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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公羊又在做他的白日梦。他梦见自己在通过一个很深很陡的石梯向海边走去。突然,有一二百男女走上他身后的石梯。他回头去看那二百男女,发现他们中有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有黑、黄。白、红各种不同的颜色。他们都在放肆地笑。他想,我得快点往下走,否则就要被他们超过了。他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落在他们的后边。于是他加快脚步,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地朝下飞跑,他觉得自己跑得快,背后的男女已经被他甩得老远老远了。他跑到最后一级,发现高地还有丈把高,但是却没有了阶梯也没有踏脚处。他没有害怕,没有犹豫,将两手往最后一级石阶一撑,纵身跳了下去。没有摔着碰着,两脚稳稳地着了地。可是他发现自己刚才竞争中跑掉了一只鞋。没有穿鞋的那只脚踏在湿地上,白线袜上满是污泥,他想,得有一双鞋,他才能走到海边去。要去买新鞋。他沿着海湾的滩涂向另一边走去,扶着石沿上了岸,那里全是布满商店的大街。横一条竖一条的。他走进一家鞋店,毫不费劲地挑好一双鞋,看不清是皮鞋还是布鞋,但觉得是一双合脚的鞋,便决定买下来,穿上去下海。可是当他伸手向挎包里掏钱的时候,却发现拿错了包,那是一个许久不用的破包,里面装的全是揉成一团空空的塑料袋。没有钱包,鞋买不成了,赤着脚怎么下海?他只能在岸上的大街上徘徊……
  醒来,他想,我大概是在跳一个台阶。到海里去,并且要穿好鞋,还要带着钱,万一鞋掉了好买。可是他想不清刚才看到的是个什么海,该穿什么样的鞋去。没有人给他出主意。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了。小母羊没有回来,也没有信来。红裙子已经和他永别。同样没有信来。华丽那里他不敢再去。他觉得她说的很对,一个大男人干么要找后台呢?可是走路的伙伴儿总该有的。人家男女成阵,欢声笑语,为什么他就该孤苦零件,于了独行?天下事大不公平。连公同同那样的男人都有一个贤良高贵的公夫人……
  公羊发觉,交往不多的公夫人给他留下一份美好的印象。真不知她为什么会糊涂涂嫁给了那个公同同!现在公同同利用她的关系和背景在社会上招摇,发展成一棵大树了,哪里还会珍惜这一位相貌丑陋的夫人呢?要是公同同换了我,公羊,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我会天天把她带在身边,夸示她的贤良和高贵。我会利用她提供的条件去努力工作,写诗,服务于民族和人类。哦,我失去了多好的机会!我空有横溢的才华,悲天悯人的善良,却找不到一小块用武之地。我为什么不能找公夫人,借她一臂之力,穿上一双好鞋,快步走下不得不走的台阶,到不管哪个海里去?我一定会报答她的……
  想归想,公羊并没胆量去找公夫人。他对她也有一点畏惧。他只敢给公夫人打个电话,想跟她谈谈红裙子出国的事。他和她只有一条红裙子作为纽带。电话里传来公夫人冷静而温和的声音,马上就把公羊想说的话堵了回去。是公羊先生吗?同同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再打来吧。她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对他说的。他赶紧回答说:没事没事。我找公同同没事。我就是想对你说,红裙子出国去了,她托我代她向你问个好。电话里的公夫人说:我和她见过面了。她的情况我了解。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事呢?对了,他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红裙子不是我表妹。我和她……公夫人不等他说,就接过话茬说:这,红裙子也对我说明了。还有别的事吗?没事了,公羊答道,马上把电话挂断了。原来在红裙子眼里,公羊不如公夫人值得留恋。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公夫人了,没给他留一个坦白的余地。妈的女人都是魔鬼!公羊对着电话骂起来。他说,这世界真是阴差阳错、阴阳颠倒,自以为高贵的女人们全都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他原来是看不上她们的,觉得她们有灵的没有性,有性的没有灵,女人还算是女人?可是现在却是她们看不上他了,都冷眼看着他这个傻瓜自讨无趣,落得个多情反被无情恼的结局。公羊用手拍打起电话机,他说:尊贵的夫人,听到了吗?我在骂你们!我再也不想理你们了,我有一个男人的世界。骂完,公羊出门朝A教授家里走去。
  A教授家里正高朋满座。小小的客厅里弥漫着刺鼻的烟雾。A教授对公羊的到来感到意外,但还是热情地表示欢迎,并把他介绍给在座的朋友说:这就是我们的著名诗人公羊。今天原想约他来,可是他睡着,叫不醒。现在他自己来了。客人们也都对公羊表示欢迎,他们说“久仰大名”。更有人说,你那一场屁放得多好啊!震聋发聩。公羊被赞得红了脸,他谦虚地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除了放屁,也不会别的什么,徒让诸位见笑了。他说,如今像我这样的书生,除了放屁,怕也做不成什么了。说罢,他咧嘴一笑,好像那场屁真是他精心策划出来的,因此颇为得意。
  A教授让公羊坐下,给他泡了一杯浓茶,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是一些朋友聚在一起闲聊,看看我们在放屁之外,还能干点什么。公羊说:好呀!我也觉得自己也不是只会放屁的。大家都笑,夸他说得妙。
  A教授说:公羊,刚才朋友们说,我们都是些没有融入当前社会主流的落寞文人,很想在经济大潮之外找一块宁静的栖宿之地,可是又发现干沟万渠都被大潮浸漫了或者自动改了道。我们藏身的小沟越来越狭窄而干涸了。我们都感到浮躁、窒息,想着到哪里去吸收些新鲜空气。这一阵你谢交绝游,闭门不出,想必已有了什么绝招。不妨叙叙。
  公羊摆手说:我会有什么绝招?这些日子,我不知想过多少遍了,都是处处有路,处处不通。只能唱屈原那支古老的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以求索。我觉得我现在既做不成古代的屈原,也做不成现代的鲁迅。主观使然抑或客观使然,也不想深思下去。有时,还想堕落。
  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对公羊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诗人,还有几分坦率。不过,堕落不是自救而是自戕。我想,一个诗人一个学者堕落了,无关大局。公羊先生,恕我直言,你若真的堕落了,只会给大家增添一点谈话资料,没有几个人真正为你惋惜的。
  A教授说:我看小报都未必有兴趣去炒这类新闻,你虽然有点名气,但早已不是当今商品,更不“当红”了。眼下有那么多的明星要炒,锅里盛不下啊!不过公羊,倒底还有些人记得你。不像我这类的所谓学者,就是死了,也得自己花钱在小报的屁股上、或者夹缝里登一条讣告。
  公羊道:讣告说,先夫A某某,某大学教授,不幸因病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逝世,享年五十五岁。遵照先夫遗愿,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
  A教授说:好,等会儿你把这些写下来,我让我老婆收好,免得到时候再想词儿。不过,追悼会还是要开的,就是怕人家不来。若是只来小猫三四只,立不成行,哭不成阵,让我死脸没处搁,倒不如真的立下那遗嘱,不开追悼会了。也算是潇洒走一回……
  公羊说:好好。看来我也是先立立这样的遗嘱好。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就是有七八个人来,立可成行,哭可成阵,悼词也难写。我有什么值得哀悼的?说我是“著名诗人”吧,可是谁也记不住我的一句诗,倒是我放的屁还能远播百里。哈哈!
  A教授说:过谦了,公羊。至少还有几位女士会为你写一篇动人悼词的。公羊连忙摇头,说:休提休提,我如今不近女色,差不多成了和尚了。
  刚才那位年轻人说:公羊先生一来,气氛顿时活跃了。可见诗人还是受人欢迎的。不过,我觉得诸位这么自嘲自讽,怕也不能使自己的心态平衡起来。身边正有千军万马在赛跑,为了发财,大家都在哄抢里圈的跑道。看见人家衣袋飞快地鼓起来,心里到底有些酸酸的。怎么办?以我看,与其坐而论道,自讽自嘲,不如站起来做点实际的事情。要么脱了鞋,卷起袖子,去挤、去抢、去捞、装满腰包,吃喝玩乐。要么退在一边,安贫乐道,自甘寂寞,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A教授说:后生可畏,一针见血。从个人来讲,我何尝不想发财?去捞、去抢,只要撕下一张脸皮,也没有什么难的。只是我想,一个民族正如一个人,要有健全的肢体,也要有健全的头脑,这样才能思想、做梦,走向未来。倘若一个个脑细胞都向注刺了激素的小肢转移,四肢自然是发达了,可是头脑却难免因掏空而萎缩。就像这样,这样。A教授一边说,一边把脑袋耷拉在胸前,两肩高高耸起。然后,他又抬起头,问大家:这还算得一个健全的人,一个健全的民族?
  一位先生说:我看也算人,退化到动物之下的人类。
  一位先生说:那就是动物了。动物以下只有草木。
  公羊听得起劲,仿佛茅塞顿开。正想接着发挥,却突然觉得眼前红裙子一晃,头晕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从座位上倒了下来。下面人家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他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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