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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炳黄昏的时候还在槐树林里穿行,血红的夕阳斜照在灰绿色的槐林上,他看见树林暗暗的影子慢慢浸过金色的沙滩。钻出林子,阳光刺人的光线消逝了,能看见那个巨大火球表面的翻腾,他穿着一件黑棉布对襟上衣,他记得秋雪在缀第三个布扣时刺破了手指,一个血珠子慢慢从那根纤白的手指上钻出来,像颗红玛瑙一样。
  李大炳在煞庄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有的人爱他爱得要死,有的人又把他恨得要命。万五爷显然不属于这两类人,大炳爹死了,娘去田里锄地一去不返。那年他九岁,万五爷就把他当亲孙子收养,他没有儿子。大炳长大了,五爷想让他学中医,他却去做买卖,赔了,三间房扒了两间,六亩地卖了三亩,才还清了债,煞庄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草房。万五爷以为他从此会安生些。不想本性难移,干脆出去闯江湖打江山去了。一去不返也好,带个婆娘回来也好,偏不!总是赤条条地回来,赤条条地出去,回来安生些也好,偏不!要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五万爷就当他死了。
  几个月之后,李大炳面对身边飞溅着热油的大铁锅,心里还是宁静得很,要说这三十年有什么事情让他后悔,就是未能把秋雪娶过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李富根。他在县城办了些货回到煞庄,只来得及在脑子里印下夏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眼前就变得一团漆黑。姻缘,姻缘,最让人们解不开的那个“缘”字。天缘作合,五百年前定下,你再挣扎也没有用。好比你本来想进这个屋,最后却进了那个屋一样,李大炳为赚几个铜板错过了万五爷乱点鸳鸯谱的机会。但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却把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勇气鼓起了。正是这一瞥,彻底改变了李大炳的一生,同时也正是这束灵感撞击的火花引起的熊熊燃烧的爱火,把秋雪的一生也改变了。李大炳成了煞庄最早参加革命的第一批觉悟者。夏秋雪也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把他必将永垂不朽的形象上涂了一层圣洁庄严的艳红。
  小麦抽穗了,赵河两岸两片博大无垠的油绿上生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茸毛。李大炳望着前面熟悉的村庄,心情亢奋又平静。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办事不顾后果的毛脚小伙子,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责任,他要完成煞庄,也是涅阳游击支队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壮举。当支队长把这个任务正式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个惊天动的爆破声。
  “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已经不遥远了。大炳同志,立功的时候到了。县委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牵制住运输线上的敌人,必要时切断它。把想要入川的一部分敌人关在豫西、陕南山区。让他们淹死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煞庄据点是这条运输线上的要地,芥川龙是个非常狡猾的对手。李大炳同志,任务很艰巨,你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尽快摸清据点里的情况。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支队要发展壮大,编成正规的新四军,革命很需要你这样能干的人。记住,不能蛮干,你总有这个毛病。”
  支队长说完,李大炳当时喜得心花怒放。心想:抗日战争的胜利就要在我李大炳手中实现了。同时,他还知道煞庄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回去。离村子越近,心里越慌,事情比吹糖人可困难多啦。没下河堤,他就看见了石桥边那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拐进村东北那块麦田,他听到了一阵很脆的马蹄声,他的手有些痉挛,这双大手曾掐死五个日本兵。他用手拨拨路边的麦子,纷纷扬扬的小麦花落了下来,关键是发动群众这一关。自己在村里名声又不好,别说叫人家听他的,自己的脑袋怕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这事只有自己去干,他不知道据点容不容易进去。走到村头,他想起了万五爷,回想起万五爷的为人和声望,他觉得这事有法办了。按共产党划分的人群,万石斋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谁知万五爷对他说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听完了眼皮都没抬。小半年没见,老人胡子全白了。
  “五爷,你就真不愿给我出个主意?”
  “老了,七十五了,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够了。你这整天来无踪,去无影……兵荒马乱的,在外面折腾个啥劲儿?回来好好种你的地,娶个老婆,活你的人吧。”
  李大炳让共产党熏陶了大半年,虽说还没有加入,但大道理懂了不少。什么“安于现状就等于甘作亡国奴”,“只有打败日本鬼子才有出路”等等,他也多少理解一点。有心想开导开导万五爷,忽然想到恐怕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万五爷喝的墨水吐出来能淹死他十个。急得没办法,便从裤裆里摸出一颗手榴弹握在手里。
  “五爷,实话说吧,我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专打日本鬼子,去年杀了六个,等我杀够一打,我用老鬼子的骨头给你磨副麻将送来。五爷,我走到这一步,全杖你教导有方。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这玩艺儿把桥炸了。五爷,你的养育之恩容我来世报答,我这儿给你磕头了。”
  说磕就磕,双膝扑达落在青砖地上,李大炳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看也不看万五爷,转身就走。
  “大炳!”万五爷眼皮仍没翻,“不是五爷不想帮忙,你只看这阵势?全村四百几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万一偷鸡不成,后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惨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说,那个日本小队长可不是好对付的,他把人心都买了,你趁早把那家伙藏起来,住几天马上走,别出头露面,墙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胆怯了,忙把手榴弹掖好,他最怕“内奸”个东西,落魂失魄往回走,万五爷又交待些啥,压根没钻耳朵里去。
  夜空黑灰,不见一颗星,只觉得浓重的热云在房顶上滑动,脸颊被烤得热疼,他原指望能在这个时候立个大功,好让涅阳人知道知道石佛寺乡的煞庄出了个李大炳。谁知鬼子把煞庄制服了。煞庄,煞庄,你温柔得像个大姑娘,你驯服得像个老绵羊,什么时候你才能显出一丝杀气?大炳知道凭游击队那二十几杆枪,硬拼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饭还没吃。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只玉米面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过了十几年,煞庄中央的墓碑落成,当时的县委书记摸着石头上刻着的李大炳三个字,感慨万千。狗娃记得那个当官的说:“大炳真是一员虎将,那时他还没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还是睡不着。光着脊背,吱呀拉开门走进不见五指的夜里。
  两年多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那种玉米碴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气始终追随着他。几个月之后,他被这种香气捧着飘飘进入了天国。
  四十年之后,倘若是初夏,狗娃一个人躺在儿子孝敬他的小钢丝床上乘凉,耳边就会有一个响亮的布谷鸟声音伴着。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这种声音。那个声音有时让他心静如水,有时让他骚动不安。这个声音让他爱,让他恨,让他炉火中烧,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已经在那张漾溢着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颗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伤却没有好,他只能侧着身子睡,一不小心就会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宏亮的声音。接着,这个声音又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响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过头,睁开眼,女人均匀的呼吸告诉他:我还在睡,布谷鸟越叫越心焦,狗娃终于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听——”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后来,狗娃曾经不吃不喝,一连想了三夭三夜,也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一瞬间把秋雪嫂子变得天仙一般美丽,女人醒了,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狗娃感到那只抓着自己的手几乎要扭进自己的肉里。他大气不出,直憋得肚子硬的像铁块,屋里渐渐显得明亮起来。呵,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两点带着暗绿色的星光跳跃着,闪烁着,生灵一样在活。
  “雪嫂子,布谷鸟回来了。”狗娃龇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没头没脑地亲着,嘴里断断续续地的喊着“小可怜……小可怜。”狗娃感到嘴里滴进两颗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泪。女人慌乱地穿好衣服,对狗娃说:“夜里别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见女人出了门。
  外面阴影里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见女人闪出屋,箭一样地射过去。只听女人悲凄地叫声“炳哥——”两个黑影合成一个,旋风一样飘向李大炳那间小黑屋。
  两人挤出喧闹的人群,越过成群的小脚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后性解放的先驱们一起,跨过古老的黄河,漂过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陆,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注的一叠四书五经,绕过两千多岁的老子和庄子之后,又怒气冲冲朝收腊肉的孔子头顶撒两泡热尿,李大炳躺在散发着霉气的床上长叹了一口气。
  “你又哼哼什么?”躺在身边的女人问。
  “我在煞庄算是臭了,没人愿意帮我。看来这事得靠我一个人干。”
  “你们那些人呢?”
  “枪不好带,路上尽是卡子。”
  女人没声息了,往床边一伸手,摸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个什么玩艺儿?”
  “别动!”
  “哈东西就您金贵?说不定是哪个女人送你的。我要看。”
  大炳苦笑一下,“整天让人追着到处跑,哪有工夫找女人。再说,你还不知我的心?我刚去没多久,人家不信任我,总不叫我单干,有些事还不让我知道,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那你回来好了,受那些苦。”
  “我混了十几年,差点没去当土匪,看来看去,还是觉着这些人地道,他们打鬼子。”
  “咱这儿的鬼子不算太坏。”
  “×!”男人骂了一句粗话,“那是装的,他们怕庄上藏人打他们,这座桥可重要哩。”
  “公路上老过汽车。”
  “对。这是一条运输线,我们想掐断它,就是那座桥。”
  “万五爷也这么说。”
  “哼!他就知道保自己的家业。”
  “上次逃老日亏得他做主,要不狗娃怕是要饿死的。再说,都保住不就没事啦?”
  “保个屁!前两天邓县那边还杀了几十口。大肚子女人也杀了,两条命!这条路,我走定了。”
  “那到底是个啥东西?”
  “手榴弹,弄响了,咱俩都得死。”
  秋雪长叹一声,略带些哭腔,“死了反倒干净了,无牵无挂。”
  “不能死!总有远走高飞的一天。”
  女人不再作声。
  “我算计过,只要五颗就够了,等赵河发水的时候,我们的人都来,我一定要自己炸掉这座桥。”
  女人激动起来,抓住大炳,“可要小心!”
  “他们让我第一次单干,我不能丢人。他们需要一张图,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只有你这个亲人啦。”
  炳哥,我把身子交给你,你把心交给我,我啥时候辜负过你?秋雪暗暗在心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全大炳。
  她知道大炳为了得到她苦苦等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她强制着自己,压迫着自己爱着李富根。命是万五爷向阎王爷要回来的,嫁鸡嫁狗都由他。那时候的女人除非男人死了,根本不晓得离婚是个什么玩艺儿。那天她和狗娃骑着毛驴回来,她就看到大炳眼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东西,她感到这双眼睛已经燃烧十年啦。她拿着湿衣服从他身边走过,男人对他说:
  “天黑我在这儿等你。”
  夏秋雪无法抗拒,她直感到有几百双能穿透她的眼睛在包围着她,她的血管里有无数根蚂蟥在游动,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美丽。
  “可我,我总算是你的婶婶……”
  她抓住了这棵救不了她的稻草。
  “胡乱叫的算屁。我老家是陕西,富根老家是山东,隔着十万八千。就算是,又怎么样?”
  “可是,可是……富根还活着。”
  “得了伤寒,那玩艺儿干不动活了。”
  “你别逼我,别逼……我不是个好女人……”
  “好不好我心里有数。”
  “世上黄花闺女多着哩,你又何苦……”
  “我等十年了,你知道,我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味。你过来!”
  她叫了一声“爷呀”,顺从地走过来。
  大炳两手一叉她的腰,像端筐棉花一样,仰面把她扔在河堤漫坡的草地上。女人躲闪着,男人直感到恼壳在充血,一场殊死搏斗开始了。两个人压死了三间房那么大片的青草后向沙滩滚去。在大炳刚劲的动作下,秋雪的挣扎变成了抚摸,沉睡两年多的情欲被唤醒了,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晃动,乱伦的栅栏在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中变为粉末……在这个时候,她真诚地感谢石斋爷爷救了她。她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个沙滩,在闻到浓重泥浆味的同时,她用猫眼一样亮的双眸盯着淡灰色天空里的狡黠闪烁着的蓝星星在问:“如果你们是在燃烧,为什么发出的光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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