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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沈展平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平静的咖啡色大楼,被这张小小的股票,搅得颠簸起来。
  股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
  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来,仔细拜读一遍,他读过许多遍《子夜》了,找艺术感觉,找思想意义,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他都驾轻就熟,倒背如流。这一回,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依旧对多头、空头似懂非懂,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冰先生,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导致这般扑朔迷离。吕不离悲哀地想到: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就是《子夜》。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下属的单位,经常给部里上贡。比如库尔勒梨、河套蜜瓜、黄山云雾茶等。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其实,北京的啤酒名震遐迩,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臣属的诚意可嘉。如今,部已经衰落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勃起,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开始离心离德,与部同床异梦了,但恰在此时,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股票。
  股票是内部的,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还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市场有限。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力,几管齐下地在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也许几日,也许几年……这份贡品是西洋景,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一时判断不出是酸是甜。
  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老革命们遇到了新问题,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云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不违法,就由群众自从购买,完全放开。
  为防分配不均,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登记身份证号码,由部统一造册,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尔湖,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的地基。
  你买股票吗?
  见面时。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吃了吗”。
  人们都沉默着,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乱跑乱窜。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公务员们,现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
  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都被借光了。他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众说纷坛,可供采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有悬颈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单刀赴会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吓一跳,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
  “北图’,你买股票吗!”
  又有人问他。
  “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你们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吕不离谦和地回答。他从来不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诩,以掩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夫人身上,妇人之见么!对了,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实际上,他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恨铁不成钢。当初只想挑一个老实的,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姑娘的气。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也很累很烦。
  父母极敦厚,女儿吕犀却极泼辣。已经上大二了。但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何去何从,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
  洗个澡去吧!吕不离不喜音乐,不喜运动,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了的脑袋的办法,就是洗澡。
  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全感。
  “我是要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就是3000块钱吗?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不了富翁!存在银行里,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钱投到股票。万一发了,将来上市时,翻它个六、八、十来个浪,咱们知识分子,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随大流……既然是部里号召买……”
  “你可说清楚喽,没人号召你,是自愿,完全的自觉自愿、咎由自取……”
  “我买股票,权当把这钱丢了,或是生了场大病,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快合眼时,就对他说,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兑兑,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
  “我不买。没钱。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求个心理满足,过过当股东的瘾?积多少年的经验,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这可是名人名言……”
  “这是哪位伟人说的!”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沫。
  “鲁迅。不是原话,意思绝不会差。嗨,老吕,都什么年头了,你还用这玩艺洗头!用我的!你为什么不用‘飘柔’?”演说家持了一下脸,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递过来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学着广告中的声调。
  “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吕不离昨夜丢钢鏰,心中暗定:国徽面为不买,他喜欢那精密细巧的图案,并且象征着一种神圣。币值面规定为买,他用的是一个伍分的鏰,崭新,像玻璃一样耀眼。他把鏰儿高高抛起。干这种事的时候,紧锁房门,他不能让妻子女儿窥见宿命的他。钢鏰在空中漂亮地旋身,好像优秀的跳水队员,溅落在桌面上。吕不离清楚地看到端庄的国徽面对着日光灯闪耀……但钢鏰从坚硬的桌面获得了动力,重新像撑杆运动员似的跃起……最后死心塌地以“伍分”的嘴脸对着吕不离。
  不算!重扔!
  吕不离把扔址选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币换成了一角,然后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然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样的概率,吕不离的硬币总是币值面朝上。
  这是一种天意。
  所有的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吕不离决定购买股票。
  这时附近正有一个美丽的女郎注视着他们。汽车内非凡地拥挤,使陌生的人们挨得比情侣还紧密。吕不离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耳边第三根长发,刮在了自己的下颌上。
  股票?这话题太新颖太诡谲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烟,但对于五百年皇都的北京来说,上海、深圳算什么呢?南边的两个小地方!股票是装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没有这个女孩充满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许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但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有了这个女孩明亮专注如矿泉水一般寒彻的目光——吕不离常常在翻字典的学子们眼中看过这种目光——吕不离突然有了一种反潮流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他像嚼铁蚕豆一样等候有力地说:“我不买我可以买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紧追不舍。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吕不离口齿清晰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他如期地看到了女孩的惊愕。
  “那么,假如我说,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会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嘴唇。顷刻之间,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岭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给你。”吕不离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难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于死地的果决,“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让一份可能带来好运的权利。我劝您三思而后行,而且这不单关系到您,还关系到您全家的经济利益。回去问问夫人吧,再把结果通知我。在这种事上,女人的感觉往往比男人更精确,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设身处地为吕不离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不愿劳而无功。瞎忙活一场实际上大前提根本就没确定。凡事设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这是一个玩笑,就尽快结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上大二了。虽然我不好说我们已经算隔辈人了,但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糊弄你。小伙子,准备你的钱吧,一共要6000块,这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张罗一阵子呢!”吕不离突然感到一种轻松,自得知要购买股票时,就有一种湿布似的压抑裹紧胸肋,在硬币坠落国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过这种松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闪而过。这一次,扎实地放松了。
  “老吕,假如有一天,您让给我的这一份原始股,变成了3万甚至30万,您也不后悔吗?”沈展平的双眼灼灼发光,愈逼近目标他愈冷漠。
  “不会。大丈夫做事,说一不二,况且你我还是国家干部,怎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情?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这3000元的股票变成了300或者30,或者干脆就成了零蛋,废纸一张,你可不要后悔!我不买,并不一定非要你买,又不像前些年买国库券。”吕不离很正规地将券读作“劝”,而不像潦草的人们读作“国库捐”,“要同觉悟问题挂钩。这一次是姜太公钓鱼……”
  两个男子汉目光对峙着,都坦荡而坚决。在同一个时间突然都莞尔一笑,并异口同声:“我不后悔。”
  那个女孩下车了。

  安琪娘如约出现,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
  她化了淡妆,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没有极高雅的仪容,驾驭不了这种危险的色泽,极易显出乡气。
  安琪娘是个好驭手,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
  幸好幸好!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多么纯真,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
  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见,沈展平劝慰自己。
  军队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搂,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活着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无论怎样幽绿,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消失在岁月的傍晚。
  为了埋下伏笔,沈展平已来过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将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好。好。”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着她花白的头颅,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就对啦!快30岁的人啦,总挑挑拣拣,又要挑长相,又要挑学历,还要挑家庭,还要挑贤惠……哪一条都是不错的,但要合在一处,都全,哪那么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贤惠,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重要………”
  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问到什么说什么,除了已婚外,余下的皆可径直说。
  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轻轻捶着。安琪娘突发奇想: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就更像一盘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
  “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军长奶奶问。
  “别的都好说。只是房子……”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
  “房子?”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你们没有房子?那你们愿意住到我这儿来吗?我有许许多多房子,它们都空在那里……如果是在咱们老家,可以做粮仓,做磨房,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搬到我这儿来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她决定火力支援。
  “奶奶,单位里正卖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笔钱。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看电影、去公园又花费了不少,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奶奶说得很对,妻贤夫祸少。以后我一定勤俭持家,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这时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会叫人顿生怜爱。
  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与展平同岁。”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说你就直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要不非漏汤!
  “老刺猬”扑动花白的头:“安姑娘,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
  “我看你这个小安,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
  这是一句家乡土话,意即扯谎。沈展平一惊: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好印象,想扳回来,几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肤,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虽极力打扮,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女人却骗不过女人。她在年龄上骗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到京城来,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对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吗?要通过组织,去查她的档案……”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对沈展平施以教诲,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
  “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势利导,“小安与我一个单位。若说生养过,那是绝没有的。只是在年龄上,她没有骗我,却是骗了奶奶的。她不是与我同岁,而是比我大。”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
  “大多少?”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
  “大五岁。”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
  “大就大呗!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奶奶大不以为然。
  好极了!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
  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是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她怕奶奶嫌弃她比我年长,而不喜欢她。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就买不起房,只有四处流浪,婚期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发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
  “是的,奶奶。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活得更长久,我年纪小些,正好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就同岁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我借给你们这笔钱。”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
  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
  步出这座阴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安琪娘不安地说:“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被军长奶奶撞见了,怎么办?”
  “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说。
  “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假如过些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你该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诉你,我先生可说了,这种游戏可以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们到此为止。”
  “你放心。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挺孤独的一个老人,你不该欺骗她。”
  “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至于回答,就说是你欺骗了我,遗弃了我,辜负了我。”
  “沈展平,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果然名不虚传,而且还要加上不择手段。”安琪娘喟叹。
  “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我很重视手段的,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安琪娘开玩笑。
  “大姐,您应该再沉着一点,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因为旗开得胜,沈展平也诙谐起来。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说。
  “档次太低啦!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麦当劳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页,总该光彩夺目些!”
  “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快餐店有一个好处,你确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要不咱们去……”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
  “得了吧,未来的百万富翁!等你真发了财,再补请我好啦!现在,我要去看安琪儿。”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
  “嘿,还忘了问你,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撬开的?”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
  “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沈展平沉郁地讲,他的思绪在倏忽之间,像受伤的鸽子,坠落在遥远的家乡。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但又旋转而回。
  “怎么啦?三进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诉你,”安琪娘一脸郑重,“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师弟吧,也不打算要股票。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他托我问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钉。
  “但是,请你注意,乔致高——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利,而是卖给你,每股1元。也就是说,总共要5000元,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我想你不会愿意的,所以也没当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的女人。
  “我愿意要。”
  一分钟后,沈展平说。

  明天就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期限了。
  真够黑的!转手之间就要赚取普通职员一年的工资!沈展平暗暗骂道:这简直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血腥盘剥!但骨子里,沈展平佩服乔致高这小子的勇气和厚颜,敢要这个价,就是袅雄的表现,假如真像北图吕不离,虽说沈展平省了钱,但在胆识谋略这个层面上,沈展平蔑视他、怜悯他。
  只是,再到哪里去搞到钱?
  再找军长奶奶借?
  不,这不可能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去偷?去抢?为了今后不可知的财富,沈展平此时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深秋的寒意,像春日的杨花,四处飞腾。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开朗的季节。那些夏天里像毒章一样滋生的冷饮摊大幅度地减少,树木抖落了累赘的绿叶,裸出简练的树干,使马路上的人得到比夏季更多的阳光。
  秋天的城市更接近自然。女人们虽然还穿裙子,但质地高雅厚重起来,显出城市的富贵。男人们不再袒胸露臂地穿T恤,而是系起领带,西服的后开气疾速地扇动,大家都在忙。
  沈展乎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在马路上走了。他总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做事,一个又一个主意像沼泽中的气泡奔涌而出。但现在,脑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什么图像也没有,思索的无线蜷缩着,任双腿机械地驮着自己前行。
  能想的办法都已穷尽。
  散散步吧。据说许多伟大作家、哲学家的灵感都产生于曲折的小路。
  不知在路上可否拣到钱包?
  走过一座桥头。很拥挤。很古老的拥挤,是人群而不是车群扼住路的咽喉。北京这种脖子式的桥是愈来愈少了,都被复杂若盘陀路的立交桥取代。
  酥而弥坚的石栏杆上,单腿蹬坐着一些身材瘦小的汉子,他们面前摆着各种颜色很光滑的小木片,表示自己的职业和水准。沈展平不明白这些从大工业标准成品上裁下的片断,怎么能证明你这个野木匠的制作工艺呢?又想,也许这只是一种幌子,如同理发店前旋转的灯柱,已经不再同古时的医疗有任何关联。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木匠们的雇工市场,理直气壮地拥塞着狭窄的路面,红绿灯无助地变幻色彩,没有人理会它的眼神。没有后门只凭血汗钱又想把小巢装饰得差强人意的底层城市居民,激烈地与雇工们争执价钱,为自己节省着每一个铜板。
  声涛像腊八粥一样,五色翻滚。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扬了一把沙子,泪眼凄迷。
  那是他的家乡话!
  只有同一块热土滋润中的人,才能区分极细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还要管饭!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以打听!”乡音说。
  “就是的!就是的!”雇工们异口同声,很像当年的工人罢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雇工也看清了他。他们的神经辨识速度惊人一致,在同一个百分之一秒,大叫一声“呃哈——”
  这是乡党们的土语。在故乡的山坳上,隔着很远要打招呼,绝不是城里人那种软绵绵的“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惊讶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山咽到肚里去。只有深远厚重绵长苍凉的“呃哈——”,才会像苍鹰一样久久翱翔。
  如今这鹰瓴像雾一样自天而坠,无尽的乡情又热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间。
  “展哥,早听说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写回家去的信封……”那精瘦汉子嘴咧成长方状。“可咱这个模样,总怕去了你那大机关给你丢人,总想混出个成色,最起码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军绿褂子的下摆抹了把汗,像甲壳一样光亮的军衣扣子,硌了他的脸。
  旧军装是电娃子三块钱一件买的,这是件官服。
  他们是一个村的,小时常在一起耍。电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艺人。在点煤油的年代里,走过南闯过北的匠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起名“电”,心眼的活络由此可见。
  “喂,小师傅,你到底是干呢还是不干?”换了别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梁粘胶布的教授,还一往情深地等着他们拉家常,具有从一而终的坚贞。
  “干!干!展哥,咱们以后再聊。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蓝条、金边、香的那种……你妈给镶镜框里了……”电娃子忙不迭地朝胶布点头,交叉着对沈展平说话。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欢电娃子的乡音了。只为听这声音,也为拉拉家常他愿意耗费宝贵的时间。
  教授家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走廊要开电灯。墙壁的旧油漆斑驳陆离,沈展平注意到有一块像北美的地形图,另一块则像焦圈。
  “请把旧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请做工精致一些,结婚用。”胶布教授郑重宣告。
  电娃子开始干活,用刨刃刮去旧漆。
  茄蓝色的旧漆片像蝉蜕皮似的被剥下,屋里腾起呛人的灰雾。
  沈展平脱去西服,只穿一件衬衣,“我来干第一道工序,你当大工我当小工。”他对电娃子说,小心地把西服挂进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橱。
  很久没有干体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运动,使沈展平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体力劳动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与魅力:单纯、简约、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经。疲备是所有烦恼和忧愁最好的稀释剂。
  “刷这么两间屋子,能收入多么钱?”虽有漆皮呛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电娃子说话。
  “几百块钱吧。”
  “这么多?这间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测居室面积的好功力。沈展平初学乍练,自认为也八九有谱。
  “我的大哥!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还勺了?”
  “勺”是一句土话,意即“傻”。真亲切呀!
  “我哪样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对话。
  “勺在讲刷房不是扫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积。屋可是一个箱子,有五个面需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长时间干完?”
  “少则五天,多则一周。”
  “哟!这么快!这么说,周薪数百元,月薪近千,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一年下来就是小万元户,提前进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对电娃子刮目相看。
  “话是那么说,账不能那么算。有时三五天没雇主,还得租房子……再说,这哪是人干的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还到那个桥头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电娃子支上锅,开始煮面。用手晃晃装酱的玻璃瓶,又举到齐眉处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酱里肉丁不少,比个体户家给吃得还好。”
  “电娃子,好好刷房,别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后叮咛。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这个信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部里的职员们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袋,女士们把玲珑的蛇皮包捂在小肚子处,好像那些部位负了致命的伤,正在汩汩出血。
  这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国家机关名气大,牌子硬,说起来好听。但除了底下部门的进贡外,其它进项就很有限的。作钦差大臣到下面厂矿视察时可以耀武扬威,回来后又回归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一次,是大家从肋条串上取下的钱啊!
  安琪娘行云流水般地走过来,与沈展平相视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个秘密,关系就不比往常。
  “我们安琪儿……”
  沈展平打断她:“别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把钱掖在哪,却看不出你。”
  “我的钱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说了,迟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万贯家财藏在何处?”
  “我是有多少钱也不会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静静地说。钱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后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栾司长找你。”安琪娘通知他,并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栾司长的办公室高贵而简洁。简洁并不总同朴素为伴。高贵的简洁,更有一种威慑力。
  栾德司长说:“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的西服散发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应该再买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红息吧。
  身份证已经交验,号码已经登记在簿,股票正在发放过程中,沈展平现在实际上已是遥远南国一座五星级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东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座豪华饭店的一架电动窗帘、一个席梦思床垫或是卫生问的一套洁具的所有权,也就属于你了。这些物件在今后的岁月里挣了钱,将去那些法律上规定的不属于你的以外,也都属于你了。假如那家酒店终于团种种天灾人祸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这些残骸所能换回的极少量的钱,甚至一无所有。
  “小伙子,明天我要讲课,讲讲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机关扫扫股盲。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栾德司长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沈展平。
  墨绿色的台毡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峡,沈展平像孤悬海外的小岛。
  他与司长之间还隔着处长。处长们好像层层叠叠的山脉。官场里最腻味最反感的是越级上诉。你是一个低级职员,你前面有许多级台阶。不是那种像繁华闹市区的绸布庄,很高很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举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长隔着处长、业务主管、业务主办这许多丘陵征询他的意见,应该使一般的小职员受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短暂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响。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这是您的意见还是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全家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我。”
  “当初我可是跟你父亲说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也再三表示绝不翻悔,现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沈展平的额头也有液体渗出。
  “随您怎么说他都可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泼出去的水又收回来,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尽管骂,出出气,都不过分,都是应该的,是他自找。但这份权利我们要收回,就像1997收复香港,不容置疑。有首现代城市民谣,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这种严峻的探讨中突然岔道。好像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行军中,突然有人去采路边的野花。
  “我只看京剧。很对不起。”沈展平冷淡地应付了一句,“请接下去谈。”
  “这是一个机遇。我父亲在完全不懂这个机遇的价值时,将它拱手相送于您。他没有征询我们的意见——我和我妈。当他无意中谈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对他说,你犯了你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比当年险些当上右派的错误还要大……”
  栾德司长显著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太年轻,你的心理年龄在这个问题上,相当于幼稚园。
  栾德司长当过右派,那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奠定了他机敏、雄辩、百折不回的性格。从这个角度讲,当右派也许不是错误。
  “只是这个错误还来得及改正。父亲说家里还是拿得出这笔现钱的,每一分当然都是他和妈妈的血汗。他说这笔钱要留着给我结婚或是假若将来有机会出国,给我订一张飞往大洋彼岸的机票。我说,请你们放心,凭我的容貌学识,绝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将来肯定会有白马王子驾着金马车来娶我!”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沈展平仔细回忆了一下‘北图’吕不离的相貌,似乎并无国色天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绝色,但大凡女儿,像父亲的多。
  栾司长安详地倚靠在皮沙发上,什么时候要见见老吕的这个女儿。老吕那么老实,女儿却这么猖獗。也许这正是事物发展的辩证法:父母无约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疯长,放任不羁。假若父母很严厉,子女反倒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遗传。
  银线那边的女孩可不在乎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如何评判她的谈话,兀自说下去:“我说,那么这笔钱你们是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我了。作为你们遗产的法定第一序列继承人,我准备提前确定一下它们的投资方向。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解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素以唇枪舌剑见长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自己辩驳,犹如一场模拟演讲,一会扮正方,一会扮反方。如果他是吕不离的后代……想到这儿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论战中是不宜将心比心的……他也会抢险救灾,挽狂澜于……
  想远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还是先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吧。
  “好的,吕犀。你的意见我已经明白。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与你父亲之间进行的。作为当事双方,还是我们直接谈为好。”沈展平已恢复平静。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这就用此架电话通知我父亲,让他立即到您那里去。”对方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官,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沈展平像放石胆一样缓缓把听筒安妥。
  “电话要是可视性的就好了。”栾德司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熬写股票知识的讲座,困意开始抚摸他微秃的头顶。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么?”司长问。
  “和老吕另找个地方去协商。在您的办公室里,聊了这半天,很抱歉。请您原谅。”
  “假如不保密的话,是否允许我旁听?”栾德司长的微笑中,有属于孩子般的好奇。
  “当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刚才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惫。人逢窝囊事,格外不禁累。
  门开了。
  是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然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到了刚够进半个人的宽度,便静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精疲力尽。
  吕不离将身体带鱼似的扁扁顺了进来。
  “司长,小沈。”老吕声音暗哑,好像从早上起来刚说第一句话。
  沈展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吕不离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样硬而凉:“老吕,您这是干吗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买吗?我如数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惊。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动,有了几分悲壮。他知道这句慷慨的话后,自己苦心营造的大厦便地基下沉,还有几多的善后事宜……
  栾司长淡如秋水,静观侍变。
  “真的吗?小沈!”吕不离像摇晃枣树一样摇着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觉到吕不离中指食指执笔处,有两块坚硬的茧皮。
  “那真太感谢你啦,小沈!我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当初我答应你好好的,板上钉钉……要依我的脾气,是怎么也不能翻侮的。可吕犀偏不于,联合她妈,形成统一战线,整夜跟我闹,说我是腐败的清政府,把锦绣山河拱手相送,说是要不回来就同我划清界限……还说了你许多难听的话,什么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夺啊,我直个劲说,你绝不是那种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这样,事态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亲自谈,我这个当爹的没权威,拦也拦不住……你也别怪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也是从小跟着我们过苦日子,穷怕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发财还不一定,先在自己窝里红了眼……小沈,你人厚道,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我真得谢谢你,不单是钱财上的事,你给了我面子,你保住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如今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像吕犀那样的,是越来越多了……”吕不离的眼角有了些液体。
  沈展平挺平静:“老吕,别这么说。给有给的理由,还有还的理由,你的难处我体谅,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股票不过是些纸,情感比它重要。人们不是凭纸过活,而是凭心过活。顺便跟您说一句,吕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节,真是青出于蓝也胜于蓝。”
  “是吗?是吗?”对于沈展平的最后一句话,吕不离连连追问,希望之火烘干了眼角残存的液体,这是比夺回股票更令他兴奋的消息。
  “是真话,老吕。您又不是官,我没有义务奉承您。”沈展平说完觉得略有不妥,好在栾德司长似不在意。
  老吕喏喏告退。司长说:“沈展平同志,难得你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道德风范,年轻人里,这不容易。”
  这一次,沈展平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司长夸奖。”他略有局促。
  “不是夸奖,是实事求是。我也没有义务奉承你,你也不是官。”
  栾德司长是极少同人开玩笑的。他要同你开玩笑,说明极欣赏你。

  现在,你只剩下4000股了。
  沈展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扇猪肉,一半被钩子悬在半空,一半泡在冰水当中,很不妥贴,很不舒服。
  但他没有其它选择。无论在商业法庭还是道德法庭,他都只能这样做。
  也许,当初应该立个字据?或者干脆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沈展平是那种摔了一跤并不马上爬起的人,他躺在那里,静静品尝自己的疼痛,像录相慢放镜头重复自己倾斜的一刹那。他要伏在地上,找到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留作终生纪念。
  假如那天从公共汽车走下来,就去办理一个手续呢?
  吕老兄也许当时就收回馈赠……他会被这个仪式吓住……
  没办法,认倒霉吧!你命中没有这笔财富。
  剩下的便尤其宝贵。
  闭路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栾德司长的讲课录相。人们端正地坐在每间办公室里,半张着嘴,听得很专注。
  司长看了很多书,搜集了很多资料,观点新颖,例证翔实,融汇贯通,妙语连珠。从股票的诞生发展一直讲到股市买卖交易的规则,滔滔不绝。
  “关于东印度公司,我们知道些什么?不错,他们向中国倒卖鸦片,疯狂地攫取软弱腐败的清王朝的银两。林则徐虎门销烟,主要就是焚毁他们的货色。但各位是否知道,东印度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业之一。公元16世纪的最后一天,经英国女王特许,东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资本6.8万英镑,入股者100人。17年后,公司股本达到162万英镑,股东达954人。一个世纪以后,它的股东又增加了50倍。从1757年至1815年,东印度公司共搜刮了东南亚与印度的财富共计10亿英镑……
  “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诞生于俄国,名叫‘莫斯科’公司,时间是1553年……
  “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一位炒股高手。他买过美国证券,也买过英国股票。他认为股票是大量的机智加少量的金钱赚钱的好武器。他对他的舅舅说:搞这种事情占去时间不多,而且只要稍微冒一点风险,就可以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把钱夺回来。马克思的运气挺好,600英镑变成了1000英镑……英镑对人民币的外汇牌价是多少?”
  栾德司长讲课时,不尊常例,喜欢直视摄相机镜头。达到的效果就是:在各房间超大电视屏幕上,他炯炯有神,目光睿智。每一个注视电视机的人,都仿佛栾德司长居高临下地在与自己交谈,容不得半点走神与怠慢。
  “那时候是19世纪中期,英镑比现在还要值钱得多……
  “预备买股票的人,神经必须坚强。当你把钱放进这个漏水的竹篮子里时,必须像啄木乌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经……”屏幕上的栾德司长真的伸出骨骼圆润的手指,弹了弹自己智慧的头颅,于是整个走廊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
  “看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承受力。不单是指承受痛苦——失败的时候不会自杀,而且包括承受狂喜的力度。大家别笑,乐极生悲。比如范进,反倒疯了。外报载一穷苦妇人,股市大利大发,净赚15万美金,15万就成了杀人凶手,老太太一高兴,心肌梗塞辞世,我们这次发行的原始股,赚的可能性极大,大家要做好两手准备。当你涉足股市的时候,就权当这钱已经丢了,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当你真的牛市冲天时,也荣辱不惊,作一个有远见的长线投资者………”
  老生常谈,都是老生常谈。沈展平不屑于听,全都了然在胸。但沈展平必须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因为他发现栾德司长不知何时潜入大办公室,正在观察听众反应。
  大家都未曾察觉,兴趣盎然地听课,这是自身攸关的热门课题。
  凡讲课,栾德司长都不直播,而采取事先录相的方法,比较稳妥,错漏之处也可更正。
  身前一位栾德司长,身后一位栾德司长,挺有趣。也许应该向栾司长建议,租一座大剧院,面向社会讲讲课。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沈展平不着边际地遐想。
  “谁是沈展平?”
  突然,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一个小伙子矫健的长腿,把自己的身体橡足球似的射入门内。
  所有的面庞像葵花向阳一般,聚焦于沈展平。
  沈展平想,如果自己是地下党员,一定被这种目光出卖。
  小伙子留两撇像扑克牌中“J”似的小胡子,除了身材,有东洋人的韵味。
  “我是。你是谁?”沈展平懒洋洋地站起来。真叫邪了,尽是不认识的人打上门来叫号。
  “喂喂!你想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嘛,为什么要直接找沈展平?”安琪娘突然从厦门蹦到了郑州。办公室大门正对着中原大地的位置。
  这是谁?这么气急败坏?看安琪娘极力阻挡的阵势,莫非是安琪儿的父亲?难道要决斗?真滑稽,我同安琪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安琪娘为什么要拦着他,让他走过来好了……
  沈展平胡乱拼着七巧板似的念头,索性站起来,越过祁连山,向中州挺进。
  “我同你谈不顶用,你做不了主。我要直接与沈展平对话。”来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给安琪娘。
  沈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绝大的误差:这是乔致高——就是那个把认股权卖给他的人。
  机关很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以前的信息都是通过安琪娘交换,彼此间只闻其名,并未谋面。
  乔致高在一楼一司,沈展平在十楼,尤如参商。
  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
  “沈展平,我改变主意了。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现完壁归赵。购股权我收回。这是3000元人民币,为股票本金,也一并给你。这样,发放股票的正式凭证时,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恕不再打扰。共计5000元,请点一下。”
  不愧是学中文的,直奔主题,断水抽刀。
  确实是完壁。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提出后,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
  “数一数,看是不是多了?”他当时说。“多了就是小费。”安琪娘回答。这些声波的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
  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
  人们一见这阵势,围拢过来。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
  “我不点。因为这是你的钱。”沈展平强硬地说,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很不屑的样子。
  “这怎么是我的钱?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首战未能告捷,索性冷静下来对答。
  “你把认股权卖给我,我把钱付给你。买卖行为已经完结。现在,认股权在我手里,我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天经地义的事。”郁积已久的积怨,使沈展平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
  “我把钱退给你,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乔致高并不示弱。
  “但是我并没有同意!我又不是开当铺的,为你代存银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人,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一转眼你不想要了,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乔致高,我们初次见面,认识你很高兴。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沈展平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他现在站的位置,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大辩论的时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况且,不必侧头,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双审视冷静的目光正在扫描。
  “安琪娘,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乔致高绷不住劲,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听了栾德司长的讲座,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咱们学中文的,实在是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甘拜下风。股票还没有正式发下来,还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为怪,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安琪娘,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的人,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因我蒙昧无知,几乎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请沈兄慈悲为怀,每个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您发大财,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名,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请学长三思!”
  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学长,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动人。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大家谁也不容易,不要逼人太甚嘛!
  栾德司长挺得意:立竿见影。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拨乱反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溶化在血液中。
  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足堪自慰自豪!
  “乔致高,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岂容黑白颠倒!他将话题稍稍荡开,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你了解的情况并不全面。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还给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况,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
  众人啼嘘,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作法。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把认股权还他,再由他自行购买股票。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栾德司长谆谆告诫。
  沈展平洗耳恭听,末了说:“不。”
  “司长,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我筹措得太艰难了!我借了高……”他把“利贷”二字吞了回去,这太丢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人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几个月就要到期,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利息就差了千元,这是要我补偿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扯得这么圆。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起码大前提真实。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学求缓。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倘若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区区2000元绝不算过分。
  “好了,小沈,我是为你好。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我们是政府的一个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挣多少钱?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这套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说,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中。你聪明,有见解,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话,你是大有希望的。我估计,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一旦上面对你有了惟利是图的看法,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的经纪人!”
  栾德司长何时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怎么啦哥儿们?还有完没完?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八成失恋了吧?”
  是失恋。原始股之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在官场淋漓一遭,就形销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天赋平等,布朗运动……诞生之初,规则即遭阉割……
  假如不理他们呢?骆驼队依然前进?
  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
  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不管你动与不动,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簇拥着你,拨动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变天了,雨加雪。
  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
  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好像沙漠中的金属。那是个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种幸福。”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头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当他经过鹅黄伞时,伞柄一歪,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把安琪儿送回家,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就跑回来等你。想不到你是一个饕餮之徒。”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
  有一种柔弱的女人,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还挺令人感动。
  “谢谢你。”沈展平低沉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大男孩。”
  “不管你说什么话,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被体温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凉。
  “小沈,给你。”安琪娘从提包中掏出一卷东西。
  “什么?”
  “钱。一千元。你不必数,不会错的。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
  “我……”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没钱,别解释……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但这更糟……那都不是你的钱,你得一一还回去……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精神更是饱受折磨,而且你还需付息……这是我的私房钱,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妆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请不要拒绝。乔致高的事,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我觉得你不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儿等我呢……”
  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颗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钱总是需要的。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时
  (本文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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