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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的好奇心

  听了医生的话,我倒觉得有点不安了起来。也许是因了我来的原故,使得韩斐君多说了一些话,热度又增高了。
  我连忙向医生问:
  “又有一点热吗?”
  看护妇从韩斐君的嘴里抽出了体温器,递给了医生,医生拿起来向亮处看了一看,摇摇头说:
  “我嘱咐你不能多用脑筋,不能多说话,你此刻似乎又因了什么事很兴奋了。这样,你发热一天,你便要多住一星期了。”
  韩斐君将舌头一伸,大约是怕医生的话使我为难,连忙自己辩护着说:
  “我并没有多用脑筋,不过刚才也许和小孩子多玩了一刻,有一点兴奋。至于这位朋友,他不仅不允许我多说话,连他自己也不多开口的。”
  医生向看护妇低低的说了几句话,看护妇在一张挂在床脚的表格上记着热度的高低,他看了一看,就自己走了。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来吩咐说:
  “最好少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知道,对于你的病,静静的不用脑筋,是比吃药还有效的。”
  我随即也拿了帽子,向他说:
  “医生的话是不错的。你还是恢复健康要紧,一切的话,都待你好了再谈罢。过去是过去,无论好坏,你也不必多想,而且此刻更不是用脑筋的时候。”
  最后我便对他说:
  “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可写条子或叫医院里打电话给我。我想你最好还是多睡少想,我们再见罢。”
  他好像很顺从的点头向我笑笑,从被单里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手的热度也很高。
  “谢谢你的一切。”他说,“我的日记你不妨一读。文字虽然拙劣,但是那里面的感情却是真切的。你可以知道一点我此刻无从说起的事情,你也可以更了解我的个性一点。我并不是一个如你过去所推想的纨绔子弟。”
  我说:“以前大家少接近我,或者有点误解和成见,至于这一次,和你见面以来,听了你的话,我不仅绝对的同情你,而且很高兴能多一位你这样的朋友了。”
  他笑笑,我和他握了手,我说:“好好的休息,再见罢。”便走了出来。
  这天下午,我几乎无心做旁的事,韩斐君整个的一切占据了我的思索。他的病、那小孩子、他的日记,我用我自己的想象不停的将这一切推测着。
  也许是由于好奇心,也许是由于想知道他们的事情更仔细一点,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位朋友,是对于上海的交际花和电影明星最熟悉的人,我问他可知道陈艳珠,她近来可在上海。
  “在上海的,昨晚还在跳舞场里碰见她。你问她做什么?”
  “有位摄影家要给她摄影,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知道的,环龙路桃花村十八号。你不要骗我,是你目己要写情书给她吧?哈哈!”
  我也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是我想,或者有时会有用处,便仔细的抄下了,料理了一天应有的杂事,傍晚便赶着回家,将韩斐君给我的日记簿拿出,在灯下读了起来。
   
十二、韩斐君的日记

  韩斐君的日记,在我未读之前,我先随意前后翻阅了一下,知道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他的一部分的自白,因为有的并没有日期,只是顺着事态发展的程序记着而已。但和陈艳珠认识的第一天,就是这日记的开始。
  这下面便是他的日记:
  我要大书特书着,今天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最值得纪念的一日,是我将永久不会忘记的一日。活了二十五岁,我一直到今天才觉得这整个的世界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为我而存在的。
  我认识了她,认识了将以她无尽的光明永远照耀着我的夜明珠。
  在雪园吃晚饭,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好像在期待谁。不时看看壁上的挂钟,我装着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模样,大胆的走过去问她借放在台子上的晚报。
  她沉默的递给我,是那么一只细腻的小手。我装着在翻阅当晚电影的广告,却从报纸的角上偷偷的看她,她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的在吃着冰淇淋,我觉得无话可说,将报纸前后乱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看见,感到自己的战败了,便折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
  她抬起头来:
  “今天晚上国泰的戏很好。”
  那么流利的北京话,我心里一跳,不由的又将报纸打开。
  她笑了起来。
  “下次看报纸的时候,眼睛最好不要看在旁边的地方,免得再看第二次。”
  原来她也在看着我的!我将报纸一折,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陈小姐的眼睛是和陈小姐的嘴一样厉害哟!”我说。
  她倒有点诧异了:
  “你认识我吗?”
  “岂但认识,而且是素来钦佩陈小姐的艺术。”
  “倒是一张不会说谎的嘴。老实说,是真的向我借报纸吗?”
  “其实是想借此认识小姐。”我老实的说了。
  “真的这样纯洁吗?”
  “旁的我还敢希望什么?”我说。
  她将嘴一撇,眼睛又望望壁上的挂钟。
  “请回去吧,你这位先生的架子太大,我不敢认识。”
  我倒有点不解了。
  “陈小姐原谅,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吗?”
  “你这位先生只要认识旁人,却不愿自已被人认识,不是架子大吗?”
  我恍然了,连忙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恭敬的递给她,上面是印着我的住址的。
  她看了一眼,读着:
  “韩斐君,很漂亮的名字,就住在这楼上吗?”
  我点点头说:“有空请陈小姐来坐坐。”
  她将我的名片放进了手提袋里,又望望壁上的钟,突然问我一句:
  “你的脾气好吗?”
  我一时猜不出她问我这句话的用意,我只好说:“我是像羊一样驯良的人。”
  “那么,”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来,“对不起你,我的朋友要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想要问她一句话,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她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心意。
  “隔一天我会来拜访你的。”她笑着说。
  是那么低低的一句,那么会心的一笑!
  这样,我便认识了陈艳珠,而且对于未来怀着无限的希望。
   
十三、已经失眠了

  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遇见过陈艳珠不只一次,朋友们要给我介绍也不只一次,可是却在昨晚那样场面之下由我自己认识了,这不是命运注定的吗?
  我起先不敢认识她,我又不愿托人介绍那样庸俗的认识她。实际上,我所期待的就是昨晚那样的机会啊!如果是幸福,是由我自己的手得来的,如果是不幸——即使是不幸,即使为了认识她而舍弃我的生命也是甘愿的。
  是那么美丽活泼的一朵花,那么会说话的一张嘴,(该不会说谎吧?)有人说她的生活浪漫,我看不尽然。环境不好倒是实在的。怎样使她生活好起来,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奢望。
  从广东刚到上海时,朋友们就说了,你到上海去,不可不认识陈艳珠。可是你得小心,为她自杀的人多哩!看了她一次客串的跳舞,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有人肯为她拆毁自己的家庭,抛弃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值得的。在舞场里遇见了多次,每次总有一大群男子随着她,朋友要给我介绍,我拒绝了。韩斐君要认识陈艳珠,是不肯这样甘心仅仅做一个侍从的。
  我挟了舞伴往她面前跳过去,眼睛睬也不睬她,表示我并不注意她。实际上,这是我的嫉妒。
  真的,昨晚看见她的所谓朋友,一个小胡子的绅士来了的时候,我真有说不出的嫉妒。这真是人生得意之秋,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示威,嘲笑我的孤独。我真想寻个机会和他决斗去。我望陈艳珠,她偷偷的向我点点头,我这才释然了。
  你不必得意,你这傻佬,你可知道在五分钟之前,在你没有来的时候,她已经和我说过话吗?你在鼓中哩!
  人家说她没有灵魂,这是诬蔑她的。她不是很大方很天真的和我说话吗?只有自己内心不纯洁的女子,才以为每个男性是不怀好意的,说话也许俏皮一点,但是我该原谅她,这是独身女子在交际场中仅有的武器。她立刻能接受我的诚意,很大方的和我谈话,好像是熟识的朋友,并不扭扭捏捏作态,而且能看懂了我的心意,这颗心是多么聪明美丽哟!
  从这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夜色是迷人的。大建筑的灯光,从黑暗的天幕下,五色缤纷向你闪着一万只瞬息不停的眼睛。这每一只眼睛,都是黑而清澈,有长的睫毛,修然人鬓的黛眉,配着一张长长的脸,掩在斜掠的头发下,用她小小的朱红的嘴唇向我微笑着,微笑着。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这一张该祝福的嘴,我要用整个的灵魂、全身的细胞,战战兢兢的,抛开世上其他的一切,期待着你的降临。
  不要使我失望哟!我昨晚已经失眠了。
   
十四、期待

  早上起来,就叫仆欧买了一块钱的花,插在昨天从新新公司买来的花瓶里,叫他将房间特别收拾了一下。又自己到楼下买了一磅太妃糖、几样水果。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第一次真不容易选择。
  香烟、咖啡,什么都预备好了,只等贵客的光临。我吩咐仆欧,如果有位小姐来看我,立刻请她进来。
  该不会有旁的不知趣的朋友冲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女朋友,但是心里止不住的焦急和不安,像毫不曾有过这种经验一样。为什么?爱她吗?是的,我爱她,我自己发现自己的秘密了。
  这是不可解的,现在就谈到爱的问题,也许太早了一点罢。但是,如果不是爱她,为什么一向总注意她,嫉妒她的男朋友,因了她要来而感到不安呢?
  况且,出于我意外的那样温雅懂事,并不是传闻的那样一个浅薄没有灵魂的女性。仅是这一点,我已经不能把握自己了,何况对待我又是那样的多情呢!
  从她今天的衣饰上,我要观察她对待我的态度。一个女性不把一个男性放在眼中的时候,她是不愿意为他而装饰自己的。
  推测不出她在什么时候来,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来的可能。也许上午特地跑来看我,也许下午顺便来看我,也许晚上瞒着其他的朋友,偷偷的来看我。
  我怎能断定呢?我是相信命运的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要赐给我的幸福的限度,我是无法预知的。
  午饭就在房间里吃了,我不敢错过一分钟的机会。仆欧也许在诧异了:韩先生怎么这样的坐立不安呢?
  是的,期待中的光阴真是难过,我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十五、她竟没有来

  已经是夜里一点钟。我等了一整天,她竟没有来。
  不知在这高高的窗口望了多少次。每一次电梯在五楼停住,每一次走廊里的脚步声,我总以为该是她来了,结果每次都是失望。仆欧也许诧异极了。所有的尊严今天都在仆欧面前丧失尽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瓶里的花在嘲笑我。每一颗巧克力糖好像都在纸包里冷笑,每一只苹果好像都为我羞红了脸。如果有朋友来,一言不和我就要吵嘴的。
  街灯亮了,远远的天际泛起了上海所惯有的朦胧的夜色。我不愿开灯,以便相信时间还不过迟。但是想到没有灯光,人家或者以为我不在房里,便连忙将所有的灯都开了。
  是怎样一条削长的孤独的影子哟!
  一直等到一点钟,两餐饭都在房里吃的。整天没有出门,可是也整天没有人来。
  已经是一点钟。她不会来了,我知道,我绝望了。
  女性真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动物。好像是专为了说谎才生着一张嘴的。不说谎的女性简直没有,她们更不知道什么叫作灵魂。
  换了衣服上跳舞场去。
  为什么白费了一天的光阴呢?我真傻。我觉悟了,完全是我自己的幻想。那样的女子哪里会知道爱,哪里会认真,哪里会想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记住她的每一句话。她以为每个男子都是向她玩笑,于是她也向每个男子开玩笑。
  凭了一己的幻想,便以为她了解我,一定会来,我真是太理想了。
  在舞场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医好了自己的不快。我真是自寻烦恼,将她那样的女性看成神圣了。如果她会了解爱,这舞场里坐着的每一个舞女不都是理想的爱人吗?
  我尽情的跳着,买来的欢笑是比自寻烦恼更值钱一点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她也正在那一面跳着。不是小胡子,却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
  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真自己好笑。今天做了一天的梦等她来,这样的女性也值得我等吗?我幸亏发觉得早,不曾自己陷入罗网。
  她跳了过来,看见了我,背了秃头的面向我点点头。
  那种役有灵魂的眼色,亏她还认识我。
  我想不睬她,但是想到不愿向她示弱,表示我早已忘去了她的话,并不因她不来而生气,便将跳着的舞女挟得更紧一点,若无其事的也向她点点头。
   
十六、一封信

  人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是可以免去不少愚蠢的举动的。我就是这样。想起日间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自寻烦恼的好笑。幸亏悬崖勒马,自己看透了她的为人,不然,也许要和旁人一样的做出许多蠢事了。
  一直跳到四点钟,才和朋友们分手回来。陈艳珠到两点多钟就走了,到哪里去,是不问可知的。
  拖着沉重的身体,可是却轻松了许多的心境,回来就睡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仆欧进来招呼,送进来三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在日本的朋友来的,另一封没有邮票,是送来的,笔迹生疏,像女性的,我好奇的拆开了。
  字迹很小,信纸上寥寥的写着:
  
  韩先生:
  我不想向你解释我昨天失约的原因,我只请你原谅。今天晚上七点钟来拜访你,请等着,一同出去吃晚饭,好吗?

  下面是一个“珠”字。
  我连忙问仆欧,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仆欧说是上午十一点钟,一个出店送来的,说是卡德路来的,姓陈。因为不要回信,便收下任他走了。
  居然来这样一封信,陈艳珠倒也是个捉摸不定的女性。
  但是略加思索,我恍然了。
  她大约本来已经忘记说过来看我的事,后来在跳舞场遇见,才记起来了;或者又向旁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知道我是谁,便觉得倒是一位不妨结识的男朋友,于是便送了这封信来,决定赴约来看我。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她在跳舞场里发现了我以后,不久她自己就走了,也许是因为对我失了约,自己心里感到一种不安吧。
  如果这样,她倒是还有几分灵魂的,只怕没有这样理想,不过因为朋友向她说我是怎样的人,或者更夸大的说了我是什么香港资本家的儿子,才使她决定要认识我,觉得我有被认识的资格吧?
  随便怎样,对于她,我是已经看得像水晶一样明澈,不会再着迷的了。
  看她怎样对待我,我便怎样对付她。在她以为玩弄着我的时候,我也乐得玩弄她一下。钱,我是不预备多花的,她如果抱了某一种奢念来认识我,她是一定要失望的。
  乘着下午的空闲去理发,买了几根新领带。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歌舞皇后,在她面前是不能示弱的。
   
十七、七点零一分

  陈艳珠说是七点钟来,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子,时间未必是尊重的。说七点,也许八点半才来也说不定,或者根本忘记了也说不定。
  躺在沙发上看刚买来的几份画报,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房门上有人敲门。我心里一跳,站起来开门,门外是仆欧,他脸向了会客室里说:
  “有位陈小姐来了。”
  我一看手表,刚刚七点零一分,陈艳珠倒是个怪女性。我说,请她房里来坐。
  踏着地毯的轻盈的脚步声走近来了,她一走进来就伸手和我握手。
  “韩先生,我说话算话的,说七点来就七点来,一分钟也不差。”
  我说:“七点刚刚过了一分钟。”
  她说:“这不算的,这是乘电梯的时候。我因为上次失了约,对不起你,所以今天特地做个好人,在楼底下等好,吃了一客冰淇淋,一到七点便跑上来。”
  她说了,将手里握着的一张楼下雪园的账单给我看。
  我忍不住问:
  “那么,你昨天……”
  她连忙用两手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说:
  “不要提昨天的事了,我们将做朋友的日期延迟一天,就算从今天做起,不必提昨天的事了,好吗?”
  我只好笑着将她脱下的大衣接过来了。
  脱下了在背的大衣,她里面穿的是天蓝色丝绒的旗袍,鬓上斜戴了一朵银红的宫花。头发一面散着,一面却用发针贴在耳后夹了起来,因此两道琼克劳馥式的眉毛有一半被掩在右面的头发里。颊上的胭脂是朱黄色的,衬着淡淡的眼晕显出一种媚人的疲倦,也许是有着舞台经验的关系,她的每一个姿态总保持着全体的均衡。
  长长的脸上,除了略略显出一疲倦的神色以外,完全笼罩着一种静穆文雅的风雅,像是一位名门淑女或大家闺秀,没有一点扭捏的小家的气份。
  看了她,我心想,旁人关于她的私生活的种种传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谎言,因为一个女性如果过着一种无节制的不规则的生活,她虽然能暂时用化妆保持她的美丽,但是却无法保持无形中笼罩她的那一种耀人的光辉的。
  她眼睛将房里简单的陈设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向我说:
  “韩先生的房间收拾得这样精致,怎么不见韩太太呢?”
  我说,我还没有这样的幸福。
  “你不要骗人哟!”她说,走过去细看壁上一张桃乐丝德里奥的照片,“如果你太太知道我这样的人和你做朋友,马上就要和你吵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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