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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地

作者:陈忠实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
  “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雇,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妈妈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草。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锨,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没有孩子,两口子啥话不能说呢!
  “秀绒,那个钱……咱们不能收。”
  她挖下一镢,吭哧一声。
  “这是贿赂,违纪纪律,我会挨的!”
  她又挖下一镢,吭哧一声,不搭话。
  侯志峰想,应该给她讲她能听懂的道理:“你爱看戏,好多戏里头,都有个白脸白鼻的奸臣,贪官,遭人痛骂哩!”
  她仍然头不转,手不停,继续挖着。
  “我是党员,大小算个负责干部,不能自己往自个鼻脸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绒终于停住挖土,转过身,手拄镢把,讥诮地说,“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货公司当经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钱,还不跟白拿一样。仙惠男人在县上工作,拉了一车木头,只花了一顿饭钱……你当得好大的官,吓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给女人解释,“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钱呢?应该还给人家。”
  “迟了!”秀绒早有准备似地,“我交给出纳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队里的粮款,赶收麦交不齐,不给分口粮。”秀绒挪揄说,“你脸上搽红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粮,你挣三十九块五,好多的钱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红脸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气的脸色煞白,把锨往地上一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这儿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过的这种烂穷日子,早够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张不顾一切的脸,厌恶地急转过身,甩掉铁锨,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没有吃饭就躺下睡了。一双儿女,早已响起匀称的出气声。秀绒坐在脚地小凳上纳鞋底,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令人心烦。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人,他将会把钱送还那位农民,轻轻儿批评他几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里绝不至于弄得这样气氛不协调。
  秀绒息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
  “你的心太窄,胆太小咧!”她爱怜地说,胸脯贴着他的臂膀,劳动过的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胸脯,给他宽心消气,“这事嘛,你给他娃把‘民办’问题解决了,他敢给人说吗?一个民办教员的事,还不是你一句话吗?本来没事的小事,你看得比天大!”
  心窄吗?即使心怀宽阔到能容纳高山大河,也不能有一块角落藏污纳垢。侯副书记要是在公社党员干部会上,会这样深刻而生动地演讲的。现在,说着这种错话的,是他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中的粘浆子,她才不管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党委的副书记呢!她敢碰撞他,她也爱抚他。急了,她敢开口骂他。他怎么办?他们经人介绍见面时,她怯生生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羞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生养了两个孩子,当了四口之家的家庭主妇,现在泼辣而蛮不讲理了!她一晌不缺地挣工分,一会儿不闲地忙里忙外,为一分钱和卖菜的人争呀吵呀,丢了一个鸡蛋在街巷叫骂……他给她讲了多少道理,她反倒越来越泼了,“农业社里兴时的是恶人!老好人尽受欺侮!”
  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他把她压在自己胸脯上的粗壮的胳膊挪下来,哎嘘一声,作出决定,算了!不必再惹这位惹不起了……
  窝窝囊囊地过完了星期天,周一清早,侯志峰出了家门,上班去了。他发觉,他的精神处于一种难以控制的敏感状态中。
  “侯书记,起得早!”
  “老侯,上班呀!”
  ……
  和他打招呼的人中,有的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有的是临村的乡党。他是当地人,又是当地地方党的基层组织的负责干部,熟人老友总是以尊重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却不敢把眼光在那些热情的脸上久留,只是勉强地装出一副生硬的微笑,支应过去了。那些通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贪馋地吞食人民的财富的家伙,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奢谈革命和道德,他佩服他们了,那也是一种本领,需要怎样的力量来保持自我的心理平衡呢?
  走到公社机关门口,四方水泥柱上,挂着中国共产党河口公社委员会的白底红漆大字的牌子,心里觉得更愧了。往常,出出进进,似乎不大留神,今天,那牌子上的红字显得特别显眼了。
  初夏的清晨,微风吹动泡桐树的绿叶,公社小院里很静,好多门上挂着铁锁,他无疑是早到者。
  办公室小乔把一卷夹着公文的卷宗放到桌上,笑笑就走了。
  他打开卷宗,看看有什么急件需要立即办理。隔了一个星期日,又是这样厚一摞公文,人民公社包揽多少事情呀!
  大清早,院子里就吵闹起来。两个农民,撕扯着走到他的门口,其中一个满脸血污。
  “侯书记,你看,他把我打成……”满脸血污的社员在陈诉,“哎呀——”
  “你甭给我赖账!”另一个更硬,“他把鼻血抹到脸上,装哩!”
  问问原由,不过是分粮中有五斤差错,一场不大的官司。侯志峰说:“先到卫生院去擦洗了血,有伤包扎了,再来说话。”
  两个社员出门以后,他又坐下来。五斤小麦,值不到一块钱,打得头破血流。一百块钱,白送来,偷偷夹在点心盒子里。一百块钱能买多少小麦呢?他将怎样出以公正之心去评判这个不大的经济纠纷呢?
  卷宗里有一份通报,是县委发出的打印件,地处秦岭山区的岔子公社的一位副社长,参与了盗伐森林的活动,给开除党籍了。通报前面有县委加的按语,要求在各级党员会议上传达,以示警戒。党的纪律是无情的。挂着共产党的招牌去干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机分子,迟早会被剔除出党的队伍……党委书记者严已经批阅过了,要他在全社党员会上讲读。他是分管党委组织和宣传工作的……
  必须卸下这个精神负担!唯一挽回的办法,就是立即还清那一百块钱。既不能让老婆知道,也不要给组织说了。组织上倘若一宣传,却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家庭矛盾闹得他早已疲倦了。他不怕她,无非是他比她更顾及影响,想得更多些罢了。算了,只要自己良心上能过去就行了!
  急急赶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车。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门中叔叔的名字。民办教师是有目共睹的一个职业,他打问出来,民办教师的父亲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里的猪圈旁抛土垫圈,扔下锨,笑嘻嘻地让他坐到屋里。
  “你所反映的问题,我负责去调查解决。”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里的纸烟接住,又搁在桌上,他不会抽烟,“问题是会得到合理解决的,你放心。”
  “没掺得一点假,你尽管调查。”汪生俊说。
  “这个——钱,”侯志峰从内衣口袋掏出十张十元票,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刚刚借来的,“点点你的钱数。”
  “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钱,又塞回他的手里,连他的手一齐抓紧不放,“你这人——”
  “放开手!”侯志峰生气了,恼怒了。他讨厌那张巴结的笑脸,即使他反映的问题属实,他也令他讨厌了!他给他的家庭平添了麻烦,害得他活活儿受了两天煎熬。“你再不听劝,我就把这钱交到县上去!”
  汪生俊的手松了,起先是愣神,后是吃惊,随之就尴尬绝望了。
  “我走了。”侯志峰站起身。
  浑身轻松自如了,心儿又稳稳实实地落到实处,正常地有节奏地搏动着。他扬起头,走出汪水寨的村巷,行走在乡野间的黄土路上,高原上的初夏时节,梯田里卷迭着一层层绿浪,点缀着几株桃树和杏树的墨绿色的帐篷,落日前的一瞬,正呈现出一派绚烂的色彩。他踏着自行车,朝中心小学的方向驰去。
  实在料想不到,汪生俊本人就是大队支书的近门哥哥,他的儿子原来进学校当民办教师,凭借的就是支书哥哥的权力。他的儿子不仅没有体音美方面的特长,连一二年级学生也组织不到一起。他在十年动乱中读完小学和初中,严格地说,他本人现在应该坐到四年级教室里去重新学习。
  问题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归还一百元欠款的债务了。
  每月开资以后,他照例把二十元钱交给秀绒,由她去安排家庭的吃穿用度,留下十九元五角。要是每月节约出十块,需得十个月。要是咬咬牙,每月节约下十五元呢,七个月就做到了。公社的伙食是很便宜的,一周吃一次肉,平时一天花一毛钱菜金,他毫不踌躇地把每周一次的一顿肉食缩减了。
  困难的是由他参加的会议太多了,每周几乎都要进一二次县城,路费是一个很难避免的开销。人下了狠心,办法总是可以找到的。他在会前赶到县城,端直走进牛羊肉煮馍馆,站在只有一只拳头大的售票窗口前,递进五毛票儿,说:“要小份。”小份三毛,烧饼一毛五,四毛五分钱就可以饱餐一顿了。国家财经纪律给干部规定,在本县出差,凭发票每天补助四毛伙食费,他只需在销五分钱,这是早就预算好了的。
  接过售票员从窗口塞出来的票卷儿,他不急走,在屁股后面拥挤着的买票者前头,仍然认真地说:
  “给一张发票。”
  他吃得很满意,然后走进县委礼堂坐下,取出笔记本,拧开水笔,把县委关于某项工作的安排意见详细记录下来。他不羡慕任何衣着上比他阔绰的同行,也不参与议论市场上新添了什么文明家俱和时装。他按自己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水准生活着。他坐在会场里的靠背连椅上,端端正正,既不傲慢,也不畏缩。工资收入低微,穿着袖肘上和屁股上都纳着补丁的中年的党的工作者,精神上并不比任何在坐的同志低下或空虚,收入的多少,吃穿的优劣,并不决定人存在的价值。
  他的水笔在日记本的细格上移动,记录着县委领导的指示,什么还帐借债的事,早已逃匿的无影无踪啰。
  春去秋来,他已经攒下七十多元钱了,恰好上级给公社干部增加了一项下乡补助费,办公室小乔一次给他送来三十块,说是累计前半年的总数。他喜出望外,立即凑够一百元,一举还清了债务。窝在心里的那一汪污水,至此彻底荡除干净了!
  他特别思念孩子。半年多来,每周六回家,给孩子的少许糖果也节约了。此刻,他感到未免太苛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谁小时候又不贪嘴呢?尤其是乡村里的娃娃,本来就已经够节俭的了。他走进供销社,买了一块钱的糖果,破费了,今天应该回家去看看。
  家家冒炊烟,柴烟凝绕在村庄的上空,形成一幕淡蓝的雾团。伏后的阴天晌午,沤热沤热。他走进院子,看见女人坐在灶下烧锅。他停住自行车,呼儿子,唤女儿,俩娃睁着淡漠的眼睛,迟疑地走到跟前来,他俩早已不指望父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口福了。
  “吃糖。”他把纸包解开,放到桌子上。
  俩娃立即欢蹦起来,叫爸爸时声音也甜了。
  灶房里的风箱噼噼啪啪响着,分明是有意摔打的声音。碟碗在案板上很不安的碰撞,声音十分刺耳,这是女人向他挑衅的失兆。
  他的快活的情绪被破坏了,又是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她蓄意要引起纷扰呢?明显是蓄意的!他不吭声,等待事态的发展。
  “抬水去!”她吆喝孩子,“我一天挣死累死,侍候死人哩!”
  俩娃怯生生地低下头,不吃不嚼了。
  “咋回事呀?”他不能不搭话了。
  “滚!”她走进里屋来,喝斥孩子,“抬水去!”
  孩子相继出了门。
  “我问你……你做得好大方的事呀?”她显然早已经忍受不住,“你瞒着我……你……”
  她隐约提到那一百元的事,说她要不是今天早晨去妹妹家,她要被他瞒哄一辈子了!
  侯志峰一听还是为那一百元的事,心中骤然窜起一股火气。半年来,他为积攒一百元,受了多少艰难!他不责难她,已经够宽容的了。她反倒向他挑事逗火,太不象话了!他还要在河口公社工作,日后难免再次遇到类似点心盒里夹钞票的事!要是由她收受贿赂,由他悄悄节约还债,那还得了吗?既然她不甘罢休,就此把话说明,说明了好。看来夫妻间的某些矛盾,不是忍让完全能够解决问题的。
  “屎巴牛站粪堆,生装得大货!”秀绒开始出言不逊,“挣得三十几块钱,养不活婆娘娃,还当自己能上天,能入地……”
  “秀绒,冷静一下。”他压着火,不想吵吵闹闹,惹人笑话:“有话慢慢说,咱们说清白,也好……”
  “人家给你个小官帽,你当你做了皇上!看看你祖坟里也是没得脉气!”她的嘴巴好残火,连挖带损,“人把你当人敬,你偏不识抬举!”
  “放屁!”侯副书记头上冒火,眼里进星,一把击在桌子上,颤抖着身子,“太混账了!”
  “离婚!”秀绒声音更高,跳起来,“我早都不想跟你受罪了……”
  “离就离!”侯志峰怒不可抑,“我离不得你这号恶鬼吗?”
  “谁不离不是人……”
  俩人扯到街道上来了。
  左邻右舍奔来几个邻居,拉拉扯扯,女人们封住秀绒,男人们劝住志峰,问起闹仗的原因。
  问起闹仗的原因,侯志峰说不出口了,只是唉叹婆娘太不象话了。秀绒也说不出口,只是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他当了官,看不上农村妇女,要寻洋婆娘,云云。
  邻居婶婶嫂嫂们死拉活拽,把秀绒拉走了。
  人们走散了,孩子抬水还没回来,他越想越气不顺,后悔自己不该回家来。
  他提上兜,拧开车锁,推着车子出了门,回公社去。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显示了他并不怕她。虽然没有完全胜利,却也没有示弱,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翻过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见公社所在的小镇了。这儿是公社的制高点,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丽的田园和村舍。太阳已经西沉,坡上秋风习习,河川的青纱帐里,浮动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水汽,贯穿河口公社的那条柏油大路,车来人往,隐隐传来汽车的鸣叫。这是他的家乡,可爱的家乡啊!
  他背着装满馍馍的口袋,从乡村到城里中学念书的那阵,路是不足一米宽,晴天黄土扑扑,雨天稀泥滑溜,他靠着新中国学校里的助学金,读到中学了,高中快要毕业了。
  他被抽调出来作校团总支书记,没有考大学。他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时候,显然已不适宜做青年工作了,县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党的基层干部来了。
  眨眼就到四十岁——不惑之年了。他惑过没有?惑过。当他被“铁杆保皇”的纸帽压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何止于惑,简直糊涂莫名了。现在还惑吗?
  在河口公社这块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着,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乡亲,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样,在这里劳动着,生活着。他能做出有愧于他们的事吗?
  侯志峰忽然记起中学时期一位班主任的话来。那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进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见面。他是一位语文教员,声情并茂,像朗诵诗一样和同学们第一次开口:
  “你们今天已经跨上了新的里程,
  三年后,你们将走向生活的各个领域。
  我愿你们,从年轻的时候,
  就注意培养自己——
  心灵中的一块绿地……”
  培养和保持心灵中的这一块绿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诱惑企图污染它啊!
  他从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推动车子,晚霞愈加灿烂了。
                1982.6.17.草成
                   7.10.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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