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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吃人的计


  协和医院在当年省城珠江北岸靖海门的西面,这是一间著名的外国医院。它的总院在北京。1906年,美、英两国的五个教会团体和伦敦医学会在北京合办了协和医学校,1915年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驻华医社接办,改名为协和医科大学。20年代初,在广东省城办了分院,省城人一般称之为协和医院。在当时,能进入这间医院就诊的人非富即贵,没有一定的钱财或权势,平民百姓是不敢“光顾”的。
  金城和姜雄跳下飞驰而来的马车,冲进协和医院的大门时,江全已被推进手术室。何曙和史同杰守在手术室门口,富国威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手术室对出的走廊上走来走去。
  “什么回事?”金城拍拍富国威的肩膊,轻声问。
  富国威沮丧地摇摇头:“容桂……”没再说下去。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操着一口不咸不淡的广州话,道:“谁是亲属的进去看看……”“江先生怎样了?”金城与富国威几乎是异口同声,富国威更是一把抓注了医生的白大褂。
  “他不行了。”
  江全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往日精明而略带阴森的神采已经完全没有了,眼神暗淡散漫,内蕴一种浓重的无奈、哀伤与懊悔。很明显,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正当自己就要大展鸿图的时候,却栽在了一个曾被自己当成玩物的小女人下里,这种哀痛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
  金城抓着他的右手,富国威握着他的左手,江全的双手同时紧了紧,眼睛失神地望着二人,又看看焦灼的姜雄,口唇动了动,终究是未能说出后来。
  “江堂主,以后广龙堂怎么办?!”富国威大声问。他心中很明白,这个江堂主就要在世上消失了,他希望这个江堂主能够在消失前说出谁是他的继任人,免得以后发生争执;当然,他希望江堂主会用手指指自己,说出“你继任……”三个字。
  但是,不管当时江全想让谁来继任他的堂主之位,他也说不出来了,连用手指指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是两只手同时又紧了紧,便头一歪,断了气。
  四个月前,林氏宗祠的天井停放着开山堂主林风平的遗体,现在则停放着第二任堂主江全的遗体;四个月前,神台前大八仙桌的四周坐着的是江全、富国威、金城、郭工前、叶流、姜雄、玲花、关青莲,现在坐着的是金城、富国威、姜雄、万良、莫七,商议的是同样一件事:谁来继任广龙堂堂主。
  大家不时看看江主的遗体,沉默着。
  莫七与万良刚升上广龙堂首领的地位,自知“人微言轻”,比较他说,他俩希望金城能继位--金城足智多谋,广龙堂由他当堂主,以后将会“大有前途”,而且金城比较能够体恤下属,不似富国威那样暴躁;但他俩对富国威又有点敬畏--富国威够勇够杀气,确实为广龙堂立下过汗马功劳,身上的两条足有五厘米长的刀疤是他时时可以用于炫耀的明证,而且他当广龙堂的首领,时间比金城长,由他继任堂主,也不为过。所以,他俩实在是无法哼声。
  金城也不想“毛遂自荐”,公开争位,那样就算争到,富国威也不会心服的。他不想自己跟富国威留下心玻他明白自己现在在堂中众兄弟的心目中,声望比富国威高,在眼前这几个首领中,姜雄无疑地支持自己,而莫七、万良也不会反对自己,若要投票推选,自己稳操胜券。他指望富国威会主动出让,或同意用投票的办法,好使堂主之位“和平过渡”,这样以后好大家同心协力,振兴广龙堂,所以,他也不急。
  以富国威的脾性,他认为自己继任堂主是理所当然,他真想公开大叫该由自己继位,但他也明白,虽然自己的资格比金城老,但现在自己在堂里的声望已不及金城,眼前这几个首领,姜雄固然不会支持自己,而莫七、万良也未必会支持自己。他不便公开说,他只等别人说,再摆自己的功劳。
  现在最适合说话的是姜雄,他没有争位的嫌疑,而且他当首领已有一段时间了,对富国威无须敬畏,更主要的,他要尽力促成金城继任堂主,这是他对金城的一种“愚忠”,当然,这对自己也大有好处。果然,在大家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的时候,他开口了:“各位,江堂主不幸遇难,这件事省城中各大小堂口都知道了。广龙堂不可没有龙头。现在我们要尽快推举一个人继任堂主,以主持后事,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变。”
  “对。”莫七和万良点点头。
  金城和富国威没哼声。
  “我提议,”姜雄接着说,“城哥足智多谋,自任本堂首领以来,深得江堂主的倚重,解决了堂里的好几个大难题,立下了大功劳,对内对外都深得众望,理应继任堂主之位,不知各位有什么意见?”
  没有人哼声。
  富国威立即看看莫七和万良,他希望他俩会表示反对,岂料二人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连忙把眼睛望到桌面上,似乎哑了。再看金城,却见他正十分平静地望着自己,好像并没有听到姜雄说了什么。
  富国威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说话而让姜雄继续说下去,那就等于默认了,他实在心有不甘。只见他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姜雄兄,金城兄是足智多谋,为广龙堂立了功,而我富某人跟他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但他还在给林老大当传令兵时,我已经是广龙堂首领之一,为林老大主管夜留芳与春香园了!在我跟随林老大为广龙堂开辟地盘时,你和他还未是广龙堂的人!”富国威边说边右手一把将那件唐装上衣扯开,左手一指胸口和肚皮上的两道刀疤,大叫道:“姜雄兄!
  这就是我富某人当年跟随林老大出生入死的印记!在广龙堂,无论资格还是功劳,我富某人都自认不在金城兄之下!
  现在江堂主归西,你却提议由金城兄继任,这样算公道吗!”
  富国威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莫七和万良听了,不觉也微微点头。姜雄一激动就会站起身,幸好他的语气并不冲火:“威哥讲的也对。不过,四个月前林老大遇难,我们也在这里推选堂主时,威哥可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富国威没有姜雄那样心细,他怔了怔:“怎么说?”
  “当时玲花提出由江全继任,叶流老兄不同意,提出应由郭工前老前辈继任,因为郭老兄是开堂元勋,资格比江全老,为广龙堂立下的功劳比江全多。威哥你当时就反驳叶老兄,说他摆老资格,功劳大家有份,现在是要找一个有智谋的人来当堂主,振兴本堂,摆资格,摆功劳没有用。威哥可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
  “这……”富国威是个直来直去的老粗,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会否认,这是他能得到堂里其他兄弟敬重的一个主要因素。姜雄这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反击,确令他一时语塞——他记得,也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
  “威哥当时是说得对的,”姜雄深知富国威的脾气,见他已经默认,连忙往下说,“现在的情形也是一样,各个堂口都在看着我们。”朝富国威拱拱手,“请威哥恕小弟直言,论智谋,论对外对内的声望,威哥确实不及城哥……”“那也不见得!”富国威拍了一下八仙桌,不过已不及刚才大叫时的那种威势了,而且金城一句话也没说,而自己这样大叫,心理上也觉得有点那个。
  “这样吧,”姜雄不驳富国威的话,他知道在智谋、声望这些方面辩下去是辩不清的,徒然引起争执,况且金城与他都不想跟富国威反脸,“我们还是用老办法,投票推选吧。
  现在是五个人,不会像上次出现对等票的了。威哥你认为怎样?”
  富国威想了想,觉得这样自己是输定了——莫七和万良只要有一个支持金城,自己就要败落;而他两人极可能都会支持金城,那岂不更没面子?于是道:“不,应该用老方法,由江堂主决定。”
  “由江堂主决定?……”莫七和万良同时大吃一惊。
  “江堂主已经决定了。”一直没开口的金城没等富国威解释,立即平静地接口道。他心中很清楚,如果还来上次选堂主那一招,那自己只有一半的机会,他不能在这种几乎是必胜的情况下跟富国威打这个不知鹿死谁手的赌。他要利用自己手中的王牌--尽管这张王牌是纯属偶然得到的。
  “江堂主什么时候决定过?”富国威对金城一瞪眼,“你以为堂主不在了,就可以假传圣旨?!”
  “不,小弟这句话是可以对着江堂主说的。”金城看了看摆在天井中的江全的遗体,语气仍然非常平静,“国威兄。
  你想必还记得五月初十那天,莫老弟回来报告叶流老兄的死讯,江堂主说要自己去找张南天报仇,当着大家的面,吩咐小弟代堂主之职……”“江堂主当时是这样说过,但只是说过罢了,无凭无据,不能算数!”
  “不是无凭无据,是有凭有据的。”金城语气仍是十分平静,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摊开,“这是当天夜里,江堂主亲手给小弟写的手令,任小弟为广龙堂副堂主。威哥是认得江堂主的字的,这张手令应该是可以算数了。”
  大家一齐看八仙桌上的这张纸,上面清楚地写着:谢泛兄大鉴:兹派敝堂副堂主金城到贵处收回欠帐,万勿见拒为幸。
  广龙堂堂主江全
  顿首
  民国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江全写这张字条时,是有意任命金城为副堂主,还是只为了金城讨债时方便,这已经死无对证了。但照黑道上的成规,前堂主既已亲笔写下这样的手令,而在以后又没有与此不同的命令,那就可以算是他生前的意思了。金城就是抓住了这一点,而这也令富国威怔了一怔,不能公开反驳。
  金城见富国威呆住了,立即不失时机,朝富国威一拱手,谦恭地道:“国威兄海涵,江堂主的遗愿,我们实是不便有违,免致江堂主在天之灵不安。且让小弟暂承此位,以后实有赖国威兄的扶持。小弟今后若有闪失,定必让贤。”
  边说边向姜雄、莫七与万良也拱拱手,“也实有赖三位老弟的扶助。大家同舟共济,扩张广龙堂。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姜、莫、万三人几乎是同时拱手;异口同声:“听金堂主的!”
  很明显,金城已是众望所归,而且人家已给足了自己面子,富国威尽管憋了一肚于的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便也向金城拱拱手,一言不发,在座位上坐下来。
  “现在省城政局动荡,表面看,陈炯明似乎已独霸省城,听命孙中山的北伐军也已被陈军击退,但陈炯明到底能在省城呆多久,还在不定之天。”金城见自己的堂主地位已得到确定,便开始发布命令,“从明天开始,像上次给林老大办丧事一样,我们要给江堂主举行隆重的吊唁仪式和葬礼,到时省城及四乡三山五岳的人马都会来,请各位尽量不要与来人谈政局,更不要说各堂口之间的恩怨。在四个月时间内,本堂两位堂主连遭不测,其他堂口必已对本堂虎视眈眈,我们自己必须先要稳住自己的阵脚,渡过这个难关。”说完,目视众人。
  姜雄、莫七和万良连连点头,富国威虽然没动,但也没哼声。
  金城明白他的心境,不但没见怪,反而先向富国威一拱手:“请国威兄继续主管夜留芳和春香园,那是本堂的一条主要财路;江堂主生前定下的规矩仍请国威兄执行。”
  新堂主对自己这样谦恭有礼,富国威自己也觉得再不有所表示就实在过份了,便也朝金城拱拱手,算是“遵命”。
  金城报以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对姜雄道:“姜雄兄主管鸿发、裕发、胜发三间赌场,如有谁敢来捣乱,必须还击,不得手软!”
  姜雄一拱手:“堂主放心!”
  金城点点头,再目视莫、万二人:“两位老弟,莫老弟主管五间烟档,万老弟负责打理广龙航运有限公司。如遇到什么事,务必上呈本堂!”
  莫、万二人几乎同时一拱手:“遵命!”
  本想保身避祸,回归故里的金城,就这样风云际会,在半天之内,因一个小女子的舍命报仇,更靠着自己的机智应变而成为广龙堂第三任堂主,从这里出发,逐步成为二三十年代广东省城黑道上的一代袅雄,这一天,是公历1922年8月21日,农历王戌年六月二十九,也刚好是金城的三十岁生日。
  广龙堂为第二任堂主江全举行的吊唁仪式隆重而庄严。
  由金城领头,后面是富国威、姜雄、莫七、万良及十多个广龙堂的其他骨干,接待着各方的来客。正如金城所料,省城及四乡各大小堂口大都派人来了。有的是堂主亲自来,有的则是派个军师之类的副手来。这些人一小部分是来诚心吊唁,表示慰问,大部分的则是来探听虚实,其中不少是来顺便拉拉关系。
  不管谁来,也不管他们的态度如何,金城的神色总是哀伤而庄重。省城北面有个堂口叫义兴堂,有四五十人马,堂主叫章阁锋;东北面有个堂口叫乾良堂,也是有四五十人马,堂主叫毛刚;大东门外有个堂口叫猛虎堂,有三四十人马,堂主叫赵刚章。这三人在金城未归顺林风平前都曾与金城结下过仇怨。这次章阁锋与毛刚都先后前来吊唁,赵刚章不敢自己来,却派了副手张贡代他来,三人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向金城“表敬意”以“冰释前嫌”——尽管那个毛刚是有名的目空一切的黑道狂人。姜雄见这三人走进广龙堂来,不觉一下想起往事,双眼便冒出了火。金城对这三人却像以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神色态度跟对别的来客毫无两样。只是当他们就要对他继任堂主表示祝贺时,金城便不失时机地向他们鞠躬致谢,随即去接待别的来客,叫他三人全开声不得。
  三山会会长郑雷和洪胜堂堂主刘老七都先后亲自来给江全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在休息室里,这两位在黑道上的响当当人物都高声祝贺金城继任为广龙堂堂主,而金城只是拱手谢过,一脸的哀伤与谦恭,并无得意的神色,更不多言。郑雷对金城的这种“淡然”非常“欣赏”,同时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他隐隐觉得这位三十岁左有的青年人将是黑道上的一个人物,会给自己造成某种威胁。刘老七对金城的这种“淡然”则大感意外,他本以为金城这么年轻就当上了省城一个有名堂口的堂主,对自己如此“热烈祝贺”,应该有点“得意忘形”才是。
  刘老七回到洪胜堂,把自己的感受对梁管谈起。梁管听了不仅毫不觉得意外,反而脸色沉重起来,道:“七哥,金城这小子将来会是个人物,现在他只是羽毛未丰,待他的势力扩张起来,可能会是我们洪胜堂的一个劲敌啊!”
  “老梁别杞人忧天,”刘老七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论江湖上的道行,金城这小子还‘嫩’哪!”
  “七哥,请恕小弟直言,话不能这样说。上次朱揸遇刺,原来我并不认为是广龙堂的人做的。但金城和姜雄来本堂赴宴后,我反而认定是金城和姜雄做的。金城有智谋,又够勇,武功好,枪法准,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七哥,你试想想,当时金城在本堂中,情势对他是何等的危急,他的应对稍有差池,立即就会命丧本堂,但他却能如此泰然自若,安渡险关。当小弟突然发难,他又能如此机智应变,立即使出软硬两手,叫人一时奈何他不得。七哥,你试想想,在今天的江湖人物中,有几个能做得到?”
  梁管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喝口茶,看看刘老七。刘老七也顺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没哼声,但他脸上的神色表明,他对梁管说的话已非不以为然了。
  “我敢说,若任由他发展下去,金城此人以后绝非池中物。”梁管见刘老七已被说动,立即继续往下说,“现在他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当上了广龙堂堂主,一般人会是何等的得意,而他却能深藏不露,这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一个正当年青力壮,又是这样智勇双全,深有城府的江湖道上的人物,本来就不好对付,现在他更当上了一百几十人的首领,对我们就具威胁性了。七哥,我们实在不能对这小子等闲视之。”
  刘老七沉思了一回,道:“老梁,照你的意思……”刘老七有意不把话说完。
  “我们不能让他顺顺当当地坐大。应该趁他羽毛未丰之时,削弱广龙堂,打击他。”
  梁管总忘不了上次金城在自己堂口中给自己造成的屈辱,他要借刘老七之手为自己出口气、这是其一;其二,他确实也是认定金城将来必会对洪胜堂造成威胁,不能就这样让金城安然发展和扩张势力。他的提议,既是为私,也是为公。
  刘老七又沉思了一回,道:“我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向广龙堂开战,那样对我们自己并没有好处。而且,”刘老七顿了顿,“我觉得和金城这小子颇有缘,他现在既然没有得罪我,我不打算无缘无故暗算他。”
  “小弟的意思不是向广龙堂公开宣战,也不是无缘无故去暗算金城,”梁管见刘老七这样说,自己便不得不改变策略,望风使舵,把针对金城改为针对广龙堂,这样刘老七就决不会反对,“但我们一定要在金城把广龙堂的势力扩张起来前设法打击广龙堂,只要广龙堂的势力遭到削弱,那样金城再有本事,也无所施其技了。”
  刘老七对梁管的话一般是言听计从的,况且现在梁管说的全是为了洪胜堂着想,不管是削弱打击了哪一个堂口,都只会对自己的堂口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于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应该在广龙堂羽毛未丰之前打击它,那样就算金城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用了。这样吧,老梁,你想个办法出来,要既能削弱广龙堂的势力,而我们洪胜堂又要从中得到好处的!”
  “是,七哥。”
  梁管本来是借题发挥,希望说动刘老七向金城动手,没想到到了最后,刘老七却下令要自己想个这样的“一箭双雕”的计策来——不是要针对金城本人,而是要针对广龙堂,既要打击它,而自己又要得到好处,也就是说,洪胜堂不能公开出面找广龙堂的麻烦,这样就必须使用借刀杀人之计,但又有哪个堂口会听你洪胜堂的指挥去公开跟广龙堂作对的?
  照当年黑道上的规矩,属下既已接受了首领的命令,就不能反悔。要想出这条“妙计”可就把梁管难住了。他苦思冥想了足足半个多月,仍未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前两天又探得情报,说金城已把怡和商行的一万六千大洋的欠债还清了,这使他更感不安。在这期间,刘老七仅在无意中间过他两次:“可有想出什么妙计来?”这令他感到如坐针毡。
  但他不怪自己“多管闲事”,也不怪刘老七给自己下了个这样难以执行的命令,心中却是反而增加了对金城的仇恨--他越来越恨金城这小子难以对付,才使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
  梁管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天下午,洪胜堂来了一个渔民打扮的人,要面见堂主刘老七。
  刘老七与梁管在堂中密室接见了这位不速之客。对方也不多言,只寒喧几句,表明自己的身分,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与刘老七。
  刘老七拆封展读:
  刘爷大鉴:
  百日前拜托刘爷送货一批,至今未到,过期已半月矣!
  兹派本堂军师梁冠贤前来相商。若刘爷有不便,请还订金三万大洋,小弟自当另找主顾;若刘爷能将货送达,请付字据与冠贤带回。言之不胜惶恐。
  恭颂
  夏祺
  英义堂堂主袁巩
  顿首
  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五日
  刘老七看完,沉默不语,把信递与梁管。
  梁管匆匆一读,看看刘老七,只见刘老七正看着自己,分明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再看看梁冠贤,只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一脸的期盼。
  梁管又把信看了一遍,突然只觉心中灵感一动,神色大为振奋,他先向刘老七点点头,再向梁冠贤一拱手,道:“劳动大驾,远途跋涉,怨罪怨罪。近期省城颇多变故,送货有所不便。现在大局底定,货将于三日内送到,请贵堂准备好货款吧。”
  刘老七和梁冠贤一听,心中不觉都吃了一惊,四只跟睛一齐盯着梁管。刘老七的眼神的意思是:你老梁怎么就这样一下子便应承下来了?梁冠贤的眼神的意思是:你们把货拖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现在又一下子就答应得这样爽快?
  梁管明白他俩心中的疑问,脸上微微一笑,一击掌,进来一个老佣人。梁管吩咐道:“给刘爷拿文房四宝进来。”
  老佣人应声“是”,立即端来笔墨纸砚,很快研好墨,向刘老七鞠了一躬,悄悄退出。
  梁管摊开信笺,左手按着,右手提笔,一挥而就:袁巩兄:货定于三天内送达。
  民国十一年七月十六日
  留下了签名的地方,梁管双手把信笺递与一脸疑问的刘老七,点点头,神情是十分的笃定:“山人自有妙计,保准七哥不会反对。”
  刘老七知道梁管的脾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而这类“妙计”不可让任何第三者知道。于是也不犹豫,便提笔签上自己的大名。
  梁管恭恭敬敬地折好信,装进信封,递与梁冠贤。
  送走了英义堂的使者,刘老七锁上密室的门,望着神态有点自得的军师,道:“我说老梁,现在省城动荡,政局不稳,你怎么会说大局底定的?十多天前省议会选省长,议长与议员竟拔枪相向,所谓国民政府,几乎是徒有虚名,实权在拿枪的手中,而拿枪的谁都想趁乱捞一把,三山会的人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郑雷有可能还串通了‘鹰爪’(侦探)。老梁,你怎么够胆打包票三天内把货送去给英义堂?这个时候被公安局定个私运枪械的罪名,可不是开玩笑的!”
  “七哥不必担心。”梁管看着焦急的刘老七,不但不急,反而还淡淡一笑,喝了口茶,“我们不是要打击广龙堂,削弱它的势力吗?这就是一个天赐良机!”
  “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跟广龙堂有什么关系?”刘老七瞪大了他那双有名的牛眼睛,这是他心情激动时的一种外在表现。
  “七哥你也知道,前两天广龙堂还了怡和商行一万六千大洋,仍欠着三江善堂三万大洋,它正等钱用。陈总司令的族弟陈扬生已来到省城,闻说就是要通过三江善堂向广龙堂催债的。金城新任堂主,以他的为人,他要在江湖上树立自己的声望和威信,是不会像江全那样长期欠着一笔债的,他一定会尽快还清债务,而且,他也不敢跟陈总司令的族弟作对……”“唉,我说老梁,”刘老七心急,他可没心情听军师的长篇大论,“金城要还债是金城的事,现在我们是要想办法把货运给英义堂,你管广龙堂的事干嘛!”
  “七哥不是曾托过江全代运货?”
  “是啊,但江全那小子一推再推,而我又不愿冒险,才弄到我洪胜堂在江湖上失了信用,人家找上门来。”
  “这回金城不会推了,就因为他等钱还债。”
  “什么?”刘老七稍吃一惊,“你还是打算要广龙堂代我们运货?金城虽然‘嫩’,但我想他不会冒这个险。”
  “孙子兵法说,利以诱之。我们正要利用他急着等钱用这一弱点,把他引入彀中……”“好,”刘老七不等他说完,“就算他同意了又怎样?他运成了,我们是要付他运费的!”
  “我们就要叫他运不成……”
  “那我们价值八万大洋的枪械就没了!”刘老七叫了一声,“要金城还,他怎么还?杀了他也不顶事,说不定洪胜堂还要惹上麻烦。”
  梁管可不急,他不插嘴,喝口茶,才接道:“我要叫他运不成,而枪械又要回到我们洪胜堂手中。小弟已想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有这样的好事?”刘老七见梁管说得这样笃定,心情也平静了些,在八仙桌旁坐下来,慢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双牛眼睛定定地看着梁管,等他说下去。
  梁管压低嗓音,把自己的“妙计”详述一遍,说得刘老七不时赞许地微微点头。最后,梁管道:“这对我们洪胜堂大有好处,从中可以大赚一笔,更重要的,是可以将广龙堂迫入绝境,令它从此一厥不振,以至万劫不复,为七哥预早消除一个极可能是未来的劲敌!”
  刘老七猛吸了两口他的福建水筒烟,一拍八仙桌,站起来:“好!好计!那就事不宜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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