愿你会喜欢它。”语毕,他跑得无影无踪。 “娘子。”方悠然如愿在卧室里找到美丽的出水青莲。 “啊!”霍青莲急忙将身子缩进浴桶里。“你来干么?出去。” 他方悠然若是会乖乖听话,就不叫方悠然了,因此他不仅没出去,反而一步步靠近了她。 “你站住……啊!”她吓得尖叫,还以为他想干什么,不意他却只是将手放在她胸前那多年前的旧疤上。 “痛吗?”每每瞧见这道疤,就想起她如何为他舍命。算命的说他一生富贵无双、娇妻美妾、子孙满堂;或许他真是天生好命,就算辞了官、游走天下,也是走到哪里、便赚钱赚到哪里,如今他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产业,从不用心去管,但他的财富依然在不停累积中。 看来他这一生是注定做个富可敌国的好命人了,不过有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随着命走——他不要娇妻美妾、子孙满堂;一生的伴侣只要霍青莲一人,就算她只肯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也认了,谁教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执着地只愿意要她。 “傻瓜!都十年前的事了,怎么还会痛?”当年自裁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也不知最后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只晓得当她自地狱游走一趟归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他深情无限的眼。他抱着她感谢天、感谢地,哭得不能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像个孩子似地流泪;她知道以他目中无人的狂妄个性,只要心之所趋,必不会觉得难堪,但她仍然感动,因为那些泪是为她而流的。 她曾被断定活不过二十三岁,事实上那一年她也真的“死”过一次!据事后方自在的描述,她浑浑噩噩地在病榻上过了近一载,不知被多少大夫判定了无药可救,所有人都死心了,唯有方悠然独排众议,坚持倾尽家产、访遍天下名医,也要救活她。 她本不信世间有不变的爱,但他的坚持却证明了不论生老病死,他都会是与她携手相伴一生的人,然后,在他无微不至的看顾下,她终于战胜死神,清醒过来了。 如今她已三十三岁,自那一大劫后,他们便成了亲;她无病无痛,存活至今,还顺利地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是命理之说不可信呢?还是她给自己改了命?她不知道,却宁可相信这全是因为他深情感动天,才使得奇蹟出现! 成亲后,他们抛下所有的包袱,他无官一身轻,而她也去除了仇恨心,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当年张铁嘴给他们算的命没有一样成了真,而果如方悠然所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是他想做的事,皇帝老子也改变不了。 他们云游天下、嚐遍天下美食,逍遥得好似一对神仙佳偶,直至产期近了,才在雷家牧场安定下来。 这牧场在方自在的多方经营下,已稳稳称霸于关外;三年前,他还和雷春花成了亲,成为一对不输给他们的恩爱夫妻。而她和方悠然的第一个孩子──方逍遥,就是在这里出生。 这十年来,方悠然不只一次派人送信给皇上,告知他们安好的消息,但他们一直没再进京,起初是怕皇上反悔又想留人,后来发现朝政日坏,宫里只有一团乌烟瘴气,便再也不想去蹚那浑水了。 两个人在牧场里住下,无忧无虑的,比天上的鸟儿还要逍遥,直到另一位“逍遥”夺走了他们的逍遥。 “但我还是好心痛。”吻着妻子胸前的疤,方悠然一生忘不了那样的疼。 霍青莲回搂住他。“若真要计较这些,我欠你的岂不更多?”他腹部不也还留着为她挡下一剑的伤?那是她一生的悔! “呵呵呵……”他伸手将她抱出浴桶。“两夫妻是不该再计较那些了。” “悠然。”她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却好难拒绝。 “嘘!”他把她放倒在床上。“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好爱你?” “你每天都说。”然后总是把她迷得团团转。 “往后我还会继续说,说上一辈子。”他噘嘴吻上她的唇,甜蜜的滋味像一把火,霎时窜遍他全身。 “悠然……”她想躲、却躲不了,只能无助地低喃。“天还很亮。” “把床帐放下来就没那么亮了。”他已经控制不住,卸下全身的衣物,并伸手解开床帐,豁身扑向床上的她。 说时迟、那时快,桧木做的大床突然整个塌了下来。 “啊!”方悠然和霍青莲不约而同惊喊,挣扎着想要爬出这一堆混乱。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悠然怒吼。 霍青莲发现一根切口完整的床角。“你说呢?” 方悠然气歪了脸。“方逍遥——”混蛋小子!还说什么要给他制造机会,结果呢?可恶── “都是你不好。”霍青莲气得扭住丈夫的耳朵。“去给我把那个浑小子找出来,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不用你费力气,我现在就去扁他!”恶作剧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给他一点儿教训怎么行?方悠然一时气昏了头,忘了自己赤身露体,爬出塌陷的床榻后,一个箭步拉开了房门。 “啊!”不意却吓晕了一名路过的婢女。 他赶紧又将房门锁上。“娘子,我看暂时我不方便出去了。” 霍青莲瞪着他。“都是你不好。”刚才的事她全看见了,那婢女醒后一定会将他们大天光就脱光光躲在房里廝混,还压垮床铺的事到处宣扬。老天!她不要做人了。 “这怎么能怪我?” “都是你把遥儿宠坏的,才会害得我们今天这样。” 他扁扁嘴。宠儿子她也有份啊!怎能全怪他? 霍青莲狼狈地爬出塌床,在房里来回踱着方步。“现在该怎么办?” 瞧见妻子玲珑的身躯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方悠然心跳不觉又加快了。 “娘子,反正流言都传定了,不如……” 霍青莲赶紧退离他一大步。“你想都别想。”床都没了,难不成他想在椅子上或地板上做…… “唉呀!”他身如电闪,一下子就将她搂进怀里。“就让流言成真有什么关系?”没有床铺,他俩还有一张舒服的软榻啊,虽然小了点儿、窄了些儿,但没关系,反正两人叠在一起,够用就好。 “方悠然!”她俏脸潮红似血,分不清是羞,抑或是怒。 “相公在这里悉听尊便。”他笑呵呵地堵住她的唇,强烈的欲火自两唇交触中,迅速渗入她心底。 半晌后,霍青莲终于情不自禁伸出双手紧攀住他的背。方悠然满意地将所有热情埋入她体内,重温许久不见的甜蜜。 “啊!悠然……”甜腻腻的呻吟像是一枚火药在他心底引爆。 “我爱你,青莲,我爱你……”如此奇女子,教他怎能不钟情一生?不只这辈子,来世、再来世……他想要的还是只有她,唯有她一人! ------------------ 书拟人生(www.bookli.net)沛沛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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