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尘侠隐


  武昌县,是武昌府府城东面一百八十里,临江的一座仅城周四里的小县城,与府同名。三国东吴在建都南京(建业)之前,是东吴的第二处国都(第一处在公安),算是颇有名气的故都名城。这以前(汉),称鄂县。
  现在没落了,小小土城周围圆周仅四里,城内城外留下的名胜古迹,比武昌府城还要多几倍,毕竟它曾经是故都名城。
  一月后,武昌府城。
  城西南角的望山门外,是城外最繁荣的南湖长街。
  湖水流入大江,一条浮桥跨湖成为两岸的交通枢纽,两岸的市街杂乱无章,又脏又乱。
  中小型的本地船舶,皆在浮桥靠江口一带码头系舟,很少有外地的大型船只光临。
  这天午后不久,上游来的小船靠上了码头。
  乘船的人不多,十余条汉子粗犷豪迈,一看便知是靠劳力混口食的人,各带了简单的包裹登岸。
  年轻人文斌也提了一只大包裹,上岸便往长街纷乱的市街走。
  这位制琴师在府城,身分当然不是制琴师,姓名倒不曾改变,打扮却像一个码头混口食的伙计。
  他本来就修长健壮,在码头干活计本钱充足。
  他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似乎病容仍在,比在嘉鱼时清瘦些,幸好仍然行动矫捷充满活力。
  万香酱坊右侧的小巷,近城根巷尾一带,几乎全是贫户的破败住宅,宅主人十之六八,是吃水饭的穷户。
  有些土瓦屋租给一些光杆子混口食的人居住,十个八个汉子挤在屋子里,两根长凳搭块板就是床,有些人则干脆一张草席打地铺。
  总之,这些汉子大多数是干一天流动人口,便混过一天的可怜虫,哪有能力成家?过一天算一天,能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他就在小巷的一家土瓦屋落脚,同住的还有三个大汉,都是在码头上混的所谓水夫,经常跟船上江下游驶,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
  他也经常不在这里住宿,付了一月房租,最多往三两天,其他时间都在跟船的工作上打发了。
  他不是水夫,而是所谓打手。
  打手并不是替人打架,而是保护船只。
  那时,保镖的行业还是萌芽期,南方大多数大都市的人,谈起保镖,绝大多数的人,听都没听说过。
  而一些商贾,或者远道办事的人,请几个身强力壮,会些武功敢打敢拼的人沿途保护,所请的人就称之为打手。
  吃这饭的人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但没有人称之为保镖,也没听说有镖师这一门行业。
  他就是打手,所以很少在家居住,偶或有相识的人看到他走动,那就表示他完成了一次买卖,老天爷保佑,没被水贼强盗杀死。
  这天码头工作少,同住的三个人,有两个在家。张三李四两个人,弄来两壶酒一些菜肴,正惬意地在堂屋里小饮,看到他欣然替他加碗筷。
  “小文,回来了?”张三将他按在长凳上坐下:“唔!气色不太好,还顺利吧?”
  “别提了。”他将包裹丢在壁角,坐下接过李四递来的酒碗喝了一大口:“回程船经江西湖口马当江面,碰上马当那群水贼,那些混蛋人太多,咱们六个打手几乎撑不住。我挨了两刀一镖,在船上躺了一个月,幸好留得性命,气色哪能好?哦!还好过吧!”
  “过得去啦!一天赚两三百文钱,够吃够喝,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张三说:“小文,干打手风险太大,改行吧!饿不死你这种年轻力壮的人,什么活计你都可以干,何苦在刀口上讨口食?”
  “你不懂,三哥。”他自己斟酒:“命犯驿马星,在一处地方苦干活耽不住,活该上江下江行船走马三分险,这生活相当刺激。哦,王二麻子还好吧?”
  王二麻子,是第三位房客同伴。
  “他?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张三黯然长叹:“是祸躲不过,算他命该如此吧!”
  “怎么一回事?”他有点失惊。
  “消息是前天传回的。”李四抢着说:“他随平安船行的船,押货前往荆州。十天前,船经石首的藕池口遇风,船夜间驶人江湾避风停泊,鬼使神差靠上了青龙湾吴家的江岸。你知道石首青龙湾吴家的底细吧?”
  “知道呀!岳州至荆州江面,唯我独尊第一豪霸,青龙庄庄主吴应元,绰号就叫唯我独尊。这个人的确不是东西,但并非凶残恶毒的恶霸,青龙湾他虽然划为禁区,但还不至于屠杀避风的船客呀!”
  “到底平安船行的人,是被哪一方的人所杀的,就无法知道了,因为全船的人皆被杀光,没留下活口,谁也不知道当夜所发生的事故经过。”
  “哪一方?牵涉到哪几方的人?”
  “天网当晚袭击青龙庄,夜间混战厮杀,江滨成了血肉屠场,被波及说惨真惨。青龙庄毁灭了,百十名好汉似乎没发现有走脱的人,庄中财物洗劫一空。他娘的,天网那群人,这几年愈来愈不像话了。”
  “你可不要胡说八道。”他提高嗓音抗议:“天网那群人,受到各方人士的推崇喝彩,他们执行天罚,从不洗劫豪霸的财物。”
  “你算了吧!”李四冷冷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早些年天网的确只除元首恶,众所周知,但最近几年逐渐变了。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过,天网的人不但大开杀戒不留活口,甚至洗劫财物。
  这次青龙庄的确有人逃得性命,只是逃出的人不敢声张而已,由于天网又杀人又洗劫,所以激怒了另几艘避风船上的旅客。这些旅客中,有不少武功惊世的江湖豪客,他们挺身而出,把天网的人杀得七零八落。这件事当然只是传闻,是真是假,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必要。王二麻子送了命是事实,内情咱们却无法知悉。我个人对天网并无成见,他们杀豪霸洗劫也与我无关。小文,说说你这次东下的得意事……”
  “去你的!挨了两刀一镖,几乎送掉小命,还能说得意?”他放下碗离座:“我先安顿妥当,再和你们喝几碗,顺便了解天网与王二麻子有何牵连。”
  天网也好,豪霸也好,皆与这些穷措大无关,永远不可能把他们串连在一起。王二麻子运气不好碰上了,也只能归于天命劫数而非常数。
  明月湖郭公堤东端邓家民宅,靠堤竖了一根旗杆形的两丈高木柱,这家人姓路,是一位种菜园的小农户。
  这附近五六家土瓦屋,全是种地的庄稼汉。
  路家信鬼神颇为虔诚,不时在木柱上悬挂一盏灯笼。
  灯笼有圆的有方的,有红的有白的,似乎忘记悬挂的时间多少,记起来才偶或挂上三五天,之后便忘了。
  过了一段时日,再重新记起该挂灯了。
  距上一次挂灯已过了一月余,今晚似乎仍没记起悬灯的事,木柱空无一物,天黑之后当然没有灯笼防风摇摆。
  邻居们见怪不怪,也没有人提醒他该不该悬灯。
  夜深了,附近黑沉沉。
  明月湖中没有黑夜划舟的人,邻居们早就睡了。
  路老大一家老小早已安睡,这位年已半百的菜农,安份守己深得人缘,邻居们都叫他路老实,人也的确老实淳厚毫不起眼。
  已经睡了一个更次,突然在梦中被人从床上抓起,然后脑门一震,重又沉睡不醒。感觉中,睡在他身侧的老妻,轻嗯了一声,随即失去知觉。
  猛然爬起,终于完全清醒了,发觉自己躺在湖堤的大柳树下,四周黑沉沉,几声鸟啼入耳心惊,远处传来的零星犬吠,更显得凄清冷寂。
  前面屹立着一个黑影,全身黑,脸色也是黑的,双眼反映着星光,似乎有绿芒反射出来。
  “你……你是人是鬼……”他惊怖地向后退,快要吓昏了。
  本来是睡在床上的,怎么睡到堤上来了?六月天,昼间的热浪未消,江风虽带来些少凉意,但不能完全驱走热流,他却感到身发冷,精赤的上身汗毛根根直竖,以为是被鬼所迷。
  “今晚你没点天灯?”
  黑影阴森森的嗓音带有鬼气,让他心中更寒。
  “天……灯?”他傻傻地反问。
  “就是堤旁木柱上的灯笼,你挂的你却不知道?”
  “哦!你指的是我偶或悬挂的灯笼?”
  “是呀!”
  “我不知道是什么灯,反正有人要我挂我就挂。”
  他壮着胆子回答,知道对方是人而不是鬼,恐惧感消失了三成,不再发抖了。
  “谁叫你挂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据实的回答:“四年前城里一位大爷找到我家,每月给我三两银子,要我接到他的指示后,悬挂那一种灯笼,连挂五天或十天,另有指示停止。我替他办这件事,已经四年多了。”
  黑影不言不动,沉默良久。
  他想逃跑,却发现没有逃的勇气,双脚也似乎有点不听指挥,迈不动双腿。
  “上次你听命悬挂是什么时候?”
  “哦……一个月多……多几天……”
  “再上次呢?”
  “快两个月了。同样是白色的圆气死风灯笼。”他并不能确实记得正确的日期,所以说的日期不稳定:“上次挂六天,这次挂了十天。”
  “那位大爷是谁?”
  “我真不知道他是谁。”他口气坚决:“每次送银子来的人都不同,每次带口信悬灯的人也不同。那位大爷在这四年中,我只见过他三四次,我也不便问,问恐怕他也不肯说。”
  “唔!确是布置周详。”
  “你……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黑影挥手:“回去睡觉,切记忘了今晚所发生的事,不然将有杀身之祸,连你的家小也一并遭殃。”
  眼一花,黑影不见了。
  “老天爷……”他抽口凉气叫,撒腿便跑。
  天网袭击石首青龙湾青龙庄,不幸两败俱伤全军覆没的消息,在江湖流传,引起相当惊人的震憾。
  但由于天网是地区性的神秘组合,活动范围仅限于湖广、河南、江西,无法形成天下性的组织,在江湖仅占有一席之地。
  而且,天网的人从来不以真名号真面目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路,见了面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
  因此他们在这十年活动期中,并没有出现一位代表性的风云人物,江湖朋友只知道声誉甚隆的夭网,而不知道网中到底有些什么人物。
  两月前,天网首次越境,进入南京安庆府,笼罩正在筹组星宿盟的山门执行天罚。这消息早就传遍江湖,也震憾了江湖,让那些心怀鬼胎的豪霸们心中懔懔。
  天网十年来第一次失败,出动的几个精锐全军覆没,让那些雄心勃勃的大豪们欣喜若狂,牛鬼蛇神们额手称庆。
  他们觉得天网也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畏,纷纷蠢然欲动,准备大展雄才重振往日雄风。
  星宿盟似乎已经正式组成了,而旦正式半公开活动发展,盟主是何来路还没公布,各地香坛堂口已经隐约可以看出规模。
  各门各道的人物,皆在设法打听青龙庄事故的底细,但无法找到那些劫后余生的人求证。
  据说青龙庄的确有几个人幸存,逃匿在何处找寻极为困难。
  幸而逃得性命的人,自然怕天网报复,恐怕早就逃出千里外隐姓埋名躲起来了,谁还敢明目张胆四处张扬?
  各种传闻喧嚣尘上,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广为流传,想发掘真相的人只能在暗中摸索,理不出真正脉络,因此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青龙湾位于藕池口北面五六里,湾深约两里左右,湾北形成崖岸,江水所形成的湾流冲刷南面的江滩,崖岸与江滩交界处,形成自然的避风港。
  青龙庄就在江边,庄逼岸而建。
  庄主唯我独尊吴应元,把江湾附近划为禁区,不但不许过往的船只停泊,连附近村落的乡邻,也不许擅自接近青龙庄走动。
  青龙庄已成了废墟,显然曾受到火德星君光顾,大部份成了瓦砾场,遗留下一些断壁残垣。
  小船直接靠上滩岸,文斌独自登岸在瓦砾场四周走动,希望找到些什么可疑的线索,附近应该还有一些物品遗留。
  有意发掘真相的人,不时雇船前来探查,江湾已不是禁区了,所以经常有陌生人在这一带走动。
  他也是前来走动的人,探查线索该在现场着手,所以他来了。
  绕过后庄的瓦砾场,劈面碰上从断垣后闪出的两名青衣大汉。
  “没有什么好找的了。”那位留了鼠须的大汉冷冷一笑,说的话倒无敌意:“来找线索的人真不少,你来晚了些,不会找出什么可疑的事物了。”
  “不来看看心里不踏实,看过了才死心。”文斌也冷冷一笑:“这件事疑云重重,江湖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青龙庄有不少高手隐身其中,怎么可能被天网几个人杀光了?天网的人从不赶尽杀绝。哦!两位来这里是……”
  “我们是南面藕池口巡检司的人。”
  “查案?两位现在来查,是不是太晚了?”
  “我们一直都在查,寻找一些遗留的兵刃暗器,以便确定那晚到底有那些人参与。你说得对,这件事的确疑云重重。”
  “你们的线索是……”
  “我们所知道的是,青龙庄早就有万全的准备,而且已经知道天网的人会来,备有足以对付天网的人手。真正展开无情杀戮的人,来自靠岸的几艘所谓避风船,不但屠杀青龙庄的人,而旦全力对付天网。我们已经查出可靠的线索,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大屠杀。”
  “有计划的?你是说……”
  “那几艘所谓避风船,早就在藕池口悄悄停泊了两天,船上人一直不露面,决不可能夜间离境,更不可能恰好在青龙湾避风,因为那天晚上江上并没发生怪风。”另一位巡捕加以分析:“这是准备周详,事先已知道所有动静的行动,一石二鸟的完善计划,一举歼了天网和青龙庄。天杀的混蛋!可把我们害惨了,本司的巡检撤职查办,十二名巡捕二十名捕快,天天被一追三比熬刑,咱们这些人只有三脚猫的能耐,哪对付得了这些天下级的罪犯?哦!你老是……”
  “我不是天下级的罪犯。”他笑了笑:“凭你这位公爷有分析,可知必定思路敏捷,观察入微,所获的线索必定不少。唔!咱们真得好好谈谈。我先在各处走走,晚上回藕池口再拜候请教,我对那几艘船的人很感兴趣,藕池口的乡亲们也许知道一些风声。再见!”
  “你阁下是……”
  他脚下一紧,匆匆离去。
  王府前大街最东端,岔出一条向南伸展的小街,夜间罕见有人走动,门灯甚少,整条小街暗沉沉。
  不是商业区,附近全是一些中上等人家的住宅,有些住宅庭院深深,天一黑就不再有人外出走动了。
  这条街的市民根底非常单纯,平平凡凡毫不引人注意。
  所有的宅院平时冷清幽静,没有豪门大户,小偷鼠窃也不屑在这种平凡的宅院浪费工夫,谁也不会把这里看成藏龙卧虎之地。
  这天将近午夜时分,文斌出现在其中一座大宅内。
  宅有五进,的确够大,但却空茫死寂,不但近来夜间不见灯火,白天也不见有人进出。每一座门户皆上闩上锁,显然是一座空宅。
  街坊们都知道,这座郑家大宅是有主人的,主人郑安,家眷简单。
  早年的主人一度曾是有地位的大户,传至郑安这一代,早已人丁衰微家道中落,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至于为何近来不见郑家有人进出,也没有人深入追究,仅感到些少诧异而已。
  他穿了一身黑,在没有任何灯火的大宅内走动,脚上轻灵无声无息,动与停之间。闪动如幽灵幻影,真像一个飘忽的鬼魂。
  潜入一座天井式的小院子,他突然贴伏在长满了青苔的院角土砖墙下,像是突然幻没了,不走近绝难发现他的形影,他已和当地的背景融合成一体。
  片刻,北面的屋顶出现一个朦胧的人影,贴伏在瓦棱沟中,头半伸檐口向下观察,人的形态也不易分辨,同样隐形有术,技巧已臻上乘。
  这人也穿了一身黑,但不是紧身的夜行衣,剑系在背上,在瓦沟中滑行无声无息。
  这人没发现他的形影,片刻,放心地挺身站起,举目四望,凝神留意声息。
  在这种地方,视觉不如听觉灵敏,视界有限光度更有限,即使练了夜眼,也派不上多少用场,听觉却极为管用。
  这人正欲离去,刚迈出一步,对面厢房的屋顶,突然出现文斌的身影,而且轻咳了一声。
  “咦!”这人讶然轻呼:“阁下高明。”
  “好说好说。”他用江湖口吻说:“尊驾也不弱。干什么的?”
  “踩探。”
  这人沉静地说,发出一声奇异的低吟,双手右上举左平伸,挥动三次。
  他警戒的神情消失了,也发出一声低吟,双手左右平伸,也上下摆动三次。
  “五功曹。我老大。”这人飞跃而至:“怪事,一你怎么这时才返回?”
  “这时才返回?什么意思?”他一怔。
  “你们天罡七星,已经证实全军覆没了。如果幸存,也该早早返回的,是吗?”
  “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来报到。接到天灯信号,我恰好遭了意外,养伤近月,哪有时间来报到?你说天罡七星全军覆没,怎么可能?我是天罡七星的老大天魁星。我见到奉命悬天灯的人,那人一无所知,只好破例来找召集人,先后来了三次,宅院空无一人。功曹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五功曹,难道是来报到的?这几天并没挂任何天灯呀?”
  一连串疑问,这位功曹愣在屋顶。
  “这……这怎么可能?”功曹的口气不稳定:“我们所知道的是,七天罡的确一起前往青龙庄的。由于噩耗传出,本天网毫无动静,居然不召集其他的人追查,因此咱们五功曹心中不安,希望找召集人郑大爷查问底细。结果来了好几趟,宅中鬼影俱无。而今晚,你却令人莫测高深在此地出现了,而你却是七天罡的老大天魁星,全军覆没又是怎么回事?按规矩,你天罡七星,我五方功曹,和四大游神,都不应该擅自前来找郑大爷的,而你我都来了。总之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不随其他的人行动,而且说不曾应召报到,那又是谁取代了你的地位?难怪会全军覆没了。”
  “不可能另派人取代我天魁的地位。”他咬了咬牙:“青龙庄天网败没的消息,确有其事,我曾经跑了一趟青龙庄踩查,所发生的经过疑云重重,我要查个水落石出,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纰漏?”
  “怎么查?”功曹问。
  “找总领队。”
  “不可能。”功曹大摇其头:“除非他用信号召见,咱们不可能见到他的,我知道的是。府城咱们有四处联络站,三处召集站,各司其事各不相干,咱们想从内部查,势不可能。”
  “那……”
  “等待,天魁老兄。”功曹苦笑:“等待总领队召见,只有他才能找我们。”
  “郑大爷这里……”
  “恐怕已经被人挑了。”功曹的语气充满不吉之兆:“郑大爷只是转达信息,交付资料的中间人,他不可能知道本身以外的事,落在仇家手中,也招不出多少内情,他所知本来就有限。我担心的是,仇家利用他,使用信号召集我们,以便一网打尽咱们这一区的天网精锐,日后信号出现,咱们都得小心了。”
  “唔!我得留意悬天灯那位老兄的动静。”他有点不安,负责悬天灯传信号那个人,所知也有限,查不出什么头绪的。
  “咱们找地方谈谈,看你获得的消息有多少的价值,从内外两方进行侦查,把疑云拔开。”
  “好。”他同意:“天网受到挫折不是第一遭,而这次损失最为惨重,咱们不会善罢甘休,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希望召集的信号早些出现,我一定要求见总领队拨开重重疑云。”
  忠孝门外的广平徐家,因位于广平桥附近而颇有名气,徐家的主人徐元奎,是城外的小地主,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但家中人丁少,夫妻俩加上两位长工,无儿无女,毫不引人注意。真正了解他根底的人,其实没有几个。
  这天三更时分,徐家暗沉沉,除了厅堂神案上的长明灯之外,全宅不见其他的灯火。
  徐家的人与街坊左右邻很少往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间没有任何消遣,天一黑就关门闭户不再外出,平时罕见有朋友登门聊天话家常。
  徐元奎已年近半百,平时早睡早起,今晚也不例外。
  三更天睡意正浓,也可能正梦入南柯,南柯梦的前半段是美好的,却被人拍打脸颊,惊醒了他的好梦。
  神智一清,眼前一亮。
  “咦!”他骇然失惊,急急挺身跳起来。
  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怎么却躺在厅堂里?长明灯加添了灯蕊,因此光度比以往增加了几倍。
  长明灯并没在神案的原来位置,改移至八仙桌上,后面放置有一块木板,挡住一半光茫,再加上一面铜镜,将光线反射,光度增加一倍,聚照在他所处身的一面。
  那是他的妻子使用的梳妆用铜镜,反射率非常良好,因此他无法看到木板后的人,他成了聚光的焦点,一明一暗,他暴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再惊惶,定下心来半转身躯,避开灯光直射双目,留意厅中的动静。
  感觉中,他知道隐藏在木板后面暗影中的人,正用凌厉阴森的眼神,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尊驾并不想杀我,要杀必定把我杀死在床上。”他冷静地说,一面舒张手脚暗中运气行功:“有何所求,说吧!能答覆你的,我一定据实奉告。”
  “你是行家,想必已经知道在下的来意了。”隐身在灯后的文斌语气并不凌厉,但流露的敌意却可以感觉得出来:“不是不想杀你,而是没有杀你的理由。”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的来意。你能找到我这里,用这种手段相见,可知你更是行家中的行家,何不简单明了说出你的来意?”
  “以行家对行家,你心中有数,我从事这种危险玩命的工作,不会盲目行动不问其他,多少对处身的环境,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此对所从事的工作目标,能毫无私心地全力投入。出了问题,必须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你所指的问题……”
  “不关你的事。”
  “那你找我……”
  “我要见你的上司,要知道如何才能找得到他。”
  “我的上司?”徐元奎淡淡一笑:“我心甘情愿担任这种无名无利的工作,怎能有上司?有上司就有隶属关系,就有名利之争。我只是一个负责转送外来信息的联络人,不过问内外的事务。”
  “我要见你转送信息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他坚决地说:“当我从事这件工作时,便立下了重誓,就算你把我千刀碎剐,也休想我吐露任何内外的消息。”
  “哼!我……”
  “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也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对所从事的工作环境,也有相当的了解,不要逼我,阁下。我这三两年来,已经对所从事的工作,逐渐失去信心,因此已打算放弃了。但不论我是否放弃,仍然对有关的事守秘,把一切带进坟墓,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失去信心打算放弃?”
  “对,失去信心打算放弃。”他脸上涌现出失望的神情:“当初天网的宗旨,可质天地鬼神,所以所有自愿参与的人,都是抱有大无畏决心而全力以赴的志士。可是,这两三年来,这神圣的目标竟然逐渐走样了,走上了歧路,走上了邪魔外道。”
  “你胡说些什么?”文斌的嗓音提高了一倍。
  “你知道我说些什么。以往天网只除首恶,锄除主要的帮凶。而最近两三年中,竟然经常出现屠杀净尽,洗劫财物的恶劣举动。上一次的安庆枞阳上镇事件,这次的石首青龙湾事件,实在令人愤慨,不但屠尽杀绝,而且纵火洗劫。他娘的!你们去乱搞吧!”
  “咦!你……”
  “七天罡前往青龙湾,这件事我一清二楚。运气不好,碰上恰好经过该地的江湖群豪,在纵火洗劫之时,受到了江湖群豪干预,被他们激于义愤群起而攻,因而导致全军覆没的厄运。七天罡是天网中最精锐的主力,每个人都是功臻化境的高手,一群江湖杂碎想一举在夜间歼灭他们,无此可能。阁下,你是七天罡的哪一星?你想搬取救兵进行报复?休想。”
  “唔!徐老兄,你的话很有意思。”文斌突然从灯后踱了出来:“果然疑云重重,有些事咱们天网的执行人,恐怕有些人仍然被蒙在鼓里,有些人虽然听到一些风声,也懒得过问追究。看来,咱们得好好亲近亲近。”
  “来吧,我徐元奎用性命巴结你。”他一拉马步立下门户,双手呈现强劲的线条严阵以待。
  “你的混元气功火候相当精纯,已经可外发伤人于丈内了。”文斌浑身松弛,毫无动手用强的意思:“但不要和我拼搏,那不会有好处,而且,我对你保持相当程度的尊敬。走,咱们找地方好好谈谈,看毛病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找出正确的解决之道。”
  “你阁下……”
  “我,天魁。”
  “咦……”
  “我碰上意外中毒受伤,并没前来报到。奉命前往青龙湾的那位天魁星是谁,我要查出内情来。按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是谁出的主意?我那六位同伴,怎么可能同意派人冒充我一同行动?
  我那一位召集人全家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派人冒充我出动,他应该是关键性人物,用天灯召集天罡七星,他没见到我岂能另行派人冒充?”
  “我听到一些风声。”
  “很好,任何风声都有助发掘真相。”文斌的虎目中,幻现出森森冷电:“更重要的是,天罡七星全军覆没,天网缺了一角,总领队似乎把这件事忘了,没有任何后续的行动,怎么可能就此了之?听你的口气,对安庆府枞阳上镇的事不以为然。”
  “岂仅是不以为然,那根本就是违反本组织宗旨的犯罪行为。”徐元奎口气有强烈的愤慨:“是我接到要求制裁的信息,转呈之后便留意结果,但是派出哪一组人前往我并不知情……”
  “天罡七星去了五位,我是领队。”
  “你洗劫了刘家大宅……”
  “胡说八道,我们仅杀了一些要加盟星宿盟的首要江湖枭霸,便大摇大摆的离开。天罡七星不会伤害不向我们攻击的人,更不可能劫取任何财物。”
  “唔,其中大有可疑。好,我跟你走。”
  “我还得邀请几个人,一起走吧!”
  安置好长明灯,两人悄然离去。
  盛名绝非幸致,成功不是偶然。
  天网的声威,保持十年而不坠,威震南天,群魔丧胆,已名列天下级的神秘组织,天网恢恢的切口具有姜太公在此的威力。
  其组织之严密,人手之众多,布局之精巧,就是成功的因素。
  每一区的组织,都是单线式的,缺点是一旦断线,便连接不起来:优点是线一断,追查的仇家便无法掘根找苗了。
  七天罡这一根线,因召集人神秘失踪而中断,连自己人也无法把线接上,上下失去了连系。
  天魁星文斌是自己人,浪费了不少时日,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被他逐渐理出头绪,逐渐接近续线成功的地步,信心和决心使他迈向成功的坦途。
  任何严密的组织,时间久了,难免产生百密一疏的弊病,逐渐出现腐败的乱象。
  尤其是内部发生了问题,所引发的缺失弊病便会浮上台面,出现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必定会引起失控的波澜。
  派人冒名顶替出动,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故。
  违反宗旨进行洗劫,更引起外界的质疑。
  布政司衙门理问所吏目王戎,近来郁郁寡欢,亲朋好友们皆看出他一脸霉相,很可能生理和心理皆出了问题,所以无精打采,气色差极了。
  这两天,似乎气色更差了,走在路上也不时失措地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像是发现有鬼在他四周出没,有时无缘无故会惊跳起来,疑神疑鬼的神情显而易见。
  这天他在府衙忙了大半天,整理妥一些文牍案卷,感到心中平白无故涌现心悸现象,大感不安,提早结束公务,返回文昌门铁佛寺住宅。
  文昌门在望,他突然警觉地倏然转身回顾,心中一宽,也感到有点不安。
  一位身材雄伟,穿得体面的中年人,紫跟在他身后,猛然转身便几乎撞上了。
  如果是仇家,跟在身后岂不可怕?
  “你近来魂不守舍,惶然不可终日,不是好现象。”中年人笑吟吟地说,一团和气:“事出必有因,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也说不出原因。”他苦笑,重新举步:“就是觉得心神不宁,经常无缘无故心悸,似乎有某些灾祸要发生,真有食寝不安的感觉。我耽心……”
  “你耽心什么呢?疑神疑鬼。”中年人缓步与他并肩而行:“心神不定,忧心忡忡,疑心生暗鬼,你会把自己逼疯的。你我这种没有多少牵挂,看破了名利生死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恐惧现象的?”
  “我耽心上次那几位仁兄,又来找我重施恐吓威胁。”他终于说出心中的忧虑:“似乎他们随时随地皆可能出现,甚至无所不在。”
  “你多虑了,他们不是不上道的人,他们已达到目的,得到他们所要的,怎会再来找你?”中年人安慰他:“再说,如果他们再来,必定找我,没有再找你的必要。他们已和高阶层的人接触,怎会笨得重新和低阶层的人打交道事倍功半?放心啦!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些什么不利的风声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叹了一口长气:“我如果真能无牵无挂,真能看破名利生死,上次就不会迫于情势,禁受不起威吓,答应引他们和你见面了。哦!上次他们所提的条件到底是……”
  “那不关你的事。”中年人的口气,突然变得阴森慑人。
  “对,各负其责,那不关我的事,我不应该过问。”他苦笑:“我只是一个联络人,上层的事有你三绝剑客一肩挑。哦!星宿盟是否发展得太快了?他们的狗爪子,已经伸到湖广来了。”
  “伸爪子对湖广影响不了什么,他们心中有数,不敢明目张胆胡来,对天网怀有强烈的戒心。至少,他们不敢公然设香坛。这种江湖秘密组织向各地发展,是势在必行的必然现象,不值得计较,只要他们不公然杀人越货,老实说,官府也管不了。这种牛鬼蛇神组合太多了,哪管得了这许多?哦!你对星宿盟的动静……”
  “那不关我的事。”他支吾以对:“理问所好像接到几封告密信,黄州阳逻镇一带,好像有人妖言惑众筹帮组盟,有不少流民活动频繁。如果那是星宿盟的香坛,那就表示他们的堂口,开到咱们的邻境了,难道你没听到一些风声?”
  “癣疥之疾,何足挂齿?”
  “癣疥也可能恶化成为疮呢!公羊兄,可不要大意忽略了。”
  “我会留意的,不会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谈说间进入一处十字街口,三绝剑客公羊兄挥挥手独自折入小街:“好走,打起精神来,好吗?”
  “我会的,好走。”他也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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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涯 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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