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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丁山下误伤亲生子 水井旁巧遇结发妻


  故事发生在唐朝贞观二十年的初冬。
  某日,一匹战马飞驰在通往河东道龙门县的大路上。这匹马高大魁伟,浑身犹如涂上一层油似的,光彩熠熠;竹签耳朵铃铛眼,高蹄腕儿大蹄穗儿;奔跑起来快似流星。这战马的鞍鞒后面搭着一个褥套,褥套鼓鼓囊囊。骑马之人看上去能有三十五六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溢露出欣喜的神情;两道细眉,一双俊目,直鼻阔口,三绺短髯,洋溢着凛然的正气。他头戴皮帽,身穿皮衣,足蹬皮靴,腰系皮鞓大带,肋下挎一口宝剑。穿戴打扮一般并不意味着人也一般,如同衣着高贵并不一定人也高贵一样。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姓薛名礼,字仁贵。
  薛仁贵在唐军东征时立下汗马功劳,并且“百日两救驾”——在一百天里救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太子李治两个人的性命。常言道:计毒莫过断粮,功高莫过救驾。由于他武艺高强、才识超众,加之功高盖世,唐太宗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封他的战马“玉顶千里驹”为“乌龙靠雪山”,吃半个王子的俸禄;并把十位总兵——周青、姜兴本、姜兴霸、李庆洪、李庆先、王新溪、薛显图、周文、周武、王新贺赐给薛仁贵;又派卢国公程咬金到绛州监工,为薛仁贵及十家总兵修建府邸。
  薛仁贵离家已有十二载,他动本请假回乡。唐太宗当即准本:“朕放你三年假,你还乡暂住大王庄也可,去绛州住也可。等府邸修好,朕让卢国公接你进府。”
  唐太宗赐给他三千御林军、五百刀斧手、四十名校尉,还赏他很多金银绸缎。薛仁贵带领三千余人,马上步下,浩浩荡荡,离开长安奔向龙门县。
  一路上,薛仁贵思绪万千。忆想当年,家住寒窑,自己和周青去投军时,妻子柳迎春身怀有孕。十二年过去了,也不知妻子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不知妻子如何度日、顾妈妈如今怎样……按着妻子的性情推想,她会苦守寒窑,抚老育幼。可是,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哪,如果自己和众家弟兄到了家,她真的改嫁了,我这个大元帅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
  他想来想去,终于琢磨出一个主意来:我以归家心切为由,单人独骑先行一步,进大王庄打听清楚,如果妻子还在等我,就让众家兄弟进庄;如果她已改嫁,我就出庄迎截众家弟兄,说妻子已经不在了,再改道奔绛州。薛仁贵打定主意之后,对众位总兵说:“愚兄归家心切,想要先行一步,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
  姜兴本并不理解薛仁贵的本意,说:“大哥,我们还是一起走吧,何必分开呢?”
  在十位总兵中,了解薛仁贵底细的,莫过于周青了。周青猜透了薛仁贵的心思,自然要帮着圆场:“咱们应当听大哥的,让大哥先行一步吧。”
  姜兴本这个人很实在,也很随和:“也好。大哥带几个人吧,一来有个伴儿,二来有人照顾,还方便些。”
  实在人说实在话,但由于不明白人家的本意,往往会节外生枝。
  薛仁贵摇了摇头:“不带了。我单人独骑更方便一些。”
  实在人有实在人的考虑:“大哥,你一身元帅装束,若不带几个随从……”
  “哦,贤弟,愚兄改换一下装束就行了。”
  薛仁贵改换装束之后,单人独骑上路了。路上,他给妻子柳迎春和顾妈妈买了些衣物。他不知妻子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衣物怎么买呢?嗐,男孩儿的也买,女孩儿的也买吧。这些衣物把褥套撑得鼓鼓囊囊。他扬鞭催马,直往龙门。
  人,都爱自己的家乡。他进了龙门地界,油然产生一种亲切之感,不由得按辔徐行。
  呵,回到久别的家乡啦!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前一眼,后一眼,看也看不够。
  风,冷嗖嗖的。但他的心,却是热乎乎的。
  行进间,他猛然抬头,看见一座山。哦,这是丁山!他情不自禁勒马凝望,热泪夺眶而出。
  想当初,他同妻子与顾妈妈住在破瓦寒窑时,少吃缺穿,去找叔父薛雄求借,被赶出门来,万般无奈,自造竹弓、竹箭,来到这丁山下射雁,一家三口人全靠卖雁为生。那时,穷得丁当直响,过的什么日子呀!一天,碰上好友周青,才一起去投军。
  哦,算来已经十二年啦!他心中暗自盘算,暗自感叹,山还是原来的山,可我薛仁贵胡须却这么长了,人已经老喽!
  薛仁贵正在望山兴叹,忽然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喊声:“天哪,好冷呀!大雁快来吧,要不我们家又要挨饿啦!”
  薛仁贵顺着叫喊声一看,山下有一个小孩儿,看年纪能有十二三岁。他头戴开花帽;上身穿破棉袄,腰系麻绳;下身穿条灯笼裤,补丁摞补丁;脚穿一双破布鞋。这孩子长得五官端正,小脸冻青了。他怀里抱着竹弓,胳肢窝夹着几支竹箭,两只小手紧搓着。
  薛仁贵打量过这孩子之后,心想:看来,这孩子是因为家贫才出来射雁哪!他既在丁山下射雁,就说明他家离此不会太远。别看不认识他,可是若问问他的爹娘是谁,我兴许还能认识。他一边催马往前行走,一边高声喊:“小孩儿,你是射雁的吗?”
  小孩儿听到喊声,立时喜笑颜开,急忙跑过来深施一礼:“军爷,您要买雁吗?”
  薛仁贵随口答应:“哦,我要买雁。你使的是竹弓、竹箭?”
  小孩儿惟恐失去买主,连忙解释:“别看是竹弓、竹箭,可我射得准,若是过大帮雁,我能射下两只;若是过小帮雁,我能射下一只。我天天到这儿射雁,您若不着急,就稍等一等;您若着急,可把住处告诉我,我射下雁来给您送去。”
  薛仁贵是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十分怜悯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理解这个孩子的心情,好不容易碰上买主,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笔买卖做成。多么可怜、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即便不买雁,也应该周济周济他。“孩子,我不着急,我要花大价钱买雁,还要看看你的箭法如何。我先问你,你家住哪里?”
  “我家住大王庄。”小孩儿边望天空边回答。
  大王庄!原来竟是同乡人。薛仁贵高兴地接着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叫什么名?”
  正在这时,空中飞来一大群雁。小孩怎能放过射雁的好时机呢?此刻,哪有工夫闲唠呢?
  “等等再说。”他边说边从胳肢窝里拽出两支箭,一支横叼在嘴上,一支拿到手里,搭箭拉弓,夹在胳肢窝的那两支箭掉在地上。
  这小孩儿弓拉满月,一松手,嗖的一声,头一只雁从天上掉下来。薛仁贵竖指赞美:“好箭法!”
  话音未落,小孩儿的第二支箭又射上去,那最后一只雁也应声而落。小孩儿一连射下两只雁,神采焕发,说:“军爷,您今天算是来着了,等我拾来给您!”他把竹弓一扔,朝雁落的方向跑去。
  薛仁贵还乡心切,路上催马急驰,如今稍觉疲乏,还要等那拾雁的小孩儿回来,于是甩镫离鞍下马,活动活动腿脚。他一眼瞥见地上的竹弓、竹箭,走过去打算捡起来看看。猛然间,他嗅到一股腥味儿,不由地停下来。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鼻子,又抽动鼻子闻了闻,果然不假。他忘不了,十二年前就闻到过这种气味儿……
  那时,他和周青去投军,先锋官张士贵不要他,说他的“贵”字冲了张士贵的“贵”,把他赶出来了。薛仁贵由龙门县出来,误走樊家庄,正赶上天下雨,他在一家门前避雨,主人来关门,看他十分可怜,把他叫到屋里,让他饱餐了一顿,然后说:“这位壮士,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拿完你就走吧。
  你走之后,我关上门放一把火,我父女自焚。”
  薛仁贵觉得此事蹊跷,一再追问主人,主人才说明原委……
  这家主人姓樊名洪海,妻子已去世,只有一女樊金定,年方二八。一天,父女二人去上坟,被黄草山的大王李庆洪看见了。李庆洪非要娶樊金定做压寨夫人不可,便托人来说亲,父女二人不答应。后来,李庆洪派喽兵来送信儿,说过三天来迎亲。今天正好是第三天。大概因为下雨,所以还没来。估计雨一停就该来了。父女情愿一死,也不愿受辱。
  薛仁贵听知此事,怒不可遏,非要打抱不平不可。樊洪海找来刀枪,薛仁贵嫌分量太轻,最后到后房托梁换戟,把戟拿在手中一试,不轻不重正应手。薛仁贵见戟上方有“樊哙”二字,一问才知道,樊洪海乃是樊哙的后人。
  不多时,雨停了。薛仁贵怕吓着庄内百姓和樊氏父女,来到庄外等候山大王。黄草山的大王骑马来了,喽兵抬着一乘花轿。薛仁贵挥戟迎上去,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一直追到黄草山下。山寨的四个寨主李庆洪、李庆先、姜兴本、姜兴霸一同跪倒,连声求饶。姜兴本说:“我等都不是坏人,因打抱不平,官府抓我们,我们才跑到这儿占山。我们可儿仨想给李庆洪大哥讨个媳妇,正巧那天碰上樊小姐。我等一时糊涂,把事做错,请英雄饶命。我等以后决不再犯。如若再犯,任凭英雄发落。”
  薛仁贵一看这几个人确实不像坏人,就带他们到樊家庄赔罪。李庆洪等一见到樊洪海,就跪下请罪。樊洪海原谅了他们。这几个人请樊洪海主盟,一定要和薛仁贵结拜。樊洪海立即答应。薛仁贵无法推辞,就与李庆洪等四人结拜为兄弟。薛仁贵居长,四人称他为大哥。樊洪海摆酒庆贺。吃酒中间,樊洪海提出要把女儿樊金定许配给薛仁贵,薛仁贵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行,我家已有柳氏迎春。”
  樊洪海毫不退缩:“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话已出口,金定就给你了!”
  李庆洪打趣地说:“大哥,我抢都抢不到手,给你你还不要?”
  薛仁贵执意不肯,樊洪海扑通一声给薛仁贵跪下了。李庆洪一看,忙说:“嘿,姑娘送到手,还得老丈人下跪!”
  薛仁贵无奈,只好应下这门亲事。樊洪海立时安排拜堂入洞房。
  过了几天,薛仁贵对众家弟兄说:“你们占山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朝廷正在龙门县招兵,你等何不从军,为国报效呢?”
  众人说:“那敢情好了,大哥也一同去吧!”
  “嗐,我去过了,人家不要。张士贵说我这‘贵’字冲了他那‘贵’字,因此把我赶了出来。”
  大家听了十分生气,可又没有办法。
  李庆洪忽然眼睛一亮,说:“大哥不是还叫薛礼吗?这次咱们一起去,你报名薛礼,一准能成!”
  薛仁贵觉得言之有理,与众人准备一番之后,来到龙门县投军。张士贵把来的人全留下了,就是不要薛仁贵。
  为什么呢?
  他问薛仁贵:“你叫何名?”
  “薛礼。”
  “大胆薛礼,本大人新官上任,你不该穿白戴孝上公堂,冲了我的官运!来人,把他赶出去!”
  众兄弟齐劝薛仁贵换身青衣。薛仁贵说:“嗐,他算盯上我薛仁贵了。你们没见公堂上也有穿白袍的吗?为什么就单说我冲了他的官运呢?我再穿上青衣服,也是枉然。”
  众人说:“大哥,我们几个也不当兵了,都随你走!”
  薛仁贵急忙阻拦:“众位贤弟别这样,从军机会难得,你们以后挣个一官半职,大哥再投奔你们不也挺好吗?”
  众人说什么也要随薛仁贵一同离去,薛仁贵无奈,只好推说去换衣服再来。他回到店中,给众人写了一封书信,叫他们好好干,并说谁若敢走,就跟谁断交。他托店伙计将书信送交众兄弟,独自扬长而去。
  众兄弟见了书信以后,只好忍痛留在营中。
  薛仁贵往回走,来到金钱山。山口立着一木牌,上写:山中有猛虎,望行人绕道而行。薛仁贵心绪烦乱,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依旧往山上行走。他走了一会儿,觉得疲倦,就放下方天画戟,坐在山坡上歇息。忽然,吹来一阵风,他闻到一股腥气。接着,就听有人喊:“救人呀,老虎快把我的脑袋咬下去啦!”
  薛仁贵急忙站起身来,顾声望去,见山下跑着一匹浑红马,一只猛虎正在后面追赶。
  马上之人全身披挂,蓝靛脸,红胡子,肋挎宝剑。他正是卢国公程咬金。原来,程咬金奉命催粮,走到金钱山时也看到了那块木牌。可是,他不识字,越牌而过,催马进了山。不料,遇上了猛虎。马怕猛虎,撒开四蹄紧跑。程咬金怕虎追上,就放开嗓门儿喊叫求救。
  薛仁贵救人心切,竟忘了拿戟,他跑下来,让过程咬金,拦住猛虎。他与猛虎搏斗了一阵儿,打死了猛虎。薛仁贵给程咬金道惊之后,说:“虎已打死,您走吧!”
  程咬金问:“你偌大本领,为何不投军呢?”
  薛仁贵长叹一声:“嗐,张大老爷不要我呀!”
  程咬金一听就火了:“好呀,张士贵这个混帐东西!英雄偌大本领你不要,你要什么样的?难道光要我老程这么大能耐的?天下有几个?不就我一个吗!”
  他还吹呢!
  程咬金只把自己姓名告诉了薛仁贵,可没问薛仁贵的姓名,就取出金鈚大令:“你拿这支大令去投军,到那儿你就让张士贵红毡铺地,大门张灯,二门挂彩,吹吹打打接你上公堂。如若接晚了,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薛仁贵左手拿着金鈚大令,右手拎着方天画戟,第三次去投军。这一次,张士贵不敢不收薛仁贵了。可是,只把薛仁贵安排在先锋营里当火头军……
  十二年过去了。今天,薛仁贵又闻到了那股腥气。凭经验,他知道虎来了。
  果然,一只斑斓猛虎摇着尾巴,张着大口,带着腥气,抖着威风来了。它大吼一声,扑向拾雁的小孩儿。
  薛仁贵一看不好,急忙大喊:“小孩儿,老虎朝你扑去啦!”
  那小孩儿并不惧怕,一转身跟虎斗上了。他只怕把买主吓走了,两只雁卖不出去,一家人又得挨饿,所以张口喊道:
  “军爷别怕,我这就打死它。那两只雁你可要定啦!”
  薛仁贵听了这话,心中顿时生出酸楚之感。他担心小孩儿被虎伤害,急忙拾起弓箭,搭箭拉弓,嗖的一箭,射在那只虎的腮帮子上。猛虎吼叫一声,又扑向小孩儿。小孩儿一闪身,躲过猛虎,但由于脚下一绊,跌倒在地。猛虎调过身来,再次扑向小孩儿。这时,薛仁贵又射出一箭,可万万没想到在箭到之前,小孩儿竟神速地跳了起来,挥拳向猛虎打去。这一箭正射在小孩儿胳膊上,小孩儿“哎呀”一声,倒在地上。猛虎叼起小孩儿窜入山中。
  薛仁贵见此情景,心急如焚,扔下弓,飞身上马,拼力追赶。但是,追了半天也没见踪影。他的心十分痛苦,就像有一支箭扎在上面似的,泪水夺眶而出。“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呀,我想救他没救了,他反被我误伤,又被虎叼走。他肯定要被老虎吃掉,太可怜啦!嗐,待我到了大王庄,打听到他家,说明原委,多给些银两安抚安抚他的亲人吧!”
  薛仁贵打定主意,催马奔向大王庄。
  大王庄的寒窖中,柳迎春带着一儿一女,与顾妈妈相依为命已经十二个春秋了,这贫苦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呀!柳迎春在娘家时叫银环,与薛仁贵成婚后改名迎春。今天,辰时已过,她还没有做饭。顾妈妈身上裹着破被,偎依在炕角处,有气无力地说:“银环哪,该做饭了吧。我那小孙孙、小孙女快回来啦!”
  柳迎春听了这话,心如刀绞,一扭脸热泪就流下来了,说:
  “娘,柴还有点儿,可米面皆无,拿什么做饭呢!”
  “银环,为娘吃不吃倒没什么,活一天算一天吧。可是我那小孙孙、小孙女若饿坏了,你不心疼吗?再求告亲友借点儿吧,告诉他们,等仁贵回来,多多偿还也就是了。”
  “娘,仁贵的亲友们也不好过呀,他们年年帮咱,月月帮咱。这十二年咱没少给人家添麻烦,女儿真张不开口啦!”
  “嗐,是呀。”顾妈妈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猛然抬起头,“银环,你何不去找张剑山呢?他与仁贵有过命之交,如今又是个财主。”
  “娘,张剑山不是个正经人。我找过他几次。他借与不借,女儿不恼。他不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什么仁贵战死阵前了,什么……”
  “嗐,银环呀,他是个兄弟,跟你这当嫂子的说几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你再去找他一次。他若不借,下次咱也不找他了。”
  为了不使老人伤心,柳迎春只好答应。
  她一进小张庄就看见张剑山了。张剑山头戴皮帽,身穿皮衣,足下一双青缎棉鞋;他长着一张冬瓜脸,扫帚眉,耗子眼,蒜头鼻子大嘴岔,短脖子,大肚子。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在训斥一个家人。
  柳迎春一见张剑山就恶心,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说道:“兄弟,你好。”
  张剑山一见柳迎春,立时笑逐颜开:“嫂子,你是来找我吗?”
  “正是。”
  “有什么事儿?”
  “嗐,你大哥投军走了十二年,连封书信都没有。你侄子丁山去射雁,你侄女金莲去要饭,如今都还没回来。家里断了粮,又揭不开锅了。只好求兄弟帮一把借点米面也行,借点钱也行。等你大哥回来之后,嫂嫂一定加倍奉还。”
  张剑山嬉皮笑脸地凑近柳迎春,低声说:“嫂子,你受罪一点也不冤呀!米面我有,钱我也有,可是,我帮你帮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嫂子,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丁山到有钱人家当个茶童,再给金莲找个婆家。至于那个顾老婆子,到晚上睡着的时候,你把她掐死,然后你就跟小弟一起过,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不尽,那该有多好呀!你总不干。告诉你吧,我大哥他回不来了,早死啦!嫂子,你若答应,干脆今天咱就来个织女配牛郎……”
  柳迎春气得浑身直抖,举起手来,啪!给了张剑山一个嘴巴。张剑山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叫家人拦住柳迎春。他跑进去,哐当一下把门关上了。
  柳迎春推不开门,就要用头撞,家人急忙拦住相劝:“大嫂,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他算什么东西!你就不该找他。你若有个好歹,家里老小谁来照管?”
  柳迎春强压心头怒火,细一想:这位家人说得也对,不能死呀,走吧!她谢过家人,往回走,一边流泪一边想:什么也没借来,还惹了一肚子气,这委屈跟谁诉呀?难道仁贵真出了意外,回不来了?……
  柳迎春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对面有人喊她:“嫂子,你这是上哪儿去啦?”
  柳迎春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丈夫的盟弟梁好友。她连忙揩了揩眼泪。她知道梁好友好打抱不平,所以没敢说实话:
  “兄弟呀,我找你侄女金莲去了。”
  “噢,她又要饭去了,真没办法!嫂子,你怎么哭啦?”
  “哦……嫂子我这眼睛见风就流泪。”
  梁好友一看她是从小张庄方向来的,就说:“嫂子,你是不是又找张剑山去啦?我不是不叫你找他吗?有什么事儿找我呀,别看我和他全跟大哥磕过头,大哥待他胜过亲兄弟,可这小子没人心,不做人事儿,是不是他跟嫂子又没说人话?”
  柳迎春听了这话,心中的委屈再也憋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梁好友大骂:“张剑山,你欺负别人行,欺负我嫂子,算瞎了你的狗眼!”又用安慰的语气说:“嫂子你先回家等着,小弟去找张剑山算帐!”
  他说完就要走。柳迎春一把抓住他:“兄弟,你可别去!你人单势孤,去也没用。要打官司,咱也赢不了。他哥哥张剑平是龙门县的县官。”
  “嫂子,难道咱就甘心受这窝囊气?”
  “嗐,等你大哥回来再说吧。”
  “好吧,等大哥回来,一定跟他算帐!嫂子,到我家去吧。”
  来到梁家门口,梁好友叫道:“家里的,快出来,嫂子来啦!”
  妻子王氏走出草屋,笑脸相迎,把柳迎春让进屋。屋中央放着一个炭火盆。王氏忙让柳迎春烤火暖和暖和。梁好友把妻子拽到一边儿,低声问:“咱家还有多少米面?”
  王氏小声回答:“面还没有买,米还有点儿,不多了。”
  “有多少算多少,全给嫂子拿着。”
  王氏领着柳迎春来到半截破缸前,柳迎春一看,里面只有一捧多米,心想:要拿走人家这点儿米,人家就得挨饿!执意不要。梁好友说:“嫂子,我这还有二百钱,一会去买些米面。你放心吧,我们饿不着。这点儿米太少了,熬点稀饭吧。”
  王氏拽起柳迎春的大襟儿,让梁好友把那捧米倒上,王氏找了一截子破绳子替她系在腰上,说:“这样俩手可以揣在袖子里,还暖和一点儿。”
  梁好友又给柳迎春一百钱,柳氏说什么也不要。梁好友说:“嫂子,这点儿钱别嫌少,先花着,过两天我再给嫂子送点儿去!”
  柳迎春推托不过,只好收下。她迈步出门,见院中有一瓦耀,想起自己家中的瓦耀不慎碰碎,便对梁好友说:“兄弟,这罐子先借嫂子一用。”
  “嫂子,你拿去用吧。我什么时候用,就上你那儿拿去。”
  柳迎春离开梁家,提罐走到井台,手拿绳子把瓦罐徐徐地送下去,来回一晃,打上一罐水来。她放下瓦罐,正在搓手,听到有人说:“弟妹打水来了,正好,我不给你送去了,你自己捎回去吧!”
  柳迎春抬头一看,原来是丈夫的救命恩人王茂生。
  王茂生朴实、厚道。他以卖面为生,老伴毛氏,没儿没女。薛仁贵十二年没在家,夫妻俩对薛家真是关怀备至,年供柴,月供米。有时还送点儿零钱。近来,王茂生病了,没做买卖,日子也不好过。今天,他强撑着挑担子把面卖了,挣了点儿钱,买了两棵白菜,打算给薛家送去一棵。他走到井台这儿,正好碰见柳迎春,就撂下挑子,拿出白菜放在井台上。柳迎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说:“大哥,仁贵走了十二年,你周济了十二年,让我如何报答!”
  “弟妹,别说这话,知己知心犹如骨肉相连。这点小事,何足挂齿。”王茂生说着,挑起担子走了。
  柳迎春望着他走远了,刚转过身来,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柳迎春并没在意,她下意识地搓着手,在做回家的准备。这时,那匹马来到井台旁停住了,从马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人正是薛仁贵。他上前深施一礼,对柳迎春说:“这位大嫂,我这厢有礼了,请问此庄可是大王庄?”
  “正是大王庄。”
  “我打听一人,你可知晓?”
  “有名便知,无名不晓。不知军爷要打听何人?”
  “柳迎春,又名柳银环。”
  柳迎春不由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瞥了对方一眼。
  她只能瞥一眼。那个时代的礼教、道德不允许一个女人仔细端详一个男人。
  难道瞥一眼也认不出自己的丈夫来吗?十二年的风霜,十二年的忧患,使得薛仁贵的容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脸由白变黑了;胡须也长出来了,而且挺长;额头、眼角刻上了皱纹。他老了。不用说瞥一眼,即使仔细端详,也不敢轻易相认呀!
  妻子没有认出丈夫来,丈夫却认出妻子来了。看来,丈夫的眼力还是不错的。
  她虽然也老了,但在薛仁贵的眼里看来,变化并不大。上宽下窄的瓜籽脸儿,两道细眉,一对俊眼。
  她看见妻子衣衫褴褛,心中非常高兴。这身衣着说明她没有屈从柳员外,没有向富贵低头;说明她有志气;说明她行为端正,没给丈夫丢人现眼。有这么个贤良的妻子,能不高兴吗?
  这时,柳迎春问道:“不知军爷找她何事?”
  薛仁贵心里高兴,感情一冲动,就跟柳迎春开了个玩笑:“大嫂有所不知,我跟薛仁贵是过命的好友,薛大哥叫我捎来一封信……”
  柳迎春一听,喜出望外。日日盼,月月盼,盼了十二年,总算盼到了丈夫的音信了。她有心说出自己就是柳迎春,可一望自己穿得破烂不堪,怕给丈夫丢脸。于是,灵机一动,说:“军爷,书信现在何处,你可交与我,我和柳大嫂每日相见,可以转交给她。”
  “这可不行,薛大哥说,信务必交给本人。”
  柳迎春知道不说实话就得不到信,只好如实相告:“军爷,柳迎春就是我。”
  “原来就是大嫂哇,这就好了。”
  “信呢?”
  “是口信儿。”
  真令人失望,没想到折腾半天是个口信!
  “请问军爷,你那大哥他可好?”
  “倒也好!”
  “离家十二年了,你回家他为何不回家?”
  “只因为薛大哥在阵前立下十大汗马功劳,当了大官。”喜悦从柳迎春的心底涌上了脸颊,她脱口叫道:“是吗?”
  “是。”薛仁贵肯定地答了一声,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哪知他变了,屡犯军规,酗酒无度,调戏民女,霸占人家有夫之妇。大元帅一怒之下,将他斩了。”
  “啊!”柳迎春不由惊叫一声。
  “临死前,他告诉我,欠我的帐不能还了,只好拿妻子顶债。来来来,请大嫂上马,跟我一同回家去吧!”
  柳迎春立时觉得天旋地转,哭都哭不出来啦!她恼恨薛仁贵胡作非为,违犯军规,被斩时竟拿结发妻子顶债!她稍微镇定了一下,又一想:薛仁贵不是那种人,不会做出不义之事,可是,谁能料定一个人在十二年里有什么变化呢?她的思绪模糊了……
  薛仁贵在同妻子开玩笑,他的那匹战马——玉顶千里驹也没闲着。它渴了,把嘴伸到瓦罐内,美美地喝起水来,水越喝越少,它的嘴就越往里拱。也许瓦罐原来就有裂纹,也许它用力过猛,啪的一声,它把瓦罐拱裂了,罐口处掉下来巴掌大的一块瓦片。薛仁贵喝斥一声:“无理的东西!”
  这马一听,心里很不高兴:大元帅,跑这么远的路,你不给我水喝,我自己找点水喝,你还喝斥我!我不喝了,我吃!它一转身,吃起白菜来了。
  柳迎春从瓦罐的破裂声与薛仁贵的喝斥声中惊醒过来,看见瓦罐已破,白菜正被马吃着,不由仰面长叹:“天哪,这叫我一家怎么活呀!”
  薛仁贵说:“大嫂别急!”又对马大声喝道,“快松口!”
  这马一听,心里更不高兴了:今天主人是怎么啦?不叫喝,还不叫吃,给你!它叼起白菜,脑袋一甩,刷!扑通!把白菜扔进井里了。
  薛仁贵一看这马耍小脾气了,他笑了,伸手拉着战马走向柳迎春,叫道:“大嫂,一个瓦罐,一棵白菜,能值几个钱,算啦!来来来,上马吧!”
  柳迎春气恨交加,拿起那个破瓦罐朝薛仁贵打去。薛仁贵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见破瓦罐迎面打来,不由惊叫一声:
  “哎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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