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宋骧牵着马,颓丧地走在山间的小径上,他满面风尘,脚下,是藏不住的疲惫。四个月了,他出来找霍泠儿已经快四个月了,可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四个月前,他离开家找霍泠儿的那一天,先是被赵痴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接着又被知道事情的老母亲给臭骂了一顿,之后,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出发了。
  他从建康找到京城,没有消息,又从京城一路往西问到鄂州城,大小城镇一个都不放过,还是寻不到她的踪影,他甚至进鄂州城偷偷打探李三昆家里的情况,但答案仍然一样让他沮丧,霍泠儿真的就这样消失了。眼看夏天都过完了,他却连她的一个足迹都没找着,真是令他又慌、又急、又无奈。
  他失望地从南方回到建康,再要进城时突然动念绕往北方走。照理来说,霍泠儿应该不会往北方去的,因为那里离金国太近,相当危险,可是,东、西、南三个方向她可能到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只剩北边没去,所以虽然觉得往北走要找到她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去了。不过,他昨晚似乎不该摸黑赶路,北边他一向不熟,这下一进山里他就迷路了。
  天气热得都快把人融化掉了,虽然顶上有树荫,但大滴大滴的汗水还是直往宋骧身上冒,这对水壶已经空了的他来说,真是地狱里的酷刑。
  他实在是渴毙了,找不着山溪就算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半点人影可以问路。他的嘴唇干裂、身旁的棕马也无力垂首,就算嚼着路旁的青草,那一点草汁也起不了什么解渴的作用。日正当中,狠毒的阳光照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着走着,的双眼突然看到一间茅屋,他欣喜若狂地奔上前,心想,也许有人可以施舍他个半碗水,可就在他冲出树林的当儿,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找了快四个月的人竟然就出现在他眼前,虽然只是一般村姑的打扮,但那轻柔的身段、坚毅的侧脸,的的确确就是他日夜惦记在心头的霍泠儿。
  “泠……泠儿!”
  宋骧叫喊着,冲上前去,一把握住正在晾衣服的霍泠儿的手,他紧紧握着她,眼神中充满着说不出的狂喜。
  被吓了一跳的霍泠儿,猛地转过身来却怔住了。
  宋骧,是宋骧,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太好了,泠儿,真的是你,我找了四个月,终于找到你了。啊!你好像瘦了,而且你看你这双手,本来是白白嫩嫩的,现在也变粗了。”宋骧心疼地握着霍泠儿的手,天晓得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一定受了很多苦。
  “你来干什么?”霍泠儿的声音出奇地冷淡。
  “我来……”宋骧诧异地望着霍泠儿抽回自己手中的手,“我……我是来接你回去,之前是我误会了,所以那天才会……才会……”宋骧涨红了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你回去吧!我不想走。”霍泠儿淡淡地说着,转过头,继续她刚才的工作。
  “为什么?泠儿,以前……以胶都是我不对,对不起,可是,那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很想要你当我的妻子,你不在的时候我好难过喔!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宋骧说着,又抓住霍泠儿的手。
  “你放手。”霍泠儿瞪着他。
  “不要,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说过,我不想回去。”
  “那我就死也不放手。”
  就在两人吵吵闹闹拉扯之间,后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臭小子,你想对我妹妹怎样?”
  然后,一个大拳头冷不防就往宋骧侧边飞过来,他放开霍泠儿想伸手阻挡,但拳势来得太猛,他仍然被一拳打在地上,还连滚了好几圈。
  “泠儿,你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孟达关心地在霍泠儿身上东摸摸、西看看,深怕刚才被他一拳抡飞的家伙对她做了什么事。
  “没事,大哥,我没事。”
  孟达看霍泠儿好像真的没事,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正想转过头再去料理宋骧,不料却看见宋骧咬着牙抡拳向他迎面轰来,他机警地往右一闪,躲过了宋骧正面的攻势,可没想到宋骧的反应比他还快,斜里突然又冒出了个左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脸颊,硬是把他打得踉跄地倒退了好几步。
  妈的,这小子还真行啊!孟达摸着自己发肿的右脸,心里暗暗吃惊。他自认自己的臂力算得上是“超”字辈的,平常人被他这一拳轰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没想到眼前的家伙不仅站得起来,还有力气还手,而且劲道还不是普通的人。
  宋骧冲上前去,将霍泠儿拉近自己怀里,然后指着孟达就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这死王八蛋,你在我老婆身上乱摸什么?”
  “老……”孟达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把霍泠儿又从宋骧怀里拉出来,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刚刚叫她什么?”孟达瞪着他,脸色难看得像地底冒出来的僵尸。
  “老婆啊!你想怎样?”宋骧挺起胸膛往前抵住孟达的拳头,贴近他的脸,以更恶毒的眼神回瞪他。
  “泠儿,”孟达回头,“你说,他就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爹?”他问。
  霍泠儿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孟达的视线,点了点头。
  “孩……孩子?”宋骧张大了嘴望着霍泠儿,“泠儿,你的吗?你是说……你有了?”
  宋骧真是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一次,竟然那么一次就……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乐爆了。
  天知道他多想要自己的小孩,虽然,他以前认为一定是李嫣嫣帮他生的,但现在知道霍泠儿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更加高兴,不!应该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兴过,高兴得压根忘了眼前还有个人正揪着他的衣领对他吹胡子瞪眼。他迈开步子就想冲上前,好好把霍泠儿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可是孟达的手劲却大得跟什么似的,他奋力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只能对着霍泠儿拼命挥手。
  “哼!原来你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啊……”
  孟达的声音在宋骧耳边响起,他不耐地回过头来,刚好对上了孟达轻蔑的冷笑,心头一把火就上来了。
  “你想干嘛?”宋骧的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
  孟达没有应声,瞪了宋骧一眼,往他的上腹就是一拳。
  虽然宋骧的身体是刚炼铁打,但孟达这拳刚好打到他的胃,让他不禁痛弯了身子。
  “他——妈——的——”
  宋骧抬起头看着孟达,突然一声暴喝,拳头一握,就往孟达身上打了过去。
  战争开打了,宋骧和孟达扭打成一团,两个壮汉你一拳、我一腿地打得昏天暗地、惨不忍睹,那状况简直就是两只怪盖的世纪大对决。
  霍泠儿在一旁直劝架,但这两人打得不知是兴起了还是怎么地,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看战况越来越激烈,两人人的脸肿了不说、嘴角也打出了血来了,于是猛地将心一横,冲前去。
  “你们别都打了!”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
  宋骧和孟达见霍泠儿突然跑到两人中间,都大吃一惊,互击的双拳纷纷转向,“磅!”、“磅!”两声全打到地上去了,扬起一阵不小的尘埃。
  “泠儿,你……”
  宋骧迅速站起身,不假思索地握住霍泠儿的双肩,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别碰我!”
  霍泠儿喊着,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恐慌和愤怒,宋骧听得出,他错愕着,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孟达看着眼前的情景,拍拍身上的尘沙,默默地走到霍泠儿身侧。
  “没事了,泠儿,我们回屋里去吧!”他说,拍拍她的肩。
  霍泠儿默默地转过身,在孟达的扶持下往门闪走去。
  宋骧见霍泠儿的身影即将隐没在屋内,不由自主地就往前冲。
  “泠儿!你别走,跟我回去呀!”
  他喊着,希望可以留住她,但霍泠儿的回答却仍然那么地冷淡。
  “你回去吧!”霍泠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我不适合你,而你也不适合我,过去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走吧!”
  “不……不行!那我们的孩子……”
  宋骧想再上前,但孟达的身子却挡住他,锐利的箭矢正对着他的眉心。
  “你还想要什么?你对她做了这不可原谅的事还想要求什么?你知道吗?本来我大可以杀了你的,可是泠儿不准我这么做,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恩惠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烦泠儿,她有我这个做大哥的照顾就行了。”
  孟达说完话,收起了弓箭就跟霍泠儿走进屋里,他回过身瞪了宋骧一眼,“砰!”地就把门给关上了。
  门口,只留下遍体鳞伤的宋骧,呆呆地望着斑驳的木门。就这样放弃了吗?他望着门上锈蚀了的门环想,霍泠儿激动的表情浮现在他脑海里。
  不!他才不要就这样回去,他死也要把她带回去。
   
         ☆        ☆        ☆
   
  霍泠儿提着水桶,正在为屋旁菜圃里的菜浇水,看着土地上日渐冒出的菜苗,她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稍稍有些隆起的小腹,想到肚子里的生命也像菜苗一样每天都在成长,她就忍不住地要叹气。
  再过五、六个月,她肚里的孩子就要出世了,虽然她觉得有爹娘在身边呵护、陪伴的孩子才算幸福,但她的孩子似乎一辈子都不可能享有这样的幸福,因为他没有爹爹。
  想到这里,她才想起来距宋骧找到她却又被她扫地出门已经过了三天,而宋骧从那天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这样的情况让她激荡的心情平静不少,说实在话,看到宋骧她就会勾起那一夜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奇怪的是,三天都没再看到他,却又让她觉得有那么一点失落。宋骧真的像赵痴说的一样,冲动又没耐性,要他走他就真的走了;也许,他再坚持一下也不坏……不过,像他那种人能知道自己做错了,然后跑出来找她就已经很不错了,再想东想西的话是会遭天谴的。
  “泠儿。”
  唔……很熟悉的声音。
  霍泠儿霎时停下了动作,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她想赵痴对宋骧的评语得改一改了,他的确是很冲动,也许还有些鲁莽,但他绝对不会没耐心,他有耐心得很,而且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而就当她这么想时,报应真的就来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宋骧吓得她手上拿着的大半瓢水“哗!”地全泼在她自个儿身上了,然后,她的右脚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去踢到一旁的水桶,水桶倒了没关系,她整个人却因此而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幸好宋骧眼快脚快,一把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你没事吧?”他问。
  “呃……没有。”
  霍泠儿一点事也没有,只是觉得被宋骧抱在怀里的感觉怪怪的。
  虽然知道霍泠儿真的没事,可是宋骧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抱着她跨过菜圃,在一旁大树的树荫下将她放下,然后执起衣袖帮她擦掉身上的水渍。
  “你在这边休息,菜园子里的事我来做吧!你有身孕,再做这种粗活不好,要是不小心有个万一就糟了。”
  宋骧说完,立刻再跨回菜圃里,拾起地上的木桶和水瓢,到水缸又提了一桶水,哗啦啦地仔细帮每株菜苗都浇上水。
  他这样的举动看在霍泠儿眼里,真是莫名地让她心跳。她记得赵痴跟她说过,宋骧对自己喜欢的人相当体贴,而他从刚才到现在的种种动作,无庸置疑的是体贴的表现,所以……也就是说宋骧是喜欢她的……吧?
  不过,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虽然,他好像曾说过他想让她当他的妻子的话……
  她想他可能会感激她,因为,她让他得以挽救他那错乱百出的糊涂帐;可是,他不可能会喜欢她,因为,她知道自己和李嫣嫣比起来是天差地远,最重要的是,他爱的是李嫣嫣,而且爱了十年;所以,他会有现在这些举动,无疑地只为了一个原因——她怀了他的孩子。想到这里,她开始有一种沮丧的感觉。
  霍泠儿坐在树下看着宋骧,三天前那场混战,她没能仔细看看他,现在一看,才发现他瘦了一大圈,虽然外表看来还是很壮硕,但以往丰腴的感觉却全不见了,晃眼的阳光照在他满是胡碴的脸上,更显得他的憔悴。
  她知道这四个月来,他找她一定找得很辛苦,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也不会弄成这副样子,这样一想,她突然觉得有点心痛。
  她默默地看着他一边浇水、一边帮她拔掉菜圃中的杂草,却觉得有件事很不对劲,因为除了刚才抱她以外,宋骧一直没有动到他的右手;她仔细一瞧,才发现他的右手捆着肮脏的绷带,而且看起来比他的左手还大。
  警觉到异状的霍泠儿倏地站起,快步走进菜园,拉起他的右手就看。
  “你……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霍泠儿看到的是一只肿得惊人的右手,刚才宋骧都把它藏在袖子里,所以她没注意到。
  “没事啦!就快好了。”宋骧说着抽回自己的手。
  “这种样子叫快好了吗?走!跟我进屋里去,让我看看你的手。”
  霍泠儿半催半推地把宋骧弄到屋里的饭桌旁坐下,到厨房去打了一盆干净的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拆下手上的绷带,等到他整个手掌露出来,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的手发红又带紫,肿得血管都快爆出来似的,更可怕的是,他指结的地方,都已经开始发脓溃烂了。
  “天哪!你怎么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霍泠儿望着他的手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沾上水立刻帮他清理伤口。
  她知道那是三天前那场打斗造成的,因为她大哥也是这样,但她大哥把伤口清理干净、稍微敷敷药,不到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为什么他会弄成这样呢?亏他还是练武出身的,怎么让伤口迅速复元,他应该更清楚才对呀!
  霍泠儿百思不得其解,她万万也想不到宋骧不见的这三天,他都不顾身上的伤势在拼命工作。为了要让她答应跟他回去,宋骧在他离开这屋子前的当天就开始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他靠着带来的防身用的一把匕首和一双断木截枝,在山涧旁不远处搭了一个简陋的木屋;由于可用的器具不够,他右手的伤势又特别重,在不停使用又没有治疗的情况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很痛吧?”霍泠儿抬起头来问他,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额头上的汗珠却不听使唤地不停冒出来。
  宋骧愣了一下,然后拼命摇头。
  “不!不痛,一点都不痛……嗯!那个……”他支支吾吾地,似乎想说些什么。
  “什么?”霍泠儿低着头继续为他清洗伤口。
  “泠儿,你……好温柔喔……”
  宋骧这句话的震撼力还真不小,霍泠儿稍稍顿了一下。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伤口全部清理干净,随后,霍泠儿拿了些药草在木钵里捣烂了要为宋骧敷上。
  “泠儿,跟我回去好不好?”宋骧看着将药泥敷在他手上的霍泠儿说道。
  霍泠儿叹了一口气,“不可能的。”她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跟我回去,我认错、我道歉了呀!”
  “不是那个问题,而我……我没有自信能跟一个不爱我的人一起生活。”
  “我爱你呀!”
  霍泠儿愣住了,就连宋骧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我爱你”这句话。
  霍泠儿看着宋骧,笑着摇了摇头,“不,你爱的是嫣嫣,记得吗?你说过的。”
  “是,我是爱过她,可那是以前,现在我……我只要你一个……”说出自己一辈子都说不出的话,宋骧的脸全红了。
  “我想那是你弄错了。”霍泠儿拿起一旁的绷带帮手缠上。
  “嗯?”
  “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听了霍泠儿的话,宋骧再次愣住了。
  不!不是这样的,虽然他很高兴自己快要当爹了,但是……她跟孩子是不能拿来比的呀!
  “我是很爱孩子,可是……可是我也爱你啊!要不然……我这四个月来的辛苦算什么?”
  对宋骧的话,霍泠儿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把绷带绑好。“对不起,”她说:“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回去……”
  这不是宋骧想要的回答,可是他没有再继续辩解。他看着霍泠儿晒得有点黑的脸庞,意外地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他站起来,“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是我自己搞砸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会一直待在这座山里,直到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
  霍泠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宋骧,她不明白他的笑容和话语中的那份坚定与自信从何而来,她只直觉地知道——他,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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