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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朱筱堂走到徐公馆那一片红色砖墙面前望来望去,生怕找错了人家,仔细看了看门牌号数,才对黑漆大铁门轻轻敲了两下。半晌,里面没有人应。他又敲了两下。黑漆铁门上面的一个四寸见方的小门开了。门房老刘从这扇小门望见站在外边的是一个青年,面孔黝黑,头发蓬松,两眼木瞪木瞪的,仿佛在找啥又怕人发现。他以为是大少爷的阿飞朋友,不高兴地问:
  “你做啥?”
  “我找徐公馆。”
  “你找错了人家。”
  咔啷一声,老刘把小铁门关上了。朱筱堂在外边又看了看门牌!一点不错,二十八号。他鼓起勇气,焦急地敲打铁门,小铁门又开了,老刘气势汹汹地说:
  “你怎么还不走开,老打门做啥?”
  “找人。”
  “告诉你找错了,再不走,我叫警察来抓你去……”
  “你,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不到姑爹这样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让他到上海来,又要警察来抓他,好厉害!他愤怒地把脸一板,说:“你敢!”
  “你不走,我就敢。”
  “我就不走!”他站在门前,屹然不动。
  老刘把大铁门打开。想起二太太曾经吩咐过,任何人来找大少爷,也不要放进来,他的胆子更大了。他上前推了朱筱堂一把,威风凛凛地说:
  “这不是你站的地方,快给我滚!”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反正你别站在这里!”
  “我找人!”他的声音高了。
  “找谁?”
  “找徐义德。”
  “徐义德?”老刘脸上露出轻视的神情,凭他多年看门的经验,任何人在他面前也蒙混不过去。他用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对朱筱堂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灰布裤褂,龌里龌龊,满是皱折,像是刚从箱子底下拿出来,显得十分褴褛。他眉目虽然清秀,可是风尘仆仆,憔悴不堪,也没有刮脸,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但讲话神气却仍然是个倔强的青年。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看他那身打扮也有些不伦不类,绝对不是工商界的上层人物,也不像机关干部,讲话流里流气,肯定不是徐义德的朋友。他说:“你别冒充!”
  “谁冒充?你说话注意点。我真的找徐义德。”朱筱堂纹风不动,毫不畏惧地说。
  老刘看他派头不小,口气很硬,有点拿不准了。他改变了口气,说:
  “总经理出去了。”
  “那我找姑妈。”
  “谁?”老刘耳朵嗡的一声。
  “朱瑞芳。”
  老刘一听朱瑞芳三个字,他的脸色顿时发白了。他察觉站在他面前不是流氓阿飞,而是另外一个人,可是又有些怀疑。再朝那个人一看:果然不像阿飞。他半信半疑客气地问:
  “您贵姓?”
  朱筱堂回过头去向幽静的马路两边瞧瞧,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便压低嗓子说:
  “我姓朱。”
  老刘圆睁着眼睛,兀自吃了一惊,连忙放下笑脸,曲着背小声小气地说:
  “您从无锡来?”
  朱筱堂一肚子气没有消,板着面孔“唔”了一声。老刘弯着腰,抱歉地说:
  “您早不说,我以为是别人哩。您看我这人,老糊涂了,连舅少爷也不认识,真是瞎了眼睛。我太莽撞了,请您多多包涵。”
  “不认识么,也难怪你。”朱筱堂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姑妈在吗?”
  “在,在,您请里面坐。”
  老刘伸出右手,让他进去,一边把门关上。老刘领他走到客厅门口,正好遇到老王从里面走出来,把他接进去。一会,老王从里面走出来。老刘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门房,把刚才的事体给他说了一遍。老王说:
  “这也怪我不好,早两天二太太写信给他,说是家里有人生病,要他在乡下请假来的。我忘记告诉你了。”
  “这不能怪你。你进去看看,有机会给我在二太太和舅少爷面前说两句好话。”
  “小心你的饭碗打碎!”
  老王有意吓他一下。他惶恐地说:
  “我实在不晓得是他。这一次,你无论如何给帮个忙,王二爷。”他向老王拱拱手。
  老王噗哧一笑:
  “看你吓的那个样子!没关系,这点小事体包在我身上好了。”
  “你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大好人!”
  “以后少在背后唠叨就好了,别恭维死我。”
  老王做了一个鬼脸,撒开他的手,一溜烟似的走进客厅。
  这时,朱筱堂正在给姑妈发脾气:
  “刚才我真想不进来,干脆回无锡去。现在我到啥地方都受气,连门房也不把我看在眼里。”
  “何必生底下人的气呢?”
  “这个气我可受不了。”
  “那把他叫来,你当面训他一顿。”
  “我现在还训人?只要别人不训我就好了。”
  “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脾气还没改!”
  “我……”
  没等朱筱堂说下去,老王欠了欠身子,插上来说:
  “太太,老刘对我说,他不晓得是舅少爷,冲撞了他,实在太糊涂了。他要我给舅少爷赔个罪,怎么处罚他都可以。”
  他低着头,暗中觑了朱筱堂一眼。朱筱堂面孔板得很紧,但是没有吭气,看样子,心头的气消了一些。朱瑞芳指着老王说:
  “你给我狠狠骂他一顿,下次对我的亲戚敢这样放肆,叫他给我滚出徐公馆。”
  “是呀,这家伙太岂有此理了,下次,我看他再也不敢了!”老王见朱筱堂的气平了,二太太也给他下了台阶,赶紧转过话题,关切地问,“舅少爷怕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做点点心吃?”“你不说,我倒忘了。”朱瑞芳问朱筱堂,“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随便。”
  “到乔家栅头点芝麻汤团和猫耳朵来。”
  老王应声出去。她指着朱筱堂那身灰布裤褂说:
  “你到上海来,怎么穿这身衣服?也不换一套。”
  她觉得娘家来的人总要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看见会笑话的。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
  “有这身衣服就不错了,在乡下还很刺眼哩,哪里还有好衣服?都叫那些穷泥腿子分了啊。”
  “怎么,衣服也分了?”她对于乡下土改的情形不大清楚,诧异地问,“嫂子也没有衣服穿?”
  “哪家地主都是一样,值钱一点的物事都分了。我们现在啥也没有了。那些穷光蛋泥腿子可真的翻了身,有地,有房子,有农具,也有衣服。我们倒变成穷光蛋啦!”他添油加醋愤愤地说。
  “吃饭怎么办呢?”
  他伸出两只手,摊开给她看:原来白森森的双手晒得黑黄了,上面满是厚茧。他怨怨艾艾地说:
  “现在和泥腿子一样:不劳动,就没有的吃。每天和他们一道下地,连偷会懒也不行。”
  “有人看着吗?”
  “可不是,很多人在一起劳动,哪双眼睛不盯着我瞧……”
  “我还坐在鼓里,不了解你们受的这个穷罪哩。”她看看自己的旗袍,再看看他的衣服,越发显得不像样子,幸好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还没有看见。她高声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从外边飞也似的跑了进来,莽里莽撞地冲到妈的面前,把头上的橘红色的鸭舌帽子往后脑门一推,用右手的手背拭了拭额角上的汗珠子,伸出手来,粗声粗气地说:
  “现在给我吗?”
  今天上午他向妈妈要一百万块钱,想到淮海中路去买一支猎枪打猎白相。她怕他有了枪到处乱打,闹出事来,没有答应他。他死皮赖脸地苦苦哀求,她给逼得没有办法,勉强答应他下午再说。她瞪了他一眼:
  “看你没规没矩的,见了面就要钱。”
  “没钱,哪能买猎枪?”
  “看你,这么大了,偏爱玩枪舞棒,不学好。来了客人,也不晓得招呼……”
  “谁?”
  他向客厅一望:看见朱筱堂坐在沙发上不言语,可不认识。他不自然地点点头。她介绍道:
  “这是你表哥朱筱堂,你们小的辰光见过,难道忘了吗?”
  “我看很面熟么,就是一时没想起来……”他握着朱筱堂的手,说,“你会打猎吗?等我买了猎枪,一同到西郊去打猎白相。”
  “打猎?——从前玩过。”
  “那再好不过了。我今天就去买枪,明天早上我们一道去,好啵?”
  “枪好随便白相的?你总是不听大人的话。”
  “姑妈,猎枪没关系,我从前就有两枝。打枪很有意思,要打啥就打啥……”朱筱堂希望手里有一枝枪,那他就可以打村干部汤富海这些人的黑枪,给爸爸报仇了。
  “他不能和你比,你会打。”
  “妈,你不是说不会的事体要用心学吗?”徐守仁忽然变成懂事的孩子,挑妈喜欢听的话说。
  “我叫你学好,没叫你学打枪。”她指着朱筱堂对儿子说,“你找套衣服来给他换一换。”
  “西装,还是人民装?”
  “当然是西装,挑好一点的。”她想,这样可以不叫人发觉他是从乡下来的地主的儿子。
  “一句闲话。”徐守仁拍拍胸脯说,“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要不要上楼去洗个澡?”
  “也好。”
  她望着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地走出客厅,从朱筱堂消瘦的背影,她想起他从小娇生惯养,好吃的好穿的,尽他享受;他要啥,暮堂给他啥;外边风稍微大一点,就不让他出来,怕他伤风感冒;在太阳底下,不是给他打把伞,便要戴上宽边大草帽,生怕他细嫩雪白的皮肤晒黑了;别说锄呀犁的没碰过,连打人也不用自己动手。他在无锡上了小学,朱暮堂另外还请了一位老先生,在家里给他讲四书五经,指望把他培养成一位有学问的人,继承朱家庞大的事业,把梅村镇永远统治下去。谁知道来了共产党,穷人翻身,坐了江山。朱暮堂带着他美丽的希望进了坟墓。朱筱堂落魄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事先写信来,在马路上遇见,一定不认识他了。他是独生子,朱暮堂留下来的唯一的根。朱延年又关在牢里,不知道吉凶祸福。煊赫一时的朱家,没想到死亡的死亡,坐监牢的坐监牢,活着的又是这副样子,只有她依靠徐义德,总算过得不错。她深深感到自己肩头的沉重,认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要照顾朱筱堂,二要帮助朱延年。当她沉思的辰光,徐守仁拉着朱筱堂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客厅,得意洋洋地指着朱筱堂对她说:
  “妈,你看,多么漂亮的一位年青小伙子!”
  徐守仁对着朱筱堂翘起了大拇指,晃了一晃。
  她仔细打量他一番,从头看到脚,果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刮了脸,头发也上了英国发浆,乌而发亮。她心里想:人是衣装,马是鞍装。这话确实不错。从他身上,她仿佛又看到朱家未来的希望了。她暗自高兴地说:
  “他的衣服,你穿着倒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样。”
  徐守仁站在朱筱堂旁边,肩并肩地比了一比,说:
  “你们俩人的个子差不多,你看。”
  “他比你瘦一点,不过,倒有点像兄弟。”
  “不,我哪能和他比!”朱筱堂无限感慨地说。
  徐守仁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说:
  “别客气,你要啥,我都给你。我们是兄弟。听说你学问很好,枪法也好,你有本事,别忘记教我。”
  “这还用说。”
  下午四点钟,是徐公馆用点心的时间。大太太准时带着吴兰珍下楼来了,紧接着林宛芝也下楼来了,可是老王买点心还没有回来。她们走进客厅,朱瑞芳给她们介绍了。朱筱堂不自然地望着身上的那件翻领的雪白府绸香港衫和浅灰色西装裤子,好像他们已经发现这些衣服不是他的,老盯着他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大太太关心地问:
  “乡下生活好吗?”
  “唔……”
  朱瑞芳没让朱筱堂说下去,代他说道:
  “和过去,当然不能比;不过么,现在也算不错……”
  吴兰珍看见朱筱堂那一身漂亮的打扮已经感到惊异,再听朱瑞芳这么一说,更觉得奇怪了,难道土地改革以后,地主的儿子还这么神气吗?地主剥削农民多少年了啊,现在还在剥削吗?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朱筱堂。
  “你们还住在老地方吗?”大太太成天在佛堂里生活,对外边发生的变化,一点也不知道。
  “老地方?”朱筱堂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朱瑞芳代他说:
  “还是那个老地方,——他今天刚才从无锡来的。”
  “哦,你们今年收成好吗?”
  “收成?”朱筱堂眼前出现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有无数的农民在锄草,可是这些肥沃的田地不是朱家的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乡下收成倒还不错。”
  “老天爷保佑,阿弥陀佛。”大太太微微点点头,感谢上苍的恩赐。
  “是呀,”朱筱堂听了这些话像是给刀剐似的难受,可是又不得不应付,说,“这会,泥腿子也比过去卖力气哩!”“那当然,”吴兰珍忍不住插上来说,“劳动光荣么!土地分给了农民,不是给地主干活,还有不积极劳动的?”
  “你在大学里读书,乡下的事体也很清楚?”朱筱堂兀自吃了一惊。
  “土改辰光,我们学校里组织师生参加工作队,我还和农民一道斗地主哩。听农民吐苦水,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地主打死!”
  这一棍子仿佛打在朱筱堂头上。他不禁“啊”了一声,发觉大家注视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对她说:
  “你真不含糊!”
  “我……”吴兰珍感到他这句恭维话里有刺,冷冷地说,“地主的罪恶那么大,谁见了地主不恨?”
  “地主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啊!”朱筱堂觉得吴兰珍跟共产党一鼻孔出气,幼稚的很。不是在无锡乡下,他没说话的地方;这是姑妈家,算起来和吴兰珍也是亲戚,不是外人,他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倾吐积郁在心头的怨恨和冤屈。他大胆地说,“就拿梅村镇来说,哪家泥腿子不靠种朱家的田地过日子?要办红白喜事,谁家少钱不是向朱家借用?”
  “这是剥削。”吴兰珍不客气地说。
  “剥削?我再告诉你,逢年过节,很多穷人揭不开锅盖,过不了年,哪家不靠朱家的救济?每年三十晚上,朱家要散发很多粮,让穷人过年,这也是剥削?”
  “当然是剥削。要不是地主剥削农民,乡下怎么会有穷人?把农民收的粮食都剥削到手里,再拿出一点来发给农民,不过是沽名钓誉,算啥好人?”
  “照你这么说,地主做了好事,也是坏人?那还有啥是非黑白?”
  “地主怎么有好人?好人不当地主。”吴兰珍一点也不让步。
  “你根本不分是非黑白。”
  “你没有阶级观点,你站在地主立场说话。”
  “不管站在啥立场,总该分清是非黑白。”
  “不站在无产阶级立场,永远分不清是非黑白!”
  “你站在无产阶级立场?”
  “这还用问?”
  “哟!”朱筱堂轻蔑地噘噘嘴。
  “哟啥?……”吴兰珍越讲越生气,认为朱筱堂的脑筋像花岗石,顽固不化。
  大太太见朱瑞芳紧绷着脸,不吭气,不时用眼睛睨视吴兰珍,知道姨侄女失言。吴兰珍却不在意朱瑞芳微愠的脸色,还要说下去,大太太便打断她的话:
  “少说两句,行不行?古人说的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懂啵?”
  吴兰珍嘟着嘴,鼓着红润的腮巴子,没有回答姨妈的话。
  徐守仁最初听吴兰珍和朱筱堂谈话蛮有意思,土改,农民,地主,剥削和阶级观点等等一大堆新名词,他也闹不太清楚,但感到新鲜。谈到后来,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使他听的头都发胀了。他认为这么好的时光,不出去白相,争吵这些事体,实在枯燥无味。他想插两句,一时又轧不进。大太太一开口,正好给他一个机会:
  “别再争吵了,啥农民地主,剥削救济,立场阶级,和我们全没关系。你们争啥?有工夫,一同出去荡荡马路,白相白相,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聊争吵上?”
  “这不是无聊争吵,这是原则问题!”吴兰珍熠熠的眼光对着徐守仁。
  “原则问题?”徐守仁嬉皮笑脸,轻松地问。
  “当然是原则问题。看事看人,都要用阶级观点分析,才看得准。啥阶级讲啥闲话。我们参加土改的辰光,讨论过这个问题。”
  徐守仁见吴兰珍那股严肃认真劲头,不敢再开玩笑,怕吃她不消。啥阶级讲啥闲话,他似懂不懂,觉得这句话很奥妙。他闹不清是吴兰珍对呢,还是朱筱堂对,不好随便插嘴。大太太刚才没有制止住吴兰珍,怕吵下去闹得全家不欢,她进一步训斥,想压住吴兰珍:
  “你们这些年青人啊,一点道理也不懂,尽爱管闲事。尤其是你,啥事体都要抢在前头,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在学校读书,抛头露面参加啥土改!”
  “这是好事么,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的课。”
  “不在学校里上课,到乡下上啥救急的课?我活了这一辈子,没听说过。”
  “这是实际教育……”吴兰珍在辩解。
  “那你在苏州乡下好了,为啥还要到上海来考大学?乳臭未干,就不听大人的话了。哼,看你这丫头!”大太太气愤地说,“你给我闭嘴……”
  “我……”吴兰珍还想辩解,见姨妈生这么大的气,嗫嚅地没有说下去。
  “她不是有心说那些话……”林宛芝从旁调解。“你不晓得,”大太太说,“这个丫头就是这个古怪脾气,爱管闲事,说过她不止一次了,也不晓得改。上回‘五反’,也是她!说啥不坦白就不认姨父哩!你说,这像亲姨侄女说的话吗?惹得她姨父到现在还生气哩。这丫头,就是不懂事!”
  “年纪还轻哩。”林宛芝说。
  “大学生啦,还是小孩子吗?”
  “年轻人都是这样。”林宛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含糊糊地说。
  “年轻,说的话可不轻!”朱瑞芳再也忍耐不下去,不满地撇一撇嘴。
  “我……”吴兰珍刚一开口,就叫姨妈打住了!
  “兰珍,你少开点口不行?”
  吴兰珍嘟着嘴,谁也不理,安静地望着客厅里那架大钢琴。她心里一点也不安静,思潮如同奔腾咆哮的怒涛!想不到土地改革好几年了,地主还这么威风。无锡离上海不过一二百里路光景,地主在乡下还很有势力吗?土改不彻底吗?朱筱堂隐瞒了地主阶级的成份,农民一点没有发觉?不像。朱暮堂就在无锡乡下镇压的,朱筱堂当时也在无锡乡下,不可能隐瞒。但看到他那身打扮,这样神气,她又十分怀疑,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她一见朱筱堂,就恶心,说不出来的讨厌,好像看见他那身衣服上染满了农民斑斑的血迹,恨不能狠狠斗他一家伙。姨妈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而训她一顿。她愤愤不平。难道她错了吗?她明明没错呀!林宛芝给朱瑞芳顺带说了一句,也不好开口。她原想给吴兰珍解围,没想到碰了朱瑞芳。这回朱筱堂来,朱瑞芳和她那么要好,她也想借这个机会拉朱瑞芳一把,无意之中得罪了朱筱堂。她想挽回这个局面,当时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朱筱堂昂着头,谁也不望一眼。客厅里静静地,可以听见窗外盛夏的热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音响。树上不时发出吱吱的蝉声。
  客厅里的空气表面虽说平静,可是大家都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谁肚子里都有一大堆话,但谁也不愿意说,随时好像要爆炸似的。
  幸好,老王走了进来:
  “点心准备好了。”
  “好吧,大家吃点心去。”朱瑞芳站了起来。她看到林宛芝脸上有点抱歉的神情,知道林宛芝并不是支持吴兰珍讲朱筱堂。朱筱堂来上海靠林宛芝帮忙,以后还要用着林宛芝哩。
  她过去笑着对林宛芝说,“今天点心特地为你买的……”
  “哦……”林宛芝感激地笑了。
  “乔家栅的芝麻汤团……”
  吃过点心,朱瑞芳怕人多谈话不方便,把朱筱堂和徐守仁带到自己的卧房。朱筱堂一走进卧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干燥的面孔上挂着两串泪水,嘤嘤地哭泣了。朱瑞芳莫名其妙,诧异地问他:
  “为啥哭啊?”
  “我受不了这个气,想不到在上海也叫人看不起……”
  徐守仁没有听清刚才吴兰珍的话,也不知道早一会老刘那一段经过,他摸不着头脑,挺着胸脯,说:
  “谁敢看你不起?”
  “自然有人……”朱筱堂没有说下去。
  “谁?”
  “你没听见吴兰珍说吗?她要一棍子打死我吗!”
  “她啥辰光说的?”徐守仁不相信吴兰珍会说这种话,但他对吴兰珍也不满意,认为她傲慢,两眼朝天,不把他看在眼里,生气地问,“她敢打你?那我先给她一个飞刀,不死,也要她残废……”
  “你看,又来这一套了……”朱瑞芳指着他。
  徐守仁把身子一歪,右腿斜伸出去,不断地抖动,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其余四个手指在外边摆动,像是长在大腿上的两只小翅膀似的,仿佛要从卧房飞翔出去。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
  “姑妈,我回无锡去!”
  “刚来,怎么又要回去?”她大吃一惊。
  “这个气,我受不了!”
  “你别理那丫头,她讲话总是疯疯癫癫的,没人听她那一套……”
  “我还是走了好。”
  她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手,说:
  “你忘记了,这是你姑妈家,也不是吴兰珍家。以后,她再闲言闲语的,我就不要她上徐家的门。”
  朱筱堂听了姑妈这番话,心里舒畅了一点,但总觉得徐公馆里的一些人对他另眼相待,在这里待下去身上有一股压力似的。姑妈不让他走,他又不甘心留下,只好木然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朱瑞芳转过身子,把门关紧,摸着他的肩膀,怜惜地安慰他:
  “有啥心思,慢慢讲给姑妈听,不要哭……”
  他拭去泪水,倔强地说:
  “我不懂,为啥到处叫人看不起……”
  朱瑞芳用右手的食指指着他的嘴,说:
  “小声点,别给人听见了,我们家里人多口杂……”
  她把他拉到沙发那里,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徐守仁站在侧面,歪着头,倾听他絮絮不休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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