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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面一片云层厚得像穿不透的雪山,彭玉泽心里升起一种神秘的兴奋。好像已经离开了人间,离开了地球,躲进了安全的天宫里了。她贪婪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遐想,这里走出去,走到那厚厚的,洁白的云里去,也许并不是一片空虚。乳白下面还有一片淡蓝,那是海吧?海上飘着一朵朵白的、红的、黄的、灰的东西,想必是船。没有岸,不需要岸。只要坐在白色的船上,漂在蓝色的海里就行了。漂到哪里,就是哪里……
  石冷和韩启都说,如今是中国人到处漂流的时代。中国人将像吉普赛人、犹太人那样到处流浪。
  可是她真害怕流浪。她的心早已经到处漂泊了,难道还要将身一起放逐?这一片土地无论怎样荒凉,还有她熟悉和爱着的亲人和朋友,她知道在哪里哭,在哪里笑,跟谁一起可以骂娘,跟谁一起可以忘记烦恼。在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有什么?所以她吊在石冷的脖子上孩子般地哭泣,说:我不走,我要跟你到新岸去,我要过安定的家庭生活。
  石冷把她从脖子上拽下来说,现在不是耍孩子气的时候。
  你要在国外住下去,越久越好。石冷说。
  她问他:你怎么打算呢?
  他说,总要有人作旧时代的殉葬品。这一次轮到我,我不想逃避。
  为什么轮到你?你什么也没做,你已经不想改变什么了。应该轮到我,因为我的心总是不死。我还想改变这个世界,还想改变自己,甚至人类。她说。
  石冷像庙里的神像那样宽容温和地笑了。他说,你到底还年轻,筋斗还翻在半空。古往今来幸福和痛苦的创造者,都是不打算自己享受的。创造者是英雄,享受者是庸人,我是庸人之流。不过这一次轮到我享受的是痛苦。
  她觉得,石冷和韩启有不少相像的地方。然而他们又是决不相同的两个人。
  那天夜里,她躺在沙发上,看着一面面白色的墙壁。她觉得墙壁裂开了,裂出一条条的缝,每一条缝里都有……
  她在黑暗里抖索。
  韩启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打电话来问她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怕又怎样呢?她说。
  我去陪你。韩启说。
  两个小时以后,韩启就来了。他陪她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你怕不怕?她问韩启。
  我不怕。韩启说。
  韩启的眉宇间确实既无恐惧也无忧愁。她不明白,问他为什么这样。她说,该来的总要来,怕有何用呢。许多精英和民众是脱离的。心中没有现实的感觉,就只能失败。
  韩启,我觉得你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一个很古怪的角色,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她忍不住这样问他。
  韩启摇着头说,等将来吧。反正世界和人类都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敌我和是非的界限都很难划分。你现在别想这么多,想办法出国避避吧。
  避到什么时候?她问。
  不须避的时候。韩启含糊地回答。
  直到现在,在远离地面飞行的时候,彭玉泽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变得像巫师一样,对中国和世界的未来,整天作着猜测和预言。她蒙在鼓里。中国真的被巨大的宿命抓住了?这宿命又是怎样的呢?
  飞机越来越靠近那片厚实的云层,天空突然变得一片混沌。一股股、一团团灰白色的雾气逃亡似地向后翻飞,遮住了机翼,遮住了整个世界。
  没有了白色的船和蓝色的海。
  机身剧烈地震荡,像暴风雨中航行的舢板。
  彭玉泽忽然想笑:这艘解救人类的“方舟”会不会往下掉?要是掉下来了,该是谁来为我收尸呢?石冷?韩启?还是赵一?
  不会是苗青林,这个影子般的朋友,至今下落不明……
  在这之前,她收到一份没有署名的电报,电文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爱你,吻你。
  她猜这是苗青林干的。她对他用爱和吻之类的字眼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和反感,她和他之间大概也有爱,不然就无法解释,他们为何会联系得这么长久。不过那是另一种爱罢了。
  她想起那个和死去亲属聚会的梦,觉得已经应验,苗青林就是她弟弟。她把他写给她的信都拿出来看了一遍,还为他写下一首诗,叫《心祭》:
    我们相识在一个夜里,
    那个夜真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只有我俩的身影,
    萤火似的一晃一晃。
    我们相会在一个梦里,
    那个梦真短,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
    只有你对我投来的目光,
    蕴藏着整个的时代。
    我们告别在十字架下,
    那十字架真牢,没有裂缝也没有倾斜,
    只有它身上的斑斑血迹,
    呼唤着它末日的到来。
    我们约会在下一个世纪,
    那约会真是遥远,没有地点也没有日期。
    只有我们不朽的情歌,
    提醒着我们的记忆。

  现在默诵着这首诗,彭玉泽真的笑了。笑得难以止住泪水。实在可笑啊,活到今天这个年纪,心里的爱情却复杂起来,简直不知道自己在爱什么。然而每一种爱又都是这么具体,这么难以割舍……
  邻座的年轻女人不声不响递过一张纸巾来,她接过来擦擦泪,对她说声谢谢。
  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年轻女人说。
  事情没有过去。她说。
  年轻女人点点头,眼圈也湿润起来。
  中国人的泪水太多了,所以要到处抛洒……
  飞机穿过了云层,平稳起来,彭玉泽再次解开安全带。
  又看见了蓝色的海和白色的船。

  信!信!信都不要了?看宿舍大门的老头跟在彭玉泽后面喊叫。
  这两天人都变得古怪,平时到门房拿信,谁都来得快。这两天却都像没睡醒似的,一个个脸黄黄的,黑黑的,路过门房头也不回。报纸不拿,信也不要了。老头一面把一叠信往彭玉泽手里塞,一面唠叨着。
  彭玉泽说声谢谢就往前走了。这种时候,书信确实不那么重要。她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走路都没有了力气。现在,她想出去买点吃的。
  彭玉泽出了大门,不由自主地朝门左边的修鞋摊看了一眼,那鞋匠也正好向她看着,她马上把目光移开了。自从发生了那事件彭玉泽就一直注意这个修鞋摊,把鞋匠想象为监视他们的特务。没有任何根据,仅仅是想象,然而她又无法使这样的想象消失。她越是抗拒,想象就越具体而强烈。她骂自己是胆小鬼,也不能使自己胆大起来。她装作修闲自得的样子慢慢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鞋匠,鞋匠在低头补鞋,她松了一口气。
  不想又碰上了车教授。
  车教授变成一副风干的骨架了。两天前他还在学校的大会上作演讲。
  雷鸣般的掌声使他孩子似地哭起来。
  她当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感动,迎上前去把刚走下台的这位老同学紧紧抱住,说:你讲得太好了!
  他被她抱得手足无措,用力推着她说:彩凤,彩凤来了。她松开手,果然看见彩凤就在他们旁边站着,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他们夫妇和好了?
  可是现在他两眼骨碌碌地乱转,魂不守舍。这使她想起文革的情形。
  那时候,红卫兵满街走,人人想当“造反派”。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目光到处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可是有一天,他突然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戴着当时最吃香的袖章:“工人造反司令部”,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等到文革结束,工人造反派的头头成了反革命的时候,有人开玩笑地问起他袖章的来历,他的回答叫人捧腹:拾的。
  我在这里转半天了,等你出来。车教授前后左右地望着说。
  彭玉泽怕他的老毛病犯了,不大愿意跟他多说,所以并不停下来,边走边说,我饿得很,要去买点吃的,晚了就买不到了。
  我只想问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表一个态?车教授说。
  我想应该。明天我去游行。彭玉泽说。
  你有什么可靠消息吗?车教授问。
  什么也听不到。彭玉泽说。
  那你根据什么作出这种反应?车教授问。
  良心。彭玉泽回答。
  好,好。你快去买吃的吧,真要晚了。车教授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匆匆忙忙向彭玉泽相反的方向走去。
  彭玉泽并不理会,向前走自己的路,一面走,一面把手里的信拆开来看着。
  几封信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封上的署名是“内详”,信纸上署名是:“知名不具”。信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劝彭玉泽赶快离开这里。
  第一封信写:
    彭玉泽:
      我是你的读者,也是你的朋友。根据我对你的了解,
    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就是说,你只能当一个作家。你不
    能也不该过问政治,那只会浪费你的精力。搞政治,只要
    三流的才智就够了,但却要有一流的心计。而你却毫无
    心计。
      许多人说你是个女强人。但在我看来,你恰恰有过
    多的女性。可悲的是,你自己也常有“强人”的错觉,我想
    这是我们的大部分同胞都比你还要弱的缘故。此时此
    刻,特别希望你能够正确地了解自己。

  第二封信只有一句话:
    彭玉泽:
      当今的斗争十分复杂,你是受不了的,快点走吧!

  第三封信也很短:
      不要猜测,不要怀疑,我完全是为你好。适当的时
    候,我会去看你。知道了我是谁,你会大吃一惊的。

  见鬼!彭玉泽骂道。这种时候谁还跟我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这些日子,街上的口号声响过汽车喇叭,韩老大夫妇不大睡得着了。但仍旧是躺在床上的时间多。多少年来,在他们眼前掀起各种各样的浪潮,他们都泰然处之,听任浪潮从他们脚下,身旁,甚至身上,脸上翻卷而过。事后,他们便对残留在眼皮底下的泡沫进行分析,每一次分析的结论都是:浪潮扬起的都是泡沫,仅仅是泡沫。
  这一次还没到分析的时候,他们不肯对事件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冷静的旁观着。偶然,夫妇俩也议论议论,一会儿怨政府愚蠢,一会儿怪学生不知进退。他们从来不去看看游行的情况,更别说参加了。十年文革,闹得还不够吗?他们说。
  好在他们不用为儿子担心。韩启一如既往,下班之后哪里也不去,关在自己房间里捣腾。每天早上,他仍然起得很早,迎着太阳跑步,练气功。好像眼前的浪潮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今天一早,小贝兴冲冲地跑来,约韩启一起上街游行,声援学生。韩启一口拒绝,说他没有兴趣。小贝说,我才不相信你没有兴趣,你心里想些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不愿意跟我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吧?我是个体户,唯利是图,道德败坏……
  韩启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可不会那么看你。人各有志嘛,我不喜欢上街。
  你是怕暴露身分吧?埋在红色堡垒里的定时炸弹。你小子不要脚踩两只船啊!小贝说。
  韩启一把拽住小贝的一条胳膊说:你再胡说,我揍你!
  要不是韩老大夫妇拉着,小贝真要挨一顿揍了。
  小贝一走,韩家人就闹开了。韩大嫂追问儿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儿子死也不说。她又和丈夫吵。
  韩大嫂说,无论怎么说我们是清白人家,不能落到不干不净的地方,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韩老大不耐烦地反驳妻子:谁都不可信,难道儿子也不可信了吗?
  韩启不理睬父母的吵闹,走回自己房里。韩老大夫妇在客厅吵着没劲,又吵回了卧房,吵回了床上。
  客厅的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去接。
  最后还是韩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问:谁呀?
  我。彭玉泽。明天知识界游行示威,声援学生,你们去不去?
  我们不去,我劝你也不要去。韩老大说。
  为什么?修养到家了?彭玉泽话中带刺。
  韩老大温和地笑笑说:不敢自夸。汉阴丈人的水平吧!凿隧而入井,抱击而出灌,骨骨然,用力甚而见功寡。很蠢,是不是?但我还是不想用抽水机。
  别美化自己了。彭玉泽冷笑着说,你这几年用过力吗?
  韩老大仍然不慌不忙,他说,请问,你这些年用了很大力。效果如何?小彭,不要不甘寂寞,跟着瞎起劲,教训还不够吗?群众运动,群众运动,讲起来叫人肃然起敬。可是哪一次群众运动背后没有人操纵?而且,闹到最后,谁也控制不了局面,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果。谓予不信,拭目以待吧。所以我宁可被人看作落后保守,也不学孔老二,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
  啪的一声,彭玉泽把电话挂断了。韩老大摇着头对妻子说:这真是本性难移。彭玉泽又热血沸腾了,不听劝。
  韩大嫂坐起来说:你也不对,好像自己什么都看透了一样,还说什么卖名声于天下,我看小彭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同情学生。别说她,就是我,心里也为学生难过呢。
  韩老大说,我没说清楚。她是聪明人,难道不懂我指的是谁。看吧,她倒霉的时候又不远了。
  韩大嫂用手捂住耳朵说:连我也讨厌你了。你什么都懂,但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比愚昧更可怕。
  韩老大卖弄地说,你好好读读《庄子》吧。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是什么?无用!说着,他又要往被窝里钻。
  滚!韩大嫂半真半假地叫了一声,把丈夫推到床下。她说,我是被你毒害了,我本来和彭玉泽一样热心公益,现在却跟你一样冷漠。不行,我要改,明天我去游行。
  韩老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说:好,好。你一上街,政府准定害怕,马上给你们民主自由。说着,他又爬到床上去了。
  韩大嫂马上泄了气,欠起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彭玉泽正要出门,发现韩启满眼红丝地站在门口S她感到意外:连你这个现代人也不守规矩了,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
  不欢迎吗?韩启说,一只脚已经跨到门里。
  怎么会呢?但是我有事啊!下午游行,我要提前到吴青青家里去。彭玉泽说。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听到你给我父母的电话。我希望你不要去,老老实实坐在家里。韩启一面说一面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罐茶叶。
  好茶啊!我陪你品茶,好吗?韩启说。
  什么了不起的好茶?彭玉泽问。
  黄山雨前茶,从小贝那里抢来给你的。韩启说。
  小贝现在怎么样?彭玉泽问。
  他快成革命家了。一直跟我吵,说我胆小。韩启说。
  胆也不算小了,这种时候敢劝人不去游行。彭玉泽不无讽刺地说。
  你说对了,我这样做,确实需要比上街游行还要大的勇气。
  我不会听你。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表明态度,不做孬种。彭玉泽说。
  我是想减少牺牲。你不懂政治。政治有时候需要人做孬种。能当爷爷又能当孙子的人才可成为政治家。韩启说。
  我不想当政治家。彭玉泽说。
  是的。你只能当作家,你心肠太软,受不了政治斗争中的冲击。韩启说。
  韩启的话使彭玉泽想起“知名不具”的信,心里产生了疑问。她打断韩启说:等等,我给你看几封信。这些信是不是你写的?
  我给你写信?疯了?韩启对那些信看也不看就否定了。
  彭玉泽叹口气说,如今已经够恐怖了,什么人还搞这样玩艺儿,增加恐怖气氛。
  我想你没看到的现实可能更恐怖。所以听我的话,不要出去。你不是要到外地写作吗?赶快去,我给你买车票。韩启说。
  韩启!彭玉泽猛然叫道。
  什么事,彭玉泽?韩启立即应道。但他马上说:对不起,我对你直呼大名了。如果你不计较,我以后就这样称呼你。叫你阿姨觉得别扭。韩启说。
  随便你叫我什么。我问你,这些信是不是你写的?你说的话和信上写的几乎一模一样。彭玉泽说。
  彭玉泽,你是否知道,你虽然年龄比我大得多,但很多方面比我幼稚!你对人性的认识很深,但你对我们这个社会的了解就不那么深刻了。有许多你无法看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现实中的是非善恶的界线是难以划清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我劝你扬长避短,少管自己不懂的政治,专心写你的小说,搞政治只要三流的才智,却要一流的手段。你不行!韩启说。
  看,这句话也和信里写的一样。回答我,这些信是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彭玉泽穷追不舍。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承认是我写的又怎么样?问题在于说得对不对?韩启说。
  我要问你,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彭玉泽有点生气了。
  也许写信人认为需要这样。韩启说。
  为什么需要这样?彭玉泽问。
  不是我写的,我怎么回答你?算我求你,今天不去游行,好不好?韩启说。
  彭玉泽只回答一个字:不。
  你们游行也改变不了大局。悲剧已经铸成,结果是失败。失败,你懂不懂?韩启说。
  我懂!我为我的良心。彭玉泽说,她几乎要哭了。
  韩启站了起来,他说:我也知道今天来劝你是无用的,但是我又忍不住要来。彭玉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对的。走吧,我和你一起出门。游行的时候保持冷静,不要出头露面,好吗?
  彭玉泽惊异地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觉得他变得十分古怪。

  吴青青接到彭玉泽邀请游行的电话非常兴奋,这些天和“握握手”在一起已经厌烦了,特别是知道他也是演员出身之后。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老头儿居然是抗日演剧队里的主要小生。这样看来,他是完全懂得她玩的那一套把戏的了,这多没劲。
  我当然愿意去游行!我天天等着有人来邀请我,可就是没有人。我以为我已经不配参加这样的活动了,谁知还有你彭玉泽会想到我。吴青青在电话里不停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啊?游行还要什么资格?彭玉泽问。
  我的公司破产了啊。吴青青说。
  我知道。这和游行有什么关系?彭玉泽问。
  我可能受到法律起诉。吴青青说。
  为什么?彭玉泽吃惊了。
  我和你一样,也要问为什么!可是没有人会回答我。彭玉泽,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手脚,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全部账本。吴青青说。
  彭玉泽笑了:我管你那闲事干什么?
  好吧,你不管。但你们还是应该考虑,我去参加你们的游行合适不合适?吴青青说。
  我们?我们是谁呀?我是在街上看了大字报才知道有游行的。彭玉泽说。
  好吧,你是看了大字报才知道游行的。我是听了你传达才知道游行的。我明天一准去就是,还要多带一个人。吴青青说。
  谁?彭玉泽问。
  “握握手”啊!吴青青哈哈笑着说。
  现在,吴青青正在精心打扮自己。游行,形象也是很重要的。她挑了一条牛仔裤穿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问“握握手”印象如何。“握握手”自然是赞不绝口。
  穿这双运动鞋好不好?真正的“耐克”。吴青青问。
  好。可是你的脚不穿鞋更好看。“握握手”说,像看一道好莱似的看着她的脚。
  是吗?吴青青得意地抬起脚:都说我生就一双跳芭蕾舞的脚。可是我却作了话剧演员,公司经理。
  吴青青说着,情不自禁地把一只脚搁到“握握手”的腿上。“握握手”就势把它抓在手里抚摸着说:这双脚真美啊!这么小,这么窄,又这么肉乎,富有弹性。最美的是这对脚踝,把小腿和脚掌连接得天衣无缝,看这条曲线!哎呀,这只脚就是一件艺术品!
  吴青青被“握握手”赞得轻飘起来,把脚伸到了他嘴边说:亲亲吧!“握握手”真的在她脚背上亲了一下。
  吴青青打了一个冷噤。但她马上又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好!从此“握握手”变成“亲亲脚”了!
  “握握手”并不生气,索性又在她脚上亲了一下说:好,亲亲脚……他的手顺着她的脚踝向上摸去,同时看着吴青青的脸色,看到她脸上有了少见的红润,便大胆地把她揽在怀里……
  吴青青让他亲了一会,然后推开他说,彭玉泽就要来了,你去烧饭吧。晚上,你可以住在这里。
  “握握手”高兴地答应一声下了厨房。吴青青看着他的背影,使劲朝自己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彭玉泽和“握握手”客气地打过招呼,又向吴青青椰榆地眨眨眼睛。吴青青大大方方说:一对老演员演一出爱情戏,让你看个热闹。他是我艺术生涯中最好的配角,也许也是最后一个配角了。等“握握手”又下了厨房,她俯在彭玉泽耳朵上小声说:我想让他设法带我出国。
  恭喜恭喜。彭玉泽拱拱手说。
  吴青青亦拱拱手说:大家同喜,大家同喜。
  彭玉泽笑道,人的命运千奇百怪,说不定他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吴青青也笑道:幸福二字早已不在我的词典里了。不谈这些,谈正事吧!我要你看看我的账本。
  彭玉泽连忙摇手说:天哪,你饶了我!我哪里懂得那一套?我倒为你的公司破产而高兴,好歹总算结束了,再拖下去,要把你拖死了。你是一个不错的艺术家,归队吧。
  还去弄戏?台下已经演够了,再也不想演了。吴青青说。
  那就写小说,你这一生多姿多彩。彭玉泽说。
  我不是那块料。不谈这些好不好?谈明天的游行吧。吴青青说。
  有什好谈的?聊尽人事而已。彭玉泽说。
  你真不是核心吗?吴青青问。
  什么核心?游行的核心?我真的不是。而且我也不知道核心是谁。彭玉泽说。
  你要保密,算了。吴青青不高兴地说。
  彭玉泽莫名其妙,她说:我们参加游行是自己决定,管他谁是核心呢!
  哼!吴青青不平地说,我这一辈子都给人当工具,现在我想知道我是在给谁当工具。
  你要是这样,可以不去参加嘛。彭玉泽说,心里也有点不快了。
  不,我还是要去。我要让那些恨我不死的人看看,吴青青还鲜活乱跳!我吴青青演了一辈子戏,何妨再演一出装呆戏?好!吃饭。吃了饭上路!哎,你看我今天的化妆怎样?
  彭玉泽把她上下看了一遍说:好,与角色很相配。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天在嚎啕。
  彭玉泽一面随大队人马在街上走着,喊着口号,一面分析着自己的心理。她原以为自己游行的时候会哭,结果没有,脸上流的全是雨水;她原以为游行的时候内心会有一种崇高的情感激荡,结果没有,甚至连激情都淡了下去。更叫她觉得不解的是,此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样的群众运动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厌倦情绪。她想起文革那些岁月,那些把她从里到外都剥夺净尽的岁月……
  多亏有个吴青青,她是这支队伍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她表现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看见队伍被围观者挤乱,她马上从领喊口号人的手里接过话筒,对围观者说:谢谢大家对我们的支持,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唱“国歌”,起来——唱!
    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
    前进!
    进!

  随着歌声,彭玉泽感觉到,脸上的雨水里终于掺进了泪。
  游行完毕,彭玉泽筋疲力尽。不想按原来的约定到吴青青家里去了。她对吴青青说,有什么话,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说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吴青青说:没话了,看得出来,你确实不是核心人物。
  彭玉泽苦笑笑。

  又是一封“知名不具”的打字信从门缝里塞进来。
      彭玉泽:
      你是我灵魂深处的自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另一半。
    是我久已着魔的感情。
      我把生命看作是上帝的恩赐,体验的透明过程。心
    中时有一种使命感在涤荡,崇高而诗意。我想那是神秘
    的造化所赋予我的感悟,独特又意味深长。
      许多清晨和夜晚,静无声息的时候,突然涌出的泪水
    使我惊诧生命,感激父母,为自己的责任而自激自励。我
    将顺着决定的目标走下去,不管结果如何。我相信精神
    永恒。我将冲击以往的生活哲学,决不苟拘于任何束缚。
      但是,我愿被一条软绳所拘,那就是你。
      如果你把你的爱,你真正的青春——思考的黄金般
    的岁月,与我同行,请放心我的品性。我将做得问心无
    愧。因为我早已把最珍贵的感情付予你。
      你应该自慰而勇敢,未来是人创造的。
      我们应该顺应自然。自然发生的事情不去完成是做
    人的失败。生命我们已有,为什么不把它推向更高的境
    界?我们之间有着心灵的共鸣和广阔的融合。
      我等待我的青春顶点的到来:你从想象中走到我面
    前。你的全部柔情是你最完美的青春,你广阔的心胸是
    我灵魂的依归之地。我喜欢你的成熟,也喜欢你的天真
    ——你的女性和性格特征的独特表现。
      你会不会一时糊涂而拒绝我?我将等待。
      我把我的爱情告诉过一位朋友,他说我是为了自我
    救赎,我为此哭了一夜,我敢说,在你面前,我无罪……

  彭玉泽没把信读到头就笑了。难得有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心肠给她写这样的信,显然,这封信和前几封信是一个人写的,只是,那些信的口吻像老人,而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的手笔,思想、感情和文字都十分生涩。她不敢再怀疑韩启是这些信的作者。
  不管他是谁,她都不想猜测了。她累,甚至不愿洗个澡,就在床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境……
  石冷挽着她在一片缈无人迹的山谷里捡石头,所有的石头都像雕刻一样精美,还有古玩和硬币。他们不时地交换着会心微笑。
  转到一个小山坡,他们发现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藏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向他们说了很多话,意思是说,他在人群里会变成白痴,所以躲到这里来了。
  她离开石冷,走向白痴,白痴挽起了她手臂,带她走到山谷外面一家小客店里,客店里人来人往,嘈杂拥挤。店主人带他们在人群中寻找,好不容易在一间统铺里找到两张空床。
  这张给你,这张给你。店主人指着床对他们说。
  两张床都很脏,被面都是农村常见的红花线呢。
  她和白痴亲密地坐在一张床上,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亲密。
  白痴!白痴!白痴!
  店里其他的客人大叫着向他们拥过来。他真的又是一副白痴模样了。他被人们拉扯着离开了她,对大家傻笑着,口角流着涎水。
  她失望地走出客店,在乡间的大路边找到一张床,在帐子里躺下来。
  一头老狮子在大路上这巡,行人纷纷走避。她伏在帐子里不敢出声,老狮子向她走来,她正要叫救命,狮子变成了石冷。
  石冷又挽起她的臂膀,带她到了缈无人烟的山谷。他们又捡起了石头,心里又很快活。
  然而不一会儿,白痴又来了,而且不再是白痴,微笑着向她张开双臂,她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还投进他的怀抱……

  太阳从来没有这么亮这么红这么热过,它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每一个屋顶,每一扇门窗,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只苍蝇的翅膀,每一只蚂蚁的眼睛……
  太阳之外,所有的生命都蛰伏着,萎缩着,颤抖着,没有一点声息。
  整个世界都好像死了。
  一个多月来的纷纷扰扰,热热闹闹,在太阳下突然沉寂下来,沉寂得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正存在过,像一场恶梦,像一时幻觉,如果真的曾经发生,那至少也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她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太阳下的一个水滴,正吃力地爬着,太阳在无情地追逐着她——
  太阳追逐着水滴,
  水滴逃避着太阳。
  太阳对水滴说:我要使你发光闪亮。
  水滴回答太阳:但是你最终要把我烤干的。
  太阳问水滴:你到哪里去?
  水滴说:我要回归大海。
  韩启陪着她。
  韩启,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啊?彭玉泽流着泪问。
  韩启说: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现在还有别的吗?她说。
  比如你再问我那些古怪的信是谁写给你的?韩启说。
  谁呢?她问。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一个男孩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女人,美不美?
  她马上意识到他说的男孩是他自己,神经紧张,但她努力镇定自己,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对他说,这不是美学问题,这是心理学。病理学、生理学问题。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赞成这样的恋爱。她希望他不要再往下说。
  但他还是要说:原来你还是这样保守啊?告诉你,那些信是我写的。
  世界整个儿颠倒错乱了,她处在一种十分奇特的境界里,她居然在他渴望的目光下颤抖了一下,他抓住了她的颤抖,逼迫她:你不珍惜两颗灵魂瞬间的交流吗?但这并不能使她忘却,反而叫她憎恶。
  她问韩启:你是不是比我更害怕?你不敢面对这个灿烂的太阳,所以才躲到我这里来谈情说爱,是不是啊?
  我比你想象的复杂,却不像你说的那么怯懦。他说。
  说说你的复杂。
  我一直在面对太阳,还面对星星和月亮。只不过,我面对的是它们的背面。也许是看得太多的缘故,我觉得现在人世间的所谓崇高,大概只有一种幻觉,我只想逃避。韩启说。
  往哪里逃?她问。
  我要悄悄地走向遥远,重新创造一个新的自我,我希望跟你一起,韩启说。
  你打算到外国去?
  不,我等你回来。
  韩启不停地倾诉,像刚学会说话的哑巴。她想,他也许就是要我忘记眼前。但是,我怎么能忘记呢?我不该忘记啊!于是她叫他离开,并且给了他一个十分确定的回答:
  我非常感谢你。你使我感到我的生命还有点价值,还值得珍惜,就好像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看见一个赤裸的婴儿向自己爬过来,看到了生命的延续,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因此还想活下去。你给了我这些,已经够了,此外,我再也不能接受。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他说:你不能理解我,你用年龄把我和你隔开,彭玉泽,你要相信我,下个世纪将是人类自我改善的时代,人们不会再为了土地、为了权力、为了某一种意识形态而战了,人们将面对自己的罪恶。
  你到底信了什么教?她问他。
  他说:我什么教都没信。我只是觉得,人类若不改善自己的本性,不论社会制度如何优越,还是免不了走向毁灭,我们最可怕的敌人藏在我们的血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问。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期待着新人类。
  但是,下个世纪属于你,不属于我。她说,她还是叫他走了。

  你坐在家里哭,是吗?你们这些人,平时说得好听,为国为民呀,自由民主呀!可是现在呢?跑的跑了,躲的躲了。不错,你们是精英分子,是爹妈生的宝贝,应该好好保护自己。可是别人呢?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小贝在电话里一口气骂了这么多,彭玉泽没有敢反驳一句。等他骂完,她问他,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我干什么和你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坐在家里。是韩启把你唬住了吧?别听他小子的!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于什么的?她问。
  唉!不说了,不能出卖朋友。他是好人。好了,什么也不说了。你别生我的气。再见了,彭老师,你也是好人……
  小贝哽咽的声音,使彭玉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连连叫:小贝!小贝!
  小贝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放下电话,彭玉泽愣愣地坐在椅于上,眼泪不觉又流了下来,小贝的话字字句句刺痛着她,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能做什么呢?她感到自己软弱无力,置身于千万人参加的运动中,并不能克服她的孤独和孤立的感觉。此刻,她更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看不见自己置身的队伍头在哪里尾在哪里,更不知道它的心脏在哪里跳动。她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她的良心。
  可是一颗良心在这时能起多大作用?
  现在,她能够理解韩老大夫妇了。原来,与他们相比,自己还是一个后知后觉者。
  喂!老大,老大!你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睡?睡吧,睡吧!我也要睡了。她马上抓起电话,不等对面传出声音,就大声地嚷叫。
  韩老大闷声闷气地回说:睡什么?韩启这两天发了疯似的,一会哭一会笑,我们正想请你来劝劝他呢。
  小彭!电话里又传来韩大嫂的声音。她说,我们怎么得罪你了?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里来?是不是怕我们说你?放心,我们什么也不说啦!我们相信,你会吃一堑长一智的。我们说得不错吧?学生被人利用了。现在他们的导师呢?后盾呢?
  韩大嫂,我请你不要这样说学生。我受不了……她心里被韩大嫂说出一股无名人,忍不住打断了她。
  韩大嫂并不生气,连连说:好,不说了。你别以为我们是冷血动物,我们心里也很难受。好,这也不说了。你今天到我们家里来吧,劝劝小启。想不到他也会这么激动。
  彭玉泽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韩老大夫妇都比以前消瘦了许多。韩老大的眼圈都是黑的。不知道是为了时局还是为了儿子。对时局,他只说了八个大字: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韩大嫂说,这样也好,大家都可以不再抱希望了。没有希望也许活得更好,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还能活到世外去?
  彭玉泽刚刚坐定,韩启的房门吱扭一下开了。韩老大夫妇和彭玉泽一起转过头去,见韩启的头正从门里伸出来,头发乱蓬蓬的。
  韩老大对儿子说:出来一起叙叙话吧。
  韩大嫂更站起来去拉儿子,说别一个人闷坐了。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韩启推开母亲的手,只把眼睛看着彭玉泽说:你能到我房里坐坐吗?
  彭玉泽尴尬地看看韩老大夫妇,不知该如何是好。韩大嫂叹口气说,也好,你去劝劝他吧。
  韩玉泽到了韩启房里。
  韩启把一封信交到彭玉泽手里说:你看看。
  是小贝写给韩启的一封信。
      韩启:
      我们的不同处境,不是我们的选择;又是我们的选
    择。
     我生成残废,被大学拒绝,被社会冷落,这不是我的
    选择;大学毕业到哪个地方工作,也不是你的选择。(也
    许是你的家庭背景决定了你的命运,你爸爸还是新党员
    呢,哈!)
      但是我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把脑袋伸进老虎口里;你
    让自己这颗虎牙松动,准备脱落,却都是我们的选择。
      你说你的选择是为着良心,但我怀疑,世界上是否有
    良心这东西,我宁可承认,我是为了自己才作出这样选择
    的,我活得大痛苦了,我要把自己从这地球上消灭。
      我的心灵也许和我的身体一样卑微残缺,我不像其
    他人那样渴望自由,我总认为自由是个骗人的东西,如果
    我能长得和你一样,我大概什么也不需要了。
      我钻进虎口,不求解脱,也不可能解脱。
      我想得到他们会怎么说我:流氓一个。是的,我是一
    个流氓,但是,请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比我这个
    流氓更高尚?你?你所心仪的彭玉泽?还是那些骑在我
    们头上的人?
      不,你们都不比我高尚,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流氓,我
    们一起在这个悬在半空的地球上寄生着,游荡着,厮咬
    着,我们都想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和重要,可是请问:
    谁的存在是合理的?谁的生命比谁更宝贵?
    谁?你无法回答,谁都无法回答。
     但是我得承认,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我必须毁灭自
    己。
     我希望死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我认为现在是最好
    的时机,如果这一次我不死,世界上将多一个魔鬼,我比
    那个盘踞在人们头脑里的幽灵还会吃人呢!
      我要打电话把你的彭玉泽骂上一顿,我觉得熟人之
    中只有她还配我骂几句,她无能又虚伪,明明不可能为人
    民做什么,却偏偏要作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鬼模样,我要撕
    去她的伪装!但她还有羞耻之心,所以她会觉得痛——
    这也是我还看得起她的地方,我真想撕去整个人类的伪
    装,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我把我写的这些诗交给你,不是要你给我出版,只是
    想给你留一个痛苦的记忆:写下这些美丽诗句的,是一个
    公认的流氓!
                         小贝

  读着这封信,想着小贝在电话里说的那些尖刻的话,彭玉泽觉得这个平时被自己看不起的侏儒,突然高大起来,比许许多多被视为英雄的人物都要高大,因为他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
  他会干些什么呢?她担心地问韩启。
  他什么都会干的!他会为自己选择死亡的机会,现在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多了,我想不久就会听到他的死讯……韩启说。
  韩启说他不会哭了,可是他现在哭得比谁都厉害。他说,在同代人中,小贝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这个世界上再没人理解他了。
  彭玉泽受不了他这样的哭,不论韩老大夫妇如何挽留,她都告辞了。

  彭玉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几天前还那么熟悉而亲切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清和陌生了,彭玉泽注意地看着每一张行人的脸,想从上面读出一点意义。但是,所有的脸上都没有表情,都挂上了安全布幕,小贝的话在这些布幕上跳上跳下:是的,我是一个流氓,但是,请问,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比我这个流氓更高尚?彭玉泽无能又虚伪,我要撕去她的伪装……
  你看我是不是虚伪的?她把小贝的信交回给韩启时问。
  是吧。韩启竟然这样回答。
  她有些失态了,尽管尽量压抑着,声音还是发抖,她问他:为什么要追求一个虚伪的人呢?
  因为我没有看到比你更真诚的人。韩启说。
  那么世界上就只有虚伪了?她问他。
  请不要这样刨根问底。在我看,虚伪不是一个道德评价,只是对人类状况的一个真实描绘。在这个世界上,你我都是演员,不过表演风格不同罢了,有人比较接近本色,有人则更多使用技巧,你是本色演员,我喜欢你的风格。韩启说。
  为什么人们要伪装呢?她问。
  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因为人们互相害怕,也害怕自己。人们将最后发现,他们最大的敌人在他们的血液里。韩启说。
  现在,韩启的这些话,在彭玉泽眼前蠕动;韩启的那张未脱稚气的脸,高悬在她的头顶,她看见那张脸上霎那间长满了皱纹,她感到他比她想得还要多,怪不得他不肯再叫她阿姨……
  是的,我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再这样思考生活,这样太痛苦了,人类生活还是简单一点好,像新岸的那些人,或者再简单一些,完全回到动物时代……
  石冷也许比韩启更深刻,但是他不再用他的深刻去吓唬她,我还是投奔石冷去吧?可是我的头脑里已经装进太多复杂的东西,装不进新岸生活的框架里了。
  我该到哪里去?
  太阳,太阳,太阳照得她浑身热烘烘的难受,她想起石冷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化是太阳的文化,中国人崇拜太阳,不是幻想自己当太阳,就是想躺在太阳的光照下。所以才有后界射日的神话。所以才有“东方红,太阳升”那样的歌谣。他说得真对。可是现在,她盼望找个地方避避太阳的锋芒,既不想自己当太阳,也不想躺在太阳下。
  她向路边一家小饭馆走去。
  哎呀,是你?你在这里转悠什么,还不到我家里去?吴青青一把抓住她,把她的肉都捏痛了,也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不知不觉跑到吴青青住的这条街来了?
  你干什么来了?彭玉泽缓过气来,问吴青青。
  我出来买点菜。正好碰上你,你是来找我的吧?吴青青说。
  不是,现在我谁也不想找,更不想到别人家里去。要么我们一起到小饭馆里吃一顿?彭玉泽说。
  怎么?你也变得这么胆小了?我才不怕。
  彭玉泽决定独个儿到小饭馆去,又被吴青青一把拽住了:不行,非到我家里吃饭不可。
  彭玉泽只好跟她走。
  你别那么认真嘛。权当看我演戏。现在还能做什么正经事?吴青青小声地说。
  彭玉泽摇摇头不说话。
  我还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呢。吴青青把嘴凑近彭玉泽的耳朵,满脸神秘。
  是和“握握手”的事吗?彭玉泽问。
  这老贼跑了。自从一出事,他就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天天商量着和我订“攻守同盟”,要我和他一样,不承认是自愿参加游行,说是受了你的挑动。我骂了他一顿,他就像掉了魂似的。我提出要他带我出国,他更索性不来了。玉泽,你说,中国的男人为什么都变得这么窝囊啊?你怎么样?男朋友没有变心吧?
  吴青青说得豪爽,但彭玉泽看出来,她的神情十分暗淡。她同情起这位朋友了。她想,用小贝的话,吴青青也是好人啊!可是如今好人一个个像生了精神病,没心没肺的人才能身心健康地活着。
十一

  吴青青回到家里,换了件粉红色的长袍,还找出一块粉红色的纱巾把头包起来,像个吉普赛女郎。再薄施脂粉,更加俏丽。
  吴青青实在是漂亮的。她的漂亮不在于身体哪一个部位长得好,而在于通身上下配合得十分协调,充满高贵的灵气。她脸上也长皱纹,可是皱纹在她脸上也长得恰到好处,给她增添了成熟的韵味,使她总好像展开着甜美的,聪明的矜持的笑意。这一切再配上她高挑的身材,美妙绝伦的小脚,真是挑不出缺点的大美人啊!
  可是那个拥有一张核桃样皱皱巴巴老脸的“握握手”,却离开了她!彭玉泽不能不为她感到不平和难过。但是她还这样打扮干什么?向谁挑战啊?
  吴青青看出彭玉泽在想什么,她将一杯红葡萄酒递给彭玉泽,对她说:我这是为了寻找自我感觉。穿戴不同,自我感觉也不同,对此,你大概还没有深刻地体会。我现在就感觉很好。我美、我永远不会失去自信。
  彭玉泽点点头说:你说得不错,可惜我永远不能像你这样。
  不说这些,玉泽。我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我明白了我现在应该扮演的角色。吴青青兴冲冲地说。
  我不明白。彭玉泽说。
  好,我现在就跟你说。我请你给我写一封信,算是我的台词吧。吴青青说,她显得神采飞扬。
  彭玉泽有些不快地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现在这种时候,你这样真不真假不假的,教人不快。
  吴青青收敛了脸上的笑,对彭玉泽说:你好像不大相信我。总以为我是在演戏。确实,我自己有时候也弄不清自己是真是假。但是玉泽,我现在跟你讲的都真是的。我活够了,活腻了,我在选择怎么死法……
  吴青青的这段话没有丝毫台词意味,彭玉泽想起她在舞台上扮演过的陈白露来。陈白露说“太阳出来了,我要睡觉了”时候的神情就是这样的。难道她现在真想下场了?刚才还说不失自信呢。她劝吴青青:你是不必这么悲观的。你已经得到了多少令人羡慕的东西。美丽,才艺,事业,你什么没有啊?中国有几个女人能得到这么多?这一阵不得意的时候过去,说不定你又会想出什么新主意来,让我们大吃一惊。
  吴青青笑了。她说:你别安慰我。你知道我缺少什么:信任和理解。我现在公司倒台,声名狼藉,有多少人会相信我是清白的?
  我相信你。彭玉泽真诚地说。
  吴青青拍拍彭玉泽的肩膀胛,说:可惜,你不能控制新闻媒体。那些人有权,要置我于死地,你是救不了我的。同样是死,我不能不选一个比较体面的死法。
  自杀?彭玉泽脱口而出。
  不!吴青青像演戏似的大叫了一声,然后换成平常声调说:自杀者是天字第一号傻瓜。我要体面地下场,自杀有什么体面呢?
  彭玉泽完全不懂了。
  我要演一个角色,玉泽,这是我家大门的钥匙,我把它交给你,请你转告那些需要躲藏的人,谁都可以往我家里躲,我家有一间地下室,非常隐蔽。如果有一天事情败露,我被他们抓去,我何用自杀呢?只是我求你给我写一封信,把我现在的心境如实写出来,留在适当的时候发表,让大家知道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彭玉泽看着吴青青,不知该怎么表示态度。
  吴青青摊开纸笔,说:来吧,写。
  怎么写?彭玉泽问。
  开头写:一个人不但应该选择怎样活,而且应该选择怎样死。吴青青一边走动一边说。
  彭玉泽说:别胡闹了,不会有什么人躲到你家里来的。我也根本不认识他们。
  现在轮到我不相信你了。吴青青说。
  彭玉泽不愿作任何解释,她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说:我要回家了。
十二

  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男人站在彭玉泽门口,慢慢吞吞地说:你大概就是彭玉泽吧?
  你是谁?彭玉泽用身体把他挡在门外。
  是苗青林叫我来的。老男人说。
  彭玉泽赶紧把他请进门里来。
  苗青林是我的儿子。老男人说。
  彭玉泽觉得眼前的这张脸有点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她也不想问。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她关心苗青林的命运。她迫不及待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老男人干涩地说。
  老男人整个儿干涩,表情,像貌,语言,动作都干巴巴的死人似的。彭玉泽想不到苗青林竟然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她一直把他父亲想象为质朴、风趣的农民,像许多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这男人却让人猜不透身份,但可以肯定,他不是农民。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客气地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像你,不也是不知道吗?老男人仍然干涩地回答。他一进门就挑了一张木头椅子坐下,不肯坐沙发。他坐的样子很怪,只把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还侧着身子。现在,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把两只手平放在两个膝盖上,正襟危坐的样子,但仍旧是只把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使彭玉泽担心他可能摔倒。
  老男人朝彭玉泽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慢吞吞地说:他走前留下话,说如果发生了大事,叫我来看你,问你平安否,愿不愿意到我们乡下去住一阵子?我想,你会有人照顾的,不过既然他留下了话,我还是来看看吧。你愿不愿意去?我们乡下还可以。去,现在就跟我走;不去,请给他留个字,免得他将来回来了,怪我没有来。
  这么说,他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了?彭玉泽问。
  是这样。老男人说。
  她忍不住又掉了泪。在这个老男人面前掉泪,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用手将眼睛捂了一会。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信我,他过得太苦,不甘心哪!老男人说。
  他还有兄弟姐妹吗?彭玉泽问。
  就他一个,还不是我的亲生。老男人说。
  不过比亲生的还亲。见彭玉泽流露出惊异的目光,老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你知道他这几年一直跟我通信?彭玉泽问。
  他都对我说了,我教他不要来麻烦你,他不听。我懂得他,他过得实在太苦了,想请你帮助他找个出路。在农村,出不来。总想改变自己的处境,我告诉他没用,他不听。老男人说。
  他会不会不在了啊?彭玉泽问。
  他可能不在了。老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现在,他抬起头直视着彭玉泽了。他说,你知道,我很看不起那些人,自己不准备牺牲,却鼓动别人……
  彭玉泽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说,我没有……
  可是讲到一半,她决定不再讲下去,因为不论怎么说,她都应该内疚。而且,她想到自己写的书。她确实在书里鼓动年轻人改变自己的处境,不要怕牺牲……
  我不是怪你。我谁也不怪。我只是觉得青林太可惜了。没有人会把他当作英雄,因为他是无名小卒。可是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能用名声大小来衡量啊!像大海涨潮,浮在面上的未必都是珍珠。老男人重又看看自己的脚背。
  彭玉泽突然感到,老男人很像那两个古董茶杯的主人。于是,她试探着问:我和你以前好像见过面?
  老男人断然地摇着头说:绝对不可能!我是个农民。说罢,他站了起来,问:你现在没事吧?我想你是不会有事的。所有的人都比苗青林聪明,……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活得太苦了,不像你……
  老男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用眼把彭玉泽的客厅打量了一遍,角角落落都看到了。彭玉泽被他看得脸发烧。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古怪的茶杯的主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也不敢问,怕再受到奚落。她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平静地回答说:
  我没事,谢谢你。
  老男人把自己的一双手合起来用力搓了搓,然后分开送到自己的眼底下,看着自己手掌上的纹,像读书那样仔细。彭玉泽也看到那些手纹,又粗又深,像刀刻出来的。
  我刺痛你了吧?老男人问,他还在看自己手掌上的纹。
  不……彭玉泽回答。
  男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来,他放下手掌,用平常的声调说:你该是当代精英了吧?
  彭玉泽坚决地摇头。
  你不用否认,精英好嘛!对精英应该保护。可是精英应该真正了解中国,解决中国的事能靠一朝一夕?急了,不但达不到目标,还把原来的成果都丧失了。老男人说。
  彭玉泽觉得他是在责备她葬送了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责备你们,我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我只是希望你们这些戴了精英桂冠的人,想到别人的生命也许比你们的更宝贵。老男人说。
  彭玉泽觉得,他好像哭了,可是他的眼仍然是干的。她回答他:我知道。
  “可是你只想到唤醒人们,却不想对他们醒了以后的行为负责。”老男人还要说。
  彭玉泽感到委屈了。她不懂为什么老男人要这样责备她,她已经够痛苦的了。可是她不能为自己剖白,现在毕竟是他的儿子生死不明。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失去哪。
  你真是农民吗?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男人不回答,径直地问她:你去不去我们乡下?乡下还是可以的。
  彭玉泽摇摇头。
  老男人说:好。那我就走了。
  我等苗青林回来的时候去。彭玉泽说。
  那一天怕是等不到了……对了,你还是给他留个字吧。老男人说。
  彭玉泽想了一下,写了几句:
    也许有一天,
    我会走近你。
    我看见你的背影,
    我不在你的背影里。

  老男人看了,擦擦干枯的眼睛,说:但愿他能看到。
  彭玉泽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你还是好哭。老男人说。说罢,逃也似的自己开门走了。
  彭玉泽发现,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一个纸包。等追出去,他已经走远了。
十三

  爹,你给彭玉泽写封信,告诉她我是谁,我想她是会来看看我们的,他又一次对父亲说。
  爹给他的回答和以前一样:我不想跟她联系,我和她本来也不熟,你别异想天开了,办报纸?谁允许你们办报纸?
  这位爹看上去有七十岁了,其实他才五十多,他不是他的亲爹。二十几年前,他犯了政治错误被遣返回乡,一条光棍儿来到他们村里。地主的狗崽子回到村里,还能讨到什么人?只有他妈那样富农的寡妇。他作“拖油瓶”给带过来了,可是他比亲爹对他还要好,几年前,他妈死了,这个家里只剩下老少两个光棍儿。
  按说,他不该成为光棍儿,他读到高中毕业,又当了几年兵,在农村,这是择偶的上好条件了。可是他不安分。是受了他爹的影响吧,他爱想国家大事又愤世嫉俗。当兵的时候,他几乎给所有的中央领导写过信,陈述自己的见解。这些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让他受上级一顿训,在他退伍回乡的时候,他的档案里自然是留下了不好的评语,所以他只能回乡种地,做野工。他不肯随便讨个老婆,所以也成了光棍儿。
  父子俩用书籍填补单调的生活。
  别骗我了,爹!你为什么要把茶杯送给她?他逼迫地问爹。
  说不上为什么,只知道总要送一个人,而且是女的。爹说。
  你身边只有彭玉泽一个女人吗?他问。
  我觉得我最不愿意再看到的就是她,她整天乐乐呵呵地无忧无虑,像泡在蜜糖里,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外面的世界还是假装的。有一段时间我有空就盯住她,她到哪里我都偷偷地在后面跟着,不知不觉……
  爹停住了。
  他问:不知不觉怎样了?
  不愿再研究她了。爹说。
  就是说爱上了?他问。
  不,就是不愿意再研究她了。爹说。
  她漂亮吗?他问。
  没看清楚,爹说。
  他给彭玉泽写第一封信的时候,爹就知道了,并且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寂寞,想找个人叙叙,她是你的熟人,也就是我的熟人了。
  叙,有什么用啊?爹说。
  也许她会帮助我成为作家,我想写……他说。
  他和她通起信来,他在心里把她想象为爹暗恋着的女人,而且模仿着爹的心理和语气给她写信,可是慢慢地,他不愿意摹拟爹了
  老男人留下的纸包里包着一本笔记本,好像是苗青林的日记,但都是用第三人称,这是开头的一节。
  不知道是不是苗青林要他爸爸把这个交给她的,父子俩都没有任何说明。
  读了这一节,在彭玉泽心里的苗青林从半空掉到地下,掉到成千上万农村知识青年堆里,再也没有了神秘。她说不上此刻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只是更期盼着他能活着回到他爹那里。那时候她一定会去看他们的,也许在他们那里,她会得到很多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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