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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篇 港台“普通话”大泛滥


  王朔:现在,我倒觉得能够彻底打败“文革”语言的,能够抓住最多数大众的,只有港台大众文化,港台式的软语普通话现在已经直接威胁到以北方方言为腔调的普通话了。老上海滩的东西全在港台,它现在已大举反攻大陆,再过一些时间,北方的鸳鸯蝴蝶派也好,南方的靡靡之音也好,大众的小品也好,精神的小品文也好,全都过到港台,在那儿沤着、发酵,然后再加点西方的东西,商业化一包装,工业化一制作,全成了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群众工作,从娃娃抓起,现在的小孩一口‘鸟语’,等这些娃娃长成人,想学术都说不好庄严的腔调了,港台一回大陆,基本上是攻必克,战必胜。所以我们这一代的语言,好的也好,坏的也好,统统被港台鸟语给吞没了。现在,像你我这样的三四十岁的人,还知道北方方言这个话的妙处,你再看二十年以后,就是这种“广普话”,广东普通话,我觉得就该是它的天下了。
  甚至现在的年轻人因为对广普话的熟悉,老看粤语片,广东话的幽默他们也懂了,笑话都开在这里面,用典也用在这上面。其实最终可能被广东话给化掉了,全国人民统一到广东普通话上。“一国两制”,主权在你,话权在我。
  老侠:港台普通话或广东普通话已经占领了大部分娱乐性的电视、广播,它有示范性,现在全国各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甚至中央台的大型晚会上的主持人,为了取悦大众,全部学港台主持人的腔调,包括调侃、开玩笑。这个港台文化、广东普通话的影响。浸透力太强了,你想想像余秋雨这样的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人,完全接受刘白羽大抒情传统的人,以“石一歌”的笔名在“文革”中引吭高歌的人,给他针尖那么小的事就能放大到民族、国家、人类、真理的人,也经不住广东普通话的诱惑,他的《文化苦旅》中就有许多句子是受港台流行歌曲的影响,有的句子好像就是从那些流行歌曲中抄下来的,比如“殷殷地企盼着”这类句子。“老公”已经通行全国,有些港台词汇也进入学术领域,如“达成”、“企划”什么的,原来咱还真没有。这套港台的普通话系统,你觉得现在也好,未来也罢,对中国的创作,当然也包括人们的日常生活语言、大众文化语言、它的渗透力到底有多强,会不会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大趋势,大家将来只能说这些“鸟语”了。
  王朔:它现在当然还没有渗透到小说创作里来,我觉得就是因为写小说的,还没人好意思用广东普通话写。所谓后来的,也就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其中有一些没长进的,就在那些流行刊物上用“鸟语”了,像《希望》、《女友》等等,有些小女人用,有一些大男人也用,在这些刊物上写一些“寄语”之类的东西,用的语言方式都是港台的那些,似乎一给青年朋友“寄语”,除了“鸟语”就没的可用了。这些用此种语言的人当然写的不是正经的小说,就是那种其实大部分属于随笔类的东西。这类刊物也有连载小说,就是给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看的,这起码说明它所关注的读者群已经有了,它是有意识地用这种“鸟语”吸引那一代读者。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非常习惯接受那种比较软的温情的腔调,不像我们年轻时听的都是硬邦邦的口号。这种“鸟语”最讨厌的是滥用形容词,就是特别强调那种惆怅呀、那种寂寞呀,强调青春期的那些种种不适应……这些刊物上那种情结的文字非常多,大部分都是,特别碜人。
  老侠:是不是年轻人中的大部分,由于青春期的原因,就喜欢这种软语,不分中国外国,也不分什么时代。我们讨厌这种软语,是不是因为没赶上这个“好时代”?
  王朔:这我不太清楚。反正许多人认为这种语言是美的,美学的,因为它软,其实这种软也让人很舒服的。以前的那种刘白羽、魏巍式的美文,那种豪放派的大抒情的,真的是要被婉约派的小情小调代替了。
  老侠:“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代替了“大江东去浪淘尽”。
  中国古代的文人,包括后来的文学史,都是扬“豪放”,贬‘婉约“,苏武、辛弃疾等人的豪放在大部分搞文学史的人的眼中,肯定要超过柳永、晏殊等人的婉约。前者是”文以载道“,后者是”文以抒情“,一载道就是大道理,一抒情就是小情调。
  前者温柔敦厚,后者缠绵悱恻。我们被豪放压得太久了,是需要一些婉约。现在,主旋律的豪放有些强驽之末了,大众文化的婉约已成为大众文化的主旋律。我觉得,港台的婉约比起大陆自己土产的婉约要更纯粹,更少大道理的渗透,所以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港台。
  王朔:港台是不是最终能够渗透进大陆小说,把咱这儿的小说全改样,我觉得就要看港台的大部分文字,特别是流行杂志上的文字都是这样的东西。如果是,那我想大陆恐怕也不能幸免,就是说将来最起码是大众文化这块儿,流行杂志、流行报刊,包括电视电影无法抗拒这种语言方式。
  老侠:像台湾的余光中的诗和散文就特别软,读上去宋词婉约派的痕迹特别重。
  他有一篇著名的散文,叫《冷雨》吧,那种腔调已经软得近于流行歌的歌词了。
  王朔:我发现现在的古装戏里说的不三不四的那种方言已经有点港台味了。现在的时装戏已然被港台渗入。前段时间北京播的两个青春偶像剧,一个叫《真情道白》,有些人戏称为“真傻道白”,这戏中的主角由胡兵主演,他说一口台湾腔,这太奇怪了,大陆土生土长的演员能这么快地在语言上港台化,演女主角的瞿颖还好点儿。但是这个戏里头完全是港台那套了,它已经进入到时装剧,已经不是说我们看的是港台戏了,或者说香港那一套古装戏的腔调,就是大陆自己的时装戏,借用的都是这一套。大陆时装戏的潮流就是合流倾向,即大陆、台湾和香港的演员合在一起演。还有那个《将爱情进行到底》,有些人叫“将肉麻进行到底”,也是这样。它里头一定要说些软绵绵的话,都是大家之间互相打情骂俏的软绵绵的话,好像谈恋爱只能这么软绵绵的腻乎乎的。这种类型的东西,基本的语言方式都是港台的,而且从情绪上也反映出港台的影响。我觉得使用港台的这个语言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是,他的情绪也都是港台的,这些杂志。影视剧的观众、读者,包括演员、作者都是港台腔的,好像他们从小就是港台这缸里泡出来的。虽然他们不生活在港台,但他接受这东西,可能他们会认为,这样的腔调才能表达年轻人的心态。
  老侠:我们的青春属于党和祖国,现在的年轻人的青春属于港台。我觉得这种语言腔调传播得如此之快,与电台、广播、电视这些媒体的主持人的示范、诱导有特别大的关系,特别是电视的综艺节目,电台的什么热线啦、点歌台啦、音乐排行榜啦,几乎所有的调频台都是港台腔。
  王朔:北京音乐台,原来我觉得还是非常有它自己特点的,现在越来越感觉是港台胜了。尤其是晚上十一点以后,它的播出主持人也换了,播情歌的时间到了。
  哎哟,全是港台腔,就那些“世界寄语”什么的。说些肉麻的话,互相赠那个音乐贺年卡。点歌什么的也完全是港台,全是那个。这个台我有时候开车听,我觉得他现在已经很难让人忍耐了,天越黑它的港台味越重,它非常适合那个时间,好像城市夜生活的灯红酒绿跟这种港台腔完全能合上。当然我认为就北京这地方还使用这样的腔调,我听着很不自然,一觉得听不惯就感到自己老了,电台的腔调是给年轻人的,我和它变成一老一少了。也许真的再过十年它就成了,满北京都是这个,你不认,但它并不跟你战斗。你觉得它的那种来势之猛,已经到了跟它狠猛地彻底战斗一把的时候了,但是他没有什么锋芒,软软的。
  老侠:就像猛的一拳砸在水中或棉花团上。
  王朔:我想是不是旧中国就有这样的东西。本来就都是中国人,就容易接受这个东西,他心目中早已经有了这个东西了。比如说宋词,婉约的那种,它本来就是个传统,是软绵绵的,诉说离愁别恨喜怒哀乐的。旧上海它就是中国的,港台的大众文化不过是旧上海的延续,就是说港台腔调不是一个外来的东西。外来的东西我想可能会时尚一时,就似一阵风刮过去了。它真要是有这种传统的根儿,它作为传统就有可能在大陆也扎下根。
  老侠:港台腔的风靡真是柔情似水地横扫一切。你的口语小说已经有很多读者了,有些句子和说法已经进入了人们的日常口语中,成为当代口语的一部分,但是你仍然搬不动一九四九年后形成的红色语言,搬不动那种大话大抒情。而港台的东西,它的那种软语腔调却在年轻人中把红色语言给废了,所谓糖衣炮弹谁吃谁软。
  现在一些类似社会渣滓的人都是年轻人,二十岁左右,他们也没工作,去偷去抢去嫖去赌去吸毒,也有杀人未遂的,也有职业强奸犯,就是这些人什么都敢干,做人没有任何道德原则,张口就是谎话,有人曾感叹,现在的流氓也一代不如一代了,过去的黑社会、流氓还有黑社会、流氓的道德,现在的流氓已没有了“叹气”二字,跟社会的其他阶层一样,只有利益,没有哥们。他们张口说话特别胜特别粗特别下流,不带脏字就无法开口。就是这样的人,说起话来干起缺德事来特别狠,但他们都对港台歌曲、影视了如指掌,模仿港台某歌星可以假乱真,对港台的各种“星”的事情倒背如流,最喜欢听的就是关于什么周华健啦、张惠妹啦等等的轶事趣闻。有一次,两个人为争论刘德华是不是开车把某某某歌星撞了,争得差点儿动手。你看电视,觉得这些歌星影星都很像,分不清谁是谁,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个“星”,可以互相代替。
  但那些小流氓却分得清清楚楚。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就是港台歌星的MTV、现场演唱会,港台的录像片。挺怪这些凶狠粗野的人怎么能对那么软绵绵的甜歌情有独钟。莫非他们心中真有那种小情小调?
  王朔:现在的年轻人,不分哪个阶层,学生与社会青年,款爷与打工仔……只要他一抒情就必是这种港台的,没有这港台腔他们就不会抒情了。后来我发现抒情必须模式化,无非是用一种模式代替另一种模式,过去我们的抒情模式是由钦定政治决定的,现在的抒情模式是大众文化制造的。港台腔的风靡我觉得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抒情方式,每个人都能很快就学会,甚至当你学会了习惯了以后,就会感觉到那样抒情的需要,你需要抒情,而且需要用一种最大众化的最通俗的方式抒情。我甚至觉得它确实能打动人。比如说前一阵流行一个《心太软》,那曲调现在简直没法哼了,但在它流行那阵子,一哼就上口,而且它传达的那种情绪吧,真的是能打动人,因为那种情感的小波澜、小曲折,谁都会经历。等于就是深夜寂寞呀,不回家呀,甚至为了爱一切都自己扛呀,它真的会打动人。就是说听了你会舒服,有时你甚至觉得它说得还很准。那我就觉得,它的流行它的席卷是必然的。怎么说呢?我觉得它有那么一种普遍性,它真的是不管人在什么情况下都适用。你可以抽象地说:我不接受这东西。但具体的东西你照样接受的。
  老侠:西方早就有许多思想家批判大众文化,称之为现代社会的文化工业,其特点就是机械复制,按照同一个模式,造就单面人。说这种大众文化中的复制、享乐、消谴是一种“富裕的疾病”、“喜气洋洋的灾难”,而且还说这种现代的工业一体化、机械复制、单面人,正是现代极权主义的社会基础,因为它窒息了人的怀疑的冲动、反抗的冲动,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个性差异,从而也就等于取消了人的自由。大多数人都喜欢安逸,大众文化提供了这种安逸,遂使逃避自由成了现代人的醒目标志。他们寄希望先锋艺术怪诞艺术打破这种统一的模式化。也有人寄希望恢复古老的道德和宗教信仰。人性中这种与生俱来的世俗的东西,无所谓好坏、善恶,稍稍开一个小口,跟着就是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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