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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禅意


  昨天刚写好一篇《禅学》,对禅和子说了些不敬的话,顺便也提到宋人以禅喻诗,把诗弄得非常玄妙。不过文章目的不在谈诗,因而也没有多说。
  今天整理书架,偶然找到一本《文史知识》,随手翻开,就看到一篇禅学者赏析王维诗的玄文,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例证。
  文章累累三千字,把王维的一首二十字的五言绝句赏析得禅味甚浓,倒也亏他有此别才。现在我且先抄出开头两段,来赏析他的赏析: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著名的田园组诗《辋川集》的第十八首。辛夷即木笔树。辛夷坞,因坞中有辛夷花,故名“木末芙蓉花”,由《九歌·云中君》“搴芙蓉兮木末”句点化而来,木末,即树梢;芙蓉花,这里实指辛夷花,因芙蓉与辛夷花色相近,故借以代称。在裴迪的《辋川集》和诗中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两句可证。
  这是第一段,赏析诗的文本。诗题是《辛夷坞》,王维的辋川别墅中的一景。诗是咏芙蓉花的。以芙蓉为名的花有两种:一种是水芙蓉,即荷花。一种是木芙蓉,木本植物,亦称地芙蓉。现在,水芙蓉仍称芙蓉花,用不到加一个木字,因为荷花,除了做诗以外,没有人称之为芙蓉了。“木末芙蓉花”,是点明所咏的是木芙蓉,句法虽然出于屈原《九歌》,却不是“点化”。
  辛夷坞中,未必只有一种辛夷花。作者明明说是芙蓉花,赏析者硬说它“实指”辛夷花。为什么?理由是“花色相近,故借以代称”。这个理由,这样赏析,能服人吗?我如果做一首咏菊花的诗,能说“东篱黄蜀葵”吗?花色也相近,可以这样代称吗?
  作者还引裴迪诗,“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用以证明“芙蓉”就是指“辛夷”的。这个证据,提得也非常牵强。我以为反而可以证明辛夷坞中也有木芙蓉花。再说,裴迪没有说明是木芙蓉,他这句诗也很可能是说辛夷花的颜色可以乱荷花。辛夷花是紫红色的,木芙蓉花的萼是深红色的,开出花来却是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荷花有红有白,要说颜色相近,倒是荷花可以和辛夷相乱。裴迪这一句“色与芙蓉乱”,我看是指荷花的。这也可以有诗为证,白居易咏辛夷诗云:“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荷花大,辛夷花小,故只比作小荷花。王维《辋川集》中还有一首题作《临湖亭》的诗: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岂不可以证明辋川别业中也有荷花吗?
  以下抄第二段,是赏析全诗总论:
  这首诗浅近单纯,说的是:在辛夷坞这个幽深的山谷里,辛夷花自开自落。自然得很,平淡得很,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诗。诗以言志,诗人的志哪里去了?诗以言情,作者的情何处可寻?然而,这确实是一首好诗。你看,辛夷花在树梢怒放,开得何等烂漫!辛夷花又在纷纷凋零,又是何等洒脱!既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无情有性,你能说,这仅仅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辛夷花么?
  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是他内在精神的外射,是一棵
  人格理想之花,然而又是一棵与众不同的花。
  这一段赏析,用的是欲擒故纵、欲扬故抑的手法。因为这首诗中,看不到诗人的志或情,所以简直不敢相信它是诗。原来这位赏析家不知道诗有赋体。不言志,不抒情,就不是诗。王维的《辋川集》诗二十首,除去最初三四首外,全是赋体,既不言志,也不抒情,难道全不是诗?
  底下,笔头一转,不是诗,确实是好诗了。你看,花开得多烂漫而没有生的喜悦;花落得多洒脱,而没有死的悲哀。现在,赏析出禅意来了。花即是人,人即是花。说花就是说人。人是谁?作者王维。王维的生,确是十分烂漫。他能以书画音乐,服侍王公贵人,为歧王家宴席中的常客。他又是和尚尼姑的大护法。自命维摩诘居士,经常有天女散花,优婆问道。家财富裕,买下了宋之问的大庄园。安禄山造反,打进长安,他立即附逆,做了汉奸。乱平之后,别的汉奸都分别得罪,他却非但不坐牢,反而授了官,至于他的死,也确实非常洒脱。他临终时,还从容不迫地给兄弟亲友写了许多遗书。没有生的喜悦,何以活得如此烂漫?没有死的悲哀,何以装得如此洒脱?要知道,烂漫是喜悦的现象,洒脱是悲哀的面具。
  如果说,以人喻花。那么,芙蓉花的“纷纷自开落”,既然是“自然得很”,你又何以知道它们没有“生的喜悦,死的悲哀”?难道禅学家已超过了弗洛伊德,能分析植物的心理了吗?我看,还是庄周老实,他倒还能说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现在,再抄一小段,是芙蓉花的颂词,也是王维的诔词:
  在这个绝无人迹的地方,辛夷花在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零,既没有人对它们赞美,也不需要人们对它们的凋零一洒同情之泪。它们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没有追求,没有哀乐,听不到心灵的一点震颤,几乎连时空的界线都已经泯灭了。
  多么玄妙?真是一棵“与众不同”的“人格理想之花”。不过,我以为,王维没有那么自然,倒是千千万万穷乡僻壤的老百姓,可以当之无愧。而我们的禅学家硬要把一朵芙蓉花,当作辛夷花,插在王维的胸前。
  最后,还要抄一段“禅意更浓”的赏析:
  辛夷坞也是这样一个境界,只不过禅意更浓,显得更为空灵。因为“对境无心”,所以花开花落,引不起诗人的任何哀乐之情;因为“不离幻相”,所以他毕竟看到了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因为“道无不在”,所以他在花开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无上的“妙谛”:辛夷花纷纷开落,既不执着于“空”,也不执着于“有”,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纷纷二字,表现出辛夷花此生彼死,亦生亦死,不生不死的超然态度。
  读了这一段赏析,才知道一首二十字的绝句,具有如此法力,连“纷纷”二字,也能表现出如此玄妙的超然态度。自愧读诗六十年,竟没有能看到“无上的妙谛”。在禅学家面前,读诗简直比猜哑谜更难了。
            一九九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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