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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过了一天多,七少得到了确实消息,知道部子九在前天夜间率领着大队突围后,一直打到昨天上午,才同李水沫率领的前队汇合。但杆子被军队和红枪会不停地追着,打着,又到处被截击,死的死,散的散了。瓤子九和二红都死了。票子有的被军队打落,有的被土匪撕了。又过了一天多,薛正礼才派人送来消息,说他带着赵狮子们余下的十个人逃到刘家寨,投靠姓刘的大绅士①暂且存身。这位年轻绅士是同盟会出身,跟随着国民二军总司令胡景翼打回河南。胡景翼驱逐了吴佩孚的残余势力,做了河南军务督办,实际也自兼省长,打算派刘某做豫南道尹,当时他的家都说是信阳道尹。后因胡景翼突然病故,刘做豫南道尹的事落了空。且说刘家寨同茨园有几层老亲,这位新绅士就要去信阳做道尹,他的家人急干要替他组织卫队,所以巴不得把薛正礼收抚。得到这消息后,王成山和薛强娃当夜就动身去刘家寨找他们。第二天,七少的那位在城里民团中干差事的堂三哥请假回来,七少为减少身上的责任起见,托他的堂三哥把菊生也送往刘家寨去。
  
  ①就个人名叫刘莪青,并没有上任的信阳道尹。三十年代,他做过南京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解放初,他是民主人士,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重要成员,任河南省交通厅副厅长,文化大革命前死去。我几次在开封同他闲谈,可惜不好意思提到我少年时随土匪到过他们寨中。

  菊生和薛三少午饭后由茨园出发,晚饭后到了刘家寨。他看到了他的干老子和赵狮子们几个人,却没有看见刘老义。随即他知道刘老义挂彩后被军队捉去了,他的干老子因为想护救刘老义也几乎被军队捉去。干老子这支人死伤了三分之一,剩F的这十几个人也每人只剩下三两颗钉子。他打听别的重要人物,赵狮子告他说:二驾和招抚委员都死了;管家的没有死,带着几个亲随人不知往哪儿去了。菊生又打听他的二哥,大家都说不知道芹生死活,只知道票房死得最惨。票房因为走得慢,赘累大,看票的蹚将几乎死净,而票子也死去十之六七。菊生没有哭,因为他希望他的二哥没有死,不久会打听出他的消息。忽然想到了他的小朋友张明才,他赶快问起来他的下落。人们告他说,听说张明才被红枪会抓了去,看他的打扮不像是票子,在他的身上砍了十来刀,后来被军队救了去;不过他的伤太重,未必能保住性命。菊生再也忍耐不下去,就伏在王成山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王成山想起来瓤子九、刘老义、跟他同来的那个进宝,还有许多熟朋友,虽然他竭力忍着不哭,但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经他这一哭,大家的心中都非常难过,好久没有人再吐出一句话来。
  这天晚上,刘道尹的表老爷看见菊生,十分喜爱他,便央几位宾客和薛正礼对菊生说,要菊生认给他做干儿子,他愿意帮菊生到省城读书。菊生认为这对他是个侮辱,坚决地拒绝了,弄得表老爷和几位宾客都很难为情。薛正礼向表老爷说几句抱歉的话,对菊生却没有一字责备,因为他知道菊生最瞧不起有钱有势的人,而如今也不同在杆子上的时候一样。他希望菊生跟着他去信阳,一面读书,一面替他办一点文墨事情。菊生要求赶快回家去,因为他很想母亲,母亲也一定日夜地为他哭泣。薛正礼允许了他的要求,拿出来几串路费,托薛三少辛苦一趟,送菊生回家。第二天早饭后,薛正礼、赵狮子、王成山和薛强娃,把他们送出村外。薛正礼嘱咐了一些路上应该小心注意的话,又拉着菊生的手说:
  “娃儿,以后常给我来信啊!”
  “不要忘下我们啊!”赵狮子也笑着叮咛,笑得凄然。
  菊生同薛三少在路上走四天才到了邓县,中间因为马文德和徐寿椿有军事冲突,多绕了几十里路。一进大门,菊生就开始一面跑一面唤娘。母亲在床上听见了他的声音,悲哀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对站立在床边的大媳妇说:
  “我听见菊的声音,是菊的魂灵回来了!是娃儿的魂灵回来了!……”
  菊生的大嫂也听见菊生的叫声,慌忙地跑出堂屋。看见菊生的睫毛上挂着泪,带着哭声呼唤着跑进二门,后边跟随着几位邻人和一个陌生人,她惊骇地唉呀一声,迎上去一把抓住菊生的膀子,一面架着菊生往上房跑,一面用哭声报告母亲说:
  “是真地回来啦!是真地菊生回来啦!”
  菊生冲到母亲床面前,扑到母亲的身上,大哭起来。母亲用左手紧紧地搂着他,用右手乱摸着他的脸颊、下颏、耳朵、胳膊和手,还摸脊背,一面摸一面哭着说:
  “你不是鬼魂,你确确切切是我的娃儿!你到底还没有死!你到底回到娘的身边了!……”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得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嫂去拉菊生,同时劝母亲说:“娘!你的病还没好,别大伤心了!”但这句话刚刚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靠在立柜上,用双手蒙住眼抽噎起来。一家三口人只顾伤心,忘记了还有位送菊生来的客人。薛三少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抽着纸烟。几个邻人围立在他的面前,向他小声地问长问短。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屋里的哭声才止。菊生哽咽着向母亲问:
  “娘,我二哥有没有消息?”
  “唉!谢天谢地,”母亲叹息说,“他也没有死!一个土匪看他跑不快,用刀去砍他,他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军队赶上来把土匪打死,把他救活了。唉,我的儿,娘的眼睛快为你们哭瞎了!你看看娘的头发,三个月来完全急白了!”
  “我二哥已经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还在唐县。你伯昨儿上东乡去问朋友抓钱去,明儿也许能回来。打算抓来钱做路费去接回你二哥,带查听你的下落。唉,你回来了好,你回来了好,真是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哩!”
  “我大哥现在在啥子地方?”
  “你大哥,他呀,”母亲忽然把菊生拉近一点,放低声音说:“他现在在广东,可不要走露消息!”
  “怎么到广东了?”
  “他后来从天津逃到上海,”母亲小声说:“到一个纱厂里给人家做工。不知为啥子人家把他开除了,他在上海没办法,恰巧碰见几个河南学生要往广东去,他也跟去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说!你伯说,他是在广东闹革命,叫别人知道了要抄家哩!”
  菊生兴奋地说:“我将来也要去,我要找他去。”
  “你哪儿都别去!”母亲把菊生搂在怀里说:“我死也不再放你离开我!娃儿呀!你看看我这头发,你看看我这手瘦得像一把柴,我是活不了几天啦!”
  母亲又抽噎起来,几滴眼泪滚落到菊生的手上。他静静地坐在床边,茫然地思想着以后的种种打算,一阵阵的煎药气扑进了他的鼻孔。看出来家庭已经迅速地破落得无法生活,决无力再拿钱供他读书。他决定暂且在家中呆一个时期,将来或者偷偷地逃出去当兵,或者逃出去找他的大哥。但是,他心里叹息着,广东是多么的遥远啊!
  大嫂把油灯点起来,把药碗端到母亲的床前,请母亲趁热吃下。菊生走到外间去,向院里望一眼,无边的夜幕又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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