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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麻子出了门,心情轻松多了。 正是炎夏雨后,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天也瓦蓝瓦蓝的。这时候如果你还是轻快不起来,就说明你是个过于忧郁的人。 钱麻子却不是,所以他吹起了口哨,而且吹得宛转如意。 钱麻子是个结实剽悍的小伙子,会几下花拳绣腿,这就是人们对他的评价。 而钱麻子对这个评价似乎还相当满意。 钱麻子其实不是麻子,但人们都这么叫他,他也没办法。 这一切发生在江宁府内,余姚县。振远镖局保一宗红货到海宁,在余姚歇脚。这一歇脚却把钱麻子“歇”出了镖局。 现在钱麻子不是镖局子里的人了,他反倒觉得挺松快。 他伸伸懒腰,摸摸脖子上浅浅的剑伤,不由苦笑。“公孙奇这杂种,手倒挺快的。” 实际上公孙奇的手不是“挺快”,而是快得无法形容。这么说吧,你眼皮眨一下的工夫,公孙奇已经完成了出剑,杀人和剑归鞘的动作。 铁麻子能不死,自然反应足够快了,而钱麻子却不过是个趟子手而已。 钱麻子走到一个酒店门口,想也没想就拐了进去。他现在的打扮真是不伦不类,外面的镖衣已经退还了,只有对襟白布小褂,还拉得大开,脚下却穿着快靴。所以钱麻子见众人都挺好奇地打量自己,才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儿二百五,于是两脚蹭了几下,褪下靴子,扔到墙角,又从头上解下缠头,也扔了。 这下钱麻子就变成一个地道的混混子了,但他自己却不觉得。翘起脚让风吹吹,惬意极了。 碰见麻烦事就象大热天穿靴子,一旦脱了,自然清爽多了。 三口酒刚下肚,门口一个野孩子探进头叫道:“钱麻子,钱麻子。” 钱麻子回头一瞪眼:“干什么?” 那男孩一愣,狐疑道:“原来不是真麻子啊,你是钱麻子么?” “我不是谁是?你是?” 那孩子笑了:“你火气还不小,有人叫我找一个钱麻子,没想到是你。可你面上没有麻点啊?” 钱麻子怒道:“难道只有面上有麻点的人才能叫‘麻子’?” “多新鲜啦。” “谁叫我,叫他来。”钱麻子在江宁可不认识什么人。 男孩不高兴了:“人家叫我来,给了我一两银子呢。” 钱麻子姓钱,身上却只有一百多文钱,仅够喝几碗冬酒而已。 “你不去叫他来就算了,我没钱给你,但我也不去。”钱麻子面有愧色。 “哪怎么办?”男孩颇为失望。 钱麻子火了:“这么点大的小伢伢头,就会讨价还价了?日后长大了,只怕老天也让你算计穷了。你就不能大公无私地跑一趟?” “什么大公无私的,你还挺会用文呢。你怎么不‘大公无私’一趟?”男孩半分不惧。 钱麻子气呼呼道:“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是不去的。” 酒店中人都相顾莞尔:也只有这样的二百五,才会和“这么点小伢伢头”叫阵。 那男孩火气也不小:“钱麻子,人家给钱你不给,你还有理,我看你以后改叫‘穷麻子’好了。” “百家姓里有这一姓么?”钱麻子感兴趣了。 “自然有了,专为你这种人用的姓。”小男孩恶狠狠地道。 “我问你,若是那人开始不给你钱,你会不会来叫我?”钱麻子耐下心来,好言相导。 “也会。” “着哇,你小子不过是被一两银子烧昏了头,哈哈。”钱麻子鼓掌大笑起来,众人也都相顾失笑。 男孩被他弄蔫了:“好吧,钱麻子,算你狠,我就大公一回。” “他会再给你一两银子的,你就说是我说的。”钱麻子洋洋得意。 那男孩将信将疑,没精打采地走了。 “成了成了,又是一两,麻子你的话还真管用。”男孩笑嘻嘻地跑了回来。 钱麻子啜口酒,拍拍胸脯:“我钱麻子……是那,哈哈,没用的人吗?” 有几个酒客笑得将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 “不过,那人说,还是要你去。”男孩这回喜气洋洋了。 钱麻子眨眨眼,摸摸耳朵:“你小子想借我发财?” “没……没有。”男孩的脸居然红了。 “唔……我若是不去呢,他便会再叫你来,你又可以赚一两……”钱麻子作沉吟之状。 “不是赚,这叫路费靴钱,你懂不懂?”小孩虽然脸红,却仍是理直气壮。 “好,咱俩合伙,骗骗那人的钱,我总是不去,你就总是大公,弄它十几两银子来,咱们平分。” “平分不行,路是我跑的。”男孩不干了。 钱麻子只得以理服人:“要是我这回去了呢,你就只有这二两银子,对不对,难道你不想跑上十回,你得五两我得五两?” 两人争执了半晌,男孩才答应给钱麻子二两,再多就不行了。 钱麻子无奈地道:“好,二两就二两,二两总比没有好,你快去。” 酒店中人对这二人十分惊讶,做生意的人便暗记诀窍,以备后用。 那男孩这回走进来,先从钱麻子酒碗里喝了口酒,才正色道:“我先歇一会儿再去。那人骂我没好好劝你,咱们得耗上一段时间,他就信了。” 钱麻子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男孩儿:“喂,你叫什么?” “陈良。”男孩儿挺得意的。 钱麻子怒道:“乘什么凉,你还打蚊子呢。” “你真是大老粗一个。陈么,耳东‘陈’,良么,良……良心的‘良’。”男孩颇为不屑。 “我看你小子根本就没有良心。”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男孩越发觉得钱麻子这人不堪承教了。 钱麻子跳了起来:“放屁,你老子也不管管你。” “你才放屁呢。”男孩也跳了起来。 “你敢骂我?” “我又没有老子,你怎么不是放屁?” 钱麻子住了口:“对不起。” “嗨,这有什么,咱们还是朋友。”男孩十分大方。 钱麻子道:“你有娘么?” “没娘怎么有我?”陈良十分气愤,认为钱麻子不够朋友,故意气他。 “你娘也不管你?” “我娘么,她是个婊子,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几个喝酒的人都笑了起来。 钱麻子抬手一个耳光:“她是你娘。” 一个耳光过后,陈良的小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痕,钱麻子好生后悔。 陈良却笑了:“嗨,老子平生第一次被人好心地打了一个耳光。麻子,你还不算没良心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钱麻子点点头:“咱们自然是好朋友。你再走一趟,咱们要装得象一些。……对了,这个耳光,你就说是你久劝之下,被我打的。” 陈良跳起来就跑。 陈良再回来时已是怒气冲冲:“那人这次不给钱了,说若是你再不去,她就也打我一个耳光,还要把钱都收回去。” 钱麻子“嗷”地叫了起来:“他敢打你耳光,找他算帐去,走。” 陈良奇道:“还没打呢,你急什么,咱们商量个对策。” “没打也不行,你是我钱麻子的朋友,他说打你耳光,跟打我耳光又有什么两样,找他去,走。” 酒客们面面相觑。 陈良领着钱麻子,走了好几条小巷,到了一片小树林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你骗老子?”钱麻子直瞪眼。 “活天冤枉,你是我朋友,老子骗你干什么,她明明是在这里的么。”陈良叫起了撞天屈。 “那人长什么样儿,咱们去找他。” “她么,嗯……瓜子脸……” 钱麻子一怔:“瓜子脸?” 陈良在回忆:“……小鼻子,跟玉琢的似的……” 钱麻子又是一楞:“小鼻子,喂,小到什么程度?” 陈良啐了一口:“小到正好的程度,都跟你似的,一个大红鼻子。” 钱麻子不由自主地摸摸鼻子:“好小子,你接着说,还有什么?” “还有……细眉毛,大眼睛,小嘴,牙齿雪白赛珍珠,穿绿衣裳,飘飘悠悠的……”陈良的记性相当不错。 钱麻子眼都直了:“还有什么?” “让我想想……小手,很白很白,对了,腰里系着一把刀子,很好看。” “有没有胡子?” “女人怎么会有胡子呢?” 钱麻子气得一跳:“你说的是个女人。” 陈良奇怪地哈哈大笑:“我又没说她是男人。” 钱麻子气得团团转:“你也没说是女人啊。” 陈良撇撇嘴儿:“哟哟,德性,一听见女人就急得直搓手。你要真想女人,窑子里有的是姐儿。我娘就是。” 钱麻子又是一个耳光抢了过去,不过这次陈良防备,闪开了:“老子的娘就是窑姐儿么,你干吗打我?” 钱麻子杀猪般吼道:“她是你娘。” “好象你是我爹似的。” 钱麻子气得一跺脚,追了上去。 一个清脆的声音飘了过来:“你们父子俩这是闹什么呢?” 钱麻子猛地一转身,正欲破口大骂,陈良已经欢喜叫道:“你跑哪里去了,叫我们好找?” 钱麻子突觉嗓子有些不得劲儿:“是你……咳咳……找我?” 陈良颇不屑地啧啧数声:“麻子,真没出息,你是不是想干那种事儿了?” 钱麻子和那姑娘的脸一下都红了,齐声怒叫道:“胡说。” 陈良做个鬼脸:“麻子,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哎哎哎,你别打我,……我在窑子里……呆了十几年,什么事儿瞒得过我?” 钱麻子臊得恨不能钻进地里去。陈良却已嘻嘻哈哈地逃出了小树林。 好在钱麻子是个二百五,马上就镇静下来了:“请问姑娘找我钱某人,有何指教?” 那女子早已背转身,用不太沉稳的声音冷冷道:“你是振远的趟子手?” “现在不是了。”钱麻子道:“怎么,你想找人保镖?” “不错。” 钱麻子两眼放光:“多少钱?” “五千两。” 钱麻子一怔一怔又一怔:“天,五千两。” 他现在正愁没钱,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他反倒吓住了似的。 “不过,姑娘得试试你有没有资格。”姑娘的声音平静下来了。 钱麻子急忙道:“怎么没有,怎么没有。” 绿影一闪,一柄长剑抵住了钱麻子心口:“这就是你的武功么?”姑娘眼中神情冷得吓人。 钱麻子急了:“喂,姑娘,好说好商量,你先把剑撤了,咱们重新开打。你有剑我空手,多不公平,我还没来得及摆架式呢。” “钱麻子,只要我一送剑,你就会尸暴树林。” 姑娘正待送剑,外面陈良的声音喊了起来:“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有话慢慢坐下谈么。” 姑娘一收剑,转身就走。 钱麻急叫道:“姑娘,那五千两?” “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姑娘恶狠狠地道,绿影闪了几闪,消失了。 陈良奔进树林,颇为同情地望着钱麻子:“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钱麻子猛然惊醒,喃喃道:“妈的。” 陈良吐吐舌头:“你怎的打不过一个小丫头,真没用。” “你没见她提着剑吗。”钱麻子破口大骂。 “有种找人家玩命去,少在老子面前装凶好不好。”陈良觉得钱麻子简直太没出息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走吧,喝酒去。”钱麻子叹了口气,朝绿影消失的方向望了望。 “你念着她干吗,啧啧,这叫作‘好色丧命’。” “你小子年纪不大,一脑子花花东西。”钱麻子脸一红,正色喝道,“以后不许这样。” 陈良笑嘻嘻地道:“谁叫咱是窑子里长大的呢?” “我也不知道你小子是真二百五还是假二百五。”钱麻子火了。 陈良也火了:“你才是二百五呢。” 钱麻子一怔之下,笑了:“我是二百五。” 陈良也乐了:“你认了就好。二百五,这三两银子,咱们都喝酒好了。我知道你没钱了。” 钱麻子喜笑颜开:“你小子有孝心,知道老子没钱了。” “你是外地人吧,安庆府的?” “不错。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哈,窑子里南来北往的人多极了,我娘——”钱麻子眼中泛起了绿光:“你小子找打?” “怎么我一提我娘的事你就发火,是不是你也……”陈良笑嘻嘻的。 但陈良马上不笑了。 钱麻子眼中泪光莹莹。 “麻子……”陈良有些怯生生的。 “不许叫我。”钱麻子一蹦老高。 沉寂了半响,陈良体贴地道:“咱们喝酒去。” 钱麻子也大笑起来:“你小子还不错。咱们是好朋友了,日后你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好了。” 陈良见他一高兴,马上又讽刺了起来:“你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能干什么大事?” 钱麻子狐疑地看看他:“陈良,你跟那个姑娘是一伙的么?” 陈良急了:“放屁。” 钱麻子笑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走走走,喝酒去。” 二人都是大醉,陈良的酒量竟然也不小。 钱麻子舌头都短了:“喂,小良子,你、你该回、回去了,免得你娘着、着急。” 陈良分不清哪儿是北了:“你,住什、什么地方?” “找、找个草地、躺一宿。” “跟老子,到窑、窑子里去。” “放屁。”钱麻子一拍桌子,把酒店里的人吓了一大跳。 “这又……又有什么?”陈良满不在乎。 钱麻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老子……掐、掐死你。” “好,不说就……不说。老子陪你,睡草地。” “够、够朋友。”钱麻子张开大嘴笑了。 二人睡到四更时分才醒。地方么,自然仍是在那片小树林。 “麻子,你今天说你不信邪,被人打倒了,为什么事儿?” 钱麻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小子说,有人能在一眨眼工夫,用剑尖刺死七只苍蝇。” “真的么?”陈良惊得合不拢嘴。 “别信他胡说。世上哪有那么神奇的剑术,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绿脸的小子叫什么?” “公孙奇。武功稀松平常,就喜欢吹牛。” “你说你不信邪,就为这个?” “他还说最近出了一个什么帮会,首脑全是女人。你说你信不信?” “这个……窑子……,不不,我也不信。”陈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说那女人帮会要杀什么人,那人肯定就得死。你信不信?” “难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陈良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 “他说那神秘帮会中,有许多武功跟他那么高的人。你信不信?” 陈良讶然了:“你不是说他只会吹牛么?” “那可不是吹牛喽,这小子的剑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太快了,差点老子今天就死了。” “快到什么程度,比今天那个漂亮丫头还快么?” “快多了,没法比。” “哈。”陈良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看上那丫头了,你是让她的。” 钱麻子一把抓住陈良的肩头,怒叫道:“原来你是套我的话。” “放屁。”陈良又急了。 钱麻子叹了口气:“不是就好。”手一松,又躺下了。 “麻子,你功夫比她好,为什么不要那五千两银子?”陈良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五千两也太多了,准没好事。我不想自找麻烦。再说,她是个姑娘家……” “你太傻了,那小妞多漂亮,你趁机可以……嘻嘻。” 钱麻子正色道:“陈良,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学正经点儿,别太喜欢胡说八道了。你才十——你十几岁来着?” “十三。” “哦,你才十三,……要学好,别一天到晚尽打女人和钱的念头,知道不知道?” “只许你想女人,就不许我想,窑……好好好,我以后听你的还不行么?”陈良见钱麻子又要发火,连忙陪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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