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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有月亮,有云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峦和一股股奔涌而出来自地心的泉…水是热的。
  当她最初浴进澄清温暖的泉水时,该感到水波像柔软的被子覆盖过来,抵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像一块纯净的水晶,包裹着她到远方。
  游星的头发渐渐干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老协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并提醒几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一事实。“井边太滑,失足落水。”他很沉痛地说。
  “半夜三更的,游星为什么要到井边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游星是为了她的父亲能够磊落地站在阿里高原上,才走的。我不能叫人朝别的方面想。
  “为了明天早上,不,现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干干净净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干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在飘飘大雪中,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叫游星的姑娘,作过的一些好事。
  将游星的死讯通知给游司令员,是一件极为棘手又必须尽早去做的事。科长说,游司令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没有人愿意干这件苦差事,想象不出游司令员将怎样震怒。最后老协自告奋勇去做:“游星是我的兵,我来负责。”
  早晨,游司令员就要乘车赴一线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着远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协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潜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长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员带病出发,再加上这致命的一击,谁知会出什么事?
  我也为老协捏了一把汗:事情远比他所意识到的危险。游司令员为等待爱女,几乎一夜未眠。现在噩耗突然袭来……
  老协一句三停地报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时不慎,失足落水牺牲……声音中充满抑制不住的恐惧,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的话,等待指示。
  很静很静。我听见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时有毒蛇般的嘶嘶声。
  游司令员当时正准备上吉普车。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下级军官拦住去路,不禁十分诧异。他注意地听完老协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却很快挺直了身躯,显得比片刻之前更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普通战士死亡,应当去通知军务部门。”
  收拾游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上写“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写给我的。
  我把它撕碎,烧毁,把纸灰扬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块块素白的手绢从天空飘下。雪花与雪花之间的空隙却很大,能穿过一匹骆驼。
  我不敢说这漫天的飞雪是为游星所下。阿里的冬季已经来临,阿里的冬天连着冬天,暖和的季节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个逗号。
  这是去冬最后一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洁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风中叮当作响。
  啊!那是我们的向日葵!
  我走过去,摇落它们身上堆积的雪粉。灰绿色的茎被冰冻塑得坚挺起来,剑一样指向苍穹。葵叶像一把把翠绿折扇,风雪打磨掉了表面细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细腻鲜活。只是叶片僵硬如不会飘扬的旗,隐隐露出网络般纵横的叶脉。小小的花盘脆得像黄玻璃,刚刚长出极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婴儿初萌的乳齿。看得久了,竟泛出晶莹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液。
  雪继续下着。向日葵重又披满冰晶。终于,它被封闭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给那个亚热带小学孩子们的信,我还没有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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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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