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有憾事


  姬雪见江右连横坞的人已有惧意,继而大声喝道:“王公子乃家父指明欲见之人,望和坞主暂且放过一步,杀胡世家必有所报!”
  姬雪此番话明着乃有相求之意,实则暗含威胁,如若江右连横坞敢有轻举妄动,那便是挑战杀胡世家,杀胡世家不出动别人,就是姬雪的爹爹轩辕龙和凤凰夫人两个便可将江右连横坞闹得鸡犬不剩!
  和物大声道:“今日之事,乃我江右连横坞四十七万坞民之意,如不为老坞主讨回些许公道,江右连横坞将无颜立于江湖间!”
  姬雪厉声喝道:“你可是要与我杀胡世家对抗么?”
  和物冷冷道:“杀胡世家杀的乃是胡人,如果对江右连横坞动武,杀胡世家必失民心,我想,即使轩辕龙想做,也会考虑考虑,何况为的乃是这个胡汉不分的狂人小子。”
  姬雪道:“王公子当然身系胡汉大事,否则以我爹爹之性,怎会让我千里迢迢赶至浇河去接他!”
  和物默然,无言以对,如果轩辕龙接回王绝之真有所图,自己这番又搅了他的大事,只怕真的会引得轩辕龙大肆攻击连横坞。和物大费踌躇。
  弓真怕和物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突然袭击王绝之,一个纵跃跳至王绝之身旁,手持少阿剑,严密注视着和物的动作。
  和物看着身着氐人服饰的弓真,心底一喜。
  和物怪眼一翻,用手指着弓真道:“杀胡世家的大小姐怎的会和胡人走在一起?莫非这也是轩辕龙的谋算!”
  姬雪一时语塞,杀胡世家的口号使是杀尽天下胡人,此时弓真却和他们在一起,而且那情形又是要与江右连横坞之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江湖仇杀是小,胡汉分别为大,和物这一质疑恰恰击中姬雪要害。
  王绝之道:“这位乃是弓真,是我王绝之的朋友。”
  和物闻听弓真之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来你就是弓真,听说你在清河不但杀了无数五斗米教之人,而且还杀了杀胡十七友毒蜈蚣方山等人,为刘聪大为赏识!与那汉人大敌石虎相从其密是么?”
  王绝之知和物欲使弓真陷入他的言语术中,这一连番问话俱是事实。如若弓真答是,无疑不啻承认他乃一戳杀汉人无数的胡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绝不该和这样的胡人走在一起。
  连横坞的人对弓真下手便是和杀胡世家所行之事相同,轩辕龙便师出无名,当然,当连横坞的人围攻弓真之时,王绝之就是武功尽失,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这事就变成了王绝之为胡友主动找上江右连横坞,江右连横坞即使杀了王绝之也是情非得已。
  王绝之心中暗骂道:“好你个和物,果然奸诈狡猾!”
  明知是计,可王绝之何等执拗之人,岂会让弓真一人承担。
  王绝之哈哈狂笑道:“江有连横坞果然没有选错人,阁下利口无双,置人死地却丝丝入扣!我王绝之当时也曾伤了不少杀胡世家之人,更曾为迷小剑送过粮食,分列国土以立羌人之国,那岂不是更大逆不道。”
  和物狞笑道:“你也该杀,只不过看在轩辕龙的价上,暂且放过你!但氐人弓真却万万不能放过,还有他身旁的那个胡入丫头,杀了他们也算是我对杀胡世家的尊敬之意吧!”
  穗儿听了这话,脸色不禁有些惨白。
  王绝之冷声喝道:“王绝之行走江湖纵然是不认祖宗、父母,但义气还是讲的,你若要杀弓真,那就先杀我吧!”
  “你居然敢阻止我们诛杀胡人,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江右连横坞!”
  和物瞪着王绝之,可话却是讲给姬雪听的。
  王绝之鄙夷和物为人,不由狂性大发道:“区区江右连横坞尚不放在我琅琊狂人眼里!莫说是你们,就算那曾单身独剑闯上江右连横坞的孙恩又怎样!我虽失了武功,但杀几十个人再死,我还是能做到的!”
  雨似瓢泼,王绝之站在雨中厉声喝吼,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杀气。
  弓真站在王绝之身旁,轻声道:“王大哥,不如你和姬姑娘先走,让穗儿恢复汉人服装,此地留我一人应付即可!”
  王绝之回服一瞪弓真道:“你想陷我于不义!”
  弓真摇摇头,王绝之继续道:“他们杀你不过是一个借口,最终目标还是我!我可曾让你一人逃离,既然我不曾侮辱过你,你又何必侮辱我!”
  弓其明白王绝之的意思。
  很明白!
  王绝之又道:“你可喜欢穗儿?”
  弓真脸一红,他虽不知王绝之的意思,但依然点了点头。
  王绝之道:“穗儿虽出身奴婢,可人品、相貌、才华皆是上乘,如果你留此地,她可愿独活?”
  穗儿闻听,走至弓其身旁道:“公子,穗儿这次不能听你的话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穗儿的眼神充满着柔情和坚毅。
  王绝之拍拍弓真的肩道:“老弟,莫以为你让别人活着就是对他好,有时,在一起同生共死要比各自苟安强得多,如果你们俩人分开有一个不幸,另一个是否会后悔终生!”
  弓真和穗儿互望一眼,虽没言语,可在心中却都不约而同的道一句“会!”
  王绝之高声道:“既然你们两人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结为夫妇!你们可愿意!”
  姬雪看着心中大震:“果然是狂人,行事思想俱和常人泪异,虽不见得理智,但每一句话,每件事,却无不含着人间至情。王绝之,啊,王绝之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糊徐呢?”
  穗儿望着王绝之道:“穗儿出身低微,只愿服侍我家公子,绝不敢奢望嫁给他!”
  王绝之道:“你的心中可曾想过要嫁给弓真,说实话!”
  穗儿脸胀得通红,在她心中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奴婢的身份常使她暗自怜叹,这么好的主人,只要能服侍他一辈子,便是自己天大的福份,哪敢奢望真的能成为他的妻子。
  王绝之见穗儿不语,焦声道:“也许再过一刻,我们俱都没有命在,难道你在死前连表明心迹的勇气都没有么?”
  穗儿忽地扬起头道:“想过!我每天晚上都曾想过,可是我不配!”
  王绝之微微一笑,侧过头看看弓真道:“你说她配么?”
  弓真紧紧搂过穗儿道:“谁说你不配我就找谁拼命!”
  王绝之高声笑道:“王绝之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红娘主婚,今天我也做了一次!痛快,实在痛快!”
  此时三人虽身处死地,可谁也没有露出悲伤情绪,仿佛此时的大雨强敌只是高烧的红烛和满堂的宾客。
  弓真也被王绝之这种浩塞天地的豪气感染,他从脖上取下一个木制的项圈,温柔地挂在穗儿的脖上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她临死前告诉我,如果谁愿做我的妻子,这便是她送给她不曾谋面的儿媳一点聘礼。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王绝之紧握着弓真的手道:“你可还有憾事么?”
  弓真道:“没有了!”
  王绝之又问穗儿道:“你可有憾事?”
  穗儿道:“我也没有?”
  王绝之道:“我飘泊半生,放荡做人,更是心无牵挂,无憾无侮,今番能和两位共赴枉死城,王绝之也算值了!”
  三人紧紧站在一起,宛如花岗岩般的坚毅,从三人身上竟然发出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气。
  弓真居左,王绝之居右,穗儿挟在当中,三人齐齐踏步迈向和物布好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天元大阵。
  姬雪紧咬着嘴唇,看着王绝之和弓真、穗儿那无畏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大声喝道:“我有憾事!”
  弓真、王绝之、穗儿俱都一愣,就连那赶车的车夫也是一呆。
  姬雪大声喝道:“如果我不参加弓真的婚礼,如果我不能和你们并肩而战,姬雪这一辈子,只怕也会过得不太安心!?”
  王绝之望着一跃而至的姬雪,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此事别人做出倒也不算太难,只是杀胡世家人人以胡人为敌,而姬雪贵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此番话讲出将会在江湖造成巨大反响,今日一场血战传至江湖,姬雪日后要面临的恐怕是目前所不能想象。
  姬雪大声道:“江右连横坞的人听着,姬雪此时所为之事与杀胡世家毫无关联,此乃我个人私事,所以你们不必对我容情!”
  此番情势,乃和物始料不及,他原以为姬雪会以杀胡世家名头来压他,谁料姬雪竟声言此举与杀胡世家毫无关联,这倒令他少了一番顾忌,但看这眼前四人,就连那据说是崔家丫环的小姑娘身上都能发出让人不能久视的豪气。
  这一战,真的能挽回江右连横坞的名声么?
  和物心中开始犹豫。
  忽的那一路默然无语的车夫大声喝道:“也算我一份。”
  声如巨雷,震得当场所有高手俱皆一顿。
  语音未落,车夫冲天而起,那身法犹如一头飞翔九天的凤凰。
  车夫一身黑衣,雨点虽然极大,转瞬就将黑衣淋透,可那黑衣依旧在空中猎猎作响,仿佛有一股极大的风在吹拂。
  这是一头黑凤凰,黑凤凰在空中飘浮,宛如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托衬般,凤凰乃传说中的火之精,日之华,而黑凤凰在传说中则代表着尚未涅盘的俗鸟,这种鸟其凶悍勇猛更盛于鲲鹏鹰隼。
  传说凤凰火中重生之前将历经七劫七色,方才逐渐将戾气化去,戾气最重之时便呈黑色,黑凤凰七年不食,御檀香木于昆仑绝顶,引日火自焚。自焚七日,高鸣七日,然后身化七彩,遨游天地之间,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成为永生不死之神鸟。
  然而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成为神鸟之前的黑凤凰却是世间最最难惹的凶鸟,《山海经》中记载的所谓三足神乌,便是指的这种黑凤凰。
  黑凤临世,天道不行。
  自古以来,人们都将黑凤凰视为极其不祥之物。
  和物惊叹一声:“黑凤凰!”
  王绝之也曾听说过黑凤凰之名,无奈此类传说多半以讹传讹,黑凤凰之事他始终认为是一种传说,不料今日却见到了这天下第一神秘人物,而这神秘人物居然连着给他们做了几天车夫,赶了几天的车。
  王绝之愕然,他心中一个寒颤,到底杀胡世家吸纳了多少高手,到底势力有多大!
  姬雪同样愕然,连她也不知道给他们赶车的居然是杀胡世家中最神秘的,连轩辕龙、凤凰夫人也尊敬三分的黑凤凰。
  只听黑凤凰道:“和物,今日之事你待怎的!”
  黑凤凰在空中悬浮,并且还能开口讲话,这份功力简直震古烁今。
  和物哪里还敢讲出半句,一声呼啸,江右连横坞三百六十一骑走得干干净净。
  大雨依旧,王绝之这才发现黑凤凰方才发出的无穷霸气此时竟消散得点滴不剩,一点也看不出面前这个黑衣人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
  黑凤凰冲着王绝之笑了笑,那笑容是那么亲切,令王绝之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王绝之对着黑凤凰道:“谢谢!”
  黑凤凰淡然一笑道:“要谢谢你自己,如果方才不是你要给弓真举行婚礼的话,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管,我依旧当我的车夫!”
  王绝之道:“想不到前辈也是性情中人!”
  黑凤凰轻轻一叹道:“谁也都曾年轻过!”
  语音极低,像似对王绝之在说,又像是低声细语。
  语声中,黑凤凰又回到了车上,坐在马车辕上赶起了他的马车,仿佛方才之事与他毫无关联。
  王绝之看着已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马车夫的黑凤凰,心中却如翻开了的沸水,暗暗叹道:“如此传奇却又能如此平凡,此人果然是神秘莫测,一连数日,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这样的人去做杀手,只怕不死金刚也难脱其手。”
  弓真却是觉得奇怪,黑凤凰之名他尚未曾听过,不过能一现身形就将江右连横坞连横三百六十一骑吓跑的人,这个世界上绝对不超过五个。
  姬雪抿着嘴跑到黑凤凰的身旁道:“曹伯伯!恕侄女有眼无珠,一路不识伯伯,请伯伯恕罪!”
  黑凤凰笑了笑道:“我当车夫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你本就无罪,何来恕罪,走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停了半晌,黑凤凰似是自叹,又似对姬雪细语,只听他道:“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错过了,倒真也无法补救,时间快得可真快。”
  姬雪隐隐约约曾听轩辕龙说过黑凤凰的故事,此时黑凤凰表现得象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在腼怀他少年的往事。轩辕龙谈得虽不多,可姬雪知道黑凤凰一定有一个多姿多彩的少年时代,也许也有过象弓真这样的经历。
  黑凤凰见姬雪有些发呆,不由叹道:“有时候做事,也不必太为身份着想,想做就做,该做就做,年少清高自傲,到头来误的是自己,可惜世间已无后悔药,何必自找苦吃!”
  此时黑凤凰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在不停地告诫年青人不可任性,要好好珍惜。
  姬雪默然不语。
  黑凤凰也不再言语,马鞭一挥,吱呀声中,马车继续向前缓缓而行。
  弓真一手牵着穗儿,一面不停地问王绝之关于黑凤凰的一切,他对这个神秘的黑凤凰充满了好奇之心。
  可惜王绝之对黑凤凰也了解不多,只知他乃陈留王曹植之后,文章武功俱是上乘,只是此人慵懒人世,睥睨俗情,后来似乎为一湘江女子归隐江湖,便一无消息。此时重视江湖,托身于杀胡世家,想必其间必有一番故事。
  姬雪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王绝之走至姬雪身旁,长身一揖道:“谢谢姬姑娘援手之恩!”
  姬雪微微叹一口气道:“如果单是为你一人,你断然不会谢我,是不是?”
  王绝之一愣,他不解姬雪之意。
  此时姬雪心乱如麻,杀胡世家的规矩,黑凤凰的话语,近处的王绝之,不远处的弓真和穗儿搅在一起,令她分外难受。
  “想做就做,该做就做,不必为身份着想,否则世间没有后悔药吃!”黑凤凰似乎又在对姬雪轻声细语。
  “穗儿柔弱,还是坐在车上吧!她可是弓真的心肝宝贝,淋病了我可负不起责!”
  去掉了顾忌的姬雪觉得份外的轻松,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王绝之睁大眼睛看着姬雪,喃喃道:“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姬雪哭笑不得,看来自己在王绝之心中既顽皮任性又心高气傲,不通世情。
  姬雪正待抬头说些什么,王绝之却已转身走到弓真和穗儿身边。
  王绝之微笑道:“今日弓兄弟和穗儿新婚,姬姑娘说没什么东西好送,那辆马车就权当新娘新郎的花轿!现在她请你们上车!”
  弓真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的望向姬雪,姬雪点头微笑,眼中俱是期许之意。
  弓真大为感动。杀胡世家以杀尽天下胡人为任,当日清河崔家,杀胡十七友单单只为立威于石虎,便斩杀无辜胡人十八名,其手段心肠视胡人猪狗不如,自己又曾刺死杀胡十七友中数人,而此时身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却不记前隙,主动邀他和穗儿上车,以轩辕嗜杀无度,杀胡世家视胡人之态度,弓真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暖意。
  弓真侧过头来看看怀中的穗儿,大声道:“姬姑娘邀我们上车,你上不上!”
  穗儿道:“你上我便上!”
  弓其道:“如果不上,岂不是拂了姬姑娘一片情意,走!”
  说罢,弓真搂着穗儿向马车走去。
  黑凤凰没有回头,但发生的一切他似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马车停下。
  弓真和穗儿踏上马车时,黑凤凰回头望着弓真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赞许。
  弓真对姬雪和王绝之道:“你们两个不上来么?”
  王绝之哈哈笑道:“这马车是你和穗儿的花轿,我们上去做什么?”
  弓真道:“你不觉得单单只有新娘和新郎似乎少了点什么吗?”
  王绝之道:“少了什么?”
  弓真道:“我和穗儿仅是孤儿,既无媒说,又无见证,你们权且充当一下我们双方的亲人如何!”
  姬雪闻言更是一愣,她没想到弓真竟已把她当为亲人看待。
  王绝之望望姬雪道:“你可愿当穗儿的亲人!”
  姬雪看着王绝之热切的眼睛,脱口道:“愿意!”
  王绝之道:“如此甚好,我就权充弓真的兄长吧!双方亲人都有,这场婚事也算完满了!”说罢,一摆下襟,跨步上了马车。
  姬雪将马拴在车辕上,随后亦上了马车。
  黑凤凰嘴角挂着微笑,一抖马缰,继续前行。
  此时已至江淮地段,方圆二百里地尽是江右连横坞的势力范围,黑凤凰突现踪迹,和物与连横三百六十一骑丧胆退走,哪里还有人敢撄其锋,是以一路冒雨前行并无一人阻拦。
  大雨滂沱,一身黑衣的黑凤凰驾着马车,马车在雨中平稳穿行,蹄声和雨落在车蓬上的声音夹杂一起,发出一种极其和谐,宛若天籁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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