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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母羊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就系上围裙下厨房,准备晚饭。公羊是不坐班的,平时也不出门。可是今天却迟迟地不回来,菜都快烧好了。她焦急地跑到客厅里去看钟,可是一条红裙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吃惊地问:谁?怎么进来的?没人应声,红裙子一闪,飘进了卧室里。她赶紧追过去,红裙子又不见了。她到处找,床底下,门房边,衣橱里,还是不见红裙子的踪影。只听见当、当。当,挂钟响了六声,她抬头看挂钟,发现猫形挂钟活了,两只猫眼眯起来,向下弯着,弯着。她爬上去将挂钟拿下来用力摇几下,猫眼又恢复了原样,嘀嗒嘀嗒刻板地摆动起来。
  小母羊明白,她见到鬼了。她马上里里外外将所有的电灯打开,嘴里大声地自言自语:要对公羊说,鬼来了!要叫他当心别让鬼迷住了。鬼啊,不要留在我们家,你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都给你,都给你……
  你跟谁说话呢?公羊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来了。把小母羊吓了一跳。
  我跟红裙子说话。小母羊说。
  什么?她来了?公羊大吃一惊,头发也炸起来了。
  来了,又走了。小母羊说,你怎么认识这个鬼呢?
  你胡说!她不是鬼,你也没见到她。公羊吼叫起来,要不,你说说她长的是个什么样?
  她不让我看她的脸。她是没脸的。小母羊说。
  公羊觉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底板儿,他死死地盯着妻子的脸,问她到底是真看见了红裙子还是瞎说。小母羊十分肯定地说:我是看见了。她是一个鬼,我怕她害你。
  公羊呻吟了一声,再也不敢和妻子讨论下去。无论小母羊怎么恳求,他连晚饭也不肯吃了。穿着衣服就钻进被窝里。小母羊无奈,只好让他睡,但坚持要将铺的盖的抖一遍才让他睡。她自己则把被子抱到沙发上,和丈夫分了床。公羊没有问她为什么,她却自己解释说:红裙子随时都会钻进来,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和你作爱。她一定会笑我们,畜牲似的。
  公羊被搞得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到学校去了。鬼气森森的家庭,实在让他害怕、厌恶。
  学校里毫无鬼气。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实实在在,闹闹嚷嚷的。A教授一见到他,就把他拉到一边鬼鬼祟祟地说:评职称已经开始,你老弟的处境不妙哇。我劝你至少在这一段日子里把扛着的尾巴夹起来,不要树敌。你这一生成也性格,败也性格。虽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是如今是不移也得移,君子须为稻粱谋,为一升米也要折折腰。他点头答应,说:这一回,听你老兄的。我也想透了。
  公羊回到办公室,笑容绚丽,态度温和,见到谁都点头问好,婆婆妈妈的扯上几句。他与系主任本来不大亲密,今天也破例说了一句:吃过了?大家哄然大笑,说什么时候了,还问吃过了!别是没睡醒吧?他被笑得无趣,便早早走到会议室,恭恭敬敬等着开会。黑板上写着通知,今天系里选举工会代表出席即将举行的教育工会代表大会。他警告自己:今天你可要只举手,不要说话啊!他咬咬自己的舌头。
  开会了,同志们!系主任宣布道。别人还在交头接耳,公羊却静静地坐着。
  为了选举顺利进行,我们拟定了一个候选人名单。我们要选七位代表,候选人也是七个。系主任说。
  公羊看见有人窃窃地笑,他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可是他咬了咬嘴唇,硬是憋住了,没笑。
  大家有意见吗?系主任问。
  没意见,快点举手通过吧。我还急着回家买菜。A教授说。大家嗷嗷着附和,公羊也附和了,嗷嗷叫着。
  于是系主任将拟好的名单一个个念下去。
  A教授!
  懒洋洋的手臂,一只一只地举起。放下。通过。A教授捏捏自己的鼻子。
  B老师!
  懒洋洋的手臂像风暴打过的小树枝,歪歪斜斜伸着。放下。通过。B老师拍了拍发光的脑袋。
  C同志!
  哈欠和手臂一起举起。放下。通过。C同志年轻,吐吐舌头。
  公羊好不耐烦啊,觉得自己像猴子一样被耍弄着。他很想像以往一样,站起来上厕所撒泡尿,让心里透和透和,但A教授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得应付下去。他想以后要在手臂和屁股前绑个弹簧,屁股一扭,手就举起来了。
  第七个是我。同意的请举手。系主任的语调突然低了下来,表示谦虚。
  大家依然说着笑着,又一次将手臂举起。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缘故吧,大家特地把手臂举得高些,森林般的。
  可是公羊的手臂却在胸前抱着。系主任瞟了他一眼,他立即想到:狼来了,狼真的来了。但是我要说:没有狼,没有狼啊!他将手臂从胸前放下,准备将一只手向上运动,可是却听到系主任嘲弄的声音:我们的诗人又沉醉在诗的境界里了!不由自主,他改变手臂运动的方向,拍在桌子上了。他觉得自己站了起来,而且听见自己说:
  我不同意你。我就是不同意你。
  系主任的脸色已变,但还镇定着自己,说:有意见可以说。A教授说:公羊今天心绪不好,我了解,他是没有意见的。公羊狠狠地瞪了A教授一眼,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谁说我没有意见?我有意见,不过一直在强迫自己忍着忍着,可是现在实在忍不住了。
  语惊四座。刚才还没精打采的人们一下子来了精神。A教授叹息着低下头去。公羊啊,求你,别再伸出你的犄角。
  这算什么选举?愚弄小民啊!坐在这里的不是愚夫愚妇、黄口小儿,而是大学教师!连选个工会代表也不能自己作主?再说您,系主任先生,照理应该接受工会的监督,为什么还要挤进工会?要挤进去也可以,先得接受我这个选举人的询问,把一些问题澄清澄清,比如……
  不等公羊说下去,A教授站了起来。他伸了个懒腰,大声地说:我等不及了。七位代表已经以全票或接近全票通过,今天的议程就可以到此结束了。公羊有意见和系主任个别谈谈,好不好?大家似乎明白了A教授的用意,答应着,一哄而散。系主任瞟了公羊一眼,也走了。只有公羊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他环顾周围的桌椅和墙壁,问自己: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裂了?
  A教授又悄悄地回到会议室,招呼公羊一起离校。他惋惜地说:公羊,功亏一篑。你就不能讲点策略?
  我又不是政客,讲什么策略?公羊烦躁地回答。
  A教授仍然和颜悦色,他说:公羊啊,怎么说你才好?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希望你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可是你的任性实在害了你。没听人说过,认命好活,任性难活?
  难活就不活!我本性情中人,就是要任情任性。为什么要钻进别人预设的枷锁?我不想当什么教授了,小媳妇似的屏气敛声我实在不会。公羊说。但是他已经不再怒气冲冲,而是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
  A教授担忧地说:公羊,你是不是病了?或者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我觉得你情绪反常。
  我病了,我真病了。我老婆说她看见我的脑袋裂成了两半,还说她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鬼飘进我们家里。我老婆吓得不敢和我同床共枕,好像我也变成了一个活鬼。A教授,你摸摸,我的脑门上是不是有个坑,能塞进一粒蚕豆去?我是不是活不长了?公羊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A教授把公羊的脸反复端详了很久,沉沉地说:坑倒是没有的,只是印堂处有一块阴影,精神不好。
  公羊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一听到我老婆的鬼话,我又确确实实看到自己脑门上有个凹坑。
  A教授笑笑,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她们总是见神见鬼。不过说来也怪,这年头好像见鬼的人越来越多。是不是因为阴盛阳衰?阴气重了,自然鬼影憧憧。鬼也是阴性的。不过,不碍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宇宙间到底是阳气为主的。
  这么说,你也信鬼?公羊问。
  A教授连连摆手:不信不信,我信科学。
  公羊说:不,你信。你骗我。狼来了,狼真的来了。不等A教授回答,他飞也似地奔出会议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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