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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返沽上



  他们从红花峪回到冀东军区休息了两天,组织部长李光便把李大波和红薇找去谈话。当年李大波和李光在北京大学是同学,又是一个地下党支部,彼此很熟,谈话没有拘束。李大波这一时期净忙些具体工作,便要求李光说说总的战况。
  李光略作沉思,便点起一支用报纸卷成的“大炮烟”,边吸边讲起来。他先叙述了一下日军进攻下的正面战场情况:国民党军自弃守平津、保定、石家庄、包头等地后,日军又毫不费力地攻陷了太原和上海,蒋介石在“诱敌深入”的借口下,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在去年11月20日就逃到四川重庆,躲进了大西南的峨嵋山。在北方,只有八路军在敌后开展游击战,一一五师在平型关,一二○师、一二九师在雁门关、娘子关,狠狠地打击了日军,炸坏汽车、飞机、桥梁,截获了日军的武器;在南方,是红军游击队刚改编的新四军在抗击着日寇……
  “总之,抗战半年多以来,在国民党军实行大撤退的形势下,敌人采用了长驱直入、高速推进的战略。”李光做着总结似的说,“大波,看来现在咱们只有横下一条心,担起抗日的使命,咬着牙,也得进行长期抗战喽!要不然,国民党跑得那么快,那么远,咱中国人可真要当亡国奴啦!”最后李光才谈到他俩去天津的秘密任务。
  “这是北方局来的指示,”李光慢条斯理地说,“指定大波到天津搞地工。据可靠情报,日本内阁组织‘华北发展公司’接管津浦、平汉、平绥、胶济、同蒲、正太六条铁路及各海港,又经内阁决议成立‘华北经济发展会社’,统治华北的运输与交通事业,特别是要把天津建成一个钢铁、食盐、碱、海产的专用军港,将做为一个从海路直达日本的兵站基地。据说,日本国内虽然人口膨胀,但劳力奇缺,日本方面准备从天津直接出口劳力,从事挖煤、修筑工事的民夫,我们就是要破坏掉鬼子的这一图谋。你过去在天津法政大学上学,起码地理环境熟悉;其次,你有不少上层社会关系,容易隐蔽;第三,你有从事敌工的丰富经验,政治文化修养高,所以这任务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了。你考虑一下怎么样?”
  李大波听罢李光的话,毫不迟疑地就做了肯定表态。他只简单地说:“既然组织上挑选了我,那我就服从。”“好,咱们反正都是革命的驯服工具嘛,干什么都可以。”然后他转过脸对仔细听话的红薇说:“方红薇同志,我已晓得你有强烈入党的愿望,你的工作关系,现在已属于中共天津市委员会,我会认真负责地把这一情况转告给他们,并请他们帮助解决,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意志坚定,你总会达到目的的。”
  经过这场谈话,李光最后说:“为了你们去做这项艰苦危险的工作,李运昌、包森二位司令员还要见见你们呢。”
  李光带着他俩走进一处地主的高门楼。这家主人早已逃亡,房子全空着,便成了司令部的办公地方。他俩进去的时候,两位首长都笑着迎上来,和他俩热情地握手。
  李运昌和包森正副司令员,都是高高的身架,穿一身灰裤、白褂的短打扮,腰里扎着皮带,别着带皮套的手枪。李大波在军区工作,时常写汇报,没少见他们。他知道他们是组织冀东大暴动的杰出领袖,在冀东一带具有很高的威望,李大波对他们非常景仰、钦佩。红薇自从随着宋时轮和邓华的队伍挺进冀东,也从这些人中听到了有关他们英勇无敌的事迹,在心里也无限佩服。今天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跟他们谈话,李大波和红薇都感到兴奋、幸福。
  两位首长留他俩在小灶吃了一顿饭,喝了不少自酿的枣酒,算是为他们饯行。饭间还说了不少对他们勖勉的话,让他们鼓舞斗志,胜利完成任务。
  李光一直陪在左右,从司令部出来,又回到组织部,商定了启程的时间,行走的路线,直到安排了带路的交通员,才算完成了全部的准备工作。
  李光把他俩送了很远。
  “再见,一切保重,后会有期!”
  “再见,后会有期!”
  启程的那天,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夜半夤时出发。带路的是军区专跑这趟线路的交通员耿志强。他20岁出头,长得大眼溜精,身板结实,化装成赶驴驮子的脚夫,牵一头小毛驴儿,胳肢窝里夹着鞭子。李大波是一身行商的打扮,红薇装扮成农村新娶的小媳妇,跟着丈夫出外去做买卖。
  要按往常时节,这条道儿并不算远,但如今却要绕道而行,还要经过三种性质不同的地区:根据地、混乱的游击区和恐怖的敌占区。这一次更难的是,李大波和红薇必须先到中共天津工作委员会报到,而“津委会”现在任丘县的农村里,这样就势必要跨越根据地冀东区和冀中区两个行政大区,敌人在这里几乎在每个道口都派重兵把守,封锁严密,过路极为困难。幸好有交通员小耿带路,他们一路晓宿夜行,住的都是熟悉的店家。他们在潮白河的一个小渡口,乘上一条专门接送干部的小渔船,从冀东区过路,进入了冀中区,经过五天的路程,终于步行到任丘的青塔寺村,到达了津委会所在地。
  津委会的负责干部留他们夫妇在这里住了几天。为了防备特务,绝对禁止外出一步,他俩必须在这里学习文件,熟悉天津市最近的情况变化。在10天的短期集训后,津委会就专门派了另一名交通员,把他们从文安洼带到独流镇,穿过杨柳青,进入了敌人占领下的天津。


  天津——这个祖国北方的海上门户,对于李大波和红薇是多么亲切啊!这座海港城市是去年继北平失陷后的第二天——7月30日陷落的,相隔已一年多,到处可以看见日军炮火的摧残。平坦的柏油路,处处布满弹坑和坦克履带轧出的深沟;电话局被整个炸光了;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被一场大火焚烧,剩下不多的房屋;坐落在海河北岸的河北省政府,被炸得只剩下两棵冲天旗杆和孤零零的几间房子,原先那一片宫殿式的高大房屋,竟变成了一堆瓦砾;金钢桥南的大胡同和官银号,不少商店也烧成了灰烬;对着正兴德茶叶庄的一幢楼房,只剩下房框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天津这座昔日繁华的商埠城市已变得破烂不堪。
  李大波乘坐电车,看着这些残破的街景。不由心里一阵阵难过。他今天是去约定地点接关系。他在东南城角下了电车,步行进入日租界旭街①。一个高达三、四十米的仁丹招牌,矗立在街口,从这里开始,大街小巷都笼罩着一片森冷肃杀的气氛,俨然像一个军营。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日本妓女,比开战前增加了很多。挟着公文包的日本技师、顾问,如过江之鲫,趾高气扬地匆促走过大街。日本人新开设的大丸商店、浪花馆、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和许多株式会社、洋行门庭若市,好像蚁群一样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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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和平路中一段。
  李大波匆匆走到梨栈①,这里设一条鹿寨,有日本兵站岗,李大波和所有的行人一起接受了搜身检查,才进入另一个中国领土上的“独立王国”——法租界。这里仍然保持着病态的繁华,盛况甚至超过沦陷以前。自从中日开仗以来,下野的军阀官僚、富商巨贾、前清的王爷、有钱的太监、四乡的逃亡地主,都纷纷举家迁到英、法租界,这些人以为托靠西洋人的庇护,便可以置身于国难之外。带着世界末日来临的心理,依然过着挥金如土、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生活。英、法租界地比战前膨胀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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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南市一带的和平路。
  李大波小心谨慎地走着,随时提防着各类特务的跟踪,好容易来到约定接头的地点——劝业场旁边的美丽照相馆门前。这座老字号的门面前,寂无一人,他把橱窗里摆着的相片看了一遍,便走进照相馆,照了一张一寸免冠的半身像片,准备以后在证件上贴用。
  当他走出照相馆时,发现一个非官非商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也像他刚才似的看橱房里那些名媛仕女、名伶影星的照片。这个人穿着阔绰,神情潇洒。一顶博士帽,压在额头上。他一见到李大波,便一抱拳,故意提高声音说:
  “嘿,老弟,真巧,多日不见啦!一向可好!”
  “托福托福!二哥!在哪里发财?”李大波也抱拳还礼。
  这是他们见面接头的暗语,因为是市井小民相见时的客套话,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那人摘下黑墨镜,原来接头人是杨承烈!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
  “怎么样?咱哥儿俩酒楼叙叙如何?”
  “好,二哥!看来你发了财,那小弟可就讨扰啦!”
  他俩边说、边笑,就像老友重逢似的走到一块去。他们进了南市,走进一家僻静的小茶馆。这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几个提笼囮鸟的老头儿,边喝茶边下棋。他俩在屋角的一张桌旁坐下,要了一壶新沏的小叶香茶,一小碟五香黑瓜子。
  几只大鸟笼就蹲在空闲的茶桌上,撩起布罩,这些画眉鸟儿就在里面跳着,叫着。唱得非常好听。每当这时,老头儿便停下走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鸟儿在一展歌喉,然后话题便是长久地议论品评鸟儿的优劣,哨的如何,谁又弄来了新的鸟儿:蜡嘴、黄雀、珍珠鸟、虎皮鹦鹉等,完全没有注意李大波和杨承烈。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接头地点。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
  杨承烈得知红薇也跟着一块儿来到天津,喜形于色地说:“咱们太需要一个能干的妇女了。”他真想即刻到旅馆去见红薇,但是他想到还是要稳妥点好,便改了主意,约定次日到北站的宁园,三个人一同见面。
  约定之后,他俩在茶馆分手。李大波在劝业场上了电车,赶回黄纬路那座小客栈。
  正在焦急等待的红薇,一见李大波那喜形于色的神气,立刻就放心了。现在她那上百种的可怕猜想和疑虑全部冰化雪消了。她笑着扑到他的怀里,撒娇地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我觉着时间过得真长,看你那神情,一定是挺顺利吧?”
  “是的,非常顺利,告诉你,你也会高兴的,咱们的领导人还是杨承烈!”
  在通县愉快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这消息使红薇减少了许多离开遵化山区的不快。
  “老杨很想立刻见到你,他约咱俩明早9点去北宁公园跟他会面,详谈工作的事。他嘱咐你要穿得漂亮和阔气些。”
  红薇乐得跳跃着:“好吧,我一定照办。”
  转天早晨,刚吃过早点,红薇就仔细地装扮起来。临来天津时,城工部给她几套化装用的衣服,她照着镜子,一件一件穿试了很久,总算打扮好,才跟李大波一同出了客栈,沿着那条笔直的大经路,慢悠悠地朝北宁公园走去。
  这座公园紧毗邻着北站,是北宁铁路局于1932年建成的。园中有假山湖水、楼阁亭榭,花草树木,观赏植物,还养了一些骆驼,麋鹿之类的动物,总的来说是平淡无奇。但对于缺少名胜古迹的天津来说,也是市民游逛的唯一好去处。现在正当春夏之交,又是星期天,红男绿女,游人如织。李大波和红薇来到的时候,杨承烈也提前来到了。他正站在戏楼对面游廊里看一块石碑,他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左右睃巡着,他一眼就看见了红薇,她今天穿一件粉色蓝花的旗袍,把她衬得非常美丽,于是他伸出手,迎住她:“你好,小方,我们又见面了。看见你真高兴,你今天这身打扮,显得你比任何时候都鲜亮。”他拉着她的手,对大波说:“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去吧。”
  他们沿着一条滨湖的长堤,走到尽头,找了一条长椅坐下。这儿是公园的花窖,有一片果园,没有游人,非常安静,正适合谈话。杨承烈首先低声地向他俩介绍了天津的具体情况。他说,自从去年7月30日沦陷后,国民党军就开始了全线的大溃退。三十万以日本陆相寺内寿一为统帅的日军,从日本开来,在天津登陆,这支敌军随后兵分三路,沿平汉线、同蒲线、津浦线进攻华北各省;天津目前成了敌人后方的军事大本营和督战的指挥部。日本的最高级将领如海相、陆相,驻屯军司令派遣军最高指挥官等都在这个城市落脚,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自从日军侵占了南京、武汉,更把天津看做是它的巩固后方兵站基地和军队补给线的重要枢纽:大批辎重军火、钢铁、煤炭、粮食、海盐,从海上劫运日本国内。杨承烈说:“日本搜刮中国的物质财富,以这些战略物资对中国作战,这就是日本既定的国策,叫做‘以战养战’。所以,天津正面临着最严重的斗争形势。”杨承烈随后又向他俩分析了敌人的情报组织和特务活动。他说,“一切机关、交通运输、大小企业部门,敌人都已严密控制起来;从中学到大学,都派驻了由职业特务担任的日本教官,与此同时,蛰伏上海、北平的老牌汉奸曹汝霖、王克敏、王揖唐、梁鸿志等,都已探出头来,继殷汝耕之后,粉墨登场,在北平组织了伪‘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据最近得到的情报,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亲日派汪精卫、陈公博、褚民谊等,都在暗中与日本的特务机关进行妥协投降的活动。天津是八国租界之地,驻有各国的情报人员,各帝国主义之间那种既合作又矛盾冲突的局面,具有特殊的复杂性,因此做起工作来比较艰辛。”
  “今年1月16日,”杨承烈停歇了一下又说,“日本首相近卫文麿①发表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更加紧扶植这些汉奸、伪组织。这位首相口出狂言,说‘三个月灭亡中国’他没有想到,蒋介石带着几百万军队逃到重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却担当起保国守土抗战的重任,所以敌人今后全力要打击的,在北方就是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在天津市,敌特随时在搜索咱们的地下组织。”杨承烈停下来,皱着眉头,吸着一支烟。
  “咱们的地下组织,在天津遭受过敌人的破坏么?”李大波关心地问了一句。
  “遭受过不止一次。过去敌人采取的手法是一网打尽,现在敌人变得狡猾多了,不采取一网打尽的办法,而是每破获一个组织都留下一、两个人做为钓饵,引诱更多的鱼儿上钩,有时候,特务甚至采取‘打红旗’②的办法,使革命者暴露目标,使年轻热情的人上当。现在就是使用这种诱捕的方法。”杨承烈坐在李大波与红薇中间,看看他们俩嘱咐着说:“所以,你们刚到千万不可轻易接触人。咱们的人有一些英勇牺牲了,到死都没有招供;也有几个意志薄弱的人,被捕以后叛变了,最应该留神这种叛徒。……总之,一切都要谨慎、细心,万不可粗心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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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近卫文麿(1891—1945)日本首相(1937—1939,1940—1941)近卫笃麿公爵长子。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回国后任贵族院议员。1933年起任议长,1939年起任枢密院议长。首相任内发动侵华战争。签署德意《三国轴心协定》、颁布《国家总动员法》、建立法西斯“新体制”。日本投降后,畏罪自杀。在任期间曾三次发表《近卫声明》,积极向蒋介石诱降。
  ②“打红旗”即以伪装进步的方法打入地下组织,这种人表面很积极,勇敢。装出敢于斗争的样子,骗取幼稚的同志上钩。

  他们接着研究了今后的活动范围和活动方式,把原则先确定下来。根据工作和隐蔽的需要,李大波必须通过社会关系打入伪河北省公署,并设法争取到敌伪的信任,以求隐蔽好,站住脚根,开展秘密工作;红薇表面上做家属,暗中为党做传递消息、文件的交通员。他俩都绝对服从地接受了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必要时,大波,你还要跑一跑北平,去搞专门的情报,”杨承烈说道,“我还要兼顾着平西游击队的事情,所以只好委托你了。比如说,当前我们就急需知道日本通过德国大使陶德曼向重庆进行诱降的具体情况,光听传说陶德曼已会见了蒋介石、孔祥熙,转达了日本广田外相提出的和谈七条件,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你不妨摸一摸情况。”
  “好吧,把天津的事情安顿一下,我可以去北平跑跑,”李大波思索着说,又打听了一下殷汝耕和曹刚的下落。
  接着他们就商议如何打进伪组织谋求公开身份的具体办法。
  “我已经通过关系,弄到了一本伪河北省公署的花名册,便于查找,现在是要找社会关系去接近这位新委任的省长。”
  自从去年12月14日敌人在北平成立了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任老牌汉奸王克敏担任了行政委员会的委员长,高凌霨就被委任为河北省省长。李大波一听杨承烈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80多岁的糟老头子。
  “哈!原来是这老棺材瓤子!”李大波差点儿因兴奋而提高了声音,他随后才理智下来。“这老家伙一身的反动历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官僚。前清的时候,他做过湖北的藩台,辛亥革命以后,当过直隶省的国粹厅长,黎元洪时代当过内务总长,曹锟时代是国务总理。如今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伪满洲国当大汉奸,因此日本人才把他架出来支应这个敌伪局面。”
  “你对他可真算是了解。那你认识他吗?”杨承烈插言。
  “不直接认识,但我认识一个叫毕药雨的人,喜欢搜罗碑帖古钱,跟高凌霨过从甚密,能登堂入室,又沾点亲戚关系,找找他,活动活动,倒许会有点希望。”
  “这太凑巧了,你要赶紧进行。”杨承烈一拍大腿,急着说道,“事不宜迟,听说伪省署要迁保定,高凌霨不想离开天津、省长一缺委任池宗墨,高凌霨很可能改任天津市长,你快活动活动,抓住这个机遇,你们首先要找一处房子,把家安下来。”
  又规定了以后接头的办法,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他们离开果园旁边的长椅,朝园门走去。
  这时,戏楼门前的游人已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原来这儿正准备举行什么“集团结婚”。爱看热闹的老天津卫人,头一次听说“集团结婚”,便扶老携幼赶到公园,她们边走边互相喊叫着:“老妹子,二舅妈,三嫂子,咱们快来开开眼,瞅瞅嘛叫鸡(集)团结婚!”
  他们正好被人群阻塞在戏楼前,只好止步,跟着看热闹。
  “来啦,来啦!一共十二对!”孩子们奔跑着,呼喊着。
  一辆辆的扎彩汽车从园门外开进来,停在戏楼前。一对对新人由伴娘伴郎搀扶着,走下车来。新娘新郎的装束完全一样:男的穿着天蓝色长袍,黑色马褂;女的穿着粉红色软缎礼服,手捧鲜花。排成扇形,有无数持枪的军警拦住吵吵嚷嚷的人群。
  司仪拍一阵手巴掌,朝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下面由证婚人讲话:特请温世珍市长给大家训话!鼓掌啦!”
  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掌声,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子由两名听差架着,站到高台阶上。他身穿蓝袍黑马褂——两眼无神,满脸灰色,驼背弓腰嘬着腮,一幅标准的大烟鬼形象,这就是敌人新任命的天津市长温世珍。走下台阶,面对新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叠讲稿,用破锣似的嗓音刚念了一句:“女士们!先生们!”,他的讲话就被嗡嗡的大呼小叫吵得一点也听不见了。后来还是军警挥动警棍,才把吵声压下去。这时才听见温世珍念道:“友邦大日本帝国,为世界之强国,对男女婚姻提倡自由文明结合。今日尔等能举行集团结婚,诚然为友邦之缔造,然近有不逞之徒,以共产共妻邪说惑众,扰乱我市治安。彼等口蜜腹剑,实害人匪浅。本市长奉劝诸君,趁此大好时光,全力谋求个人幸福,勿为邪说盅惑。……”
  这时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闹声。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并没有听他的讲话。
  “我看第二对还好看点,那女的俊!”
  “俊个屁!小家子败世的样儿,我看第四对好。”
  “第四对?天哪!男的简直像个长脖老等!”
  “哈哈哈!快看哪,那一对女的肚子全大了,呸,真不要脸,现世报儿!”
  “哎呀!这是嘛鸡团结婚鸭团结婚的呀,真糟改!”
  “那个糟老头子,念念叨叨的,是卖嘛的呀?”
  “嗐呀,他就是咱天津卫的市长呀!”
  “嗐,那倒霉相,这年头兵慌马乱的,不管嘛王八兔子、蛤蟆秧子大眼贼儿,都能当大官!”
  温世珍在乱哄哄的人声中被架到一辆小轿车跟前,汽车很快开走了,人们觉着这第一次的集团结婚丝毫也没意思,没看上什么热闹,觉着上了当,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他们三个人在人群走净后,才慢慢向园门那儿走。杨承烈低声说:“搞这套名堂,是敌人使的软刀子,他们想用这些方法转移人民的斗争方向,矛头已经对准我们。”杨承烈和李大波、红薇在园门口分手,杨承烈送给他俩一盒十八街的麻花。“仔细品味吧!”
  回到黄纬路小客栈,关上门,挂上窗帘,李大波才打开那盒十八街麻花。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礼品,果然,从麻花下面,拿出一个用桐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一看,啊!是毛泽东的《论新阶段》!还有北方局的《告全体党员与华北民众书》!这真是及时的好教材。那天晚上他俩几乎读到深更半夜,如果不是因为外面过军车和不断响着急驰而过的警车铃,他们恐怕要读到通宵达旦!就从这时起,新的危险而神秘的敌工生涯,在他们脸前便展开了一条荆棘的路。


  两天后,李大波通过一个跑房纤的租妥了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地点在二马路北头树德里胡同。小院有三间住房、一间小厨房。做为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也足够用。红薇从黄纬路客栈搬进了新居。花了一点“运动费”,在警察所就报上了户口,取到了“居住证”,在树德里,李大波报的化名是“王鸿恩”,方红薇是王太太“刘凤琴”。
  房子安置后,李大波立即就到毕药雨家拜门,打通他这层关节,小心而又大胆地搭上了去见伪省长高凌霨的阶梯。
  高凌霨的公馆,坐落在三马路是座有发碹梢门的深宅大院,与李大波仅隔着一个路口,非常近。门前警卫森严,活像大衙门口。
  经过几次周旋,又给有“芙蓉癖”的毕药雨送了几回上好的“云土”,才带李大波去见高凌霨。
  老主人为了安全,住在第三进院。他们在门房等了很久,才被请到客厅。当李大波和毕药雨走到上房去见高凌霨时,正赶上老头子把他的假牙放进脸盆里泡洗。他有一颗硕大滚圆的脑袋,象刺猬似的扎蓬着一头白发,一张浮肿松垂的胖脸,表情木然迟钝,脑袋不住地颤抖,死鱼般的呆板目光。虽然这老头子显得形将就木的样子,但多年的居官从政,使他至今有一副威严的气质。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把李大波从头至脚打量一遍,然后才用鸡爪似的惨白瘦手,哆哩哆嗦地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对李大波和毕药雨说:“坐,你们都坐。”随后,他戴上假牙,流着口水,讲了一段官场的客套话:
  “我高某人已听鄙姻亲毕药雨谈到足下,钦佩之至。直隶省①地处京畿,一向为屯兵重镇,形势扼要,友邦亦极为重视。目前百废待举,需用人才甚多,我当设法尽先安插足下。”
  自这次拜门以后,李大波又带着重礼在毕药雨门下走动了几次,等了两个月的光景,他终于得到了一份委任状,委任他为省长办公厅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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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称的直隶省,早已改为河北省。这足以说明高凌霨是一个老朽,他说的全是过去的语言。
  得到这个通知的晚上,李大波高兴地跑到英租界爱丁堡路忠厚里去找杨承烈。杨承烈这时的公开职务是“欧美大药房”的司药。前店后家,他就住在后院存药的库房里。李大波来到时,他正在仔细考虑用船走白洋淀往冀中根据地运送药品的问题。
  “好极了,第一个目标可算是达到了,我们到底钻到敌人的心脏里去了!”杨承烈看了李大波拿来的委任状,兴奋地说,“今后,第一步,你必须首先取得高凌霨这老朽的信任和重视,深入隐蔽,站稳脚跟;第二步再开展工作,通过高凌霨这个渠道把敌人的机密全部掌握过来,以利我用;第三步,就是设法了解敌伪的情报和军事机密。”李大波频频点头,记下了这三项任务。然后围绕着高凌霨,又说了一阵有关这老朽的闲话。李大波说:“我见了高凌霨就想:敌人怎么肯用这么大岁数的糟老头子来支撑河北省这么大的局面呢?我看他人都要老胡涂了,……可见敌人不过是找傀儡而已。”
  “是的,国民党正规军退的这么快,”杨承烈回答着,“敌人又推进得这么快,寻找合适的汉奸也不那么容易,只有这些老朽出来……”
  这之后他俩又商议如何从日伪军手里弄武器、弹药的问题。最后杨承烈指定红薇担任联络工作,她可以直接到药房用买药的方式传递消息。并商定开辟他们的树德里住处为津委会的一个交通站。
  李大波听到杨承烈这个指示,便说:“我很想看看王万祥同志,我和他能发生横的联系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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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城工部组织纪律规定,一般不能发生横的联系,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的破坏。
  杨承烈想了一下,很痛快地答应了:
  “可以。王万祥是个稳妥、踏实的同志,隐蔽得很好,你们可以把关系打通。后天,你就可以去找他联系。”
  红薇坐在小院里摘韭菜,提心吊胆地等着李大波。一听到小板门拍了三掌——这是叫门的暗号,她就跳起来开门。她笑着把手臂吊在李大波的肩上说:
  “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的一块石块才算落了地,听隔壁邻舍说,日本宪兵队昨天晚上又从南开大学逮走了一批师生,都是东北问题研究会的,他们说,南开大学里有一座‘木斋图书馆’,是专门研究东北史的,日本专门用飞机炸坏了这座图书馆。现在又把人逮走,敌人已经在思想战线上下手了。”
  红薇给李大波打了一盆洗脸水,他边洗脸,边把和杨承烈接头所谈的事情都学说了一遍。当她知道允许他们打通王万祥横的关系时,她即刻就冲散了有关南开大学逮捕人那些消息给她带来的忧愁,她转悲为喜地又是一阵蹦跳。
  “大波!快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去看万祥哥?!”
  “通知咱们是后天。”
  “啊!谢天谢地,我真希望时光过得快些呀!”红薇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快活地叨念着:“噢!我又可以到河滩去了,鱼儿一定长高了,也许都不认识我了……”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


  到转盘村去会见王万祥的日子终于在红薇的盼望中来到了。这天清晨,李大波和红薇起床格外早。他俩约定:李大波先去上班,红薇自己单独去河滩见王万祥。
  吃罢早点,八点钟,李大波便穿上袍子马褂,到三马路一处青砖瓦舍的大宅门去上班。由于金钢桥下那处从大清帝国李鸿章时代就在那里办公的老直隶衙门,去年被日军的炸弹炮火摧毁,夷为平地,高凌霨的省政府只好在这里临时办公。李大波一上班就打听出:曹刚这个狗特务已跟着新委任的省府秘书长池宗墨,迁到保定去了,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庆幸没遇见通县兵变时的这个仇人。他在办公室看了一阵往来的公文,就捡出一张华北派遣军总指挥部发来的“请柬”——这是一封急件,他必须拿给高凌霨亲自过目。
  过了九点钟,一辆黑色轿车开到门前,车门开处,两名武装保镖,把高凌霨架下车来。李大波迎住他沿着长廊,穿过宝瓶门,进了市长办公室。老头子今天穿一身宝蓝团花寿字缎袍,黑缎马褂,头戴黑缎红疙瘩帽盔,胸前系一串象牙小胡梳、内画壶鼻烟壶和香草袋。完全是前清的一派装束,很像一具活僵尸。
  李大波等他喘过气来,才向他报告:
  “新委任的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杉山元陆军大将,今天到职视事,举行欢迎仪式,发来了请柬请您出席。”
  高凌霨眯缝起大圆眼,迟钝地呆了一会儿,才说:
  “王秘书,就你陪我去吧!”
  李大波头一次就能打入日军的最高指挥部,使他内心无比兴奋,呆一会儿,他就搀扶着老头子,坐上汽车朝海光寺奔去了。
  红薇离开树德里,穿过四马路,朝新开河东边的转盘村走去。这是她7年后的旧地重游。直到现在她依稀记得在这片贫民窟养病时的情景,她和王妈妈的一家人:万祥哥、凤娟嫂和鱼儿是多么亲密;理查德派汽车把她从这里接回北平,她是多么难过。一晃七年过去了,今天重新踏上这条道路,她的心真是激动不已。
  在她走近小王庄那片乱葬岗子坟地时,成群的红眼野狗,正在坟圈子里用利爪刨着坟头,它们从“狗碰头”的棺材里拉出尸体,在争夺,撕扯着;和当年的情景一样,这儿依然是官府枪毙人的地方。濒临坟场的大水坑,冒着刺鼻的臭气。
  红薇躲着野狗,好容易穿过坟场,来到新开河岸下边的一片茅屋草舍,来到一处用红荆条子编成的柴扉前面站住,这就是王万祥的家。红荆门开着,院里堆着破瓶烂罐,她径直走到小院尽头,直奔犄角的那间土坯屋。她激昂地喘息着,喊了一声:“万祥哥!”
  王万祥昨晚接到杨承烈的通知,知道李大波和红薇要来,没去走街串巷喝破烂儿,留在家里等他俩。他衔着毛笔杆做的小烟袋,又惊又喜地说:“红薇!咋就你一个人来啦?”
  正说话间,李大波已进了小院。他两步并做一步,高兴地拉住王万祥的手,在他耳畔低声说:“非让我陪着高凌霨去出席杉山元的欢迎会,不然,我正想跟着红薇一块儿来呢。”
  王万祥为了让街坊邻居都听见,便扯着大嗓门喊着,“凤娟,咱万顺兄弟和红薇妹妹来看咱们了!”
  凤娟在纺织厂刚下了早班,一听喊叫,乐得走出屋来,脑袋上顶着不少飞花,好像落着雪花儿。她拍着手巴掌用大嗓门说:“哎哟,稀客,这真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快进屋来。”
  他们先后进了小屋。屋里仍然是从前的老样子。一条大炕占去了多半间屋子。炕上铺的还是从前那领破席,墙角里堆放着被摞,这地方曾经是7年前红薇和鱼儿每晚听大人讲故事、玩过家居的地方;如今他们又添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正在炕上津津有味地玩羊骨、猪拐头和装了干黄豆吹得鼓鼓的猪尿脬。这些不花钱的玩具,都是当年红薇留下的。炕头上还依旧堆着不少线袜子,红薇明白,凤娟下班后照旧要做廉价的缝袜头①外活,以贴补家用。
  红薇赶紧把她带来的点心糖果等礼物打开来,递给那名叫小凤的女孩儿。生长在穷人家的小凤,从来没见过没吃过这样的点心和糖果,便高兴地吃起来。红薇打问着:“鱼儿呢?”
  “他拾毛篮②去了,”凤娟把氽开的水,倒在大粗瓷饭碗里,端到炕沿上晾着,“看这地方多窄巴,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妹子,都脱鞋上炕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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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时刚兴机器织的线袜子,袜头和后跟敞着口,这种缝袜头的活计,多推车到贫民区雇人,每一打袜子给三、五个铜板,手工费极低。
  ②拾毛篮,是天津的土话,即拾破烂。

  李大波和红薇都脱鞋上了炕,王万祥坐到锅台前砌的那溜砖头上,依旧吸着笔杆做成的旱烟袋。红薇看凤娟嫂虽然显得老了一些,但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圆脸,两眼含笑;万祥却比从前又瘦又老。他们说了一阵闲话,李大波先告诉了他和红薇在通县“假配夫妇”假戏真唱成亲的事情,凤娟高兴地给他俩道喜,万祥听了这喜信儿连说,“好极了,这是正办!”红薇向王妈妈隐瞒实情去通县,这时才问起老人家的情况,凤娟说:“嘿呀,俺娘早让美国毛子辞退,回家都一年多了,那美国毛子说,日本一开仗,县城和乡下的租地教徒都抗捐抗税也不交租纳差了,他养不起公馆那么多下人,就把俺娘打发回家来了。俺娘为了餬口,又回纱厂络线去了,从一大早走,到天黑以后才能回家。这一趟来回足有20多里地哩!”
  红薇听了这消息,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她心疼老人家这么劳累、辛苦。
  正说话间,从屋门外传来飞跑的咚咚脚步声。屋门被踹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站在门外,他就是鱼儿,已经10岁了。他看了半天,认出他俩,高兴地喊着:“噢,哎呀!是万顺叔叔,红薇姑姑呀!”他发现了摆在炕上的点心、糖果,便扑上去:“你们没有忘了我呀,给我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太好了!”他上手就要抓那大八件点心,“我真饿呀!”
  红薇看鱼儿已长高了许多,但他那小模样儿没变,还是圆圆的脸,亮亮的小眼睛,虽然已经十岁了,依然额顶上留着栊梳背的刘海儿。
  凤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嚷着说:“我的小活祖宗,拾了半天毛篮,扒了一上午土箱子,手黑得像那老鸹爪儿,快洗洗手再吃。”凤娟赶紧在瓦盆里,倒了水,按着他洗罢手,才让他吃。
  红薇一见鱼儿饿得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她7年前认识这孩子,那时才三岁,他可算是在饥饿里生,在饥饿里长大。她记起那次理查德来津公干,曾接她到英租界美国公使馆去,在就餐后,她还为鱼儿偷来三明治、巧克力夹心糖、饼干蛋糕不少好吃的东西。
  红薇把鱼儿搂在怀里,慨叹着说:“这孩子应该上学了。
  鱼儿,告诉姑姑,你喜欢上学吗?”
  鱼儿低下头去,刚才快乐的笑容消失了,呆了一会儿,他才看看王万祥噘着小嘴儿说:“姑姑,我咋能不喜欢啊?我背着烂纸筐篓,站在马路边上,看见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真眼热呀,学校里还有秋千、轧板、操场,下了课还打球,我站在校门口,看啊,看啊,可就没我的份儿,谁让俺爹俺妈穷哩……我只好拾毛篮……卖点钱,交给妈过日子,好买棒子面。”
  这时李大波在一旁插了话:“万祥,红薇说的对,咱的生活再紧巴,也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睛,大字不识呀!从长远看,中国需要有知识的人才,才能建设富强的国家。”
  王万祥从嘴里拔出那笔杆烟袋,真诚地说:“大兄弟,我何尝不想让他上学识字呀,可是我不愿意跟组织上伸手要钱,如今正是咱困难的时期,什么都需要钱,除了夺取敌人的枪炮子弹,咱也得自造一点,还要买药,医疗器械,花钱的道儿多着哩,再说咱的‘边币’这儿又不能花,我只好靠自己的两只手,自力更生,除了养家餬口,还有许多开销,就轮不上这孩子上学了。”
  李大波和红薇都为沉默寡言的王万祥这种为革命自我牺牲奉献的精神所感动。红薇和李大波立刻就商议好一个计划,她想把王妈妈接去看门料户,再把鱼儿接去上学,李大波和王万祥当即同意了这个办法。红薇问鱼儿:“跟我去上学吧,你愿意吗?”鱼儿乐的蹦起来,拍着手巴掌说:“我当然愿意喽!噢!我要上学啦,还有好吃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往口袋里装了几块糖,对红薇说:“姑姑可别走,我还得去拣筐煤茧儿来,晚上好做饭。”他说罢,蹦跳着背起筐篓,拎一把刨煤堆用的二齿小挠钩,便跑出小院了。
  红薇目送着这可爱又懂事的孩子,忍了好久的眼泪,这时顺着她的脸颊夺眶涌流出来。
  王万祥哄着红薇,拉她和李大波都坐到墙旮旯儿,低声谈起了工作。王万祥是津委会的工运组长,专门做工人、特别是日本纱厂和日本工厂中的中国工人工作。他表面以做回收废旧物资和拣破烂为掩护,出入于这些工厂,并和那里的地下工会分子取得秘密联系,做到传递情报、发动工人消极怠工,造成敌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内伤。他谈了最近工厂的情况,特别谈了军工厂怎样磨洋工和故意制造劣质武器的情形;李大波则谈了他如何打入敌军指挥部的问题,他已初步掌握了日军和伪治安军驻防的情况,敌伪要人的住宅、电话、大军火仓库、储备物资的详情。红薇也顺便谈了交通站为同志们接头、送信、传递文件等的情况。总之,他们这是一次没有杨承烈在场的工作自我审查和初步检阅。他们都为在天津这个码头站住脚、打开局面而喜悦。万祥对李大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入敌伪上层,又摸了许多难以掌握的情报尤为满意。他笑着夸赞说:“哦,你有了隐身草,就可以隐蔽了,还得到那么多很有价值的情报,工作得很有成绩,你们夫妻俩在今后一定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时间在欢乐中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天近黄昏。李大波因为担心家里没人,怕招拧门撬锁的盗贼,便先独自回去,留下红薇专等着见王妈妈。
  天擦黑的时候,王妈妈才从小刘庄的北洋纱厂回到转盘村的河堤,她一进门,看见炕上坐着红薇,便高兴地拍着手巴掌,扑到炕沿前,拉起红薇的双手,又哭又乐地说:“天哪,我的宝贝儿,哎!我寻思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还让我看见你,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呀,谢天谢地!薇妮儿,你是咋到这儿来的呀?!”
  红薇扑到王妈妈怀里,向她讲述了一遍她离开景山公馆去通县以及来津的全部过程,她摸着王妈妈干瘪多皱的脸蛋儿,哽咽着说:
  “王妈妈呀,看把您累的,多瘦了呀!您别干了,我跟万祥哥都说好了,我这次把您接走,给我看门料户,咱们一块儿过日子。”
  这消息使王妈妈也高兴起来。凤娟快嘴利舌地说:“妈,您猜猜她嫁了谁啦?”凤娟边说,边向红薇呶呶嘴,给老人做着暗示,“万顺娶的这个媳妇,您一定称心如意!”
  喜得王妈妈这时嘻开嘴巴,笑着说:“哎哟,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世间真有这么顺心的事呀!我的天!那我可称得上是你俩的月下老儿啦!”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离别了一年半多的红薇夸赞着:“呀!我的薇妮可越发出落得俊秀啦,别看你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脸蛋儿白皙的还像那剥了皮的鸡蛋似的;那胳膊鼓溜溜的,活像白莲藕儿,嘿,这回我可真放心了,这朵鲜花,没便宜了别人!”这最后一句话,逗得满屋子响起了笑声。
  晚上出门杠活打短工吃“劳金”的人和拉人力车、推小排子车的苦力,都回到了转盘村,听说红薇回来了,不少房边左右的邻舍,都来看望她,拉了一晚上家常理短的闲话儿才散去。王万祥见邻居一走便披上一件大褂子,送红薇回家。他打着一盏桐油罩过的纸灯笼,穿过闪着磷光鬼火的坟地,才熄灭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家。
  “我也认认门儿,有事好跟你们联系。”
  第三天,王妈妈梳了头,洗净脸,穿一身青布新裤褂,领着欢蹦乱跳的鱼儿,来到了二马路树德里这个独门独院的小家。就从这天起,他们便像一家人似的过起既平常又特殊的神秘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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