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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复基手里拿着一张信通银行的支票走进工会办公室,他看见大家围着钟珮文在谈话,立刻退到门外站着,对赵得宝说:
  “你们有事体,我等会来。”
  “有啥事体?”赵得宝走过来问他。
  “没啥,没啥,”勇复基一再弯着身子谦让地说,“你们谈好了,我,我等会再来。”
  大家回过头来望着他。谭招弟看见他怯生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说:
  “怕啥,有事体进来说好了。”
  勇复基给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敢冒昧径自跑进去,他仍然站在门口没动,向大家望望了一眼,说:
  “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赵得宝向他招手,说,“来吧来吧,啥事体?”
  勇复基走到赵得宝面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今天厂里需要点头寸,想到银行里取一亿元,请你打个图章。”他说完话把支票送到赵得宝手里。
  赵得宝拿着支票朝勇复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有点莫名其妙,怀疑地问他:
  “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没有,没有。”勇复基慌忙摇头。
  “我看你跑错了,”赵得宝说,“开支票,打图章是梅厂长的事,该找他去呀。”
  “是他叫我来的。”
  勇复基这句话引起大家的注意,钟珮文盯着支票,惊奇地问:
  “他叫你来的?”
  “可不是么,他说资方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和监督……”
  “这话一点也不错啊。”谭招弟插上去说。
  “赵得宝同志,快点打吧,”勇复基央求道,“等着头寸用哩。”
  “这桩事体,”赵得宝没有把握,他扶着余静的办公桌角说,“等余静同志下午来了再说。”
  “等不及啊,上午等着要,快点打吧。”
  “打就打吧,”谭招弟对赵得宝说,“工人阶级是要领导的。”
  赵得宝给勇复基逼得没有办法,加上谭招弟一怂恿,只好在支票上打了个工会图章。勇复基拿着支票满意地走了出去。谭招弟脸上漾开了兴奋而又得意的笑纹,对大家说:
  “这才像个样子么。过去人家讲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我就看不出来。我觉得厂是老板领导的,那辰光,老板神气活现,指手画脚,听老板的命令,东跑西走。‘五反’以后,才认识到真是由我们工人阶级领导的,酸辣汤不把支票拿到工会来打图章哪能行呢?以后我们当主人了,事事要过问。”
  谭招弟转过脸来对赵得宝说:“老赵,你是我们的头,领导要有气魄,胆子放大些,干吧,别怕!”
  “不是我胆子小,这个事体大,我拿不准,等余静同志回来还要商量商量。”
  梅佐贤看到勇复基拿来的支票,上面盖着工会鲜红的图章,嘴上立刻浮着微笑,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徐义德。徐义德在电话里给他谈了一阵。他连连称是,挂了电话,在办公室又踱了一阵方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了两张航空纸,很有把握地咳嗽了一声,带着勇复基下楼,向工会办公室走去。
  刚才在工会办公室的人还没有走散,并且多了一个秦妈妈,她来找余静的。
  梅佐贤走进来,向每一个同志都点头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说:“正好,你们都在,有点小事体,要向工会请示。”
  谭招弟见梅厂长这个谦虚神情,心里舒畅了,以为梅厂长和往常不一样了。她心里想:工人阶级真正有了领导权啦。赵得宝对梅厂长却是另一种看法,感到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便直截了当对他说:
  “别客气,有啥事体,说吧。”
  梅佐贤顿时感到身上给刺痛了似的,长长脸庞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逝了,不敢再说客气话,语调却仍然很迟缓,显得十分老练,而又沉着:
  “总经理觉得我们厂里缺勤率太高,影响生产,最近想出了一个鼓励的办法,来解决这方面问题,曾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认为切实可行。总经理要我向工会请示以后,再办……”梅厂长把手里的航空纸递给赵得宝,说,
  “就是这个沪江纱厂升工办法草案,请你先看看,再谈。”
  梅厂长见谭招弟她们向赵得宝跟前靠去,他马上把手里另外一份递给谭招弟,说:
  “这个办法和工人同志关系太大了,这里还有一份,请你们看,也请你们指示指示。”
  谭招弟好奇地接过来,交给钟珮文。秦妈妈她们都走到钟珮文身边,听他念:
  为了克服过去缺勤率太高现象,鼓励职工积极参加生产,特订出升工办法如下:
  一、半个月不请假者(病假不在内),升一个半工;
  二、一个月不请假者,升三工;
  三、半年不请假者,升二十四工;
  四、一年不请假者,升七十二工。
  上述办法,经劳资双方协商同意后,立即生效,认真实行。
  谭招弟听完了,一对眼睛还是出神地盯着那张薄薄的航空纸。她心里想:这个办法多好呀,一年不请假,可以多拿两个多号头的工资哩。总经理和厂长这回真的转变啦,给工人动脑筋哪。
  梅佐贤等大家看完了,他歪过头去,征求赵得宝意见:
  “怎么样?赵同志。”
  “这个……”赵得宝毫无思想准备,他摸不清为啥资方突然提出这个办法,而且还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是啥意图呢?他望着那张纸发愣,没有说下去。
  梅佐贤事先确实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并且得到职工的拥护,比如说现在站在梅佐贤右后方的勇复基吧,他看了这个办法以后,心里十分拥护。他交出徐义德的暗账之后,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定不下来,既不敢接近资方,怕丧失立场;又不敢接近劳方,怕总经理不满。反过来,他也不敢疏远双方。尤其是想到每月暗贴没有了,账面上也不能耍花招,单靠那点薪水,维持目前每月的开销是困难的。他要想法增加一点收入。他的收支总要想法轧平的,正如他对劳资双方的关系一样,也要轧平的。前天梅佐贤找他谈起这件事,心里自然满意极了,这样今后增加收入,可以弥补弥补家用。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只表示没有意见。梅佐贤见赵得宝没有说下去,别的人也没有做声,他暗示地望了勇复基一眼。勇复基马上低下头去,退后了一步。梅佐贤看局面有点僵,旋即抓住勇复基,说:
  “你不赞成这个办法吗?把你的意见说给大家听听。”
  勇复基不得不抬起头来,站在原来地方,望了赵得宝一眼,见他嘴紧紧闭着,皱着眉头在想,摸不清他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勇复基站在梅佐贤和赵得宝之间,很难说话,更糟糕的是又不得不说话。他后悔不该跟梅厂长一道再到工会来。现在来了,却没有办法走开了。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办法,哎,是的,这个办法倒不错。赵同志,你说呢?”
  赵得宝没料到勇复基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没有正面回答勇复基,却说:
  “大家谈谈吧。”
  “赵同志的话对极了,”梅佐贤笑嘻嘻地扫了大家一眼,和蔼地说,“请各位工人同志指教指教。”
  谭招弟头一个开口了:
  “只要厂方认真实行,我们工人当然不反对,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别实行了两天,又不实行了。”
  “那不会,那不会,”梅佐贤再三声明,说,“经过‘五反’,资方一定讲信用,说办就办。只要工会同意,绝对实行到底。”
  “只要讲信用,就好了。”
  梅佐贤向谭招弟拍胸脯,保证道:
  “我们办厂的人,特别要讲信用,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他的眼光扫到钟珮文身上,说“小钟同志,你的意见呢?你是文教委员,这事体要劳神多在工人同志当中宣传宣传哩。”
  “我?”钟珮文愣住了。
  “是的,请你发表高见。”
  “高见,我没有。”钟珮文微笑地说,“低见倒有一点……”
  “啥意见都很好。”梅佐贤一步也不放松。
  “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钟珮文想起今天在车间看到的标语,说,“工人也有这个要求。”
  赵得宝吃了一惊,问道:
  “工人有啥要求?”
  “要求增加工资。”
  “啊!”赵得宝问自己:谁提出这个要求?
  “今天在筒摇间里,我看到几条新标语,”钟珮文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回忆地说,“是一首打油诗:生产先搞好,福利慢慢叫,讲来又说去,一套老油条。诗写的不错,不晓得是哪个写的。谭招弟,你晓得珮?”
  谭招弟给他一问,脸上立刻飘浮起两朵红云,她愣了一下,说:
  “啥人晓得。”
  这首诗是陶阿毛鼓动筒摇间工人的集体创作,昨天夜里在班上凑的,最后一句是谭招弟想起来的。陶阿毛对她表示十分敬佩,认为她想的好,写的好,可以贴到墙上让大家看看,也反映一下工人的要求。谭招弟给他捧得热呼呼的,真的贴到墙上,今天一早便在车间传开了。
  “你是筒摇间的传声筒,”钟珮文不放过她,顶了她一句,说,“你会不晓得!”
  “不晓得,就是不晓得,”谭招弟怕他纠缠下去,加了一句,“少噜苏!”
  梅佐贤插上来打圆场,说:
  “不管谁写的,反正工人有这个要求。我们也早听说了,工人想增加工资。我们这个升工办法,也是满足工人的要求。
  你们说,这个办法好吗?”
  钟珮文很想顶谭招弟几句,可是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事当面开销,别在酸辣汤面前给自己下不了台,他忍下了这口气。谭招弟顶回钟珮文,想起陶阿毛对她说升工好的理由,劲头更足,兴致勃勃地说:
  “当然好啦,升工,啥人不愿意?”
  “是啊,”梅佐贤顺着她说,“我晓得没人反对的。”
  勇复基心里稍微安定了,因为谭招弟她们也赞成。梅佐贤等了一歇,见没有人说话,进一步催赵得宝:
  “没人反对,那就算劳资双方同意,明天实行吧。”
  赵得宝望了望大家,没有回答梅佐贤,在考虑这个问题怎么处理。秦妈妈一直没开口,她在想:为啥酸辣汤提出升工办法?急着逼工会同意,这里头有啥花招?得小心点。资本家不会有好心肠的。她走上一步,对梅佐贤说:
  “你不能武断说没人反对。虽说工人要求加工资,可是,哪种加法,要讨论讨论。升工办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也要讨论讨论。”秦妈妈一边说,赵得宝一边暗暗点头。等她说完了,他主意也拿定了,接上去说:
  “这桩事体不能决定,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吧。”
  梅佐贤一听到“余静”两个字,他心里就冷了半截,可是还不服输,仍然想争取争取:
  “这桩事件,我看也没啥。我们酝酿好久了,征求职工们的意见,没有不同意的。给工人同志谋福利是桩好事么。你是工会副主席,当然赞成给工人谋福利。这点小事体还不能做主吗?不必等余静同志,你同意了,我们马上就实行,工人福利啊,越早做越好。”
  “好事体,也得想想再做,不管怎么样,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说。”赵得宝的口吻很坚决。
  “这样好,梅厂长。”秦妈妈说。
  谭招弟盯了赵得宝一眼,心里说:真是灯草拐杖——做不了主。这点事体也怕!她立刻又给他想出了理由:这是工人升工办法,没提工会干部,所以他不关心,也不赞成。她怕这事给赵得宝弄吹了,想了一个主意,说:
  “先试行好了,没人赞成就作废。”
  她料到大家一定赞成。梅佐贤的脸上又闪上了笑意,鼓着掌说:
  “这个办法妙,赵同志就这么办吧。”
  他拔起脚来想走,赵得宝止住了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递过去,说:
  “这是一桩大事体,我个人做不了主,等余静同志回来讨论讨论再说。”
  梅佐贤脸上的笑意,迅速消逝了。钟珮文给谭招弟顶得好久没有开口,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高声的说:
  “办事总有一个组织吗,不能凭个人的意见要办就办。我赞成老赵意见,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
  他讲完了,得意地注视了谭招弟一眼。梅佐贤看事体现在无论如何办不成了,不露痕迹地改口说:
  “本来想给工人办点工资福利的事,工会早同意了,工人可以早点得到些帮助。既然工会方面不急,等余静同志回来商量商量也好,想的周到点,办起来更好。那么,这个留给你,余静同志一回来,就通知我,我马上过来,一道商量。”
  梅佐贤把升工办法草案又递给赵得宝,不等赵得宝答话,迅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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