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历尽艰辛寻爱侣


  他的剑疾收疾进,钻隙而入,从刀下吐出,剑身贴刀将刀限制在偏门外,如电光石火似的快速冲刺,排空直入行雷霆一击,得手了。
  剑刺入番人的右肩并三寸,剑身一振,驾住并崩开番人反击来的一刀从虎跳跃八尺,叱喝道:“谁敢再上,我刺穿他的咽喉。”
  “啊!”番人狂叫,丢刀踉跄而退。
  刚踏进冲上的两个回人与个蒙人,被他的叱喝声所惊,骇然止步。
  “你们又是什么人?也是天狼队的?”他接着问。
  蒙人收了刀,脱下皮袄摘下佩刀扔给回人同伴,大声道:“咱们一比一角力,你胜了再告诉你,你败了没有命,敢不敢?”
  他重新打量对方,暗叫一声“好壮”!这位蒙人果然壮,壮得像一头大牯牛,精赤的上身,古铜色肌肤像上了一层油,胸肌如坟如丘,臂粗如碗,胸毛毳毳,身高八尺,站在那儿像头大猩猩,也像一头巨熊,看了这家伙的体型,便足以令人心惊胆跳。
  他先不动声色,冷然地说:“先表明你的身份,看你配不配与我角力。”
  蒙人拍拍胸膛,拍得隆隆作响,大声说:“我,天狼队最出色的勇士,也是至高无上的神力将军,叫乌浪汉济尔默特穆津,绰号就叫神力大王。”
  乌浪汉济尔默,是姓,这一姓与大元帝国皇裔博尔济吉特是姻亲,也是所谓古纯血统白骨二姓之一,称为新姓,而不是单一的姓氏。特穆津,译意为钢,真正的意义是指最精的铁,汉文有时为铁木真、铁木津等等,字异声同,其义则一。往昔译名不统一,而朝廷那些文武百官都是些小气鬼,把译音名译得不伦不类。蒙人的名喜用钢铁,铁读音为特穆尔,官方文书则译为帖木儿,似乎用儿字看来顺眼些。还有些译得更不像话,沙附卫的酋长指挥使译为困即来,因为这位指挥使老是受到外族侵扰,老是向朝廷求援。称回纥人为畏吾儿,似乎这样称呼,回纥人更真畏吾儿了。之外,对那些边外民族,称寇称虏。之外,朝廷无力经营边外,又否认那些称王道霸的名实俱在的爵位,称汗称台,称王太子为王台吉,称副王为吉囊,甚至人名与爵名也弄不清。老实说,大明皇朝的君臣们,看了他们的官方文书,能看得懂的人并不多,更不用说了解边外各民族的敌我形势了。
  双方拼搏,力当然是制胜机契,但技巧与经验常可出奇制胜,仅凭力大并不能稳占上风,如果双方劲力相当,机智便可决定胜负了。
  林华身高也有八尺,只是身材匀称些,腰腹比神力天王细,如依体型论力道,显然神力天王要占上风,但练内家真力的人,却不以体型分高下。他能开五个力的弓,可知臂力惊人,何况他练的是内家真力,神力天王岂能占得了便宜?
  他开始脱袄,一面说:“天气寒冷,角力暖暖身子倒也不错……”
  话未完,刚解掉腰带拉开左襟,衣袖尚未褪下,神力天王已突起发难,莽牛般冲到,揪住了他的左肩右臂大喝一声,奋力便摔。角力,要诀在重心,重心移动而无法保持,非倒不可。
  他立地生根,向下一挫便稳住了重心,身子像是深植地心的铁柱,推不得摇撼不动,干脆仍系上腰带,一面说:“你倒会使奸,原来你心中本就害怕,所以乘我脱衣时抢先动手。”
  说话间,神力天王已接二连三用上了绝活,前推,侧扭、脚绊,最后来一记抱腿,挣得脸红脖子粗,吼叫声如雷。
  可是,他上身仅被略为撼动而已。
  有不少人围观,看到神力天王的狼狈像,哗笑之声此起彼落。
  “看我的了。”他说。
  神力天王抱住他的右腿,抱不起来,便用肩顶住他的小腹猛挺,喝声“起”!
  他抓住了神力天王的腰带,双手一紧,也喝声“起”!再喝一声“去你的!”
  神力天王松了劲,双手被巨大的掀刀所迫,不得不放掉抱住腿的手,双腿突然离地,被举起仰面朝天,接着飞起掷出丈外,砰然落地滚了两匝。这家伙皮粗肉厚,这一掷算不了什么,爬起来一声怒吼,在众人哗笑声中,再次扑上。
  四条铁臂搭住了,两人的骨骼格格有声。
  神力天王仍然主攻,双臂一收,挫身右腿盘进猛绞急绊角力,不能用柔劲借力打力,不然虽胜而不荣,必须以真才实学折服对方。
  双方的腿绊住了,同声大喝,人影猛烈地挪动两次方位,突然两人中倒了一个。
  倒地的是神力天王,角力,是游牧民族平时训练儿童锻炼斗志的基本功夫,年轻人尤好此道甚至女娃娃也会两手绝活,弓、马、角力,是必具技艺。以技巧分,分为东西两派。东,指瀚海以东地区,比较着重技巧,不许拳打脚踢,不论是否被摔倒,手触地为输。西,指瀚海以西地区这一区揉合了回、番两族的格斗术,不但可以拳打脚踢掌劈,而且倒地须完全失去抵抗力为止算分胜负。
  神力天王被摔倒,情急不择了段,猛地一脚踢向林华的下阴。
  林华扭身避过,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神力天王的膝弯。
  神力天王果然了得,另一腿一绞,便缠住了林华的脖子。
  林华不再客气,也一脚踏住对方的咽喉,勾紧了对方的双腿,挺腰站直。
  神力天王怎吃得消,倒栽葱不要紧,咽喉被踏住可不是开玩笑,等林华腰干伸直,神力天王的脖子不断,咽喉也会破裂。
  “呃……”神力天王闷声吼叫,绞住林华脖子的双腿一松,双手用劲,奋全力一翻,挣脱了林华的控制。
  林华不等神力天王站起,冲上左手一抓,勒住了对方的咽喉锁紧,右手挽住对方的右臂一抄掌便搭住了上臂,金鸡倒剪翅锁住了,小臂一抬,锁得牢牢实实。
  “啊……嘎……嘎……”神力天王含糊地叫,拼命挣扎解脱,双脚乱蹬。
  林华下身前顶,手臂渐渐收紧,将对方的下身向上顶,上身向下压。
  片刻,可怜的神力天王停止了无望的挣扎,举起左手投降。
  林华将神力天王向前一推,举目四顾,豪气飞扬地叫:“还有谁愿意一试?来好了。”神力天王瘫软在地喘息如牛,像一条病狗,威风全失。
  看热闹的人反而鸦鹊无声,惊讶地盯视他发愣,似乎不信他已打败了神力天王。
  两名回人脸色发白,奔上搀扶神力天王。
  街西端人群纷纷让开,奔人一队都督府的兵勇,喝声震耳:“谁在闹市斗殴?拿下来。”
  林华一惊,有理说不清,卅六着走为上着,拨开人丛撒腿狂奔,进人一条小巷溜之大吉。
  等他回到纳兰伯奇的铁店,糟了,店中卅余名穿了亲军天狼队衣甲的兵勇,看守着纳兰伯奇一家三口,正等候他回来。
  他如果拒捕,纳兰伯奇一家子岂不完了?他不能连累朋友,乖乖缴出宝剑,随兵勇们再次进入督府大堂。
  都督罕慎与五名亲信已升堂久候多时,见到他立即沉下脸火爆地叫:“又是你,你是不是存心捣翻我这座城?”
  他忍住一口恶气,大声说:“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的人?惹事的不是我,我并未存心捣翻你的城。”
  “你听着,我给你两条路走。”
  “你说好了。”
  “首先,我得问你。本督听到不少有关你的谣言。”
  “谣言止于智者。”
  “你到底是不是王巡抚派来的人?”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暗访既然无功,明查也许尚有希望,他将来意说了,最后忍气吞声地说:“当然,如果是贵卫的人所为,都督大人少不了护短,血比水浓,并不足怪。我只希望能将人赎回,以金珠百两做赎金,尚请大人成全,赎了人我立即离开贵城,决不生事也不追究。”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动,左右的亲兵护军窃窃私议,罕慎也低声与亲信们商量。
  久久,那位任职长史的汉人问道:“林华,你是不是偷渡嘉峪关的不法之徒?有勘合吗?”
  “不,我请了出关的路引。我不是官差,不配领勘合。”
  “何处所发的?”
  “肃州卫批发。”
  “肃州卫无权颁发,须向行都司衙门请领。”
  “你错了,行都司衙门颁发至西域外国的路引与勘合。哈密不是外国,肃州卫有权颁发,而且我有保证人,一切合法。”
  “呈上来我看。”
  他将路引呈上,长史接过瞥了一眼便向罕慎打眼色,方默默地递回。其实,这位长史本不是朝廷所派,是个黑市官。自从卅余年前北面的蒙酋也先攻破哈密城,俘走王母北走之后,朝廷便已撤回汉官,汉官的职位改由忠顺王自派了。这位长史只在译铺知道一些朝廷政令概况,弄不清到底该由那一处衙门发路引。肃州卫确是无权发路引,须由行都司卫门颁发,如果不是有门路想请一张西行路引难比登天。朝廷的政策是闭关自守,严禁汉人出关。林华这张路引并非伪造,但却在去向方面弄了手脚。
  罕慎早已胸有成竹,说:“你的身份已经确定,本督可以指明你的两条路了。其一,限你立即远离本城,在明日午正以前,必须离开本卫地境,以免引起本卫的骚乱。其二,是……留在本卫替我效力,我替你找人。”
  林华也成竹在胸,镇定地说:“大人的两条路,我都不能走。其一,事未了我不能离开。其二,找到人我必须回去,怎能留下?”
  “找到人,我派人替你送至嘉峪关,你不需亲自送走。”
  “这个……”
  “恐怕你已别无抉择了。”
  他一咬牙,心说:“离开后我难道不能暗自返回吗?”他淡淡一笑,大声说:“那么,我立即离境好了,反正我已查了将近廿天,人定然不在贵地了。”
  右首的蒙目额图千户一看闹僵了,赶忙向罕慎附近献计,久久,罕慎奸笑着说:“林华,这样好了,本督另有条件,如何?”
  “大人请说。”
  “本督负责替你寻人,你负责替我训练天狼队的亲兵,人找到后,你随时可以离境,怎样?”
  “谁知道你是否肯替我找人?”
  “你有任意活动的自由,也可以利用余暇自己去找。本督言出必行,必定倾全力助你将人找到,除非那位汉族姑娘不在本卫辖境之内。”
  “这样吧,以两月为期,不管是否可以找到,两月后我必须告辞东返。”
  “好,一言为定,这样好吧?明天我派人去接你前来。”
  “好,一言为定。”
  至少,他认为已经消除了都督罕镇所加给他的压力,不会再有人找麻烦了。两月期限不算长,他可以安心寻找。也可等候安西盟与拉克威的消息,即使罕慎没有替他找人的诚意,他自己也可以慢慢打听,不怕有人阻挠了。
  出了都督府,已是已牌初,风沙仍紧,但气候显得暖和了些,太阳叫风沙所掩,只能看到一圈黄蒙蒙的黄影。
  从北街折人东街,转角不远处有一条小巷,小街上行人往来众多,一个个以巾蒙面难辨面目行色匆匆,谁想到身后有凶险?
  两名只露出双目蒙装打扮的人,从小巷中探头朝外,看到林华身后一个穿回装的人,用手向林华的背影一招,然后转身走了。
  两人等林华将近巷口,方搅肩搭背相挽着出巷,恰好走在林华身后。
  林华不知身后有警,颇为放心地前行。
  两个家伙在林华身后,右面那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喳”一声刺入林华的右肋,力道甚猛,左面那人同时一掌劈下,劈向林华的背心,“噗”一声劈个正着。
  林华命不该绝,事实上两人的刀掌不可能同时中的,匕首先至,刺在他的皮护腰上,恰好被一把飞刀所挡住。这瞬间,他本能的知道又有人暗算,反应出乎本能,向前扑倒,以避免随之而来更凶猛更恶毒的打击。
  也在这一扑的同时,掌已及体,无意中躲过了劲道及体最凶猛最沉重的劲道,仅余劲着体,可怕的余劲将他震倒在地。
  他禁受得起,可是却震得刚收口的伤口发出了疼痛感,令他无法及时跃起。他奋身一滚,心一横拔出一把飞刀脱手飞掷,飞刀出手他仍未爬起,手法之快,骇人听闻。
  两刺客认为有把握得手,所以一击便走,向巷口飞逃。
  “啊……”惨号声刺耳,用匕首暗算的刺客走在后面,刚到巷口,飞刀已贯入背心,人仍向前冲,脚下大乱,突然上身一挺,“蓬”一声跌倒在巷口,滚入巷内去了,匕首掷出丈外,坠落在墙根下。
  林华一跃而起,奋起狂追。可是,到了巷口一看,只看到倒地的人,另一人踪影全无,陋巷甚多,不知逃向何处去了。
  一队逻卒恰好赶到,急急奔近。
  林华拾起匕首,一把抓起刺客,厉声问:“谁指使你的?谁……”
  他突然住口,刺客刚好吁出最后一口气,双睛上翻,气息渐绝。
  逻卒头目奔近,喝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人……”
  他拨回飞刀,将人放下说:“这人在我后方刺了我一刀,另一人跑掉了。”
  一面说:“这人……”
  “死了,我用飞刀杀的。”
  “你……”
  “我叫林华,汉人林华,刚从都督府出来,都督聘请我任天狼队教师。”
  头目将尸体翻转,取掉尸体的面巾,震出一张左颊刀疤刺目,留了金黄色虬须的狰狞面孔,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叫:“是乜力克的凶匪金毛虎把塔尔,他……他怎么会在此地出……出现?”
  “你认识这个人?”他问。
  “怎不认识,本城的人谁不知道凶匪的可怕?他是乜力克部人,凶残恶毒心如蛇蝎,是横行漠西北十匪首之一,抢劫时除了妇女,皆杀光烧光。他与瓦刺的匪酋沙加兰斯齐名同是十匪首之一,但沙加兰斯没有这凶匪残忍。沙加兰斯成为瓦刺的酋长,与土鲁番的火狮牙兰摇身一变成为贵族,而这凶匪仍操旧业,是最可怕的凶匪。沙加兰斯一而再蹂躏哈密,这个金毛虎更是进出哈密肆意烧杀越火打劫,本卫的人谁不想吃他的肉寝他的皮?本卫迁至苦峪,这恶贼也被土鲁番的火狮牙兰围攻,匪党死伤净尽,只有他兄弟三人仗千里驹逃得性命,潜伏在沙州一帝,仍然杀人为乐,怎想到他敢潜来苦峪为非作歹?好啊!我把他的尸体带走。”
  头目的话,引起围观的人一阵欢呼,群情汹汹,立即有人一拥而上。
  “不要伤了尸体,留来示众。让开,让开,留来示众!”头目焦急地大叫,众兵勇也大叫着赶散骚动的人。可是,尸体的衣服被撕掉了,精光大吉,除了头脸之外,上下多了三二十个窟窿,鲜血淋漓。
  林华乘乱走了,早些脱离是非场。
  城门关闭,全城戒严,天狼队与兵勇挨户搜索另一名匪徒,全城骚动。
  未牌初正之间,五百铁骑包围了镇南奔的牧场。
  铁蹄合围的前一刻,镇南奔的帐幕中剑拔弩张。
  鲁温赤与五位同伴都到了,六位神秘客全部到齐。
  镇南奔左右十八名剽悍的大汉,全是乜力克部大名鼎鼎的勇士。
  廿五个人席地而坐,鲁温赤拍着地毯咆哮:“你这是什么意思?派人行刺,你也该派个得力的人,派个不受注意的人,而且怎能在光天化日下行刺?你派那金毛虎兄弟去,老黄毛是举城注目的人物,你不是太过愚蠢吗?你是这样办事的?你的人死了不要紧,可误了我的大事,用这种脓包去行刺,我自己不会去办吗?”
  镇南奔脸色阴沉,冷冷地说:“金毛虎兄弟俩人可不是脓包,阁下说话要小心了。”
  “为何不是脓包?他是全城人人恨之刺骨的人,却又想逞英雄,其实心中有点虚,怕万一暴露身份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失手并非意外。他如愿以偿了,暴尸王府门口悬上吊杆,而我的事也被搞砸为。”鲁温赤仍在咆哮。
  “别忘了,我还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机会。”
  “你算了吧,我看你也只是吹吹而已。”
  “你给我说话小心些。”镇南奔不悦地叫。
  “我已经说得够委婉,这笔交易你我一笔勾销。”
  “什么?你说什么?”镇南奔怪眼彪圆地厉声问。
  “我说这笔交易一笔勾销。”
  “那你就给我赶快滚蛋。”
  “我的金珠。”
  “你在做梦,快给我滚!”
  鲁温赤冷笑一声,站起说:“好,我会找族主答失里说话的。”
  镇南奔冷哼一声,倏然站起说:“你在找死,这辈子你永远没有机会找答失里说话了。”说完,举手一挥。
  十八名勇士一跃而起,钢刀出鞘。
  鲁温赤哈哈大笑,泰然地说,“答失里的主帐附近有两位客人,我与他有约,如果在日落前不见我们六个人回来,那么,答失里的大兵便会前来迎接你啦!他不是很讨厌你吗?同时,老黄毛藏身在你的牧场上,他总不至于为了包庇你与都督罕慎为敌吧?何况他并不喜欢你呢?”
  镇南奔怒火焚心,却又不敢下令围攻,火暴地咆哮:“呸!你威胁我吗?我要活剥了你。”
  鲁温赤却示意同伴向外退,冷笑道:“要活剥你就动手,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恶斗一触即发,气氛紧张,蓦地,帐门冲人一个人,大叫道:“城中来了人马,约有五百骑,先头的是天狼队旗,可看出有一半天狼队的人马,已到了三里内。”
  鲁温赤奔出帐外,大声说。
  “镇南奔,我走了,晚上再商量。”
  “你走得了?天狼队来意不明,也许是路过此地,你们一走,反而引起他们的注意,你们插翅难飞,快到草堆中躲好,我去应付他们。”
  人马如潮,烟尘滚滚,蹄声如雷,先领三百名穿绘有狼图案胸甲的天狼队亲兵,分为两队两翼一抄,不久便形成合围,把十余座帐幕团团围住,刀出鞘箭上弦,每十人为一队,驻马以待。
  额图千户全副戎装,铁盔、短铁铠甲,紫羊皮战袄,刀佩,斩马刀支在兵器插座上,刀光耀目。他左右,是十六名大名鼎鼎的射雕手。后面,两百骑排成十路纵队。三面大纛迎风扬飘,猎猎有声。三面大纛是帅旗、亲军天狼队旗、中军旗,旗后十二骑是笳手、鼓手、锣手。
  两百徐骑直驰而入,距帐幕百余步,认军旗一招,两百骑分为四队,两翼分张,一字列阵勒住了坐骑,一匹健马冲出,骑士高举一面小黄旗,在迎出的镇南奔与十除名勇士前面十余步止步大叫道:“额图千户驾到,奉都督之令,前来捉拿逃犯,命镇南奔上前答话。”声落,兜转马头驰回本阵覆命。
  镇南奔心中怦怦跳,只好徒步上前,距离额图千户马前尚有二十步,额图千户打雷似的大嗓门在风声中震耳欲聋:“镇南奔,鲁温赤六名奸细,在不在你的牧场匿藏?”
  “回大人,不在。”锁南奔硬着头皮答。
  “本官自从奸细入境,便命隆吉百户派人监视了,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下,半个时辰前人已到了你的牧场。好,你既然否认,把你的人全部叫出来,然后四面放火焚烧你的牧场,如果他们在内,你的人全部斩首。”
  镇南奔这才知道事态严重,大惊失色,急叫道:“额图,你……你怎能烧我的牧场?”
  “本官奉命行事,当然能烧,把你的人叫出来,不许带寸铁,快!”
  锁南奔脸色大变,脱口叫:“人在草堆内藏匿,我去叫他们出来。”
  “你不用去了,派人去叫便可。”
  鲁温赤六个人怎肯束手就擒,夺了坐骑向西突围。可是,西面的三小队天狼队骑士,以三十张弓等候他们送死,他们只好乖乖投降。
  鲁温赤六个人被捆上双手,放在马上,由十二名骑士解到。额图千户含笑问:“鲁温赤,近来可好?我们又见面了。”
  “都督请你去作客,暂且委屈你啦!”额图依然笑容可掬地抢着说,然后喝声“带走”!接着斩马刀一挥。
  百骑齐发,冲向死尸和帐幕。一名骑士冲至中箭倒地的镇南奔身旁,飞身下马,一刀砍下脑袋,提着耳朵飞身上马。
  快马端倒了帐幕,赶出劫后余生的六个人,只片刻间,便死了个精光大吉。
  一个时辰之后,兵马退出,牧场恢复了宁静,帐幕不见了,地下掩埋了四十余具无头尸体,血迹遗留在荒草上,血腥中人欲呕,风沙漫天,原野中人兽绝迹,十里内没有帐幕,谁也不知这儿的变故。入暮时分,外出巡逻的兵马,由额图千户率领浩浩荡荡入城,据说边境安靖,所有的人马皆平安回城。
  鲁温赤六个神秘人物,从此永远失踪,在世间消失了,来得神秘,去得也神秘。
  第二天,林华搬进了都督府,只好在苦峪过冬。大漠之狼兄弟也留在城中,与天方贡使做伴等候朝廷开贡道以护送贡使入关,也希望能为林华尽一分心力。
  第三天,甘龙偕同三位神秘客人,风尘仆仆光临苦峪。
  林华住进后城的天狼队,正式做起教师爷。天狼队共有五百名,第一名勇士神力天王是他手下败阵,做教师爷可说毫无困难应付绰有余裕,胜任愉快。
  在天狼队任教头,工作并不繁重,他只负责教那些勇士练些什么,如何去练。最主要的是练弓、刀、格斗术、练刀的窍门,军队的武技着重简单、实用、凶狠。人多了,无法练花招,冲锋陷阵,也用不着花招,一照面生死立判,刀枪如林兵马如潮中,一击失误便可能自陷死境,因此要求简单、实用、凶狠,骑兵作战更是需要简单凶狠,交锋时双方出手攻击的机会只有一刹那,也只有一击的机会,学多了花招反而误了自己的性命,再就是协同作战,以寡击众或以众击寡的各式刀阵必须配合得恰到好处。这些技艺他并不陌生,足以应付裕如。
  至于行军布阵等等涉及兵法的技艺,另有官队官负责,与他无关,因此,每天他只花两个时辰便够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他的,他可以自由活动办自己的事。
  他的铁胎弓已经发还,每次外出至城外查探,他都骑了乌锥带了弓箭,配备齐全以防意外。
  这天,他到了拉克威的帐幕,受到拉克威父女热诚的招待,告诉他已经查遍了附近五十里内的各部落,毫无消息。
  “东南角一带山区查了么?”他不死心地问,拉克威脸色一变,摇头道:“那一带没有人居住,不必前往查问。”
  “你们怕那一带谣传中的鬼怪,但我相信仍有不怕鬼怪的人。”
  “人比鬼怪更可怕,如果真有鬼怪的话。”
  “我知道贵教不信鬼怪,但大多数的人口中不信,心中却认为确有鬼怪。依你的猜测,那么装鬼作怪的是人么?”
  “是……是的。”
  什么人?只知有一个高手老道,一个乞丐般的怪老人,其余的不知是怎么样的人了。总之,拉克威只知道是人,说不出所以然来。
  “既然是人,又有什么可怕的?”他泰然地说。
  “你不知道?相距丈外,他们可以叫名拘魂,被叫者必死,可怕极了。”
  “哦!原来如此,但不知附近住有当地土著么?”
  “没有人去过,大概是没有。”
  “我要去看看。”
  “千万不可前往冒险,去不得。”伊雅焦急地阻止。
  “我会小心的,自当小心行事。”他不以为意地说,立即告辞。
  南行不到三里,一匹健马从后面越野追来,骑士是个番装壮年人,老远便叫:“汉客,等一等。”
  他勒住缰,驻马相侯,用番语冷冷地问:“你躲在拉克威牧场旁伺伏了许久,我知道你是跟踪我的人,有事么?”
  “听说你要找一个汉女。”番人奸笑着说:“不是听说,苦峪城大概尽人皆知了。”
  “我有消息奉告。”
  他用不信任的目光搜索对方的神情变化,想找出对方话中有多少诚意,问:“你知道赏格的规定么?”
  “当然知道。通风报信因而寻获,赏金三十两或折换上驹六匹。送回者,金一百两或上驹廿匹。如消息不确,而亲自带你前往找寻仍寻不到的,赏羊一头为酬。”
  “你的消息……”
  “那位汉女很美,比伊雅美,但眼珠是黑的,是去年冬掳自下古堡一带的人。”
  “唔,不错。”他心中狂喜,只觉心跳加速,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的最好消息。
  “你要不要去看?”
  “你带我去?”
  “我要先讨赏银。再就是对方讨价金一百八十两,金带了么?”
  “没带来,但我会照付。赏银我不会少你的,你可以放心。”
  “哼!靠不住。”
  “那么,我们回去取金银。”
  “这个……”
  “去找拉克威作保,怎样?”
  “我不信任拉克威。”
  “那你到底……”
  “回城太远了,我们还得往南走,这样好了,我要你的铁胎弓抵押,找到人之后,你再带金子赎回。”
  “这……”
  “你不信任我,我同样不信任你。”
  他将弓袋递过,笑道:“给你,你满意了吧?”
  番人接过弓袋,抽开袋口查验,点头奸笑道:“好,我带你去。”
  “人在何人手中?”
  “叫奄克刺,南山的一个牧主。”
  “听姓名像是回人,我们到拉克威处问问,你的赏金我可以在他那里借用。”
  “哼!你像是不信任我。”
  “请别误会……”
  “我与那位拉克威有怨,不然为何在外面等你出来?你不去就算了。”
  “我去,我去,这就走,你叫什么?”
  “我叫拜牙。此距奄克刺的牧场有卅里左右,得赶快走。”
  拜牙一马当先,策马飞驰。好消息像是天外飞来,林华兴奋得忘了一切。拜牙的话不像有假,赏格提高像是煞有介事。因此,并未引起他的疑心,即使起疑,他也别无抉择,上刀山下油锅他也毫不迟疑,放心大胆跟着拜牙走。
  他却不知,前面是死亡的陷阱。城中,大漠之狼得到了可怕的消息,来不及去找天山四奇,纵马出城向南狂追;首先驰向拉克威的牧场,希望林华仍在拉克威处逗留未走。
  甘龙偕来的两个人,落脚在顿巴的住处,还在等待林华前来相会。
  都督府中,罕慎召集了十余名心腹头目与城主,召开一次紧急秘密会议,戒备森严,禁止一切人员出入。
  这位威风凛凛的都督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满脸怒容杀气腾腾,虬须戟立,眼中厉光暴射,愤怒地拍打着高仅一尺的胡床,直着嗓子怒吼:“这是什么话?人是我用的,也就是本督的人,素门哈尔辉三位城主共谋,全力对付我的人,用意何在?我们苦心孤诣,志在收复故土打回哈密,好不容易找来一个武艺高强可以胜得了牙兰的人,来训练我们的军队,我们打回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三位城主却一再派人杀他,是何用意?额图千户,给我带一队亲兵,去把那三个居心叵测的城主抓来见我。”
  额图千户却毫不着急,慢腾腾地说:“三位城主反对打回哈密,都督不是不知道……”
  “他们一而再说时机未至力量不够,目下已找到可以使我们充实兵力的人,他们为何反对?”
  “他们在拉我们的后腿,想老死苦峪城。”那位汉人长史不动声色地说,扫了众人一眼,又说:“三城的部众,分配得苦峪最好的牧地,他们自然不想打回故土了。”
  罕慎暴躁地吼叫:“奸细!卖国贼!我要杀他们的头。收他们的家小为奴。”
  汉人长史仍然毫无火气,泰然从容地说:“都督如果这时杀了他们,必将激起巨变,可能众叛亲离,后悔无及。他们的部众共有三千余帐,他们会歪曲事实,制造谣言,说都督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人,而不惜屠杀八城中的三位城主。同时,我们只知三位城主暗中派出勇士诱杀林华,但我们却抓不住证据,没有证据何以服众?我们现在才得到消息,却不知他们诱林华往何处下手,即使立即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杀一个人往沙中一埋,谁知道埋在何处?即使找到尸体,尸体又无法指证凶手。”
  “我不管,我要……”罕慎暴怒地叫。
  “都督千万不可冲动,事情已经发生,善后要紧。”
  “善后,我要砍下那三个叛逆的脑袋。”
  “看来,都督也不想打回哈密了。”
  “你这是什么话?”罕慎怒叫。
  “三城主被杀,民心士气必将不可收拾,亲痛仇快,牙兰正求之不能哩!三城主固然该杀,但不是时候。”
  罕慎终于冷静下来了,仍气虎虎地问:“长史,依你之见又待如何?”
  “先不必声张,过一段时日再说、”
  额图千户冷冷一笑,接口道:“你们怎样都向坏处想,为何不向好处打算?怪事。”
  “你又有何打算?”罕慎问,他对这位千户有顾虑,平时言听计从。
  大元帝国取得天下,皇室后裔博尔济古特族封王的甚多,不论各族本身是否有王,统治的人必是蒙人世裔。大元帝国虽已瓦解,但各地的统治者仍是王室后裔。哈密卫虽以回人占绝大多数但统治者仍是忠顺王的后裔。虽则蒙人人丁愈来愈少,但近两百年的统治,余威犹在,各族虽有起而代之的英雄人物意图反抗,可是即使成功,不消多久也自会垮台,仍由各族抬出来之故。目下忠顺王本支绝嗣,王母及王孙女蒙难土鲁番,但邻近安定王、忠义王仍有王室后裔在。罕慎官拜右都督,极有希望取代忠顺王,因安定、忠义两王远在至今蒙古之北千里之外。可是,他却是畏兀儿人,在心目中,他对出身蒙古贵族的额图千户有所顾忌。目前他虽暂代忠顺王的政务,额图是他的部下,但积威所及,对额图不得不言听计从,心中恨之刺骨,表面却不敢有所表示。
  “你们根本就不知林华的底细,所以又聋又瞎。我已接到关内传来的消息,他在讨来河匹马单刀一举击毙回回堡两百余骑,想想看,三位城主出动不足百骑人马,能奈何得了他么?长史说得不错,三城主该死,但死非其时。目下最严重的是,林华脱险回来后如何善后,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回来,也必定一怒离开。他要找的人一无消息。二无下落,而本城的人又一而再暗算他,他不走才是怪事。”
  “这个……”
  “都督能留得住他么?”
  “那……依你之见……”
  “只有提前行事。当然,还得都督作主。”
  罕慎猛拍胡床,一字一吐地说:“好,就这么办。”
  “那么,我们立即准备。”额图欣然地说,转对隆吉百户道:“隆吉,你立即封闭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接到林华时,不许任何人接近他,须防走漏消息。”
  计议了许久,散会时全城立即戒严,断绝内外往来。可是,林华却失了踪。
  林华随拜牙南行,十里后进入山区,连过三峰两谷,进入一座草木凋零的山谷。进入谷口,拜牙说:“谷底便是奄克刺的牧地,快到了。”
  林华却心中起疑,打量着四周说:“这一带似乎不宜畜牧,也不宜耕种……”
  “这是过冬的地方哪!”
  “回人不会选择这种地势过冬,倒是番人的冬窝子最佳处。奄克刺是不是番人?他有多少牲口?”
  “他是回人,牲口不多。前面山谷不易坐骑难行,必须将坐骑留下,步行即刻可到,快走。”
  到了前面的隘口,谷道上升,地势高低差距甚大,人必须手脚并用方可攀登,坐骑无法通行,事到如今,林华无暇多想,一心想着见到昔日的爱侣,岁月漫漫,双方是否仍可记得当年的面貌?好漫长的十年,他已不再年轻,而对方已是一个女娃娃的妈妈了,再沦落异邦一年,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系好坐骑,拜牙领先向上攀,不久谷道一折,登上一处群峰环绕怪石如林的台地。台地广约百十丈,怪石星罗棋布,矮树疏落,枯草丛生,显得阴森而幽僻。台地上方近山鞍处,廿余丈高的山口左右,架起六座皮帐,似乎不见人迹。
  “到了。”拜牙说,接着发出一声长啸,山谷为之应呜。
  林华心跳加剧,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心在冒冷汗,急急抢前向上攀。
  “停下,未经许可便上,小心暗中的警哨误会。”拜牙叫。
  “上去……”
  “你不能上去,等我去先见过主人再说。”
  林华不肯,迫不及待向上走。
  “不许上来。”上面皮帐口出现两名回人,张弓搭箭大叫。
  接着,帐中又出来了三个人,两个回人,挟着一个奴装女人,相距廿余丈,先前两名引弓待发的回人又挡在前面,听以无法看到女人相貌。
  他不得不站住,像是呆住了,热血澎湃,颊面抽搐。
  拜牙往上攀,一面说:“我去找奄克刺,你稍等片刻,急不在一时。
  拜牙刚接近帐幕,山口突然传来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忖道:“既然有马,那么,显然这条谷道不是正路,拜牙为何要走这条,要徒步方可……”
  不等他想完,上面的拜牙突然仰天狂笑。
  这瞬间,他眼角瞥见两侧的山腰怪石旁有物移动,是人影。
  他看到矢尖的闪光。
  附近十丈内没有藏身之地,最近的巨石也在十丈外。
  心潮汹涌,悚然而惊,糟了,他知道落在对方的陷阱里了。
  上面是唯一的生路,只有两张弓,只消接近上面的人,便不会有危险了。
  上面五个人在拜牙的狂笑声中,两人发箭离弦,两校狼牙向下钻射,其他两男一女与拜牙退入帐幕。
  他手脚并用飞跃而上,一跃三丈,恰好迎着射下的两枝狼牙。
  三面箭雨齐聚,射向他先前站立处,居高临下,五六十张强弓齐发,控制了三丈方圆。如果他不向上面跃登,可能会变成刺猬。假使慢了一步,这条命算是完了。
  他向下一伏,一手拨落两枝狼牙,再次揉升。
  箭雨第二次集中,上面的两个人也发出了第二枝箭。
  谁也未料到他会有如此迅疾的身法,这些蒙人回人对轻功一无所知,对纵跃术所知有限,速度皆以奔跑的速度计算,发箭的预计量便计算错误,第二阵箭雨又落空。之后,箭不再齐发,而是满天乱飞,反而更难提防,不断地追迹攒射。
  上面射下来的两枝箭又被他拔落,他用尽全力向上跃,奇快绝伦。
  两个回人仍然舍不得走,发了狠各自快速发箭,要置他于死地而甘心。
  廿丈高下的斜坡,他连跃八次,手脚并用奋勇直上,将近坡口,他大喝一声,射出一把飞刀。
  “啊……”惨叫声震耳,一名回人飞坠而下。
  上了坡顶,抢近帐幕,他只觉左肩一麻,左臂与左腿外侧一震,肋侧有箭拨过皮护腰,共中了二箭,但仅左肩的伤势稍重而已。
  帐幕中没有人,拜牙与三名回人男女不见了。发箭的回人正向山口狂奔,已逃出五六丈外,发狂般大叫:“等我一等,等我一等…”
  出口内有马嘶传出,蹄声倏发,渐渐去远,显然拜牙偕同伴先逃了。
  他已接近逃走的回人,箭不再跟踪攒射。
  些许轻伤他不在乎,两起落便追上了回人,奋身一扑,便将回人扑倒,向侧一滚,便滚至坡壁的一座大石后。
  箭不断地向大石集中,破空飞行声刺耳,箭射在附近的山石上,暴响着八方乱跑,火星四溅。
  他勒昏了回人,附在石根下察看四周的动静。后上方山坡光秃秃,藏不住人,前面三方百步外的山坡怪石丛生,草木森森,可以看到七八十名蒙面打扮的人,每人一张弓,毫无顾忌地向他的藏身处发射。身旁四周,遗箭逐渐增多。
  “我得找一张弓还击。”他愤怒地想。
  六座皮帐声息全无,里面根本不可能有人。
  先前射他的两名回人,一名被他的飞刀所击中,带了弓坠下廿丈的坡下去了。另一人已被他擒住,但弓遗落在坡口,相距在七八丈外,想出去抬回,在箭雨袭击下绝对无法接近。
  “得得得得……”箭在坡石左右飞落,声势骇人。
  “我被困死了。”他恐惧地想。
  看四周的形势,要脱身必须等到天黑或许有希望。附近枯草丛生,怪石零落,三方前雨集中举步维难。后方的斜坡光秃秃,只有枯草藏不住人,从后面逃生,比从前面逃更为凶险。
  他定下心,目前暂可苟安,先裹伤再说。左臂被箭射中划开了一条血缝。左肩则是一条血槽,伤势较重。左腿外侧也是一条血缝,不要紧。本来,假使他运气护身,这些创伤皆可避免,但全力逃生期间,四肢五官全派上了用场,不可能保护全身,气功自然减弱,劲力分散,反而处处显得薄弱,因此无法避免肌肉受伤。
  上了金创药,血止痛消。他拖过昏了的回人,同卧在石下,先制住回人的双手,方捏住人中穴并在颊上连拍三记。弄醒了回人,他用飞刀顶住对方的咽喉厉声问:“说,你们为何计算我?”
  这位回人似乎相当顽强,吼叫道:“要杀就杀,我无话可说。”
  “真的?”
  “真的。”
  他将刀迫近对方的嘴唇,回人惊慌张口闪避,刀尖便快速地插入回人的口中,回人脸色死灰不敢再动了。
  “我先橇掉你满嘴牙齿,再好好割你。”
  “呵……呵……”回人惊恐地叫。
  他将刀抽出,再问:“你愿说了?”
  “我……我说……说……”
  “主使人是谁?”
  “素门哈尔耀、阿思塔纳、托克齐三位城主,我是阿尔塔纳城人。”
  “为何引诱我?”
  “我……我们不……不想回哈密。”
  “哦!你们不回哈密,与我何关?”
  “你……你帮助都督练兵要……要起兵反攻。”
  “你们三城的人,都不想打回故土?”他讶然问。
  “这……有些人还是想回去的。”
  “你呢?”
  “我……回去不回去我无所谓。在这里我是城主的从人回去,也仍然是城主的从人。”
  “你真不想回去?”
  “回去要打仗,不回去比较好。”
  “土鲁番打来了怎办?”
  “这……这个……”
  “逃到关内请求朝廷安顿?但你们逃得过赤斤蒙古和罕东两卫?不怕他们趁火打劫?你们逃苦峪先后已有二次之多,经过多少次战争还记得么?”
  “这……”
  “你们这些人简直该死!依你说,罕慎都督是主张打回哈密的人了。”
  “他当然想打回哈密,他不但有希望升任忠顺王,甚至想自封苏丹。”
  “刚才你们带来的女人,是什么人?”
  “是虞自沙州的一个女奴。”
  “奄克拉是什么人?”
  “根本没有奄克拉其人。原哈密城主流浪在旧部的奄克孛刺,是都督之弟。”
  “那拜牙…”
  “他不叫拜牙,叫马立罕,是素门哈尔辉城主的第一勇士。”
  林华不想多问,抬头打量四周,似乎射来的箭逐渐稀少,便取下回人的缠头巾,顶在回刀上向外一伸。
  片刻,一阵箭雨射到,头巾不久便被射落。箭久久方渐渐的稀少。他心中一动,将头巾交回回人,心说:“我必须找出退路来,以便晚间突围。”
  他将回人放了,厉声叫:“你给我滚蛋,我不杀你。”
  找退路的念头,几乎误了大事,有俘虏在手中,围攻的人一时还不知该怎样对付他,俘虏一失,不啻自撤长城,催促对方早早下手。
  回人如获大赦,爬起便跑,一面伸张双手狂叫:“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是我……”
  一面叫,一面向山口狂奔。
  箭全部停止,他突然闪电般扑出,三起落便到了遗弓处,然后飞掠而回,利用箭雨停止的空隙,他终于将弓弄到手,有反击的武器了。
  七八丈距离,他来去如电,而箭手远在百步外,前面的箭手相距更远至两百余步,等到对方发觉以箭急袭,在箭雨到达前的一刹那,他已滚倒在地,滚回石后藏身。
  藏身处地势高,已与从三方发箭的箭手高度相同,因此受箭面加大,箭雨控制面而不是点,但滚倒之后,危险反而减少至最低限,不像先前在坡下那么凶险,在坡下箭八方集中下射,卧在地下反而处境更为凶险恶劣。
  “啊……”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放掉的回人被射倒了遭了池鱼之灾。
  他自己的箭太重太长,而这把弓只有两个力,不适用他的箭,便立刻收集坠落在附近的箭。正收集间,蓦地石后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人影。
  后方怎可被人占领?上面如有人,后方便暴露在外,无处可躲了。他半跪而起,发出第一枝箭。
  第二个人影奔出,接着是第三第四个……
  “啊……”惨嚎声刺耳,第一个人中箭向下滚。
  三箭射倒了三个人,有两个人直滚下山脚去了,其他的人赶忙退走,不敢再到山坡上送死。
  至少,目前他是安全的。可是,这时还是已牌正未之间,距夜幕降临足有四个时辰,谁知道这四个时辰中,有些什么变化?主动控制在他们手中,他除了以不变应万变外,别无他途。
  对方人数近百,岂肯轻易放过他?他料想即将有可怕的变故,生死关头即将到来,必须早作准备。他开始收集狼牙箭,附近多的是,但大部份已经派不上用场,矢尖射在石上变了形,杆羽也破损不堪。箭这玩意十分精巧,矢尖或杆羽如果变了形,便会失去准头。因此,有名的箭手大多数皆自己制造,花了不少心血,所以不愿滥用。总算运气好,找到了四十余枝尚称完好的箭。
  他一面整修收集的箭,一面监视着四周的动静。
  除了风声,死一般的静,不见有人走动,似乎世间一切都静止了,时光也停滞啦!头顶上偏南的朦胧日影,为何移动得这么慢?简直停在天上不走了呢?
  久久,正北方向突然笳声划空而起。
  三面山坡上匿伏着的人突然发震天呐喊,一面现身冲来,一面用箭开道,如同蜂聚蚁集终于向他发起冲锋了。
  相距最近的百四五十步,最远的在二百步以上。他拾来的是两个力的弓,在一般射手说来,已是最好的弓了。一般人所用仅是一个力弓,已可远及百步外,两个力的弓,好射手在一百六十步外命中标的毫无困难。
  “好啊!送死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箭雨三方齐聚,划空厉啸震人心魄,箭下如雨,不让他抬头还战。
  他自有办法,箭不可能接二连三从一处射人,当第一枝箭掠右面石侧而过的后一刹那,他贴石回敬一箭,全凭手疾眼快以神卸箭,射向出现在最前面的人。箭离弦立即移向左面,换手发箭他两手皆可发箭,卧射、背射、足射无一不精,只片刻间,他已发出了八枝箭。
  每一箭皆有收获,箭不虚发,但只有两声惨叫发出,其他六箭皆命中要害,中箭的人叫不出声音。
  人群渐近,箭的劲道显著地增加,由射来的箭便可猜出,对方已接近至十步内了。他只须照顾从左右接近的人,前面是一段平坡,平坡下是峻陡的斜壁,人到了下面,看不见上面的人,当然不可能发箭。
  他不再顾虑,先对付右面的人,射出三箭再回头反击左面的箭手,一面发箭,他一面想:“必须避免射要害,惨叫声可收震慑之功。”
  果然不错、惨叫声此起彼落,与那惊天动地的呐喊声相和应,只片刻间,呐喊声显著地减弱,推进的速度锐减。
  他突然狂笑,贴石向右连发三箭,箭出似连珠,狂笑声山谷应鸣,压下了呐喊声,惨号声余音袅袅,互相应和。
  呐喊声徐止,他清晰地听到右面传来了一个家伙的怒吼:“该死的马立罕,并未骗下他的铁胎弓。”
  进攻的人一停下,他突然乘箭止的机会跃上石顶,一箭离弦大喝道:“不要命的上。”
  “啊……”前面登上平坡的第一个人被箭贯穿小腹,跌到下面去了。
  箭雨再集,他已跃下石后不见。
  世间不怕死的人到底不多,谁也不愿硬向枉死城中闯。人群开始后撤,连滚带爬藉草石掩身潮水般退去。
  四周沉寂,但未死的人发出阵阵可怕的哀号,令人闻之心悸。
  他也感到疲倦,定下心养神,第一次凶险平安度过了,第二次凶险将更可怕,更猛烈的战斗将接锤而来,必须养神凋息以应付危难。
  午牌末,第一枝带了火焰的箭划空而至,落在他藏身处的右方。第二枚火箭落在一座帐幕上。
  天空中一阵阵火流星像暴雨般落下,枯草起火,帐幕开始燃烧,片刻间附近便成了火海,罡风一刮,便成燎原。
  第一座木架出现在后面的山坡上方百步以上,人躲在木架后逐步前移,木架后全是弓手抄他的后路了。
  他忙着灭火,忙着清扫附近的枯草,未留意后面山坡上的木架。草烧不死人,但人等着烧同样会死。所以他不敢不全力灭火,清除附近的草以策安全。
  合围已成,但烟火迷蒙,包围他的人迟迟未发。
  终放,他看到了后面上方的木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暗叫完了,想不到一时大意,今天要埋骨荒山身丧异域。
  “真是天亡我也。”他绝望地叫。
  突围也是死,等着也是死。他浑身沾满了烟灰,四周大火熊熊,生死关头已到。
  他拨出了飞凤剑,刚牙一挫,准备突围。
  蓦地,一道灰影出现在第一座木架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四具人体飞掷而下,木架突然崩塌下坠。接着,狂叫声震耳。
  他抬头上看,不由一怔。他看到一个反穿老羊皮袄的灰影,手中一根乌木杖势如狂风暴雨,杖落处石破天惊,箭手被打得凌空飞起,杖扫木架天动地摇,千斤木架天崩地裂。
  上面共有三座木架,共有廿余名箭射手。灰影一冲之下,两座木架崩散下坠,年余名弓手死掉一半,其余的人狂叫着四散逃命。
  灰影快得是鬼怪幻形,八方追杀箭手,一面杀人一面用回语咒骂:“该死的东西!敢到此地放火?杀!”
  语音声如洪钟,苍劲有力,中气十足,是上了年纪的人。
  右面,也传来了可怕的怒啸声和惨叫声,一个尖厉的声音传到:“天杀的,还敢用箭射我?”
  左面烟火中,传来了震天长笑和惨笑声。
  真是救星自天而降,来到正是时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火箭已停止射来,烟淡迷蒙,该抓住走的机会了。
  他挺剑飞纵,远出三丈外,落向熊熊烈火,一沾即起,再次飞跃。
  裤管着火,他无暇扑灭,三五起落,便脱离出廿丈外,扑地滚倒,滚熄了裤上的火焰飞跃而起奔入山口脱出险境。
  由于纵跃快速,裤管着火但难以燃烧,因此只受到些少灼伤,他无名火起,收了剑改用弓箭隐身一座石后,射杀那些逃散的人。
  他共看到三个人,两个灰影和一个穿破青袍的人,追杀奔逃的箭手。两灰影一使乌木杖,一使长仅一尺八的鸠首杖,穿破青袍的人则用剑,奔东逐北,被追上的人全无招架之力,一战便毙惨绝人寰。
  有人向山口奔来,来得好。
  他现身卓立山口中,一声长笑,发出了第一枝箭,领先奔来人掷倒向下滚。
  “救火的不杀。”他大吼。
  这一叫,救了十余个人的命,那些人不敢再逃,抡弓用刀拍打着燃烧的枯草,阻止火势蔓延。
  火焰将熄,他看到并肩走上的三名救命怪人,不由一怔。
  说是怪人半点不假。使乌木杖的是个年届古稀的老人,八字吊客眉,鼻大嘴大,老眼厉光闪闪,花白色的山羊胡,满脸皱纹,神色间乖戾之气外露,穿一身老羊皮袄,毛里露在外面,尘土灰垢渗在毛中,白色的羊毛变成灰黑色了,另一人穿了同样的老羊皮袄,披散一头灰发,鬓旁插了一枝手工精巧的祖母绿宝石凤头钗,脸上伤疤足有五六条之多,有长有短疤光闪亮,脸部因痕而扭曲变形,狰狞丑恶十分可怖,但五官倒是匀称,尚可从五官中分辨出是个老女人,年纪也在古稀左右了。
  另一人年纪也在花甲以上,灰发挽了一个道士髻,穿的破青袍确是道袍。斗鸡眼,似乎阴森莫测令人害怕,勾鼻薄嘴唇,下颌突出表示个性坚强,灰色脸膛似乎皱纹不多,垂剑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丝莫测的怪笑,整个人显得阴阳怪气,怪异的斗鸡眼令人一见不由心中发毛。
  他丢掉弓,收了剑,赶忙趋前长揖到地,恭敬地用汉语说:“武林后学林华,参见三位老前辈,并谢诸位老前辈救命之恩。”
  支着乌木杖的老人,先冷然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腰肋旁插着的箫囊上,最后又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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