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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李大耳的人都说他古怪。
  他长相古怪,其丑无比。黑长脸上的五官都是大号的,一对招风耳更硕大无比,所以总有人怀疑他戴着魔鬼面具。细高单薄的躯干弯曲着,拖出四条干枯修长的骨棒,那就是两腿和双臂。行动起来和长臂猿相差无几。
  他的脾气更是古怪的。少言寡语,不爱交际。从不见他在公共场合露脸,混在众人堆里。他爱下棋,但从不与人对奕,总是自己和自己比赛,一会儿执黑,一会儿执白,不论是黑胜白胜,他都同时表现出两种表情:胜者微笑,败者皱眉。他的妻子李嫂为此曾骂他为缩在壳里的乌龟,藏头露尾的驼鸟,他也不计较。要么笑着应了,要么鼻子哼哼两下走开。李嫂只得叹气说:算了,比木头多两眼儿,比死人多口气。
  已经到了上班的时候,李大耳却还在下棋。妻子对他指了几次挂钟,他也不理。妻子无奈,便大声叫道:你该上班去了。
  我退休了。李大耳淡淡地回了一句,又去下棋。
  什么什么?妻子叫起来了。谁叫你退休的?
  我。大耳说。
  你疯了?人家都是赖着不想退的?妻子说。
  我不是人家。大耳说。
  为什么?妻子问。
  不想干了。大耳说。
  谁惹着你了?妻子又问。
  谁惹我干什么?我自己不想干了。大耳说。
  放着大学教授不当,你想干什么?玩股票?开公司?卖馄饨。打烧饼?你是哪块料?妻子说。
  不是。大耳终于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赞赏妻子多少还有点了解自己。
  那你想干什么?就这样下棋?妻子问。
  研究点问题。大耳说。
  什么间题?妻子问。
  说了你也不懂的,别问了。大耳说。
  我要是一定要问呢?李嫂问。
  好吧,我说,研究人心。大耳说。
  什么?人心?不还是脑子吗?我懂了,你想写书啊!李嫂乐了。
  我讲我要写书吗?我只讲研究人心。人心,你懂不懂?我看现在患心病的人多起来。大耳说。
  李嫂将手一拍:还说我不懂!人心就是人脑。你不是说过人心都是脑子淌出来的?
  大耳忍不住笑了,他说我说过“分泌”,可没说过“淌”啊!脑子淌出来,人还不要死了?
  李嫂也笑了,说:我只会这样说,谁像你,说话绕圈子!
  大耳止住笑,说:不是绕圈子。以前我学的是理科,现在想研究文科。大脑是理科研究范围,心灵是文科研究的问题,你懂不懂啊?
  见你的鬼了!我不懂!我一点也不懂!过去天天讲科学,现在突然讲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来了。我看你呀,一定是挤不过人家、争不过人家,要往后躲了。李嫂说。
  也对。大耳回答,我不想跟人家挤,跟人家争。
  你,你,你!李嫂被丈夫的冷漠激怒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与我商量商量,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也好,退休吧。我也烧够了,洗够了,以后该我享享福了。
  好。大耳又回答了一个字。要不是有人按门铃,李嫂又要把驼鸟、乌龟一类的字眼骂出来了。
  小母羊来了。
  大耳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交代过自己的恋爱史。说他和官宁谈过恋爱,可是官宁嫌他长得丑,最后拒绝了他。丑?她就不看你心肠好?妻子不平地问。怎么不看?所以才谈过一阵子恋爱。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大耳,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就是不敢仔细看你,我越看越觉得你像个类人猿。我对她说: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不照镜子。我想我的祖先一定在哪个山洞里图快活,忘记了外面世界的进化。所以比别的类人猿晚五千年变成人类。就这样,我们客客气气地分手了。
  按说,这样的恋爱故事对李嫂不造成任何威胁,可是她仍然觉得小母羊的存在对她是一种伤害。她拣了小母羊看不上的男人!她在小母羊面前永远感到自卑。她希望永远不要见到小母羊,不给自己一个与“第三者”比较的机会。可是她又盼望着见到小母羊,看看她到底比自己高强在哪里。所以,每当她对丈夫怀抱柔情的时候,她就大度地要求丈夫,请小母羊和公羊到家里玩玩,大家交个朋友么。一旦她和丈夫动了气,感到自己嫁错了丈夫,小母羊则又变成她的出气筒了。她口口声声叫着小母羊的名字,对丈夫进行奚落和嘲弄:找你的小母羊去吧!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还是那个小母羊有眼力,丢掉了你。不过,你也算有眼力,找到了我。不信要小母羊来跟你过几天试试!李嫂把小母羊想象成一个漂亮、俗气、又泼辣的女人,在心里想方设法作践着,以平息自己对丈夫的怨气。可是如今小母羊就站在她面前,和她想象的完全相反,是一个美丽、端庄、文静、谦和的小女人。她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十分羞怯,脸都红了。李嫂立即慌乱起来,好像自己平时对人家的恶毒攻击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地自容了。她急忙忙同时伸出两只手,将小母羊的一只手抓住,用力往门里拽,嘴里大声招呼着:大耳啊!你看谁来了?小母——啊,不,小官啊,我和大耳常常说起你,一直想去看看你和公羊,想请你们到家里玩玩……夸张的热情和谦恭使她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了,她意识到这一点,脸也又红又热。见丈夫从棋盘上回过头来,她马上松开了小母羊的手,沏茶去了。
  噢,小官呀!你来了?大耳的反应都是平淡的。他知道大家都叫她小母羊,但他不肯这么叫她。过去他叫她“小宁”,现在改为“小官”了。
  小母羊半个屁股坐在沙发里,不敢正视大耳的眼睛,看着茶杯回答大耳说:我来了,打搅你们了。不过,我是有事来找你的,李老师。
  哎唷小官,没事儿也可以来呀!李嫂说。
  小母羊没有回答。她在四处打量大耳的家。小小的书房兼客厅让书堆得没有下脚处,在一堆堆书的包围中她看到一个小小方方的玻璃橱。看到玻璃橱的东西,她惊吓得叫起来:你怎么,怎么将公羊的裂脑模型制出来了?你怎也和我一样,梦里看见了?
  大耳和李嫂一起忙着去抬起书堆里的玻璃橱,放在写字台上。大耳一边揩着橱上的灰尘一边说:这是我的教学用具,多少年了。哪里是公羊的大脑模型呢?李嫂尖锐地看了小母羊一眼:你是在我们家看见过这个模型才作梦的吧?小母羊连连摇头,说:不,我从来没到过你们家。我是梦见公羊的脑袋裂了,裂得和这个模型一模一样。李老师,你看看,你那模型的裂缝里可不可以放下一个拳头?大耳将模型拿出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差不多。
  不过,我肯定,这不是公羊的脑袋模型。我还不认识你们公羊呢!你真的作过那样的梦?是你预感到公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大耳说。
  小母羊脸红红的看着大耳,不说一句话。
  性急的李嫂耐不住了,她说:你们这是怎么啦?打暗语吗?要不要我出去?不等丈夫回答,她就拎起菜篮子出门去了。
  小母羊随即站起身问大耳:我要不要马上就走呢?
  大耳说:为什么要走?她就是那脾气。你不见她是提了菜篮子走的?她要留你吃饭呢。我是一直等着你来的。我觉得,你是迟早会来的,你也该来了。
  小母羊说:我怕打搅你们的生活。
  大耳说:打搅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我们过去是老朋友,现在却是新朋友了。一起谈谈不好?现在可以一起谈谈的人实在太少了。
  是的,小母羊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想,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她是那么好。
  大耳说,是的,她是那么好。我天天上班,她天天做家务。她本来有份工作,可是每次精减机构都先精减到她。所以工作断断续续。后来我说,干脆不做了吧。她就不做了。所以,我过得很幸福的。
  小母羊顺下眼睛说:我过得也很好。只是我看见公羊的脑袋裂了,很害怕……
  你真的看见了?大耳盯着小母羊的眼睛问。
  真的。小母羊肯定地回答。
  裂得和这个一样?大耳举起模型问。
  是的。和那个模型一样。而且他脑门上出现一个凹坑,可以放进一个蚕豆。小母羊说。
  你把蚕豆放进去了?大耳问,笑了。
  没有。我想,那凹坑里一定能放进一个蚕豆的。小母羊说,也笑了笑。
  大耳收住笑,说:小官,我看你还是老样子,过分敏感了。你一定是发现公羊脑门上有块阴影,心里担心,就做了那样的梦。或者你觉得他的心胜有什么变化,便疑心他的脑裂了……
  不,不是怀疑,是真的。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呢?小母羊说。
  好吧,是真的。我信。那么你说的脑门上的凹坑,一定是印堂发暗,可能是身体不好的征兆,你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大耳说。
  他不去,他说他很好。小母羊说。
  那就随他去,也许是你多虑了。大耳说。
  可是他会死的,我觉得他一定会死的。我不想让他死的啊!小母羊哭泣起来。
  大耳皱皱眉,有些不悦。他说:小官,你这样想可不好。我倒怀疑是你病了。你原来敏感多疑,可是还没到这种程度。你是怕他死呢,还是盼他死呢?
  我?小母羊惊住了。她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就要离去,但是被刚回来的李嫂拦住,一定要她吃了饭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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