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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抓住你的历史


  撒拉人哲合忍耶首领贺麻路乎的出现,也许具有着当时不能预想的意义。据《钦定兰州纪略》,有“马明心于二十七年逐回原籍后,潜来撒拉尔传经惑众”之语;后来又有“三十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之语。可以判定的往事是:哲合忍耶仍对积石关以西的青海农业区怀着希望。毛拉马明心在出河州之后仍然企图以循化撒拉人为恢复河州的前锋。尽管在关川马明心又新建了哲合忍耶传教中心;但他并末放弃回民稠密的河州。撒拉人地区有人执行哲合忍耶领袖的口唤(令),马明心的口唤能牵动循化的各处阿訇。
  这意味着——热依斯即主教已经出现。
  热依斯是中国回教中仅仅见于哲合忍耶教派的职务。这一教职,后来在哲合忍耶历史中关系重大——巩固发展教门,与分裂削弱教门,往往都源在热依斯。重要的热依斯不仅参与制造历史,而且多是虔诚的宗教家。在哲合忍耶里许多热依斯都已经具有穆勒什德的色彩,在教内称爷道巴(叔),极受崇敬。绝大多数热依斯都享有拱北,如同一路诸侯。热依斯就是主教,就是官府之外的民间组织的执行人。中国人正在以宗教反抗专制。而热依斯的起源,也许就在撒拉人之中。
  贺麻路乎无疑已经具备热依斯的资格。细细品味,他似乎就是河州积石峡以西、黄河两岸撒拉农村的热依斯。从乾隆廿七年马明心被逐,至乾隆卅四年贺麻路乎充军新疆,约八年时光里,循化撒拉人中哲合忍耶信徒愈聚愈多,势头愈来愈炽,不可能无人指挥。今天凡谙熟哲合忍耶事务的人一目即明,原因只有两条:一是马明心仍在循化走坊;二是撒拉人中存在热依斯的坚持。
  ——我的故事开始错综复杂。我请求各苏菲派允许我对穆勒什德直呼其名。我请求汉族和更多的读者忍住突兀感听我步步叙述。我请求旧文学形式打开门,让我引入概念、新词和大量公私记录。
  仅根据“卅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一条公文,以及日后清廷审讯的大量回民均称卅六年入新教的旁证,可知哲合忍耶至迟在乾隆三十六年已经在循化设置了热依斯。这是对中国专制集权的又一个挑战。
  他就是著名烈士、撒拉人民的骄傲苏四十三阿訇,一个撒拉人血性的象征。
  在苏四十三出世时,大时代悄悄降临了。
  在“公家”介入之前,既然是教争,是非仍然是双方的。
  哲合忍耶在顽强坚持自己传教自由的斗争中,不惜极端,不念花寺教徒也是穆斯林——这种纠纷一起便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杀伤人命也不惜牺牲的错误,比比见于中国回民漫长的历史中,各派都应引以为诫。
  但是乾隆年代是一个虚假繁荣的时代。这种时代的特征有二:首为官吏的残民与腐化,次为农民尤其少数民族农民的饥寒交迫。由于哲合忍耶的争教而揭露的、震骇中国的甘肃官吏大规模贪污案——冒赈案,即这一观点的例证之一。宗教的繁荣作为对这种时代的虚假繁荣的消极、抗议和对立,也在这种时代出现了。时代在处于这种虚假繁荣时,社会上弥漫的气氛是相当自由的;各种苏菲派的蓬勃发展及孪生,如哲合忍耶能够只凭信仰便肆情无忌——都是这种时代的产物。
  虚假繁荣的时代不能容忍对其虚假的揭露。当哲合忍耶忘记了自己命定的异端属性和命定的悲剧,一味喧嚣争闹的时候,这时代的主人——封建中国统治者便撕去了盛世明君的面具,从道德文章背后把屠刀抽出来了。
  河循地区在乾隆年间发生的哲合忍耶与花寺的教争,实质上就是这样一种运动。宗教繁荣,对于回回人民毕竟是千金一刻。即使他们中的有识——或者说有感受和预感的人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和不祥,但是无论谁都舍不得放弃、谁都无法压抑自己在面临大时代时的激动。
  哲合忍耶另一部钞本《兰州传》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记载:
  人把道祖请到西宁城传道。中午,在老鸦峡的河畔上歇缓了。为要礼拜,突然一个人高声念召礼词。道祖说:“你低声些吧,现在只是暗藏的时候。”后来一个人为道祖把张山羊皮铺在个树荫下(为着太阳毒辣),道祖取过又放回烈日下,因为这个光阴只是磨难的光阴。
  我坚信这段追忆的真实。毛拉马明心是清醒的,他至少已经对逼近的噩运有了强烈的感觉。《兰州传》的著者,西马营阿訇阿布杜秀库尔也无疑进行过认真的反省,所以只有他写下了这段阿拉伯文留给我吟味。
  然而苏四十三阿訇的使命是成全自己。他同样不能任历史契机从手指缝间滑过。他只有抓住单独立寺的可能、诉讼的可能、械斗的可能——竭尽全力推动哲合忍耶的繁荣。他就是他,后来的事情证明:如果只有一死才能繁荣哲合忍耶并使自己名垂青史,他连一座埋骨的坟都不要。
  教争在外人看来是荒谬的,而在信教者内部却关系着人的信仰真伪,关系着对主的真诚与否。回顾着往事我只觉得紧张,我无法要求古人。
  教争中,终于发生了命案,一家两派,为葬母,兄弟相杀。
  对于热依斯苏四十三来说,这些拼争不仅值得而且成功在望。自他的穆勒什德、卧里马明心被迫出撒拉以后,苏四十三日夜追求的目标只有一个:恢复哲合忍耶的撒拉尔。兄弟争教,母死送葬一案,苏四十三在表示亲去投官自首时已说过:“我到循化县应公销案,为教门争战,就是殉道者的回赐。”当时事轻言重,而事态到了乾隆四十六年春,便可以吟味出他言语中的意味了。
  《钦定兰州纪略》卷六阿桂、和珅奏折中,称撒拉人“共有千余户。随苏四十三新教为逆者八百余户”,这就是说,后来,在循化十二工地区,哲合忍耶对花寺的教争已经远远处于上风了。
  形势对于花寺教派已经显得严峻。三月,花寺派已死的韩户长之侄韩哈拉乌等前赴兰州,向甘肃总督衙门控告。
  总督勒尔谨及其部下曾经受贿偏袒。毡爷著《曼纳给布》称:“花寺又邀请了名叫尕黑龙的异教徒。这个人只要人给他钱,他写的状子没有告不准的。”其它钞本传说也都称有个“举人”在其中出力。但勒尔谨及甘肃省官的介入,使这次教争骤然变质。三月十七日,总督勒尔谨饬令兰州知府杨士玑前往循化查办,并派河州协副将新柱出兵弹压。三月十八日,清兵抵达循化白庄塘。事态骤然一变。
  官府介入了。
  政府的介入,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导致了这样几件大事:
  一、哲合忍耶代表中国穆斯林向清朝发动了第一场卫教圣战;二、起义揭露了乾隆年虚假繁荣的盛世中的、震惊全国闻所未闻的大贪污案——甘肃冒侵赈银案;三、哲合忍耶获得了最重要的拱北——兰州的圣徒马明心拱北,这处拱北鼓舞哲合忍耶的奋斗长达二百余年;四、既贪污又参与屠杀哲合忍耶的清吏,包括勒尔谨在内,共五十六人被清廷处死,二十三人自死,革职流放发遣共七十五人。人皆称是贪污致罪,哲合忍耶认为是真主的报应。
  这些在下文中只能极简略地提及了。因为哲合忍耶所拥有的一切特有性格,都在乾隆四十六年的这个春夏之季诞生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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