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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孙悦: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将创造。
  憾憾终于回来了,这么晚。她的眼泡肿了,眼睛红了。我不敢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都谈了一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饭吧!”我装做丝毫也不在意的样子,端出给她准备好的晚饭。
  “我吃过了,妈妈。”
  “在什么地方吃的?”
  “在……何叔叔那里。”她迟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找你爸爸去了吗?”但我又不愿意点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个含糊的代名词——“他”
  “我没有去找他。我到同学家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带我到食堂去吃饭,还交给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荆夫,但是我也不想点穿她。我心里一直不安,感到对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对她说:“给你的信,我不看。”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阴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又把信看了一遍,并且用钢笔在信纸上划了两道线。然后她把信纸摊在桌上,出去了。说是找同学问一道数学题。
  憾憾到底见到她爸爸没有呢?为什么赵振环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荆夫交给憾憾?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我的心,我又向谁去了解呢?
  信就摊在憾憾的书桌上。我说过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却把它摊在桌上,而且有意在什么地方划了线,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还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书桌前读完这封信。划线的地方是对我说的。我知道赵振环已经走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眼前总出现憾憾的红肿的眼睛。她是在荆夫面前哭了吧?荆夫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行动呢?我拒绝了一颗忏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会。我心地狭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这样看的。然而荆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你?
  “妈妈!”憾憾还没有进屋,就这么喊了一声,是怕我难堪,提醒我吧?我连忙离开她的书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否看过了信。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
  “妈妈,你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对吗?”
  想不到憾憾突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苟子,并且为什么会对这样的问题发生兴趣。我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呢?”
  “我在何叔叔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那里面讲的,荀子说人性恶,孟子说人性善。我本来相信苟子……”
  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惊。小小年纪,为什么会相信人性是恶的呢?是我平时对她的影响吗?我是不是过多而又过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你问过何叔叔了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我有意提起荆夫,我想和她谈到荆夫,想和一切人谈到荆夫。荆夫,荆夫,荆夫……
  “没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说得也对。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对吗,妈妈?”
  我虽然是大学教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地讲解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问题。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清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论上讲清这个问题,我更为关心的是,孩子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
  “憾憾,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可复杂了。你先讲,为什么你又相信孟子说的也对呢?”我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谁呢?”她不会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妈妈,何叔叔真好啊!他说,我应该去见爸爸。他叫我劝劝你……”憾憾说到这里,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脸色变了吧?她停住不说了。
  我懂了,荆夫!你已经决心结束你的追求。昨天我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么希望你不这样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你和我都是从失去开始,又以失去告终。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荆夫!
  我用力推开窗子。天上挂满星斗。在城市,星星总是显得灰暗,不能激起人的幻想,反而叫人感到宇宙黯淡而狭窄。
  昨天晚上,荆夫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今天,还会来吗?我多么想去找他,与他好好地谈一谈。二十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朋友式地、认认真真地谈过几次话。我们总是在激动中,激动妨碍我们谈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正过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像一对朋友,最亲密的朋友。
  荆夫,当我与赵振环结合的时候,当我企图从许恒忠那里寻找一种解脱的时候,你是否曾经误解过我?你会认为,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认为,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高尚的,纯洁的。也正因为这样,挫折也多,痛苦也多。我曾经怜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平。但是最后,我却尊重和珍惜自己了。我不埋怨生活,不怀疑生活。我埋怨的是社会所赋予我的幼稚和单纯,我怀疑的是自己以往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怀疑之后,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坚定。我认为我将走向后者。
  生活并不像我以往想象的那么可爱。但是,它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它吞没人的灵魂,也锻炼人的灵魂。现在,我咀嚼着生活中的种种苦味,也从这苦味中尝到了生活的甜蜜。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那里包含着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全部哲学。莎士比亚看到生活中充满了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既创造了象征美和善的精灵,又创造了象征丑和恶的怪物。而最伟大的创造则是那位支配自然和人间的一切的魔术师,他是完美的人的象征。他在对美与丑的驾驭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和信心。他能掀起狂风巨浪,颠覆载着王公贵胄的大船;也能在顷刻之间命令风平浪静,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聚集在自己身边;他掌握历史,操纵现在,创造未来;他扬善惩恶,消弭仇恨,播种爱情。
  总之,这个形象告诉人们:人是一切的主宰。这个思想是莎士比亚一生追求和探索的结晶。没有追求和探索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思想的。
  而我是理解的。因为我曾经追求过,热烈地追求过。而且,在追求的路上摔了跤,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学会了思索。
  命运之神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它能把各种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个聪明过人、声势显赫的人物,都受了它的捉弄。这现象曾经使多少人陷入绝望,从而否定了自己、否定了人。但是,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缺乏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自己交出去的一切权利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了。我正在把“过去”变成“今天”的营养,把痛苦化作智慧的源泉。这绝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阿Q算什么?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自尊。他把自卑当作自尊,把头上的秃疮幻想成可以大放光明的电灯。当“大团圆”的悲剧降临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惋惜自己的圆圈画不圆!固然可以骂一句“妈妈的,孙子才能画得圆呢!”然而谁都知道,阿Q光棍一条,没有孙子的。我并不想在痛苦上面抹上一层麻药,更不想把昨天掩盖掉,或者化为今天的笑料。但是,我懂得,痛苦和其他的一切感情一样,是可以升华的。升华为艺术、为哲学、为信仰。虽然我失去了青春和爱情,但是,这毕竟不是白白地失去。我抓住了热情燃烧之后的炭火,足以温暖自己,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
  荆夫,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应只是等待,而应积极地去创造。非常正确。现在,我就想创造,与你一起去创造。生活过、思索过,就应该收获。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是蒺藜,总是我们的创造,心血的创造。从小,我就梦想当作家。可是,前半生我只作了一名文学系的学生和教师。我曾经自讽自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现在我才懂得,原因在于我没有认真地、独立地生活过、思索过、痛苦过、欢乐过。我为此付出了代价。巨大的代价啊!可是,收获也将是巨大的。不应该不是巨大的,不可能不是巨大的。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荆夫,生活既然压榨过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压榨生活?
  那是不是一个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是你吗,荆夫?难道你又是来劝我原谅赵振环,甚至与他破镜重圆的?不要来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吧,荆夫!应该忘记的我自会忘记,应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你难道不懂,越是你来劝我,我就越是难以原谅他?
  什么时候我能够不为失去你而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原谅赵振环。你能把这二者分开,我不能啊,荆夫!
  然而,什么时候,我才能不为失去你而痛苦呢?对于你的爱情,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初恋。因为我对于你的爱决不是单纯的男女愉悦,而是我对以往所有的痛苦反复检讨和冶炼的一点结晶。正因为这样,我特别珍惜它,不愿意让它受人嘲笑和践踏。可是,赵振环,他想到过这一点吗?他只想赎回自己的灵魂,却想不到你和我需要灵魂上的安宁。他好像唯恐抹去他在我生活中的痕迹,给你我创造出一块“净土”。你看重他的忏悔,我却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他需要谅解和友爱了,他把这些给予我了吗?
  可怜的憾憾在埋头写什么?是信吗?
  你好像站住了,在离开我的窗口不远的地方。星光和路灯都那么幽暗,我看不清你的脸,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多么想向你奔过去,告诉你:我将把对你的爱情永远埋藏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它摆脱了一切形式。而婚姻,也不过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而已。
  从今以后,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在你面前,我不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帮助你、支持你了,因为我们仅仅是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
  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
  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真的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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