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情风雨有情天

大勇若怯、因爱成仇

  春末。洞庭湖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米汤似的春汛一分一分往上涨。长满水草与芦苇的小洲,渐渐消失在浩瀚水线下。水面,各种鱼群循水往岸边的河口涌。天空,水鸟来了一群又一群,似乎,八百里烟波浩瀚的洞庭洞,正以显著的速度膨胀、扩大,比冬日壮观了一倍以上。
  船逆风飞使,两张大帆吃饱了风,在浩瀚的湖中破浪而进,时左时右,但主航向依然保持不变,破浪向西又向西。午后不久,轻灵地驶过龙阳县北境。不久,荞州在望,洲的面积已缩小了一半。这里,大多数人皆称之为湖。其实却是沅江的下游,江面时宽时窄。所以被看成洞庭湖的一部分。
  船是常德祥兴栈的自用货船。府城有三家行号,皆自备有长程货船远航南京镇江,是本店专门经营苏杭百货的大商号。三家航号有两家在城内,因此另一家事实是属于武陵县,这一家就是祥兴栈,栈号设在南门外马伏词西首不远处。由于栈主柳尚智另有住宅在城内的春申坊,位于开元寺东首,所以也算是常德人。
  柳尚智其实不是本府人氏,而是东面的沅江县人,曾经以县学生员身份考中秀才,后来弃文从商,鸿图大展。在沅江,他被尊称为员外;在府城,他是颇有地位纵哼商场的柳大爷。
  船是两百石的快船,船老大、梢公、伙计共有十二名,都是见过大风大浪久走江湖的能手,船老大谭五湖更是个江湖里的水族班头,所以绰号叫闹红龙。
  _风浪并不大,但浪花仍不时扑上舱面。梢公全神贯注把稳舵,控住帆索,其他伙计皆乐得清闲。
  _大舱内盛满了货物,三个人在舱内盘膝坐在舱板上聊天;船老大闹江龙谭五湖、柳大爷的次子柳志柏、府城的士绅曹玉堂曾三爷曾三爷是城西北郊玉带河旁的田庄地主在城内东湖旁建有宏大的宅院,财足势大,经常到外地与朋友游山玩水,这次在岳州与好友聚首月余,搭柳家的便船返回府城。
  _“柳贤任。”曾三爷向柳志柏说:“风浪好像愈来愈大,恐怕是晚上赶不上了!”
  “曾叔请放心”柳志柏的语气充满信心:“没有风浪才是真麻烦,保证可以在天黑之前靠岸。”
  “贤侄好象很有经验呢。”
  “少东主每年都跟来跑一两趟”闹江龙古铜色的脸膛洋溢着得意的笑。什么事他一看就会,这条水路上的一切,他比许多老水夫都懂的多,象今天这样的风,一个时辰行使四十里不会有问题。“_”哦,这样说,两个时辰就可以到了?“曾三爷欣然的问:“岂不是比钻风船还要快2”“当然快不过钻风船,货船毕竟比钻风船重的多也大的多。柳柏说:“钻风船逆风一个时辰可以跑五六十里,顺风可能百里出头,谭大叔号称闹江龙他十年前就曾经是钻风船的第一把手·”钻风船。是一种用来抢救水难的快船,沿湖各县的主要埠头,皆有这种船供水上救难之用,速度十分惊人、是洞庭湖最快的船只,水手也是顶尖的高手,第二种速度快的船只,要数湖寇的流里钻快船,那是以风网船改装的快舟,是可帆可桨的特制船支,风网船是专用来捉捞洞庭湖特产银鱼的船,银鱼洋头的天侯,白浪滔滔的坏天气,所以银鱼也叫做浮头鱼。打这种长不及寸、细小如针的银鱼,如无耐风的风网船,所获必定有限。拥有这种船的渔户,以岳州和沅江两地最享盛名。湖寇将风网船加以改装,没有风时,可驾起十枝大桨,依然快速绝伦,往来自如,因此能出没无常。官府的哨船无法追踪。
  四百年前有名的湖寇杨么,首次造明轮船,以水轮行驶如飞据说是世间最快的船支。后来,岳武穆剿灭湖寇,以水鬼浮草缠住水轮,水面浮干草纵火,湖寇得以残除轮船自此禁止建造,火传数百年,人们只能从传说中,知道世间曾经有过这种“怪物而已。在洞庭湖人士的心目中,杨么可说是传奇中的草莽英雄人物,与精忠岳飞同享盛名,虽则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正反相并代表性人物。”人是不能不跟老的。“闹江龙语气中难以言宣的感慨:“在我来说,驾钻风船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过豫了的永不会再回来。像我这种四十出头的人,玩命冒险找寻自我表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谭大叔,人总是会老的。柳志柏笑笑说:“总该给年轻人闯荡的机会。是不是?如果……”
  舱外,突然传来艄公压下风涛的宏亮呼叫声。“黑旗浪里钻,快出来帮忙。”
  “婊子养的!”闹江龙咒骂着一蹦而起:“真给碰上了,六爪龙真想将我剁了喂王八呢。”
  闹江龙勿匆出舱走了,曾三爷脸色大变。
  “澧州鳌山那一伙歹徒?”
  “六爪龙贺寿?,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不必害柏,曾叔。柳志柏沉着第说。”我们已有过周详的准备,六爪龙那群悍寇讨不了好。小侄早就准备屠他这条孽龙。”“小侄准备了一些对付浪里钻的法宝,就等他们送上门来。曾叔且在舱内等候。小侄先出去了。如果曾叔想观看……“他打开一个三寸见方的小舱孔:“从这里可看到前舱面的情况,切记不可出舱。”
  右前方四五里外,白浪滔滔的水面,两张上加三角黑长方番的灰白色的风帆,起伏不定斜向飞驶,不时可看到升出浪颠的船影。按航向估计,对方必定预计约在前面六七里左右,可以截住柳家的货船。
  柳志柏出现在舱面,与闹江龙并肩而立,船在涛中猛烈升沉,但两人屹立如山,寒冷的湖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片刻两人便成了水淋淋的落汤鸡。
  闹江龙手中,握了一把锋利的戟形钩。柳志柏空着手,抱肘而立种色从容。
  “少东主,还是进舱比较安全些。”闹江龙善意地说:“六爪龙的箭相当可拍,百步穿杨防不胜防……”
  “不要紧,潭大叔。”他年青地明亮大眼,远盯着两艘渐渐接近的浪里钻:“防御设备是我设计的,出事时我不在场,岂不遗憾?我会小心的。”
  “我得进去。”闹江龙坚决地说“如果你有了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东主交代?我不能让你冒万千之险。”
  “潭大叔,等会儿再说好不好?还远着呢!”
  船破浪飞驶,双方逐渐接近。
  “他们要抢在前面,然后顺风回头撞现”闹江龙说:婊子养的I这王八蛋打的好算盘,就让他们如愿好了,我们偏不采取回避航向。”“对,决战是唯一解决的办法。“他点头说:“除掉这悍贼一劳永逸,以免常年担心夕相防。”
  不久,浪里钻终于超出三里外,正好截住他们的航道,风帆一转,两艘船美妙地画出掉头的半圆航线,从大倾斜的插抢,急变成惊心动魄的转航,似乎路右舷朝了天,风帆大转移似要折冲入水。
  “这婊子养的I棒极了,难怪他敢在三十二寨中称雄”闹江龙由衷地说:“恐怕钻风船也无法逃脱他们的追袭。那两个操舟的梢公不知是何来路?”
  “听说是从三峡下来的水怪”他信口说:“水上水下无与伦比。”
  “噫!少东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闹江龙大感诧异:“这消息从何而来?”
  “在岳州,我偶然听人说起的。”他支吾其词:“唔!他们摆开阵势了。”
  打银鱼的风网船,作业时通常两艘为一组,网放在中间,两船带动,同时起网,所以两船的控制必须协同一致,稍有误差便会网破鱼逃。
  贼部正采相距五丈齐头并进的阵势,以满帆顺风急冲而来,如果撞上了,双方的船必定粉碎而同归于尽,贼船的另一艘,便可放心大胆捞取货物了。
  “升旗。”闹江龙大吼。
  船首出现一位伙计,插上一根两丈高形如尖矛的竹枪,上面系着一面与军旗相差不远的朱红三角旗,中间绣了一个大黑字:柳。
  “备战!”闹江龙接着吆喝。
  原本不见人踪的舱面和两舷,一排舱板突然掀开、竖立,与舷桥形成一条夹道。而档板竟然有内层,也向外张开。搭住了竖立的舱板。这样,人躲在下面,任何方向射来的弩箭,也伤不了夹道内的人。同时,船两旁共伸出八支丈余长的绞刀,不但可以阻止贼船接近,而且可以绞杀跳船而过的人,与割断掷来的钩船的绳钩。
  船头舱板中分向两侧竖升。中间升起一具大弩,弩架头是铁胎,劲道极为可怕。两名伙计开始绞紧弩弦,扣上板机,装上一枝六尺长的沉重大弩箭,箭头有一节竹筒。
  近了。两里、一里……
  两艘贼船正突然鼓声震天,穿水靠的箭手几乎同时现身,总数不下四十名。
  闹江龙正想将柳志柏请入舱内躲避,但柳志柏已跳入弩舱。
  “交给我。”柳志柏向控弩的伙计说,接过弩座的活动架头,恐练地操纵升降移动:“潭大叔,指挥航公,冲右面那股贼船。”
  鼓声益紧,贼船法出震耳的呐喊声。
  呢矢重有六十斤,劲道可及千步。一声巨响,弩矢破空而飞,破空飞行的厉啸声。有如天际传来的隐隐殷雷。
  第二支弩矢上了架。船伙计配合得相当完满。
  贼船的人大声呐喊,仍未达到火箭的有效距离。
  右面那艘贼船,已看出柳家货船的意图,立即向左偏航,以防柳家货船转向越走。这时,已可看到两艘贼船中间。升起一根巨缆,一看便知贼船并不打算撞沉货船,而是希望用巨缆拦兜,巨缆上的一排三爪巨钩,足以抓牢货船的船头,抓牢之后,两艘贼船便自然而然地,左右将货船夹住,便可登船抢劫了。
  霍地,弓弩像巨斧排空而至,劈入贼船的中舱,接着一声雷鸣,烟硝与碎木板齐飞,爆炸之强烈,有如天雷狂震,天动地摇。
  原来弩尖所带的竹筒,里面盛了强烈的浏阳火药。湘东浏阳出产的花炮大大的有名,用在弩上作军器,威力骇人听闻。
  第二支巨弩在左面那艘船的船尾后方三四丈左右水面上爆炸,水柱升上半天空。
  呐喊声和鼓声突然消失了,水面上,漂浮着十余名无人色的捍贼,被击中的贼船桅折舱碎,当时便被风浪掀翻了。
  左面那艘贼般像是见了鬼,船首一转,来一次惊险万状,但也漂亮无比的大转舵,折向飞逃,丢下水中的同伴们不管啦!逃命要紧。
  柳家货船也双帆齐摆,船舵徐转,也来一次漂亮的左转舵,等完成转弯时,已咬住了逃走贼船的后艄,相距不足半里。
  顺风顺流,船速倍增。
  第一阵箭雨光临,贼船发箭阻击。但逆风发箭,威力小得可怜。
  贼船轻快灵活,比货船快一倍以上脱逃该毫无困难。
  一声雷震,第三支弩矢在贼船的尾部两支左右水面爆炸,贼船传出可怖的惊呼狂叫声,情势大乱,船猛烈摇摆,在波浪汹涌中跳跃,风帆乱摇,没有人再敢发箭了。
  “贤侄,击沉它广闹江龙雀跃狂吼。弩弦开始绞动,第四只弩矢安上弩架,机头钉住了贼船,架头徐徐上升两寸。”给他们一次机会,谭大叔。“,柳志柏扳住弩机转头向闹江龙说:“看六爪龙怎么说好不好?”
  “这……贤侄,擒虎容易纵虎难”“六爪龙是死不了的,洞庭湖淹不死这条孽龙。”
  “他跳水了?”
  “不会。”
  “好吧!贤侄可以作主。”
  弩矢破空呼啸而去。砰一声大震,水柱升起三丈高,弩矢在贼船前面三四丈爆炸,贼船冲如如山得浪花中,几乎一头扎入湖底,船尾几乎朝了天。
  有人跳入水中逃命,水中比船上安全。
  货船平稳地飞驶。破浪疾进。
  “挂半帆!”江龙吼叫着挥钩示意舵工控舟。
  四名船伙出现,熟练地降半帆。
  顺风以半帆行驶,不但安全而且平稳,掌舵的人最为轻松。
  贼船突然落帆并降下黑旗,一位赤着上身,瘦竹竿身材的人,跃上了舱顶,手提那面黑旗平伸左右挥动。两舷有六名贼人,举起大弓摆动十余次。伍后将弩弓丢入湖中。
  货船也降下帆右移三十步,逐渐与贼船并行。
  风浪不小,用这种跑寡桅方式随风浪航行,轻快的贼船并不困难,但重大的货船却相反危险,船尾抬不起来,很可能被速度快的大浪所覆盖而沉没。
  货船的左舷,站起五名船伙计,每人手中,挺着一具诸葛连弩。
  贼船的舱面,七零八落站着二十余名惊恐万状的水贼。
  “姓谭的,你打算把我怎样?”站在舱顶得那位赤着上身的人大声呼叫“我六爪龙认载。”0“姓贺的,你这条孽龙,原来你果然是冲谭某而来的。”闹江龙愤怒地说“我要击沉你的船、捉你交给官府法办。你会上法场的。”
  “姓谭的,不要欺人太甚,你……”
  “我这条龙对你那条龙天生相克,双龙不并立。是你先找上我的,不错吧。不过,你的死活,我闹江龙作不下主,得由敝少东主发落你。”
  “哦!柳少东主在你船上?”六爪龙大感惊讶:“难怪你船上有这种犀利的玩意,大概是他设计的了。”
  “不错,是我设计的。”柳志柏跳出弩座大声说:“你六瓜龙打我柳家的主意,进行已经好久好久了。为了自保,唯一的办法是除去你这条孽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要铲平你鳖山的巢穴,一劳永逸。”
  “放我一马。”六爪龙绝望地说:“今后这段湖面,我六瓜龙决不动你柳家一帆一桨。”
  “好,我信任你的诺言。”柳志柏挥手说:“你的人,最好远远地离开常德湖面山长永远,后会有期。希望见面时你不再是强盗,洞庭湖多养你们百十个人算不了什么”风帆徐转,货船开始大回旋转脚。
  六爪龙的船也转弯,要回原处抢救沉船的人。天寒水冻,乳色的湖水、皆是上游冰雪所化的积寒汛水,泡在水里太久,很可能冻僵;这些水贼虽则水性高明,可泳至十里外的北岸登陆,但也可能有些人支持不了。
  回到舱内。曾三爷摇头苦笑。
  “贤侄,你不该放了那条杀人不眨眼的悍寇。”曾三爷余悸犹在地说“做强盗的那会守信以后,他会设法对付你柳家的船。后患无穷。”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柳志柏苦笑:“那孽龙水性极为高明,如果不能在船上将地击毙,他往水里一跳,在水下他可以一口气潜出两里外。谁奈何得了他?如果不顾虑手下的死活,横定了心,想除去他谈何容易?”
  “贤侄,想不到你居然有设计军器的才华,委实难得,佩服佩服。”曾三爷由衷地说。
  “其实并不足为齐”柳志柏笑笑,“小侄知道有一些有关六爪龙要图谋我家船只的风声,所以船在南京多停留了半月之久,请人聘来军火仗局的名匠,将船只加以改装,果然派上用场,这种弩炮威力有限,爆炸的药物太不安全。要不是船的载重量有限,小侄真打算安上几门神机炮呢,可惜炮太重了。”
  “贤侄能找得到这种违禁军品?”
  “有钱可使鬼推磨小侄有门路。”
  闹江龙拉开舱门,浪花随之溅入。
  “耽误了快一个时辰。”闹江龙抹着脸上的水,“入黑之前无法赶到府城了,得准备夜航啦!”
  “谭大叔闭上眼睛,也可以将船驶入府城码头,曾三爷,请不必担心。”柳志柏安慰曾三爷。
  曾三爷担心的不是夜航靠错了岸,而是担心水寇六爪龙不肯干休,夜间突然袭击,货船的弩炮夜间威力无从发挥,利用水鬼登舟奇势,大事休矣!
  申牌初,船泊上了城南码头,没发生任何意外,所有的人皆心头大石落地。
  在府城经商或居住的沅江县人,为数甚多,城外以大南门西至沈约自一带。聚居的沅江人最多。城内,则以春申坊以东,再向北延伸至东湖一带,其是沅江籍的有钱有地位人士的聚居处。
  货进了占了五间门面,前后五进的祥兴钱,已经是近午时分。船伙计们的保密工十分到家,船上有军器的事皆能守口如瓶,因此,码头上的人,都不知道柳家的船,昨天曾经与洞庭湖第一悍匪六爪龙发生战斗。曾三爷也遵守柳志柏的请求,绝口不提这件事。昨晚在祥兴栈歇宿,一早便向栈主柳尚智柳大爷告辞入城返家了。
  柳志柏不过问店堂的买卖。店堂栈房有他的爷兄负责。他年未弱冠,不配管事,要等年底行冠礼之后,才能在店中分配一份差事,目下他是个无责一身轻的没缰野马,他跟着来办货船往来下江各埠,完全是兴之所好玩而已。
  早膳后不久,他悠哉悠哉进了城。进城便是春申坊南大街,店铺林立行人往来不绝。虽称之为街,其安街道仅两丈左右,这里的人不用车或马代步,街道窄小自是意料中享。
  正走间,街右一处小巷口闪出三名粗胳膊大拳头的壮汉,穿了体面的蓝缎子长袍,举动却冲动粗野,连跑带跳窜出,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
  “柳二,你回来了。”当中为首的壮汉狞笑着打招呼,一面将袍尾掖在腰带上:“一去三个月,大爷我以为你已经死在外地,沟死路埋了呢。”
  柳志柏身材高大,但外表显得并不诚实,穿了青夹抱,齿白唇红修眉大眼,真有点公子哥儿气概,看样子,与人动拳头决讨不了便宜,面对三个牯牛似的壮汉,他脸上明显地涌现怯意。
  “李干,你想怎样?”他退了两步说:“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想怎样?嘿嘿……”李干怪笑:“城外人不许进城,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给我乖乖滚出城去,万事休休。”
  常德府地近武陵山区,丛山深下住着苗人瑶人,平地人与山地人经常发生冲突,因此好武成风,有村必有馆,武馆遍湖湘,很少有不练武的子弟。练武则气盛,气盛则一言不合就挺身而斗。街坊与街坊之间,孩子们从穿开档裤能爬能跑开始,就跟着年龄稍大的孩子起哄,一街与另一街的孩子斗,一坊与另一坊的孩子划地盘称雄道霸,打破头活该。直至娶了亲成了家,这方乖乖谋生干活。大人们是见怪不怪,很少护短。因为他们也曾经过这种饶有兴趣的童年嬉游阶段。
  “其实,我们并不怕你进城来。”右首那位壮汉不屑地说:“反而乐得看你来出乖露丑。小秀姑根本就瞧不起你,她的大哥从来就没有好脸色给你看。你来做什么呢?真是皮厚。告诉你,柳二,小秀站是咱们府城一枝花,是属于城里人的,你最好早死了这条心,别做癞蛤蛤貘想吃天鹅肉。”
  “你今天真不该来。”李干接口:“小秀站已经跟她娘和大哥回乡去了,二月天走的,何时回来谁也不知道,你何必来?”
  “他既然来了,要他爬出去,看我的。”左首的壮汉掳袖露拳大叫,急冲而上。
  他急退两步,上盘手拔开对方一记沉重快速的黑虎偷心,再移步测闪。
  前后皆有船只往来,风帆片片,在烟雨朦胧中,构成一幅极美的云山秀水洞庭烟雨图。但他无心观赏美景,归心似箭,真希望能飞舟渡大湖,早些与心爱的人儿在一起诉衷情,一吐月来的心曲.尽管小秀姑娘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不见得会接他的感情,但这并不重要,他不是一个轻易使承认失败的人。
  双桅轻舟也转移航向,船首略偏左,似是有意避免阻挡他的小舟,双方已接近至两里内.
  但他知道,双桅轻舟并非有意相欺,而是已取正确的航线,目的地一定是洪沾洲。洪沾洲俗称洪沾口,是岳州至常德的中途站,往来必经的埠头.以东便是真正的万顷波涛,惊涛骇浪的浩瀚大湖面,快舟一天便可直抵岳阳楼下。
  他看到轻舟的舱面,出现了不少人影.接着,中帆开始上升,前帆也在升起.
  “糟!怎么在转航时升满帆?”他心中暗叫不妙。
  不是转航时不可以升满帆,而是风向不能完全配合,时机不到。果然不惜,船突然来一次意外的左插抢,右舷几乎上天,船猛烈地晃摇.
  中帆突然被狂风厮裂,接着一半飞扬而起,绳索—一断落,最后脱船飞落在半里外的波涛中.
  前桅也在中帆飞说的同时折断,前帆也随桅失落,船猛烈地摇晃颠簸.险象横生,水夫们的惊叫声此起彼落,全船大乱。
  他的小舟破流而至,有如劲矢离弦。
  “砍断前桅杆帆索。”他舌绽春雷大叫:“艄公,不要理会控索,把稳舵,定下神跑寡桅,不要慌张。”
  砍断前桅的所有绳索.便消去落在水中的桅与帆强劲的拉力,船便可稳定下来。像这种风,船没有帆同样可以平稳地漂流。不张帆行驶,俗称跑寡桅,并未完全失去动力。但如果碰上逆风,跑寡桅势不可能,桅断帆失,情势难以收拾。
  他降下了帆,船在轻舟的右侧漂流。注视着轻舟上的变化,准备随时相助一臂之力。
  后面五六里,那艘桅杆加了一条长红布带的快船,开始变换航向,不再跟来了。
  轻舟终于稳定下来了,两舷架起了六枝长桨。
  前舱出现一位中年人,站在飘落的微风细雨中,用双手圈口成话筒,向他高叫:“谢谢爷台关照。家主人请爷台移玉敞舟,以便面致谢忱。”
  “算不了什么。”他也大声说:“在下有要事待办,无暇会贵主人。”
  “家主人橘洲田家允文公……”
  他已升起帆,小舟破浪而去。
  橘洲田家,他井不陌生,但也所知有限,只知洲上四家大户中,田允文是家境最富裕的一家。二十里长的橘洲,并有两处小村落,不足三十户人家,绝大部分的人,皆以种橘维生,这里所出产的橘也称洞庭红,收成比种桑林米利润更高,再加上捕渔,所以生活条件,比湖岸各村镇更优裕些。田家就是橘洲四大户之一,难怪拥有华丽的自用轻舟。
  他对橘洲田家所知有限,闻名而已。
  田家轻舟的中舱内,一位芳华十六七的美丽少女,正拉开窗帘的一角,目不转瞬地向小舟上的他注视。少女身侧,坐着一位小侍女,一位仆妇打扮的中年仆妇。
  “小姐,就是他,没错。”仆妇向少女微笑说:“是不是很雄伟英俊?”
  “吴妈,你……”少女脸红红地转首白了仆妇一眼:“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说老爷属意的人呀!”仆妇笑意更浓:“果然不错,不但人才出众,而且见义勇为大丈夫行径。小姐,老爷的眼光高得很呢。据我所知,我还没听过老爷夸过任何人,而这小后生……”
  “不许你胡说!”少女半羞半嗔地阻止吴妈唠叨:“到前舱请周总管,按爹的吩咐行事。”
  “嘻嘻!小姐,这表示小姐同意老爷的意见和安排……”
  “快去快去!”
  吴妈卟哧一笑,起身出舱而去。
  “小姐,老爷的船转向了。”侍女注视着五六里外,桅樯飘扬着长红布,转航东南的快船。
  “总管大概已将信号发出了。”少女说,目光仍跟踪着逐渐远去的小风帆。船上,柳志柏的身影仍可看的到。
  沅江,位于湖南岸,伸出湖中三角湖岸的小县城。说是城,真有点不符实,土砖城墙高不及丈,年深日久,土城残破风化,有些地段已经崩塌。到像是一条遍体鳞伤的蛇。围住周围不足五里的小市街。四座千疮百孔寨门似的城门,在微风细雨中显得更古旧更苍老。
  城东、北、西三面临湖,城南也面水,因为也有两座小湖:石溪湖和寒潭,统称后湖。
  土城中,几条小街零零落落,真正热闹的地方,是城外围的临湖街,沿着湖滨建屋。曲曲折折犹如鸡肠。外侧的房屋,屋后的大半都高架在水中,垃圾赃物皆往水里倒。湖每年有两次涨潮,春泛和秋讯。这两次涨水各有持色,以秋汛最讨厌,经常有狂风暴雨随浑浊的洪水而来.涨落的速度极为明显.春汛却是逐渐上涨的.水如米汤.逐分逐寸上涨,涨落的速度也缓慢,极少有暴风雨俱来,涨期漫长。有时一直保持不涨不落的高水位,很可能拖至七八月。紧接着秋汛,形成一年仅一次涨水的状况。
  涨水期一长,临湖街的房屋都浸在水里,水涨满楼下,人和家具、货物,全往楼上搬,好在水涨速度缓慢,足有余裕上楼,用不看慌张。
  当水涨满街时.街两面的房屋店铺,皆主动合作,取出建屋时便推备的长木板,在屋前同一建筑规格的木梯上架起走道,便成了别有风格的水面木板街,随水势和涨落.而逐渐上升或下降.屋下层水满了,木板街升上楼,人也往楼上搬,生意继续做,等到木板街已无法维持,便撤去木板,街便断绝行人,改用小舟往来.成了小娃娃们玩水的好处所。喜欢串门的人,脱掉上衣往水里一钻,游到邻居家好友的搭街梯上,攀住梯彼此天南地北胡扯时辰,喝林茶告辞往水里一钻再回家,写意极了,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千百年来。沅江的人就过的是这种日子。涨水对他们来说,是必然的现象,毫不足怪,不以为苦。有时,一年中有一半日子泡在水里,谁也不会抱怨,真可算是真正的水城。
  这条城外的鸡肠街绕着土城,长有六七里,要进城也十分方便,土城墙皆可以爬越,也可从坍方出入.柳家在县西的乐山坳有田宅,在城东隅县学附近也有宅院。而另一富豪刘百万,也有宅院建在鸡肠街,在西门外的湖西庙北面不远处.这儿是刘百万发迹的祖居,以前是店面,目前不再做生意,成为刘百万在故乡的别墅,改建成颇有气概的住宅。
  这天已牌左右,柳志柏换穿了短袄,出现在湖西庙的别墅码头,登上了他泊在那儿的小舟,桅杆已经放下,架桨行驶。
  水已经涨满楼,木极街已经撤除,水仍在慢慢地一分分上涨,一天上涨三五寸,街上只能利用小舟行走。
  不能使用长桨,他坐在船尾,用短手桨将船划入街道,片刻便到了刘家。天已放晴,街上小舟往来不绝,闹哄哄地,水中,光溜溜的儿童们尽情欢笑追逐,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店铺的生意仍在做,每家店铺的楼上都可以作店面,客人皆利用船只往来交易。
  远远地,他便看刘家的楼口外,系着五艘小舟,他心中一宽,小秀姑娘一定在家。他已经知道刘家平时只有几个仆人照料,这次回沅江的只有玉秀两兄妹,带了两个小厮一位侍女,昨天傍晚才从乡下回到这里的。昨天午后他的小舟抵达时,刘家兄妹还在南乡的田庄里不曾动身前来。
  小舟缓缓靠上临时架妥的木排梯,他系妥舟在楼廊下。刘家的楼廊出现一位仆人的身影,颇表惊讶地向他说:“是柳二少爷吗?哦!稀客。”
  “是我,小鼓叔,昨天才从府城来。”他拎起两个包裹含笑回答:“大少爷在吗?”
  “在,还有大小姐。”仆人小鼓接过他的包裹。“和大少爷的几位朋友,龙阳杨家的大少爷,府城砂井罗家的三公子等等。”
  “罗智远。”他跨入阳台,脸上有不安的神色:“刘大哥不是与罗家几位兄弟从小就是死对头,怎么人没听说他们和好了?”
  武陵廖氏的砂井,成了府城著名的地区,罗家就住在砂井西首不远处。罗家是府城四大富豪之一,与刘百万齐名,西家的子弟少不了逞强斗富,谁也不服输,最近两代子弟各自招朋引类争强斗胜,经常械斗水火不相容,彼此实力你消我涨,在街上碰头不打一架好像就日子难过,几乎成为世仇,似乎两家都无意和好,怎么居然走在一起了?
  其实,更令他惊讶的事,是龙阳杨家的大少爷也在此作客。龙阳县是常德的东面小县,县城比沅江县更小,城北也面临湖滨,位于沅江县与府城的中间。据他所知,杨家在龙阳东关外镇龙阁附近,目前的当家人号称武陵武林七豪杰之首,在江湖道上,武陵分水犀杨永盛的名号,颇令江湖朋友侧目。这位爷一度曾经在汉阳鹦鹉洲,号令四条水路的上千排帮子弟,称雄道霸,后来追随黑道巨擎潜龙古天豪闯天下,心黑手辣无恶不作,迄今为止,这位爷仍不时在江湖出没无常,很少在家乡龙阳逗留.三个儿子杨仁、杨义、杨礼,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也经常在江湖走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在家乡龙阳,杨家却是以武技称雄的地方官豪与武林世家。
  柳志柏经常随船往来沿江各大埠,当然知道江湖动静,所以知道杨家的底细.一听刘家交上了杨仁这种朋友,难免感到心中不安。
  “反正他们是月前一同回来的,一直就住在乡下。”,J‘喜将包裹交回他手中:“昨天傍晚,才从乡下进城来,这两天打算一起到龙田杨象去作客.他们在后院,柳二少爷,请随小的来。”
  这里的房屋都是两进,很少有三进的,二进建在水中,眷目多的人.居室皆向两则伸展,前进的中全临街.也算是客厅.
  楼板匹本面约有尺余,按目下水涨的速度计算,可能三五天2内水就上了楼板啦1但也可能中途停止涨落,十天半月一直保持原水位.
  前进楼堆满了家俱杂物,只留下一条走道通向后进。中间天井架起了木板.作为前后进的通路.
  出了后进门,便看到三名青衣大汉,坐在长本权上人手一竿,正在兴高采烈地在天井里钓鱼。从喜悦的神色和穿章n扮估计,这三位仁兄决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在屋顶、堂屋、后院、天井中钓鱼平常祖很,除了女娃娃,男人穿上衣的少之又少,甚至连车臣搏的人也很少,穿一条犊鼻样光赤着上身,在水中来去自如,写意得很。而且,在屋里钩金通常是不用钓竿的,直接用手握线,玩的成份比钓来台用的成份大,鱼在这里,身价钱相可怜,一国两斤重的大绩鱼,卖不了二十文钱.
  小喜从中间的三块大木板上经过,三个青衣大汉仅否了柳志相一限,毫不在意他的出现.
  后楼也堆满从楼下极上来的象惧杂物,不见有人,人声从后面的天回传来,可听到男女们谈笑的声浪。
  “柳二少爷,请税坐一”小直引他在小厅中落坐,信手倒茶段赴:“我家少爷在后面天棚,与朋友们欣赏湖景,小的这就去请。”
  “有劳了,小喜叔。”他客气地道劳。
  片刻,脚步声传到,门开处.高大魁梧剑眉虎目,留着八字大胡威猛剽悍的刘忠。大踏步入厅.穿一袭青绸长袍,袍袂掖在腰带上;在这一带穿绸的人不多。
  后面跟着玉秀姑娘,十七岁的少女,浑身绽放着春青气息,瓜子脸红馥馥,那双深邃明亮的明眸,闪烁着相当锐利与慧黠的光芒,穿宝蓝绣如意衫裙,美丽、高贵、几分高傲.几分娇艳、令村夫俗子不敢逆视。在这种纯朴的小城中,她像是来自天上的仙子,更像是王公贵族深宫内院出来的公主.附近那些打赤膊的男人,与荆钗布裙的妇女,在她面前全成了泥土,在她的光彩下全抬不起头来。
  “忠哥,秀姑,你们好。”柳志柏离座欠身行礼,笑容可掬:“没料到忠哥有贵客,来得鲁莽,恕罪怨罪。”
  接着出来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三四.比刘忠年轻三两岁,身材修长一表非俗的青年人.发结用玉环绾住,内穿蓝缎子连环绊纽紧身,外披青缎大氅,雕花皮护腰上,一排插袋露出银光闪亮的小刀柄,是六寸带银缨的小飞刀.这种刀刃重尾轻,银缨可令飞行稳定,发射时刀决不翻腾,走直线极易中的,与飞镖桐去不远,仅刃身各异而已.着打扮,就知道是个武林飞刀名手。
  “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忠的语气不仅冷淡,而且隐含不悦:“来,我替你引见,这位是龙阳杨家的杨仁兄,闯过大半壁江山,声威震江猢,他老爹永盛公,更是名震天下的武林英杰。”
  “在下柳志柏,久仰久仰。”他客气地抱拳行礼:“请多指教。”
  “我知道你,”杨仁仅大刺刺的颔首为礼,背着手紧靠着玉秀姑娘并立,脸上似笑非笑,傲态明显:“你是祥兴栈的二少爷,听说你很会做买卖。”
  “生意人不会做买卖,就不用棍啦!”他笑笑:“我在学习,行情、交际、记帐、盘算洋洋学,创业难,守成也不易,祥兴栈目前由家父家兄主持,我在外走动以便见识。”
  “你没先到府城?”刘忠问:“坐下来谈。”
  “小弟从府城来的,昨天下午到。”他将桌上的两个包裹推至刘忠兄妹的桌面,一人一个:“从南京带来一些薄礼,两位幸勿见笑。”
  “志柏,记得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后不要再选什么礼物给我,你如此健忘?”玉秀不悦地将包裹推回:“你不该来,你忘了上次我拒绝收札的事了?”
  “玉秀……”他嗫喏着说:“请不要生气,这只是找的一点心……心意。上次你不是仍然收了我的……”
  “这次我决不收你的。”玉秀坚决他说.
  “玉秀……”
  “柳志柏,你没听清楚是不是?”杨仁将包裹信手一拨,包裹跌落桌下,脸上神色不友好。我在府城听说过不少有关你的事,你给我放明白些,强迫一位小姐小礼,你算什么东西?”
  “算了算了,志柏。”刘忠拾起包裹放在柳志柏面前打圆场。“你回去吧,在杨兄面前,我不愿意当面给你难堪,有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你最好不要再来。”王秀似笑非笑地说:“明天我要陪仁哥到白驼村去访朋友。”
  他瞥了傍坐在玉秀身侧的杨仁一眼,明白了大半。以往,玉秀对他虽则报少有好脸色看,但若即离,很少疾言厉色,不时还向他撒娇,道是无情却有情,作弄他时也不忘事后加以抚尉。而今天……显然,他有了极为强劲的情故。在府城,条件胜过他的佳子弟没有几个,他不怕有人竞争,他也没发现玉秀对其他的子弟给过好脸色.至于这位神气万分的杨仁,论人才,并不比他逊色;论财富,也毫不输与他;论名望,却比他强多了,他碰上了劲敌。
  “玉秀.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是不是?”他陪小心微笑着说:“到白驼村我是识途老马,乘我的快舟,要不了一刻时辰,我陪你……”
  杨仁虎目彪圆,倏然而起。
  刘忠毕竟稍厚道些,赶忙拍拍柳志柏的手背说:“志柏,我明白你的心情,请不要把事情弄复杂了好不好?你回去吧,我和杨兄到白驼村有事待办,你去的确不方便。白驼村事了,我们可能直返府城。”
  “这……忠哥,我……”
  “你这人真不识趣。”杨仁沉声说:“你没听见主人下逐客令了?岂有此理。”
  “咦!你也是客人。”他忍无可忍,声调高了:“似乎还轮不到你下逐客令,何必喧宾夺主……”
  杨仁勃然大怒,俯身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衣领猛地一带。
  “混帐东西!你说什么?”杨仁破口大骂:“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仁哥,不要和他计较。”玉秀赶忙托住了杨仁的手,她对柳志拍毕竟仍有三分温情:“他毕竟是我家的客人,好朋友和好邻居。”
  “玉秀妹,我抱歉。”杨仁阴笑着放手、“对,他不但在家乡是你们的好朋友好邻居,在府城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乡亲。柳兄弟,得罪得罪。休怪休怪。”
  柳志柏听到玉秀那些充满温情的话,心中的不满已烟消云散。接着,他对脸色阴晴不定的杨仁瞥了一眼,真没想到这家伙态度转变得那么快,不由心中嘀咕:这家伙是个喜怒无常居心难测的怪物。
  “好说好说。”他苦笑,无意中冲口说出带浓浓江湖味的话语:“在下也有点失态、恕罪恕罪。忠哥,打扰了。小弟告辞。”
  “咱们府城见。”刘忠离座送客:“你刚从下江回来,必定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我不留你了。”
  玉秀到了他身旁。傍着他相送。
  “志柏.这次礼物我如果不收下.显得我们太生分了。”玉秀向他微笑:“下次,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啦!礼物是些什么?”
  “一些宝石小玩,两匹苏绸,几盒江南名蜜饯。”他低声说:“都是你喜欢吃的,一回府城,就听说你回乡来了,连忙往这里赶,想不到你对我……”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心?”玉秀伴着他往外走,走上天井所搭的木板,脸上有恶作剧的笑意:“幸好我二哥没有来,不然,天有你好受的,二哥对揍你极有兴趣,最好不要碰上他。”
  三名钓鱼的大汉全问他俩注目。跟在身后送客的刘忠脸上不现表情。次后的杨仁睑上有不测的笑意,实然举起右手,向三大汉之一打手式。
  到了临街的楼廊下,仆人小喜抢出将柳志柏小舟拉近,将缆绳解开。
  “不送了。”刘忠笑笑说:“你先回府城,日后见。”
  “柳兄弟,有空请驾临龙阳。”杨仁亲热地伸手轻拍他的右肩背:“寒舍在县城关外镇龙阁附近,一问便知。欢迎光临,兄弟诚心交你这位朋友。”
  他先前井未在意,等到对方将话说完,他突然脸色一变倏然转身闪在一旁,讶然惊呼:“你……你好恶毒……”
  随后跟来的一名大汉怪眼怒睁,一闪即至。
  “该死的东西!你敢辱骂家主人?”大汉厉声咒骂:“去你的!”喝骂声中,右手一伸。
  他本能地闪身回避,没料到大汉的手是虚招,手伸的一刹那,起右脚闪电似的挑出。
  他想闪避,但已力不从心,似乎精力突然消失了,惊叫一声,身躯被挑飞而起,一声水响,水花四泥,被大权挑落街心,重重地摔落在洪水中。
  “哎呀!有人打架。”在水中往来的人惊叫,乘小舟往来的人也惊呼。
  落水的前一刹那,他听到玉秀慌急地叫声:“仁哥、你的人怎么行凶?”
  他的水性极为高明,可是,目下却挣扎无力,两沉一浮喝了两口水,便被人一把揪住发结,将他从水下拖上水面,救他的人拖着他扳住一艘小船。
  当他被送至一条小巷口的地面时,他已可回过气来了,但浑身在抖索.脸色泛青,似乎冷得走了样,其实并不冷,洪水流速缓慢,他竟然禁受不起。
  巷底便是土城根,跨过土城墙的缺口,便是城内的市街。
  他定下心神站稳,转身回顾,发现送他近岸的人,是一个赤着上身,雄壮结实的中年人,笑容可亲,眉心长了一颗小青痣。
  “你怎么怕冷?”中年人微笑着说:“奇怪!我和道你是个铁0打铜浇的人,即使腊月天下水,你也……”
  “水太冷,大叔。”他勉强笑笑:“谢谢你。”
  “踢你下众的人是谁?”
  “不知道。”
  “咦!你不知道?”中年人大感奇怪:“居然有人将你轻易地踢下水……”
  身后驶来一艘小舟,玉秀姑娘弃舟跳上岸来。
  中年人不再多说,急急退入水中向外街游去。
  “志柏,不要紧吧?”玉秀走近关心地问:“踢中变害了吗?我看你在水中无力地挣扎……”
  “不要紧。”他沉着地说:“那姓杨的好恶毒……”
  “他在吃醋.你不能怪他。”玉秀截住他的话:“志柏,听我说。”
  “玉秀,你要说什么呢?”他失望长叹:“从小到大,十几年的相处,十几年的感情,我……玉秀……”
  “你只要说傻话了。”玉秀嫣然一笑,妩媚地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知道吗?我们都长大了。懂得也多了,每个人的想法都会随成长而改变的。”
  “我承认人会随时光的消逝而有所改变。”他突然机伶伶打一冷战,感到刚退去的寒意又重薪闯来了:“可是,得看是如何改变,变好呢,抑或变坏?玉秀,你也该明白,在我们这里,男孩子十五六岁成家,女孩子十三四岁就名花有主。我今年即将行冠礼,你的青春也超出二八芳华,你我都在等,等待你我之间的诸多阻力消除。玉秀,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对消除阻力的事并不热衷,完全是我在作徒劳的努力。我尽力巴结你爹娘,我卑躬屈膝讨好忠勇哥;忍受勇哥经常给予我的无情屈辱……但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只要我愿意出一分力,这些阻力都会顺利地消除。不论是家世和人品,与及你我青梅竹马年代的感情,你我都可以成为府城或家乡,人人称羡的神仙佳侣……”
  “那是你个人的可笑看法……”
  “玉秀,实的吗?”他探头苦笑:“每一次提亲的亲友上门拜会你爹娘,都是你怂恿你爹娘婉言拒绝的。有时,我真忍不住暴躁。你爹娘根本就从不看合婚八字,便一口叹定八字不合,忠哥人不坏,但他硬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勇哥除了什么都反对之外,坚决主张刘、柳两家不结亲。玉秀,只要你……”
  “你奸像在埋怨我从中作梗?”玉秀不悦地接口,脸上妩媚动人的笑容消失得无形无踪。
  “我真不明白。”他继续说:“你分明也在等,但却又令人捉摸不定你的真正意向。我进退两难……”
  “不错,我在等。”玉秀绷紧脸:“但不是等你,你该明白了吧?”
  “你……”他习惯了玉秀那反复无常的脸色,但这次他终于激动了:“等杨仁这种人吗?你……”
  “是又怎样?”玉秀爆发似的说:“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名震天下的豪杰,姑娘们心目中的如君朗君,而你呢?一个庸庸碌碌的生意人,你能给我什么?你……”
  “我能给你温饱、富足、快乐,和全部的爱;我能分担你的痛苦的忧愁,一个充满爱和温馨的家;一双恩爱的伴侣,一群慈祥和睦可敬可爱的亲友;一家不虞匮乏前途无量的商号;你还想奢求些什么?”他终于爆发他心中埋藏已久,但始终没有勇气说出的话:“玉秀,也许我有些地方比不上杨仁,我不敢动刀枪杀人;我没有勇气在江湖上逞强斗狠;我不想将弱小的人一脚踩在脚底下,我……”
  “够了够了!”玉秀愤怒地叫:“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胆小如鼠苟且偷生的废物,人住高走。水往低流,但你永远与别人不同,从不打算出人头地。我的想法与你完全相反,你那些自以为值得珍惜的什么温饱、富足、快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世间俯拾即是,任何人都可以给我。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你以为我会接受你那些平凡的东西,庸庸碌碌过一生?不,说了,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的确是在等,等的不是你所能给我的东西。而是我希望能获得的多采多姿美好人生,少女们憧憬的满足生活。这些,杨仁却可以给我,他跑遍了天下各地,高贵的朋友遍天下,我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受到高贵朋友们的尊敬和羡慕,我将是人人称羡的贵夫人,这是我给你最明确的答复,以后不要来缠我。”
  “玉秀……”
  玉秀已经愤愤地跳上小舟,头也不回急急将舟划走了。
  他想追,想呼叫,但一阵寒冷袭来,冷气起自尾闾,沿督脉上升,澈骨奇寒的浪潮几乎淹没了他,身不由己紧抱着胸部,蹲下来忍受寒流的侵袭。
  当这阵寒流退去时,他感到浑身脱力,眼前发黑,吃力站起,首先便看到眼前站着的高大人影,和听到刺耳的阴笑。
  小巷长约百十步,仅升向城根这一二十步没有水,两侧的房屋,楼下一层几乎已淹没人以中,前后不见有人,远远眺望巷口外水涨丈余的街道,不时有小舟划过,也可看到以游泳代步往来的人。
  他认得,这人是在刘家天井中三个钓鱼的青衣大汉之一,但不是赐他下水的那一位,浑身水淋淋地,显然是从水中爬上来的。
  危机来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可是,他无力应付危机,全身脱力,眼前发黑,那一阵汹涌而来,片刻又退去的奇怪寒流,已夺去他大部分精力。
  “小子,你已经听清刘姑娘的话了。”大汉用令他心寒的语气说:“按理,你应该死了这条心。”
  “你……你是……”他强提精神问。
  “我是来看结果的。绍果,你好像并未绝望。”
  “那是我的事。”他咬牙说.
  “所以,我决定在帮助你、”
  “你……”
  “你死吧!”大汉凶狠地说,一掌劈向他的耳门。
  他本能地抬手招架,可是,手好沉重,仅提起一半,对方的巨拿已如开山巨斧,猝然光临。
  蓦地,他看到了些什么。
  一个赤着上身的人影。悄然从水中升起,居然没发出水声,眨眼间便出现在大汉身后,真像传说中的水鬼幻形。
  大汉的掌实然僵住了,原来右肩已被一只手爪抓碎了肩尖,抓得牢牢地,而另一双手,扣折了大汉的颈骨。
  这人向后退,将肩碎颈断的大汉拖人水中,一脚踏在水底。
  他认得,这人就是将他救来此地的中年人,中年人眉心那颗小青痣他不陌生。
  “快走.小兄弟。”救他的人说。
  “到底是公子哥儿。”那人笑容可掬地向他挥手:“一浸水就冷得受不了,赶快回家换衣袋,受了寒可不是好玩的,快走。”
  “我……不是怕冷……”
  但那人已一头栽入水中,水花一涌,人已失踪。
  他大感困惑,萍水相逢这人怎么这样热心关切他?不但恰好将他从水中救起,又潜伏在附近的楼角下监视,再次及时从大汉的铁掌下救了他。
  他并不糊涂,至少,他知道碰上了水中陆上身手高明的名家,袭击他的大汉已经送掉了老命。
  想起有人为他丧了命,不由毛骨悚然,转身踉跄而走。
  城内地势高,土城以内没淹水,小街上安静如恒,井不因为涨大水而停顿—切正常活动。
  好不容易走完东大街,折入横街县学舍右首的广场,前面就是他家的院门楼。仆人柳升正在门前观望,看到了他蹒跚的身影,吃了一惊,飞奔而至。
  “哎呀!二少爷,你……你病了?”柳升扶住了他惊呼:“老天爷!你掉在水里了?浑身冰冷,天!”
  他感到一阵昏眩,天旋地转,寒流又光临了,身形一幌,跌入柳升怀中,终于昏厥了。
  不知经过多久,他悠然醒来,发现自己身拥重衾,睡在自己的床上.转头一看,鼻中嗅入极为陌生的淡雅幽香,看到房中间的圆桌旁,站着一位梳双丫髻十二三岁青衣布裙小侍女。桌旁坐着一位清丽出尘,明眸皓齿的少女,正全神贯注用小石臼杵,碾磨一些已成粉末的药物,门边,站着仆人柳升,和一位身材修长,神色雍容的中年人.
  房中除了杵的磨碾声之外,静悄悄地。
  少女将小石臼中的药末,倒入一方白纸上,轻柔地打开手旁的一只描金雕漆饰盒,取出一颗有腊衣的拇指大丹丸,小心地剥开衣。
  “梅香。”少女银铃似的悦耳嗓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去叫吴妈把紫露准备妥当,-刻时辰之后需用。”
  “是的,小姐。”小侍女应喏着出房走了。
  “总管。”少女转向门旁的中年人招呼:“一到时辰之后,二少爷就可能醒来,服药的事,我和梅香可以照料。刘家那群人必定不肯干休,处理必须小心,这件事,就请总管留心了。”
  “小姐请放心。”总管欠身答:“已经来了两批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第三批可能登门探动静,属下自会小心应付的。”
  “有劳总管了。”小姐客气地说。
  “属下告退。”
  “请问田姑娘。”柳升忧心忡冲地问:“家少爷病情不要紧吧?到底……”
  “大叔请放心,病情已经控制住了。”小姐柔声安慰这位忠心的仆人:“如无特殊的变化,大致无妨。”
  “谢谢田姑娘,小的告退,一切有劳姑娘了。”柳升不胜感激地行礼告退,与总管出室而去。
  柳志柏的神智已完全清醒,猛地掀开覆至头下的重衾,想挺身坐起,出声呼唤柳升,但衾掀开时,上身一动,便感到眼前发黑,浑身发软,有虚脱的感觉。
  “哎呀!”少女看到了他的举动,急急放下手中的事抢近床头,伸手按住了他,拉衾盖妥:“请不要移动,目前正是紧关头不能再招凉见风,不然就难以调理了,哦!你醒得好快,年轻人到底根基厚,药力一冲,就很快醒来了。”
  “姑娘,你……”
  “我姓田,小名叫倩倩。”少女在床前的春凳坐下,大方的微笑,深潭股明亮深邃的眸子,柔和的目光坦然地注视着他:“昨天……”
  “哦!原来是橘洲田家的姑娘。”他恍然:“昨天姑娘在船上?”
  “是的。”田倩倩点头:“昨天如果不是你断然指挥船上的人砍缆截帆,我的船必定在惊涛骇浪中翻覆。本来打算回航的,但船无桅无帆逆风逆流,势难如愿,因此驶采贵地上架抢修。”
  “哦!姑娘怎知道我……”
  “贵地能有几户人家?”田倩倩嫣然一笑:“一问便知,所以今天专程进城来趋府道谢,没料到刚好遇上你有困难,你回家之前,柳升已经把我们安顿在客厅等你回来。同来的有舍下的总管周守礼,他也是种橘的专家。还有奶娘吴妈,侍女梅香。二少爷,感到怎样了。”
  “田姑娘,我叫志柏,请不要叫二少爷好不好?”
  “那……我称你为柳二哥,不嫌冒昧吧?说起来。我们也是乡邻,相距百十里。你往来府城,都得经过敝乡江面。”
  “田姑娘……”
  “我叫倩倩。”姑娘灿然一笑抢着说。
  “不敢有……”
  “那我还是称你二少爷。”
  “这……倩倩。”他从姑娘温柔的笑容中,看到了些什么:“真谢谢你。你给我服了些什么药?”
  “一种神丹。”姑娘说:“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一位前来买橘的老伯,送给家父十颗丹丸,说是可治一切奇难杂症与跌打损伤。家父赠给我三颗,出门时经常带在身边防身。我给你服了一颗,一刻时辰后再服第二颗和一些药引,药已经准备妥当了。”
  “谢谢你,倩倩。”他无限感激地说:“你这丹九对症,可说你已经把我从鬼门关里硬拖回阳世。此恩此德……”
  “柳二哥,我不依。”倩倩噘起红艳艳的小嘴,那神情极为动人:“你先救了我。我还设正式向你道谢呢,不要提了好不好?柳二哥,你的病……”
  “不是病。”他咬牙切齿:“是被一种歹毒绝伦的掌力暗算的,中掌后片刻发作,浑身冰冷,寒流起自心底有如浪潮,间歇地一阵又一阵不断袭击,三个对时后冷僵而死,三天中苦不堪言,比疾凶猛百倍。这畜牲如果下重手,可以立即置人于死。”
  “哎呀!寒魄诛心掌……”
  “咦!倩倩,你怎么知道的?”他讶然问。
  “是……是周总管说的。”倩倩掩饰地解释:“他的武功根基很深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柳二哥。暗伤你的人是谁?”
  “龙阳杨家的杨仁,这畜生一点也不仁。”
  “哦!原来是这个大坏蛋。”情倩摇头苦笑:“他老爷更坏,附近的人,提起分水犀杨永盛,没有人不害怕的。哎呀!你怎么和这种坏人结了怨?”
  “一言难尽.唉!”他喟然长叹:“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谁会想到他会向我下毒手?”
  “哼!我要请周总管向他……”
  “不必了,倩倩。”他赶忙接口:“犯不着和这种恶毒的人结怨。我更不能连累你们,姓杨的不是善男信女,他的势力大得很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认了。”
  “只怕那畜生不肯放过你。”
  “等我好了以后,我不怕他。”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眼中奇光一闪即逝:“一次教训一次乖,我真不该不留意一个口蜜腹剑,向我称兄道弟的人。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畜生早晚会受到报应的。”
  房门响起叩击声,倩倩轻呼:进来。
  小梅香捧着托盘,盘内有一盏有益的青花磁战,推开门入室.
  “小姐,总管在外厅与人争吵。”梅香镇定的说,将托盘放在桌上。“好像来了四个人,蛮横的很。”
  “你到后厅看动静,有变化来禀报。”倩倩挥手说。
  大厅中,四位来客声势汹汹。
  周总管坐在大师椅内,神色安详。柳升站在一旁,惊骇地发抖。
  “你放明白些。”杨仁气势汹汹地说:“我不信你家二少爷不能走动,赶快把他叫出来说个明白。他既能够自己走回来,半路上没躺下,那就证明他没有病,他非出来不可。”
  “我是府城砂井罗家的罗智远。”另一位年青公子打扮的人说:“在官府方面还有一点势力。杨仁兄的一位手下失了踪,必定与你家二少爷有关,人命关天,他得出来交代。”
  四个家伙登门索人声势汹汹,那位自称罗智远的人,竟然无所顾忌公然表示在官府方面有势力,威胁的意思极为明显。杨仁的目光集中在周总管身上,眼神阴险凶狠,他的两个手下。更是跃然欲动。
  周总管神色安祥,不为对方的气焰所动,谈谈一笑说:“诸位既然坚持要见柳二少爷,在下只好让诸位与他一见了。”
  “你明白就好。”杨仁狞笑着说。
  “不过,在下话先讲在前面。”周总管不慌不忙地说:“这位罗爷说得不错,人命关天。”
  “你这话有何用意?”
  “柳二少爷浑身冰冷,寒毒发自体内,一阵阵势如浪潮,恐怕捱不过多少时辰。”周总管扫视人人一匝:“前一位郎中是个行家,指出柳二少爷是受一种可怕的寒毒邪功所暗算,必须找出暗算的人,才能知道救治的方法,柳二少爷如果清醒,一定会把今天所接触的人时事地物说出来,不难找出行凶暗算他的蛛丝马迹来。现在,诸位已经表明你们失踪的人与他有关,这是一条已可认定的线索。诸位见过他之后,相烦诸位一同到县街走一趟,在下偕同坊长里邻赴衙门作证,以使报案追凶。这位罗书既然在官府方面有势力,谅必知道该如何报案,是吗?”
  这一番话理直气壮,击中了暴徒们的要害。
  “什么?你要我们做人征?”杨仁忿然问。
  “是呀!理该如此哪!柳二少爷命在旦夕,你们也有人失踪,人命关天,一并交由官府处置,岂不两全其美?说不定你们那位失踪的人,也是被同一个人暗算了的。”
  “胡说人道!”杨仁脱口叫。
  “在下是就事论事,作合理的推判。哦!请问,柳二少爷早上出门,说是前往城外临河街访友,是不是前往拜会诸位的?”周总管一步步进逼.
  “在下不认识他。”杨仁一口否认,向同伴打手式,扭头往外走。
  姜是老的辣,这四位仁兄毕竟胆量不够,当然也不敢真的见官,一字人公门,九牛拔不出。沅江县不是他们的地盘,一入官脱身便难了。
  他们通了名,怎能没交代清楚就一走了之?如果柳家真的报了官,他们脱不了身。罗智远是懂得官府办案程序的。罗家是府城的富豪,交通官府横行城厢,可说无人不晓,他知道,只要及时离开县城,沅江县的县太爷想到府城传他,决不是容易的事了。因此,一群人不久便登上西航的快船运走高飞,他们算定柳志柏进定了鬼门关。
   
争强斗法、各展奇谋

  柳志柏并没进入鬼门关,在田倩倩的细心调治下,第五天寒毒便已离体,元气渐复。
  这天午夜时分。他试尝坐在床上活动手脚,感到肩背仍然留下—点酸疼,以至背脊呈现些少僵直,这表示被直接触及的部分,筋骨和肌肉的新陈代谢作用,仍然未能完全恢复正常,受损的组织残余,仍有些未能被血脉排出。
  “好歹毒的寒魄诛心掌!”他心中嘀咕,一面活动双手:“奇怪,倩倩居然怀有可治寒毒的至宝神丹,难道说,她父亲也是武林中人?”
  即使是武林中人.也不见得会有治寒魄诛心掌的药物。据他所知,寒魄诛心掌,是半甲子以前宇内凶巨雪山三君的震撼武林绝学,天下间除了雪山三君之外,别无解药。即使能及时获得解药,还得及时要练气高手,以真气疗伤术相辅救治,不然后患无穷,甚至一卧不起。
  他心里明白,要不是他及时发觉中了暗算,及时自行以绝学封住经脉、督脉阻止血液将掌毒大量回流心坎,即使有倩倩的解药,也抢救不及了。因为倩倩的神丹毕竟不是完全对症的药物,药效缓慢,缓不济急。
  活动片刻,身躯已生暖意。他改为静坐,吸口气心神徐弛,气聚丹田,气机涌发如潮,循任督两脉直上重楼。
  已经能自封经脉,可知他已是练气已臻化境的高手,在这种年龄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正常的成就,臻化境界须下三十年苦功。合理的解释,他该是先天禀赋超尘拔俗,而且遇上了不起的明师指点,不然决难有些成就。
  不久,他似乎睡着了,脸色渐渐出现红润,呼吸不绝如缕,进人物我两忘境界。
  宅院占地甚广,共有十余栋房舍,只有柳升一个人照料,偌大的宅院,冷清自在意中,他的居室是东厢的一座小院内房。窗外的小院子摆了一些盆栽,两株月桂。右首走道尽头的厢房中,安顿着田倩清、吴妈、梅香主仆三人。周总管安顿在前进的客室,柳升住在门房。这是说,十余栋房舍中,六个人各处一方。
  桌上明灯由于减少灯蕊,光线幽暗柔和。他坐在床中,蚊帐已放下,进入房中的人,不可能看得到床中的人影。
  这两天又在下雨,但并不大,阴雨连绵,室内湿气相当重,人在室内,可以嗅出空气中的潮气,会掩盖其他小分量的异味。
  空间里,就流动着一种几乎令人难觉的异味。
  房外,雨淅沥沥地下,檐水有节拍地滴落,响声乱人听觉。
  蓦地,外面传来了隐隐风声,似乎檐水滴落的声响,也有间歇性的改变。
  床中一无动静,他已进入游神紫虚境界。
  右面的明窗,无声无息地分张,微风飒然入室,灯火突然一明一灭,接着火焰开始拉开,光芒渐变成青绿色,森森冷气从窗外涌入,随即变成诡异的旋转气流,绕室流动灯火摇摇。
  室中一暗,气流开始发出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有如鬼哭。
  灯火成丝,室中暗沉沉,旋风第一次掀动蚊帐,帐飘动如波涛。
  床中死寂,一无动静。
  一星野火从窗外飘入,绕室随风而转,愈转愈快,逐渐从一点绿星化为长长的绿芒。异声渐紧。
  床中的柳志柏,虎目徐张。
  绿芒突然带着一声异啸,从对面壁角疾射大床。
  他虎目怒张,好大,好黑,像是沉沉黑夜中,突然闪现的一颗明星。
  绿芒排空而至,贯帐而入。
  他右手一伸,绿芒突然落在他的掌心中,跳动、扭曲、乱蹦、伸缩。
  他五指一收,绿芒隐去,传出一声怪响,有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其色赤中带绿。
  旋风轻啸.终于消散。桌上灯火一跳,重放光明。
  他的指缝中,散出袅袅轻烟。
  窗口,突然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青面獠牙,鬼气冲天。
  “放了家师兄的本命元神。”鬼面人发话了:“从此,我师兄弟远走海角天涯,永不再回来。”
  “哼!”他鼻中发出冷哼,掌中传出异声,轻烟散的更快。
  “求你,不要用三昧真火炼他。”鬼面人战栗着哀求:“我……我们是不得已……”
  “谁派你们来的?”
  “杨永盛。”鬼面人说:“分水犀杨永盛。”
  “你们为何不得已?”
  “五年前,我兄弟在资江帮任排头,在武昌犯案,有把柄落在分水犀手中,从此听命于他,无法脱身。”
  “那么请问……你们怎能摆脱他?”
  “上月家师曾悄然光临,得知在下与师兄的困境,授予离魂尸解大法,待机脱身。今晚尊驾法力通神,我师兄弟可乘失败的机会,以离魂尸解大法远走高飞。”
  “哦!你们是造化神巫门下?”
  “是的。”鬼面人说:“从此,神巫门下永不侵扰柳家。”
  “我信任你。”他手一张,一星微弱的绿色幽光,从他掌中升起,不稳定地飘浮升沉,徐徐飘至窗口。
  鬼面人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引诀右手举法刀挥动再三,绿色的幽光猛地一升一沉,速度加疾,没入鬼面人腰间的葫芦内。
  “谢谢阁下慈悲。”鬼面人收了法刀:“请问,尊驾真是柳二少爷?”
  “恕难奉告。”
  “活命之恩,不敢或忘。”鬼面人知趣地不再追问:“杨家还有一位法术深不可测的排头,五行遁术宇内无双,五鬼搬运奥妙无穷,驱厉役煞神术世无其匹,二少爷务须严加戒备,不然……”
  “是澧江帮的四师张排头吗?”
  “对,就是他,张四师。”
  “哦!他确有鬼神莫测的道行。”
  “我兄弟帮不上忙,万分抱歉。”
  “不必抱歉。”他说。“你们不是他的敌手。”
  “祝福你,后会有期。”
  “不送了。”
  微风飒然,鬼面人像轻烟般突然隐去,窗门合下了,风雨声恢复原状。
  他掀帐下床,走近桌旁挑亮了灯,坐下低头沉思,眼神不时在变。不久,他似乎实然记起了一些事,挺身离座向房门走,脸色大变。
  这几天中,田倩倩一直在身边照料他的起居,衣不解带倍极辛劳。每夜三更左右,都会前来给他服用养气补元汤药,现在已经三更将尽,怎么不见姑娘前来?会不会是那两个妖巫,已经先下手行法伤害了宅中其他的人?他感到毛骨悚然,大惊失色。
  房门本来就没上闩,拉开房门灯光透出,他看到距门不足一丈处,跪伏着已失去知觉的田倩倩,身前还搁放着一只有药盅的托盘。显然,田倩倩真的碰上了妖巫。
  他急抢而出,一把抱住了倩倩,立即心中一宽,姑娘的呼吸仅比平时略为急促,但温暖芳香的身躯并无异状。他将人放在床上,略一检查,便知是被昏神的药物所制住。两妖巫侵人卧室之前,这种迷香已经先行渗入了,现在房中这种迷香的异味,仍未完全消散。
  他用汗巾沾湿了冷茶水,轻轻地在姑娘美丽的面庞上抚摸。
  这瞬间,他心弦微露。
  这一生中,他第一次与异性这么接近,一阵莫名的震撼袭击着他。这几天相处,仆人柳升根本帮不上忙,一切起居饮食,全由倩倩主持照料,像一位温柔的小主妇,不但以全心意关切着他,也分担他的痛苦和忧愁。每当他的病情有了些少起色,倩倩脸上的喜悦神情令他深深地感动。如果没有变化,倩倩忧虑不安的神情,更令他心弦震动。但这期间,他用全部精力与寒毒相抗,无暇多想,仅平空生出自己似在母亲慈爱照料下的感觉。但现在他复原了,倩倩反而需要他照料,他这才体验到这位可爱的姑娘,并非以母爱的感情照料他,而是以男女之间的情爱来关切他,这位姑娘以报湖上救船的恩情作借口,留下来帮助他,决不是为了报恩或可怜他而留下来,不避嫌疑不辞辛劳,所为何来?他再愚笨,也该知道倩倩对他用情至深了。
  他如中电殛,心跳加剧。
  眼前出现异象,依稀,倩倩美丽的面庞变成了玉秀的熟悉粉睑。自从彼此长成,不能再在一起游玩的时候开始,他就梦想到有那么一天,能与玉秀单独相处,轻抚玉秀那张美丽、吹弹得口的悄媚瓜子面庞。现在,希望居然变成真实了,多年心中的渴望,终于让他盼到这一天啦!
  “玉秀……”他如醉如痴地喃喃轻呼,是出于内心的激情呼唤。
  倩倩猛然一震,打一冷战,神智一清。
  “咦!我……”倩倩张开凤目讶然轻呼,挺身欲起。
  他吃了一惊,也神智一清,玉秀的面庞突然消失。
  “倩倩,先休息片刻。”他收回冷汗巾,将倩倩按下:“你昏倒在房外,怎么一回事?”
  “哦!这……这……我记起来了,我见到了神。”倩倩不胜兴奋地说:“真的,是神,好像……好像是门神,金甲、黑睑、握鞭……”
  武陵辰州一带,信什么教的人都有,神、佛、妖、魔……信道教的人比信佛的多,信巫的人比信道的人多……总之很少有什么都不信的人,连官府也以神道设教,以便统而治之。倩倩说见到了神,而且相信,她一定没说谎。
  “你见到的,一定是门神尉迟恭。”他忍不住笑了:“就是你家院门左面那位黑脸神。”
  “哎呀!是呀,果然是……”
  “你天天见到这位天神,现在见到就不足为奇了,难怪你拜伏在地,伏下来就昏迷不醒啦!”
  “可是……”
  “不要可是了,倩倩。”他抢着说:“这几天为了我,你太辛苦了,疲劳过度,一时精神不济而出了意外,你好好休息,等片刻我送你回客房。”
  “你……”
  “我不是很好吗?”他笑笑:“今晚精神特别好,寒毒已经完全离体了,为了我的事,耽误了你……”
  “我的船还没修好呢,不是你耽误了我的事。”倩倩用抗议的口吻说:“我们都不许说道谢和话,好不好?”
  “事实是……”
  “柳二哥,论及前因后果,恩恩怨怨永远纠缠不清的。”倩倩转过螓首回避他的目光:“我之所以留下来照料你,都是出于甘心情愿的,至于你的想法如何,我不愿深一步去探求。”
  “倩倩……”
  “也许你是个挑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认为那天湖上热心相救是微不足道的事,那么,你也不必计较我甘心情愿照料你是否为了酬恩。”倩倩像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如果你能把我看成萍水相逢,进而相互了解的好朋友,你就不至于在心中感到对我有所歉疚了,好朋友相互照顾是应该的,除非你心中不屑把我看成朋友,或者……”
  “倩倩,你愈说愈远了。”他突然抓起倩倩仍有凉意的纤手,合在双拿中温柔地轻抚:“我不会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但我会记在心里。我是不是把你看成不平凡的好朋友,你心里也应该明白。”他对回过脸来注视着他的倩倩微笑:“今晚,我们曾经共过患难,从险恶的魔境中保全了性命。倩倩,有哪些所谓同生共死的朋友,能有幸获得像你我一样的不平凡遭遇?”
  “柳二哥,你是说……”
  “你看。”他抬手引了半匝:“窗外,风萧萧,雨淅沥,夜静更阑。室中,孤灯莹然满室幽光,天下间似乎只有你我两个人,共此漫漫永夕。不久前,这里充满了杀机,弥漫着可致人于死的南柯暗香,有摄人心魄的横行妖魅,你在室外我在室内,共同经历这次劫难。你说,我们是朋友吗?”
  “咦!你说些什么?”倩倩大惑不解。
  “这是样的。”他进一步解释“你每天午夜,必定前来探视我的病情,并且送来汤药,因此,在午夜你来之前,我必定先醒过来。不必问我为什么会准时醒来,有些人对时辰的控制是非常敏感的。今晚,如果我不是如期醒来,必定再度遭到仇家的暗算。”
  “什么?”倩倩吃惊地挺身坐起,忘了一只纤手在他双掌中,身不由己上身撞入他的怀内。
  “你所看到的不是神。”他微笑着将倩倩扶正坐好:“而是被散逸出室外的一种邪香所制,心神迷失时所生的幻觉而已。幸而施邪术的人志在室内。无暇兼顾室外,因此来不及加害于你。”
  “真的有人来了?什么人?”倩倩悚然问。
  “两个从前做过排头的巫师。”他说:“邪术相当利害,道行也不浅,问题是他们太过大意轻敌,出其不意反被我所制。”
  “哎呀!他们……”
  “我放了他们。”他笑笑:“他们已经走了。”
  “糟!柳二哥,这种人你不该放了的。”倩倩惊惶地说:“他们会另找高强的人前来报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死不止。”
  “他们并不是不明时势的人,当他们发现自己的邪术根本无法可施的时候,就不敢奢言报复的,逃走唯恐不及呢。”
  “哦!你……你也会巫术?”倩倩讶然问。
  “不会。”他摇头肯定地说。
  “那……那你怎能破解……”
  “不是破解,而是邪术毫无用武之地。”
  “这……”倩倩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说他们施了邪术,又说那邪术无用武之地……”
  “因为他们的邪术,根本找不到事主。”他试图让倩倩进一步了解:“你想在房中点起一盏灯,那就必须有灯可点。当你发觉房中根本就没有灯,怎么点呢?”
  “你的比喻……”
  “比喻不当?那两位仁兄先用法术前来搜寻,不肯罢休,再驱元神来搜,最后我故意让他们发现,诱他们施展行致命一击,被我捉住了。”
  “你说你不会巫术……”
  “的确不是巫术。”他说:“我很难清楚地解释清楚。总之,他们进入了这间房,而这间房中,却除了老鼠蚊子之外,没有别的生物,更没有人的灵智与气息。最后,一缕灵光突然出现,他们便迫不及待发难,岂知却发现自己已陷入一种不可理解一无所知的天罗地网中,一种令他们真灵溃散,骸化神灭的力量无情地炼着他们。幸而其中一个尚能保有灵智,因为他的元神并未入室,因此能及时求饶,而我又不想毁灭他们。不然,世间必定多了两个白痴。”
  “你的话玄之又玄,我……”
  “本来巫术就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玩意。”他笑笑:“本来是一种性命交修的奇功神术,用来害人,本身的心术不正,易致人于死,自己也容易毁灭。”
  “你说,房中没有别的生物,你不是在房中?”
  “我在房中,但有一种力量让他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只有心地善良正直,胸怀坦荡的人,才能看得到我。我不能多加解释了。明天你得离开,赶快返回橘洲。”
  “柳二哥,你……你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你必须走了。”
  “这……你还没完全痊愈之前,我不走。”倩倩坚决地说。
  “你看我像一个还没痊愈的人吗?”他坦然笑了。
  “那……是他们去而复来?”
  “那两位仁兄不会来了。倩倩,我必须早些离开此地,沅江是小地方,任何冈吹草动的小事,都会引起无穷的惊扰,所以,我必须早早离开,愈早愈好。”
  “到橘洲我家去住一些日子吧。”倩倩用恳求的口吻说:“那两个巫师不会来,但他们的同门徒众会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家父是好客的,欢迎你到舍下……”
  “我自己的事,必须自行解决,在解决之前,我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他拒绝倩倩的邀请。
  “要用武力解决吗?”
  “最好是避免武力解决。”他说:“我不喜欢动武。”
  “是啊!我很高兴你有这种想法。”倩倩欣然说:“在府城,谁都知道你是一个不与人争强斗胜的好青年。”
  “咦!你知道有关我的事?”他颇感意外。
  “周总管知道,他是个无所不知的包打听。”倩倩毫无心机地解释:“一到贵地,船场那些工人是很多话的,尤其是三杯老酒下肚,恨不得把天下间的秘密都吐出来,以表示自己很了不起。”
  “所以,我是一个反对动武的人,凡事能让上一步,定可减少许多无用的纷争。天色不早,来,我送你回房歇息。令你受惊,我十分抱歉。”
  他将依依不舍的倩倩送回厢房,独自在宅院各处巡视一周,风萧萧雨淅沥,宅中黑沉沉,他像个幽灵般在各处悄然移动,悄悄地在一些地方,安置下一些只有专家才能发现的小物件,四更将尽,才返回房中就寝。
  次日一早,柳升将一封谢函奉交给倩倩姑娘。
  这是柳志柏的留书,除了感谢她与周总管救助的盛情之外,并请他们赶快离开速返橘洲。他因有事需急离开,来不及面致谢意并送行十分抱歉,已在黎明前离开县城,日后当至橘洲拜望。
  柳升也表示二少爷也留了书信给他,要他锁上宅门,立即动身回乡下去照料田庄的事。
  这一来,倩倩四个人不得不离开柳家。
  近午时分,水神祠水滨,漂来了两具尸体。涨水期间。发现人兽的浮尸平常得很,地方街坊按规定清查死者身上的遗物报官相验之后,以无名尸处理,安葬在公墓存案公告了事。遗物中,有两只盛了很多奇怪物品的大革囊,这些东西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其中奥秘。
  倩倩偕周总管回到石溪湖东面的修船场。船已经修妥。倩倩的神色,显得惊惶不安。
  “周叔。”她惶然地说:“能在短期间找得到法术高强的排头吗?也许透过这些人,可以化解……”
  “丫头,不要担心这些邪道小丑跳梁。”周总管神色安祥,毫不激动:“柳少爷应付得了,愚叔所担心的是刘家,那个什么秀姑才是灾祸之源。柳少爷的武功修为,已可证实深不可测,现在我们又知道他道术通玄,邪魔外道伤害不了他,唯一能伤害他的……”
  周总管的话突然中止,倩倩难免焦灼。
  “周叔,请说嘛!谁能够伤害他?”倩倩急问:“刘玉秀?她只会一些花拳绣腿……”
  “女人要伤害一个男人,是不必自己用拳脚的。”周总管淡淡一笑:“她只需透露丝毫暗示,甚至不需暗示,自有人替她动拳脚的,尤其是像刘玉秀这种有财有势人家宠坏的女人。”
  “哎呀……”
  “丫头,我们赶快到府城,留意刘家的动静。”周总管郑重地说:“必须在对方毒谋未发之前,先一步采取制止的行动防患于未然。”
  “可是,周叔,我们还不知道他现在……”
  “他是一条神龙。”周总管截断她的话:“他现在到了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说来惭愧,昨晚你将经过告诉我,我一直就监视着他房四周的动静,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样走的。他像鬼魂般平空消失了,你爹栽在他手中,实在栽的不冤。上船吧,必须赶先一步。”。
  柳升是近午时分锁了门户走的,回乐山乡柳家的田庄老宅去了。之后,经常有陌生的人从门前经过。
  第三天午后不久,三个乡民打扮的人,谈笑自若地经过柳家的门外,瞥了加了大锁的大院门一眼,同时,也看到堂屋二楼厢房的一扇明窗是打开的。三人互相打眼色,阴笑着走了。
  这扇明窗,前两天都是闭上的。
  傍晚时分,湖上风起了。在这一带,春天很少刮大风,湖中无风三尺浪,但湖滨通常不易听得到风涛声,仅夏秋之间,狂风巨浪才会袭击湖岸,但也为期甚暂,不至造成不可收拾的灾变。
  二进厅的中堂,古老的家俱暗沉沉,不知何时,堂下放了一张四脚长凳,与那些古朴沉重的家具毫不相干,凳上,右端放了一个铜钵,里面有香灰,中间插了一根拇指粗的松明,红色的火焰吐出黑色的油烟,厅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映得堂上所挂的那幅八仙过海中堂,八位仙人似乎在朦胧中各显神通跃然而动。凳左端,放了一盏长明灯,只有一根灯蕊,一星幽光如豆。借大的厅堂,平时要点四盏明灯,光度才勉强可辨景物。有喜庆时,必须点十盏灯。这两星火光,根本没有照明作用,反而为大厅平空增添了五七分阴森,两三分神秘诡奇气氛。
  中间虚掩,左右厅门了没加闩。中间的门斜须在右面的门扇上,只余高的门限内方三尺左右的方砖地面上,搁着一只铜面盆,里面盛了朱红色的大半盆液体。
  夜深了,风声呼呼,远远地,湖心传来的波涛声一阵阵紧似一阵,扰人清梦。
  一阵微风从内堂刮出,传出隐隐地气流啸漩异响。
  片刻,风息声止,中堂门的右门扇悄然而开,这种沉重的门扇,决不可能被风吹开的,开时也不可能悄然无声。
  一股黑气飘入,火焰摇摇,松明的火焰本来是不受控制的,但这时似乎油份减少,逐渐暗下来了。长明灯那一星幽光,跳动了几次便变成比香火还小的绿色光芒。
  黑气绕厅三匝,突然聚在厅口,似乎要穿厅门退出。
  松明的光芒一闪,火焰骤吐。
  黑气本来聚积成团,突然变长,尾端向松明的火焰缓缓伸展.前端却一分分地向门外移,逐渐拉长,而且不住扭动,似乎松明的火焰有拉力,要将黑气拉近;而黑气却不甘心,挣扎着要往外飘走。显然,拉力召比飘走的劲道大。
  片刻,黑气已被拉长至丈五六长度,尾端距火焰已不足八尺。
  一阵阴风刮入,灰雾随之涌入厅,腥臭之气中人欲呕,雾影中黑气一团团飞舞游动,鬼声啾啾。
  “拍”一声爆响,白光一闪,有物在长明灯上空爆炸,但已变成绿豆般的长明灯火焰,反而再现光明。
  铜面盆突然飞起,红包的液体化为暴雨,洒入蒙蒙浓雾中,异味四溢。
  灰零涌腾,急剧地汹涌四散。
  顶着门扇的沉重门杠,突然自行升起,移至门柱旁,门悄然大开。
  柳志柏青袍飘飘,佩剑背手而立,出现在大开的中门内,一双虎目冷电四射,眼神慑人心魄。
  灰雾徐消,黑气也失了踪。长凳后端。出现三个披头散发,佩了桃木剑腰悬大革囊,青博袍双袖又大又长,相貌有如青面獠牙的怪人。
  “你们找错了对象。”柳志柏阴森森地说:“那不是在下的本命灯,灯本身一无所有。”
  “我不信。”中间的怪人沉声说:“我已经查出你的真灵,寄托在本命灯上。”
  “事实上在下是从外面进来的。好吧!你怎么说悉从尊便。”柳志柏阴阴一笑,徐徐迈进三步:“张四师,在下已领教了阁下的七煞搜魂术,你煞高三丈六尺,非常非常了不起,可是还差那么一点道行。听说阁下妖法无边,四条河水中号称第一,鬼神莫测张排头。现在。你可以尽力施展,在下倒要见识见识尊驾的神通。”
  “你不像是我道中人。”张四师的眼神中有惊异:“张某出道三十五年,从没碰上这种阵仗。本命元神似有若无,如幻如虚。朱水破法并非用术,而是人力所为,但阁下并不在厅中。阁下,你要用肉身与我斗法?”
  “不错。”他点点头:“是不是斗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法术。你说得不惜.我不是你道中人。那盏灯。”他指指光芒如常的油灯:“不是你所认为的本命灯,只不过是在下故弄玄虚的玩意而已。在下的确不在厅内,仅将意志力集中的灯上,引诱你们深入,其实在下还远在厅外的院廊下。”
  “什么?”张四师大吃一惊:“你……你已修至神游紫虚境界了?”
  “在下不知道什么叫神游紫虚。”他的右手按上了剑把:“只知道你们这些邪术对我丝毫不生作用,而且觉得很好玩,因此决定让你们尽量施展,把你们压箱子的本领全部掏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来吧!不要错过机会了。”
  说完,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并未拔剑出鞘,一双异光诡奇的神目,不转瞬地紧吸住张四师的眼神,炯炯奇光闪烁如电,更像无数锋利的箭镞、绵绵不绝地集中攒射而出。
  一声异啸,三个妖人的大袖中,飞起三道电芒,两青一白破空而至,有如电光一闪。
  但接近他身前不足三尺,异象发生了,三道电芒乍止,猛地下沉三尺,一顿之下,扭曲着再次冉冉上升。
  电虹一闪,长剑出鞘,龙吟震耳中乍闪乍灭,三道电芒化为火星纷纷下堕,着地时全部隐没。
  “斩魂诛魄一刀。”他冷森森地说,剑已归鞘:“传说本玄阴正教南支法主赛纯阳的绝技,也称诛仙三元摄魂刀。阁下,你们的元精气魄已损耗一半了,你们不该一开始就用性命交修的厉魄精华行致命一击的。”
  张四师三个人冷汗直流,散发激飘而舞,衣袍无风自摇猎猎有声,三双鬼眼绿芒一敛,接着光芒再盛,绿芒四射,血盆大口张开了。
  尚未有所举动,张四师突然浑身一震,身形一幌摇摇欲倒,似被重物所击,发出一声怪叫。
  柳志柏屹立如山,但眼神不住在变,变得阴晴不定,那不可测的奇异光芒更炽盛,更锋利,更阴森。
  左右两个妖人,有一个嗯了一声,屈左膝跪下左腿,手在发抖。
  三把桃木剑出鞘,三个妖人重振精神站稳了,木剑一挥,三人开始以三角形列阵,以天罡步开始游走舞动,黑雾起自壬癸,烟火发自丙丁,庚辛煞风乍起,云气涌自甲乙,蓦地风吼雪鸣,风火云雾汹涌。三个妖人急速舞动的身形,蓦地消失无踪。
  柳志柏左手立诀当胸,右掌下垂及腹部掌心向外,虎目中异光更炽,长袍开始飘动,整个人似乎陷入一种诡奇莫测的气围中,屹立的形象,逐渐呈现朦胧的景象。
  “嗤……”气爆起自他身侧,绿色的星火向外飞溅。
  “卟啪!”黑气在他顶门上空迸散。
  阴风四起,腥臭扑鼻,厅中鬼火快速地飘游,异声啾啾不绝于耳,与在他身畔四周连续迸裂的怪响相应和。
  他朦胧的身形似在萎缩、泄散。
  片刻.他的右掌向前一挥.响起一声沉亮的气爆,蓦地风雷骤发,他的身躯突然暴涨,恢复原状时冷电耀目生光,他的长剑已神奇地挥出。
  激荡的气流突然静止,烟雾徐消,鬼火纷纷堕地熄灭,松明的火焰急剧地闪动跳跃,长明灯也大放光明。
  一串血珠,从剑尖滴落地面。
  这瞬间,他身形一幌,马步浮动,踉跄退了两步。虎目异光一闪。
  蓦地响起一声令人心魄下沉的阴雷暴震,松明与长明灯火焰急摇,黯然无光,狂风乍起,暴震的闪光令人目眩,青白色的火星飞射,烟硝的怪味刺鼻。
  三个高与承尘相接的巨型鬼物突然幻现,三把阴火莹然的大剑齐向下疾降,锋尖向他汇聚。同时,无数鬼物忽现忽隐,呼号跳掷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云气四涌。
  他发出一声沉雷似的暴吼,剑上突然现熠熠光华,似乎身躯暴长,喝声中,身剑合一有如电虹经天,射入鬼影幢幢的汹涌云雾中。
  响起一声霹雳,金蛇乱舞,风吼雷鸣,各种爆裂怪声连续急响,震耳欲聋。
  响起最后一声震鸣,蓦地云消雾散,眼前灯光重现,腥臭味随风而逝。
  一丛袅袅灰烟,飘出斤门便烟消火灭。
  柳志柏屈右膝跪在长凳前,以剑支地闭目行深长呼吸,脸上的肌肉仍在扭曲抽搐,持剑支地的手呈现颤抖。
  他的剑尖柱地处,大方砖共有三团簸箕大的鲜血,四周散布着不少奇形怪状的竹、木、石、骨、铁、皮革等等碎屑。
  厅中死寂,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事。
  他张开异先已敛的虎目,徐徐挺身站起,慢慢地收剑归鞘,脸色苍白失血,但举动仍然保持沉静稳重,在长命灯上加上两根灯蕊,吹熄了松明,擎着灯往内堂举步,在堂上转头静静地注视三团血迹片刻,方转头走了,大厅立即陷入沉沉黑暗中。
  次日近午时分,水神祠前又漂来三具尸体,尸体遍体鳞伤,似是被鱼虾所咬噬。肌肉苍白无血,不像是泡涨了而浮起的浮尸。_
  第三天,他脸上恢复了健康的神彩,驾起一艘小舟,扬帆出湖驶向府城。
  逆风逆流。两百七十余里,虽是小轻舟,但直至翌日傍午时分,他的小舟才缓缓靠上南门码头。
  奇怪。他感到码头上气氛不寻常,本来平时熟人很多,不论何时都有人含笑打招呼。可是,今天就是不一样,竟然没有人向他注目,似乎每个人皆看到他便扭头转身回避他,而且,他发现附近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四处走动。
  他虽然心中生疑,但懒的进一步追究,系好舟,匆匆奔向街上的栈号。
  当他一脚跨入店门,便着出情形不对了,柜上的几位伙计中.有几个生面孔。坐在店堂两侧长凳上的八个顾客同时站起,他一眼便看出其中两人,一个是巡检南天浩,和捕头常东山,都穿了便装,手中挟着刀剑的长布囊。
  八个人围住了他,四名伪装伙计的人,也跳柜而出。
  “怎么一回事?”他讶然问。
  “你的案犯了,柳少爷。”南巡检冷冷一笑:“劳驾,随本官到府衙走一趟。”
  “柳二少爷。”常捕头接口:“案子已移送府衙,县里已无权过问。所以要到宿衙。”
  城外属武陵县管辖,县衙通常只开堂审讯小案件,稍大的案子,按例往府衙移送。因此,他知道有点不妙。
  “南大人,什么客件?”他问:“小可有权知道……”
  “到衙门便知。”南巡检冷冷地说:“抱歉,本官公命在身,不敢徇私,来人哪!上铐!”
  巡检是官,抗命的罪名便罪加一等,除非是真正的无牵无挂亡命,不然决不敢拒捕,他是有家有业的人,怎敢拒捕?无可奈何,他乖乖地让常捕头与两名便装公人,上了铐链拖入城门。
  当夜,他被押在大牢,禁止接见亲友,也没有人肯将祥情告诉他。
  本来,他猜想是在沅江不得已杀了三妖人的事犯了,并不在意,那种事死无对证,龙阳杨家那些主谋人绝对无法提出人证物证来指证地他人。但一入大牢,上了脚镣,他便知情势严重,官府已将他当作重刑犯收押,可能与妖人之死无关。到底为了什么?
  次日一早,知府大人升堂。他被几个公人从大牢中带出,竟然不替他卸除脚僚,而且加了手铐。
  在一阵令人心惊胆跳的喝堂声中,他被带至堂下跪下了,堂上公案后,知府江大人一身公服,脸色阴沉。两旁的执事如狼似虎,掌刑公役面目可憎,案旁的公座上,有通判大人,稚官大人,还有县里应召而来的主簿大人……反正该来的官都来了。
  经过繁文缛节的喝名,验明正身,盘问身份等等手续,他的手铐算是取下了,但脚镣未除。
  知府大人将卷宗翻开,吐出三个字:“带原告!”
  喝堂后,原告带到。
  他愣住了,他不认识这个人。那是一个年约四十上下,有一张朴实面孔,满面风霜的汉子。
  经过知府大人的问话,他才知道这人叫赵大德,另一家栈号的办货伙计兼船上管事,本县人氏。
  验明原告毕,知府大人又吩咐下去:“带证人!”
  证人上堂,他又愣住了,也心中略宽。
  是本城的仕绅曾三爷曾玉堂。
  “堂下看座!”推官大人向下传话。
  曾三爷之所以被称为仕绅,原因是这位爷曾经在乡试中过举人,举人不算是功名,但在公堂照例有座位,即使犯了案,除非是大案现行犯,官府不能擅自上铐加镣。上了公堂,必须罪证确凿。而且得将学政大人请出堂,当堂宣读圣律革职去功名,才能令犯人下跪、问案、上刑……中了秀才的人,待遇也相同。这就是平民百姓,为何拼命将子弟送入学舍读书的原因所在,也是平民百姓唯一提高身份的途径。只要考中秀才,虽不平步登天,至少不必应官府的徭役,有资格与地方官平起平坐。上公堂不必一上来就跪伏如羊。
  曾三爷在堂下落生,神色安祥。
  “带犯人!”知府大人的声调提高了。
  铁链叮当,呼喝声此起彼伏,十几个人被扣在堂下跪下,一个个咬牙切齿。
  他大吃一惊,心中凛凛。
  是闹江龙谭五湖,和他货船上的一群伙计。
  大堂宽阔,人声嘈杂,看审旁听的人数上百,一些丁勇和捕快在维持秩序,不时禁止人群说话。
  “柳志柏。”知府大人用惊堂木压下人声,开始问案:“半月前,你家的货船从下江返回,是你押货的?”
  “是的,小民随贷船往来,每年……”
  “本官只问你这一次。”知府大人喝断他的话:“你给本官听清了。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不许擅自牵扯其他的事。我问你,你船上载了些什么?”
  “苏杭百货,海味匹头。有帐簿及各地税单可稽。”
  “还有呢?”
  “回大人的话,没载有帐外其他货物。”他沉着地回答。
  那年头,正当商人如果不设法逃税,要想多赚几文。简直比登天还难,从南京到常德,按规定所要经过的税站钞关,最少也有十处以上,每站都要按船货的市价抽分缴税。更要命的是,朝廷不信任地方官吏,税务全被朝廷亲派下来的一些中官(太监)所接收把持,不但加强加倍抽税,更巧立名目另加了不少额外税站,简直形如强盗,动不动就船货一起没收。商人们叫苦连天,所以能逃即逃,多花银子买消息,尽量远远地逃开那些另加的税站机动查稽税丁。而在货单帐簿上,也不得不以高报低,以多报少。船上另设密窝藏货,各显神通。因此,帐簿和税单极少有完全相符的。
  柳志柏一听知府大人盘问所运的货物,心中一宽,货物早已起栈,这时能查出些什么来?
  “正月里你的船下航南京,经过湘阴湖面,曾经发生了些什么变故?”知府大人转移话题:“说。”
  “这……没发生任何事。”他说:“好像有从沅江下来的木排,与从湘江下来的木排会合。小民的船,是绕湖北端而过的,避免陷入木排中进退不得。”
  “真的?”知府大人语气转厉。
  “小民是实括突说。”他毫无机心地说。
  “赵大德,你说。”知府大人向原告发话。
  “回老爷的话,”赵大德愁眉苦脸地说:“那天,木排很少,今年雪化得早,但水不够大,各江的木排虽有提早放的。但并不多。那天,小民栈号的船,被水贼六爪龙贺贼首的两艘贼船截住洗劫,而柳家的船也在附近,贼船不但不拦劫他们,而且小的亲眼看见贼船的人,与柳家船上的打招呼。六爪龙是最凶残的一股水匪,劫货之后必定毁船。贼船驶离后,柳家的船不但不救落水的人,反而看着在水中挣扎的人百般嘲笑……”
  “你说谎!你这天杀的……”闹江龙悲愤地大叫,却被两个公人狠揍了两记耳光按住了。
  “因此,小民怀疑柳家的人可能勾通水贼,甚至可能与水贼同谋。”赵大德有条不絮地往下说。
  “怀疑不能算证据。”知府大人正色问:“你必须有确证,不然就是诬告,你明白吗?”
  “小的正要说。”赵大德出奇地沉着:“半月前那天午后不久,小的乘小船经过橘洲南端,看到柳家的船,与六爪蛟的两艘贼船靠在一起,船上的人互相往来,笑闹声十里外都可以听得到。小的以为柳家的船必定遭秧了。岂知大谬不然,三艘船分开各奔前程,船上的人挥手欢呼道别,六爪龙这悍贼凶横恶毒,虽然很少杀人,但洗劫后必定沉船,任由遭劫的人漂流。柳家的船安然无恙,小的就确定柳家与水贼暗中勾结了。因此出面控告柳家通匪,乞大老爷作主。”
  “你怎么说?柳志柏。”知府大人转向他问。
  “真是天大的冤枉,荒谬绝伦的诬告。”他沉着的说:“正月那天湘阴江面,根本不曾发生水贼劫船的事。半月前橘洲江面……”
  他将与六爪龙交战,击沉贼船的经过概略说了。
  旁听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六爪龙横行洞庭十余载,劫船一两百艘,得手即沉船,但很少屠杀苦主,任由被劫的人漂流逃命,不会水性的人当然难免遭殃。其实,在洞庭行驶的船支中,真正不会水的人少之又少,只要能支持得一两个时辰,定可在湖滨登陆获救,或者被往来的船支或木排所救起。十余年来,六爪龙从没失败过,更没碰上敌手,众人一听柳家的船,居然击沉了六爪龙的船平安抵埠,怎不惊讶?
  “当然,他不敢将纵走六爪龙的事实说出,只称击沉贼船,另一艘船逃走。
  知府大人脸色沉下来了,显然不相信他的供词。
  “证人作证。”知府大人注视着曾三爷:“曾举人,把你亲自目击的经过从实道来。”
  柳志柏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曾三爷大概是替他辩白的,他相信曾三爷不会将纵放六爪龙的事说出来。
  “公祖大人明鉴。”曾三爷站起欠身说:“晚生将据实说出经过详情,字字皆真,决无虚假。晚生在岳州访友,乘坐柳家的便船返家。那天午后不久,船抵橘洲江面,两艘贼船突然升起旗帆,迎面拦截。”
  “是两艘贼船吗?”知府大人追问。
  “是的,升起的贼船旗是三角黑长番,的确是水贼六爪龙的旗号。”曾三爷以肯定的语气说:“晚生因为害怕,躲在舱内不敢出去,没想到三船会合之后,贼人登船欢呼,竟然不是劫船。”
  柳志柏大吃一惊,心向下沉。
  闹江龙张口想咒骂,被公人勒住了嘴。
  “不是劫船,是什么?”知府大人问。
  “柳二少爷与贼人有说有笑,贼伙们在后面的货舱,搬走了不少暗藏的军器,其中有每十张束成一捆的大弓,有一匣五发(六十支)的鹰翎箭……”
  “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志柏忍不住惊骇地跳口而叫。
  “住口!”知府大人沉叱:“本官大公无私,明察秋毫,听证之后,必定给你有充分分辨与提反证的机会,不许中途胡乱插嘴,谁再敢妄自发言,定按扰乱公堂律严惩不贷。”
  “柳少爷以为晚生吓混在舱内,因此不知晚生曾经目击。为表白晚生证言不虚,兹举两事为证。其一,那六爪龙身材高瘦,留了短须。背着铁胎弓,手握分水钩、年约半百,长像并不显得凶恶。其二,柳少爷的船上,藏有许多违禁军器。正是他暗中帮助六爪龙的铁证。”
  “带物证!”知府大人下令。
  一群丁勇进入大堂,十二个人抬着那门弩炮,一些人捧着十余枝六十斤重,附有爆炸竹筒的弩矢,与及精妙的十四具匣弩,在堂下堆放着。看审的民众,一个个议论纷纷。
  “上禀大儿。”领队的丁勇行礼禀告:“这是南巡检会同武陵县孙主薄,常捕头,在柳家货船的暗舱中,起出的违禁军器,遵命呈堂复验。”
  柳志柏只感到浑身发冷,心胆惧寒。本来,船只为了自卫,携带兵器并不算什么严重罪名,了不起打几十刑棍没收了事,再不就监禁十天半月,警告后释放,但今天,曾三爷咬定他通匪,这些军器就成了用来助匪抢劫的武器,死罪一条,弄不好还得抄家。
  “这些武器是你的?”知府大人问。
  “是的,是小民在南京,请武备库的朋友打造的,专用来对付湖寇。”他硬着头皮说:“小民就用这具改制的弩炮,击毁了一艘贼船……”
  “人证物证俱全。”知府大人态度倒是相当和气冷静:“现在,你能加以反证吗?当然,你的船伙计是你的人,他们的反证不发生效力,你必须举出与你无亲无故,没有利害关系的反证。你如果想证明赵大德虚构事故,就必须举出正月里船经湘阴湖面,不曾发生贼船洗劫的目击证人,半月前橘洲江面与贼船相遇的事,其经过与结果,你的供词与曾举人、赵大德的证词完全不同,各执一词,而他两人的证词却是相同的,江上往来船只甚多,你能举出当时有那些船只目击经过吗?”
  “请大人给小民几天期限,找寻两次发生事故的目击证人。”他咬牙说:“小民船只的航程,皆有详尽的记载,只要在沿湖往来的船只记事薄中查找,不难寻出当时经过该处的船只来,也必定可以找出从旁目击的证人,便可证明小民的清白了。”
  知府大人与众官吏低声商量,彼此之间似乎有些争执。
  “柳志柏。”最后知府大人说话了:“所请照准。但由于证据确凿,在大皆指出你涉嫌甚重,所以为防犯你逃逸,本官决定不许你其结具保。念在令尊是本地德高望重的仕绅,本官网开一面,准由令尊请人沿湖调查,由本府发给通行路引。给你半月期限,届时再开堂公开审理。疑犯还押,证人退庭候传。原告涉嫌诬告,着具结取保。随传随到,不得离城他住,退堂!”
  这次在大堂公开审理,知府大人表现得慎谋能断,大公无私,合情合理,应该算是十分公平的。但在柳志柏来说,却是痛苦的灾难开始。
  他押在大牢,他父亲能请得到什么得力的人去查证?湖上往来的船只虽然很多,但谁肯甘冒被牵连、被扣押的危险挺身作证?
  他心中明白,这是一条绝路,他已注定了上法场的命运,他已陷入仇家极为凶残恶毒的计算中。
  他终于知道陷害他的主谋是谁了。
  曾三爷是刘百万的知交好友,年青时一同偷鸡摸狗的不良恶少。
  好恶毒的绝户计。
  刘、杨两家联合起来对付他!派到沅江下毒手的两批妖人失败了,转而向官府用工夫,一旦罪名落实,抄家杀头的下场,比派妖人杀他要恶毒千万倍。
  他完全失去反击的机会,即使他能脱逃,但他的家……亲戚朋友一大堆,老天爷!后果不堪设想。
  旁听看审的人涌出府衙,其中就有刘家、曾家、龙阳杨家的人。
  最后出来的人中,有化了装易了容的周总管,与扮成男装的田倩倩姑娘,步入行人往来不绝的府前街。
  “周叔,这人间还有天理吗?”倩倩的凤目中泪光闪闪,愤然地说:“我们好笨!只从杨家纠集江湖人方面侦查动静,却忽略了刘家使用这种绝子绝孙的毒计。”
  “好恶毒的绝户计。”周总管咬牙切齿说:“丫头,沉着些,知府倒还公正,半月期限大有可为。”
  “已没有什么可为了,铁证如山,反证渺茫,恐怕连上告的机会都没有。”倩倩铁青着脸说:“不能等了,半月后开堂,一定是定案决断了。周叔,我要劫牢反狱……”
  “丫头,不要冲动,你在断送他柳家满门。”周总管沉声提出警告。
  “周叔,我……我六神无主,为了他,我……我愿下地狱……”
  “丫头,你听清了。”周总管的语气阴森冷厉:“他们会玩弄绝户计,我们也会玩。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走,去找你爹,我可以向你保证,上法场的决不会是柳小哥,而是那些陷害他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傍晚时分,一位笑容满面的中年人,踏入祥兴栈布满愁云惨雾的店堂,每一个伙计皆愁容满面,有如大祸临头。
  “相须通报贵东主。”中年人拉住一位店伙和气地说:“说一位姓田的人求见,事关贵二少东主的安危,请贵东主务必接见。”
  “请随小的来。”店伙说:“敝东主在内厅,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田爷请在客室稍侯。”
  次日一早,祥兴栈果然派人至县衙纳款申请路引,所列名单共有十八个人,去向是自龙阳迄岳州湖滨各县查问要找的船行。县衙早接到指示,并未留难。
  十八名店伙先后出发,行色匆匆。
  十天后,刘百万家中张灯结彩,龙阳杨家派来下定的礼船有六艘之多,盛况空前,刘、杨两家结亲,订婚礼办得十分浩大出色。据说,婚期订于腊月。
  半月期限转瞬届满,柳家派出的人已先后失望地返回。
  这天,府衙前人头攒动,前来看审的人盛况空前,出动了大批丁勇巡捕,也无法维护秩序。最后站堂官大声直布,改在三堂审讯.三堂是秘密审案的地方,依法禁止旁听。通常有关风化与及叛逆等等案件,皆在三堂。大堂和二堂,照例是准许民众旁听的。这一来,人群逐渐散去。
  一些不死心的民众有福了,府衙突然开放大堂,未散去的数十名民众一拥而入,后到的人却被挡在门外,公堂一开,是禁止胡说走动的,后到的人只好望门兴叹。
  那天该出堂的人全部到齐,而候讯室却多了几个陌生人。
  堂下的右首座位中,多了一位柳员外柳尚智,他是秀才,所以也有座位,对面,坐着曾三爷。
  公案左外侧,坐着本府的学政大人。显然,知府大人已认定柳志柏通匪已无疑问,通匪的人照例抄家连坐,将学政列座,用意就是准备当堂宣读圣律,革去柳尚智的秀才身份,以便当堂扣押。
  一切仪式按步就班举行如仪,最后是知府大人一声朗叱:“带人证!”
  六名巡捕从候讯室带出八名汉子,有些人携带着布袋。八个人在证人阶跪倒,从容淡迫甚有秩序。
  南巡检呈上一个卷宗,欠身禀告:“上禀大人。这是柳家随堂呈送的证人名单,共有八名。年籍均详载在附册内。八人计本府龙阳县一名,长沙府湘阴县三名,岳卅府岳阳县三名,澧州一名,卷附各该证人所属州县照磨所,以及里邻所出具的公文证明,请大人过目。卑职收件时,曾仔细详核,各种文件皆为真品,但尚需本府照磨所严加核对查验真伪。”
  “等他们作证完毕。”知府大人一面翻卷宗一面说:“替他们办理一切具保之后,再行文派专人前往履查,不可误事。”
  “卑职遵命办理。”
  “朱勇。”知府大人威严地唱名:“报上你的年籍。”
  “小的朱勇,年三十六岁,长沙府湘阴县老鹳洲黑塘村人氏。”证人中的一个穿褐衫的人回话:“三代打渔为生,渔区在老鳖潭至湘口。”
  “正月二十六日上午巳牌左右,你在做什么?”
  “小的在湘口湖面,与同村的三艘渔舟,在改定位钩。其他三位船主是……”
  “我问你,当时湖面情形如何?”
  “湘江口有木排下放,西面也有不少木排东漂,从排屋的数目估计,约有一百排以上……”
  “估计不算数。”知府大人打断证人的话:“你还看到什么?”
  “十余里外湖心,有一座双桅货船扬帆西驶。”
  “还有呢?”
  “湖面浪涛汹涌,但无烟无雾十分明朗,除了漂流的木排,只有那艘货船最近,远处二十里外也有一片帆影,太远了看不清。”
  “没有湖寇抢劫?”
  “哦!那是头一天二十五日的事。”证人说:“也是巳牌时分,三艘贼船抢劫一艘双桅船,离岸约埂余里,是湖北岸石首桂花港贼首分水飞鱼廖贵达的贼船,抢了货物便走了。货船好像太慌张,升帆时突然自己翻覆了,可能是心慌急于逃离,升帆估错了风。那些船夫是乘所拖的小艇向西划走的,那时,贼人的船早已远出十里外了。”
  “大人明鉴,这人说谎!”赵大德情急大叫:“小的船被劫,报案时有案可稽,分明是正月二十六日……”
  “住口!”知府大人沉叱:“问到你你再说。”
  “小的……”赵大德仍想说,却被公人制止了。
  “陈湘。”知府大人映另一证人:“报你的年籍。”
  “小的陈湘。”另一名证人说:“年四十二岁,澧州石碑坊兴隆巷人氏,在南大街天兴宝号当采办伙计,随船往来澧州武昌采办货物。”
  “本月初五你在何处?那天未牌时分看到了些什么?”
  “在船上,船从洪沾洲返航,未牌时分舟经橘洲东面三四里湖面。当时,少东主也在船上,看到三艘船在七八里外交战,炮声隆隆,硝烟飞腾。少东主知道是湖寇与官兵交战,命船主转航逃避,没料到仅驶了两里左右,便发现少了一艘船,另一艘贼船,从东面逃掉了。”
  知府大人凌厉的目光,盯住了曾三爷。曾三爷刚站起想发话,知府大人手一伸,禁止曾三爷开口。
  “陈湘。”知府大人转向证人说:“你要知道,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决难更改的铁证,不需画押便生效力,如有一句假话,必须负伪证反坐重刑,知道吗?”
  “小的知道,”陈湘用坚定的口吻答复:“小的有家有小,怎敢作伪证断送身家性命?船上有敞少东主在,船伙计共有十二名,人入都可以征明小人的话句句是真。”
  “你怎知道是贼船?”
  “贼船升起的三角长幡,二十里外都可以看到得,那是悍匪六爪龙的旗号,专门沉船的恶毒湖匪。那伙悍匪的巢穴,就在敝地澧卅鳖山。那些匪徒胆大包天,经常在州城出没,小人如果碰上他们,一定可以认出一些匪徒来,让他们上法场。请问大老爷,那个人是谁?”
  随着语音,陈湘用手指向曾三爷。
  “不要问他是谁,你认识他?”知府大人问。
  “小人见过。”陈湘大声说:“去年中秋后三天,小人亲眼看到他在澧州码头的一艘快船上,与六爪龙的爪牙飞鱼范老七,鬼鬼崇崇躲在船中喝酒聊天……”
  “胡说!”曾三爷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狂叫。
  “坐下!”知府大人沉叱。
  “小人绝不胡说。”陈湘的嗓音提高了一倍:“把你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你。我就在邻舟整理帐册,就在你们的舱窗外,不但亲眼看到你,更清楚地听到你向飞鱼范老七抱怨,说五月里洪沾洲那笔买卖,你只收到一批古画,几个玉器,和几件金饰,三百两银子,除了分给刘老一半之外,自己所得实在太少。而六月里知廖洲那趟买卖。分给杨爷三分之二,所剩寥廖无几,要求寨主下次一定要公平分配,而且要多分一成……”
  “胡说八道。”曾三爷真急了,忍不住狂叫。
  “何推官。”知府大人转首向推官大人问:“去年这几件案件,苦主都报了案,原卷……”
  “回大人,不必查原卷,下官都记得。”推官大人欠身答:“五月里洪沾洲劫案,六爪龙洗劫退职的辰州府推官骆大人的船,船被击沉,骆大人全家与十四名船夫皆获救,派人来府报案,一家老少至岳州府向罗知府合贷返乡去了。六月里六爪龙在长廖洲湖面,洗劫武昌府聚珍银号的搜购古玩奇珍快船,船沉货失,船夫被折桅击毙一人,其余人皆被湘阴的钻风船所救,载来本府报案。”
  知府大人的目光,冷森森地落在曾三爷脸上。
  “公祖大人明鉴。”曾三爷发狂般站起叫:“晚生家财百万,书香世家,怎会……”
  “书香之家,暗通匪类。”堂外厢着审的人中,有人大叫:“派人去搜他的家,不怕搜不出贼证来。这位衣冠败类经常说外出游山玩水,原来是去与强盗勾结……”
  两个公人抢出,一巴掌把那人打得住了嘴。
  “大老爷明鉴。”柳志柏抓住机会说话:“曾三爷与刘百万是知交好友,证人陈湘所说的刘老,会不会指的是刘百万?小民让他从岳州搭便船返乡,与六爪龙的贼船遭遇时,是他要求小民不要与贼船交锋,甚至出面制止小民发射弩炮呢。”
  看审的人大哗,议论纷纷,而且有人大声咒骂。
  峰回路转,局面全部改观。
  “卑职记起了一件事。”南巡检站起大声说:“五天前刘、杨两家结亲,龙阳杨家当家人是绰号称分水犀的杨永盛,是个不怎么检点的江湖枭雄,证人陈湘所说的杨爷,很可能是他,这人虽未带案,但往来的人中,都是不三不四的江湖名人,极有可能交通匪类。”
  案情急转直下,知府大人脸色大变。
  “何推官。”知府大人抓起签牌:“速领人搜查曾、刘两家。南巡检,速率丁勇赶赴龙阳搜查杨家,限日落之前,行文至龙阳县会办。此案改日再审,嫌犯还押,原告及证人留置录供,退堂!”
  府城闹翻了天,谣言满天飞。
  一个时辰后,推官大人高坐在曾家的大厅上,宅院四周三步一冈,五步一哨。百十名丁勇和巡捕,在宅院各处穷搜赃物。
  先后呈上三批珍宝古董古画,经过曾家的内眷指证,皆不是曾家的财物,一口否认曾经见过这些东西,更不知为何出现在家中的。
  刘家也同时被丁勇包围,不等推官大人到达,已从地窖内起出不少珍宝,这些珍宝把刘百万吓傻了,指天誓日坚称从来不曾见过这些东西,反咬搜查的一口,指称是搜查人员故意栽赃的,但搜查时由刘忠带往地窖,搜出时有目共睹,反咬的证据太薄弱了。
  两家所搜出的物品一入府衙,与苦主的失物单一对照,果然有一半是脏物,另一半来路不明。
  曾三爷与刘百万皆被囚入大牢,曾刘两家受到严密的封锁。男女老少皆被分别监视看管,鬼哭神嚎。
  全城沸沸扬扬,谣言鹊起。
  第三天,南巡检狼狈而回,带去的二十名巡捕受伤五名,三名失踪。据南巡捕声称,当晚克期乘快舟抵达龙阳,至县衙投文,县衙只有三、五个当值的人,好不容易办妥手续,当地的巡检召集好人手,已经是二更未三更初了,而且显然人手不足,必须出动了勇民壮,那可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事,次日天没亮,兵发东关镇龙阁杨家,在城门内东大街等候开城门时,便受到一群蒙面人猝然偷袭,打了便爬城跳濠逃走。到了杨家,杨家已人去宅空,据左邻右舍供称,杨家在昨日入黑之前,人便陆续出东关走了。街坊的人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搜查的结果,杨宅只留下笨重的家具。鬼影具无,显然事先已走漏了风声。
  又过了三天,近午时分,在大堂开释的柳志柏,大踏步在南巡检的护送下走出衙门外,迎接他的,是大群欢呼的市民,爆竹声响澈云霄,他含着满目热泪,投入乃父母的怀中放声大哭,毕竟他还是个大孩子,从沉重冤屈与死亡之神手中逃得性命,他悲伤难忍自是情理中事。
  拜过祖先叩谢神恩之后,父子俩在书房中闭门密谈。
  “爹,那位帮助孩儿的田姓恩人。”他向乃父问:“到底是何来路?”
  “为父也感到奇怪,除了自称姓田之外,他什么都没说。”柳尚智苦笑:“只叫为父放心,一切听他安排。再就是要为父探监时。通知你在升堂时要说那些话。为父派去的十八个人,其实一无所获,却在开堂的前片刻,平空冒出八个证人,这位姓田的人,真是神通广大不可思议。”
  “姓田……”他低头目语:“姓田……晤!孩儿知道他是谁了。”
  “柏儿,是谁?”
  “这……孩儿还不敢确定。”他说:“孩儿要跑一趟橘洲,必有所获。爹,明天孩儿就走。”
  他想起了田倩倩,想起了周总管。依稀,倩倩温婉清丽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幻现。数天中,倩倩衣不解带照料他,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阳世,没有一个大闺女有勇气敢这样对待一个异性陌生人,除非他是白痴,不然该深深体会到倩倩所给予他的海样深情。
  他又想起青梅竹马的恋人刘玉秀,老天!好狠毒的女人!他不禁连打冷战,毛骨悚然。_
  三更天,夜静更深,他在自己的卧室中秉灯静坐,思路纷纭。
  窗外的院子里传出轻响,他像猎豹般跃下床穿靴。
  “玉秀,你不该这样对待我。”他坐在桌旁向窗外幽幽地说:“你不接受我的爱,我并没有勉强你.从小到大,我没在你面前说过一句重的话,我默默承受你刘家所给予我的屈辱,我……”
  窗户被推开了,玉秀一身劲装跳窗而入,来意不善。
  “我摆脱了监视的人。”玉秀寒着脸说:“我可没存心害你,昨天,我才从二哥口中,探出杨家陷害你的阴谋。柳志柏,你也够狠。”
  “你……”
  “你却是存心坑害我家的。”玉秀抢着说:“你那些证人,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栽的赃物更是恶毒……”
  “玉秀,请听我说……”
  “你该听我说。”玉秀霸道的老毛病丝毫不改:“就算杨家做得过份,你也不该如此绝请把我家也攀上。算你狠,一下子就击中了要害,想不到你一个平平庸庸,胆小怯懦的人,竟然工于心计,一网打尽了三家人。”
  “玉秀……”他急急分辨。”
  “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你赢了。”玉秀不让他分辨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我不是一个没有勇气认错或失败的人。今晚我来,可说是来求你的。”
  “玉秀,你说得太客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玉秀向地接近,令他心动的明媚笑容出现了:“志柏,我承认以往我看错了你,这次事故,证明了你的智慧、胆识、谋略、手段,都高人一等老谋深算。我相信你必定有能力设法让刘、曾两家脱罪,至少也该让我刘家得见天日。你我十余载青梅竹马……”
  “玉秀,请听我说。”他不想再提青梅竹马“这件事我无能为力,情势不是我的能力所能控制得了的……”
  “你拒绝我的请求了?”玉秀脸色又变,笑容消失得好快。“你策划报复周全缜密,当然也可以扭转情势……”
  “扭转情势之后,遭殃的必定是我,我……”
  “你不答应,今晚就得遭殃。”玉秀凶狠地说:“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也知道我的武功造诣,我随时可以要你死,不信立可分晓。”声落手扬,五颗寒星破空电射。
  他左手大袖一挥,破空的厉声乍起,寒星失踪。
  “五虎断魂钉!”他脸色大变:“中者无救,你这恶毒的女人!我的梦总算醒了,你真想要我的命。”
  玉秀大吃一惊,像是见了鬼,骇然惊呼:“你……你真是柳……柳志柏?你?你真是那……那位和我一起长大,一……一打架就……就躲避的柳二哥?”
  “千真万确。只是,我突然觉得你不认识我了。”
  “你……你为何以……以前那么怯懦?”
  “是家师教诲我的,他老人家说: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你师父是谁?”
  “二十年前,天下四大剑侠之一,南衡逸士乐公玉衡。”
  “你可恶!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大骗子……”玉秀激动地尖叫,手一抄拔出腰带所佩的匕首,发疯似的冲上,兜胸就是一记灵蛇吐信,手下绝情,毫无顾忌猛攻要害。
  他更快地左闪,右手伸出袖口,奇准地反扣住对方握匕的右手脉门向下一扭一按,玉秀尖叫一声向下挫伏在他脚下。
  “我不伤害你。”他将五枚晶亮的五虎断魂钉丢在玉秀的脚前,黯然长叹一声:“宁可你无情,下可我无义;毕竟我曾经爱了你十几年。”
  玉秀感到手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了,一蹦而起。
  “志柏……”她竭力狂呼:“柳二哥……”
  室中一切依旧,但柳志柏形影已杳。
  谯楼传来五更鼓声,室中灯光重现,柳志柏穿着停当,在桌上整理他要带往橘洲田家的礼物。他家境富裕,前往拜望田家,当然不能秀才人情纸一张,少不了携些不至于丢脸的礼物,一只拜匣,一只礼盒,都装得满满的,另加几匹上等苏绸,数幅苏绣。
  正在整理,蓦地似有所觉,停止包扎,举头瞥了明窗一眼,明窗是虚掩的,先前刘玉秀就是从这座明窗跳窗而入,窗外那座小院子,黑沉沉静悄悄难辨景物。
  他移开面前的礼物,挪过对面的茶盘。
  “进来坐。”他开始斟茶,“茶水尚温,喝一杯可以提神,希望尊驾此来并非怀有恶意,贴在厢房檐下那位朋友,也请入室一叙,在下是十分好客的。”
  窗外传出一声豪笑,窗门缓缓推开,两个人影飘入,脚下轻灵落地无声。
  “咦!怎么会是你两位?”他颇感意外:“你们好大的胆子,出没府城加入无人之境。请坐,你们来做什么?”
  是六爪龙和飞鱼范老七,两人居然穿了青绸长相,袍袂掖在腰带上,没带兵刃。
  “哈哈!小伙子,不要说话语中带刺,须知我老人家不吃你那一套。”六爪龙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笑吟吟地喝了一口:“上次叨扰了你一坛酒,意犹未尽,所以又来啦!”
  “你……你这厚脸皮的强盗……”
  “哈哈!先不要下逐客令骂人。”六爪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八百里的洞庭湖,做强盗的不止我一个,天下太平,百姓小民丰衣足食,那么,洞庭湖沿岸全是些快乐好客,安份守己的良民百姓。反之……”
  “你少给我说些歪理。”他笑了,替范老七也递上一杯茶,“生意人不谈国事,免动肝火。”
  “不谈国事,谈你我之间的恩怨是非,我六爪龙欠你一份情,我已经还清了。”
  “所以,你还想抢我的船?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还清的?嗯?皮厚。”
  “你之所以大摇大摆走出死囚牢,那是我的功劳。”
  “哦!”他恍然:“你,厉害。我十分感激,但是……你做得太过火大狠了,刘、曾两家……”
  “你还替他们叫屈?哼?”范老七冷笑着接口:“告诉你,他们是罪有应得,固然首先出绝户计毒主意的是分水犀杨永盛,他觊视刘百万的百万家财,与刘家结亲,杨家的势力就可以在府城生根。但刘百万不该太自私,他不该起意毁你柳家,让杨家取代你柳家的地位,他不但附和杨家的陷害阴谋,更拉拢曾家水下,事实上这恶毒的绝户计,真正的策划人是刘百万。只有你这蠢才,迷恋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玉秀,才坚信这是杨家的主谋。”
  “这……”他愣住了,他本来真以为刘家是被杨家所逼,而不得不出面陷害他的,杨家那些江湖枭雄的确不好惹。
  “这件事已算过去了。”六爪龙说:“提起来乏味,目前我有了困难,想找你助一臂之力。”
  “什么?你居然要我邦助你?”他几乎跳起来:“要让官府查出,我真的通匪,罪名可不是好玩的。你……你说吧!我得掂量自己有没有帮助你的力量。”
  “哈哈!我没看错你这小伙子。”六爪龙大笑:“我有几位好朋友,被一群江猢黑道高手围住,危在旦夕,如果你能……”
  “且慢!”他抢着说:“你那些朋友是湖匪吗?”
  “废话!”六爪尤撇撇嘴:“如果是我的贼伙,我会来请你帮助?洞庭三十二寨好汉,我六爪龙尊称第一,用得着你来替我打旗号?”
  “那就好,我信任你。”他豪爽地说:“我将尽全力,能否成功,你最好不要寄以奢望,因为我的经验不够,我只能向你保证我必定尽全力。现在,把情势告诉我。”
  “小兄弟,我服了你。”范老七欣然拍拍他的肩膀:“交上你这种朋友,我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帮助我,不是没有代价的。”六爪龙说;“记得你曾经向我说过,洞庭湖多养我们百十个人算不了什么,这话很有道理。所以,如果你成功了,洞庭湖必定没有我这条六爪龙,你成了洞庭湖湘阴以西湖面的保护神。”
  “真的?”他惊喜莫名:“我相信你是个一言九鼎的好汉,我先谢谢你,现在,把情势告诉我。”
  “情势是这样的……”六爪龙如此这般一一说了。
  天没亮,一叶扁舟驶离码头,但不是入湖,而是溯江上航。四名桨夫挂桨以待,因为目前仍可扬帆急驶。
  府城到桃源县有八十里,轻舟仅花一个半时辰,其快有如奔马。柳志柏亲自控舟,一手操帆一手掌舵。
  舟越县城继续上航二十余里,钻入江北岸的一处林深叶茂的小河湾,四支长桨急动,船驶抵一座小山下。江南岸是桃花溪口,有桃源八景之一的白马雪涛,再上航数里是桃源山,也就是陶潜桃花源记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所在地。
  他命船夫将船藏在芦苇内,独自登岸隐入茂草中。他仍穿着长衫。但袍袂已掖在腰带上,手中握了一把连鞘长剑,披荆排草急走。这里,他不算陌生,小山土名叫望瀑岭,可隐约看到对岸白马山下的雪瀑。山西南角有一座俯视江流的仰云山庄,那是江湖朋友闻名色变的可怕所在,武林邪道至尊,宇内三剑圣之一、武陵狂客黄一元的家。他避开山庄前的码头,从庄后偷渡,登上后山,悄然下攀从后庄接近。
  山庄有三十余座楼房,四面建了碉楼,任何船只接近山下,警哨皆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料到有人舍易趋难,多绕十余里从后山入侵。
  已经是午牌时分.碉咯突然传出牛角的长鸣,一艘单桅八桨快船出现在下游三里左右的江面,桅上没张帆,仅升起一面朱红的三角旗。
  片刻,山庄外面的广场,二十余名黑衣人出现在通向码头的石级顶端。石级约有百二十级左右,下面便是可泊舟二十艘的码头,泊了十二艘大小船只,是山庄的船。
  快船终于靠上了码头,八名黑衣人迎接来客,上面宏大的庄门外,也出来了一群衣着华丽的人,站在石级顶端迎接客人。为首的人年约半百,粗眉大眼虬须如戟,是山庄的主人武陵狂客黄一元,右面,是衣冠楚楚的杨仁。
  来客有六名之多,神气地在迎客的黑衣人引领下,拾级而上,登上广场,主人欣然大笑迎客。
  “永盛兄,欢迎光临。”武陵狂客抱拳迎客:“老兄晚来了将近一个时辰,有什么事耽搁了?”
  客人是龙阳杨家的主人,分水犀杨永盛,杨仁的父亲。
  “庄主久等了,兄弟万分抱歉。”分水犀苦笑行礼:“通缉兄弟的文书早已送达贵县,江防营的哨船往来不绝,不得不小心提防,所以来晚了。柳家那些混帐东西,可把兄弟坑惨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永盛兄.放心啦!一切有兄弟替你作主。”武陵狂客傲然地说:“有话到庄里再说,请。”
  杨仁上前与乃父相见,主客双方客气一番,主人抬手肃客进庄,客人自然客气地相让,最后双方同时举步,并肩往百余步外的庄门走。
  “咦!那是什么人?”一名黑衣人突然惊呼。
  庄门的石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背手而立状极悠闲,而把守庄门的两个黑衣人,却踪迹不见。
  “咦!”武陵狂客讶然轻呼,惑然止步。所有的人,都随之停步,不胜惊讶。
  “是他!柳志柏。”杨仁总算着清了,愤怒地大叫:“这该死的小畜生是怎样来的?”
  “黄庄主,贵庄风水真旺,前龙蟠,后虎踞。庄名仰云,势却主宰风云,大气磅礴。”柳志柏一面朗声说,一面拾级而下:“这地方确是人间胜境,另一世外桃源,毁掉了实在可惜。要建这座山庄非常非常的不易,要毁灭却不费吹灰之力。在下可以在片刻之间,保证让这座山庄烟消云灭,在世间消失。”
  杨仁不等主人有何举动,发疯似向前飞跃而进。后面,众人不待下令,赶忙急步跟进。
  百十步三五起落便已接近,杨仁冲势未减,蓦地怒吼:“小畜生,我要将你化骨扬灰!呔!”
  吼声刚落,人已狂怒地抢近,掌如开山巨斧,劈向柳志柏的左肩颈,掌出风雷惧发,力道如山。
  柳志柏左手仍背在背后,将剑掩藏得好好地,一拉马步,右掌闪电似的拂出,卟一声拍偏了劈来的巨掌,反手便抽,啪一声暴响,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杨仁的右颊上。
  杨仁吃够了苦头,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踉跄退了四步,几乎摔倒。
  “不不知自爱。”柳志柏冷冷地说。
  “我要毙了你!”晕头转向的杨仁狂怒地尖叫,接着双手齐动,电虹接二连三破空而飞,一口气连发十二把六寸银缨小飞刀,在护腰刀插内的飞刀全部射完,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飞刀的发射完全出乎本能的反应,反正对方不倒,就不会停止发射。
  对方仍然未倒。
  皮护腰内已经没有飞刀,杨仁怔了一怔,然后快速地拔取袖内护臂套内的飞刀,每一臂套内藏有三把。
  柳志柏屹立如山,双脚张与肩宽,左手背着,右手曲肘掌护中宫,那些快如电闪的飞刀近身约三尺左右时,必定突然缓慢下来,再目落在他手中,他接一把便丢一把,眨眼间,脚前堆积了十二把带有银缨的晶芒耀目小飞刀。
  又射来三把,但这次他不将接来的刀丢弃,三把飞刀皆收在他的巨掌内。
  杨仁大骇,呆了一呆,猛一咬牙,左手又去扳右手臂套内暗藏的另三把。
  “贤侄,不要再拔飞刀了。”武陵狂客大喝,声如沉雷:“你即使有力气发射一万把飞刀,也毫无用处。”
  杨仁僵住了,当然,也完全清醒了。
  “黄庄主,你最好叫杨家的人滚蛋。”柳志柏丢下三把飞刀说:“阁下的人在府衙的公堂旁听,该见识过在下对付六爪龙的弩炮。对付阁下的山庄,在下另有更霸道、威力更猛烈千百倍的军器,片刻间保证可以把贵山庄夷成瓦砾场,信不信由你,你最好是相信。”
  “好家伙!你打到我仰云山庄来了。”武陵狂客火冒三千丈怪叫:“就算你把老夫的山庄化为白地,老夫也要毙了你,目下你赤手空拳,决不可能在这时用军器行凶。”
  “毁你的山庄,那是以后的事。”柳志柏亮出连鞘长剑,“听说你是宇内三剑圣之一,武陵论剑术,无出你右。在下年仅弱冠,从来不曾用剑与人拼搏,所以想见识见识阁下的剑术,看是否浪的虚名……唔!在下说错了,在下曾经用剑对付张四师的斩魂诛魄一刀。”
  “是你杀了他的?”武陵狂客问,身躯抖动了一下。
  “他的妖法十分霸道,鬼府神兵再加上五行遁术,以及摄魂驱煞元神附刀大法,足以将地行仙送下九幽地狱。在下不得不杀他与世除害。”他拔剑出鞘,呼口气向前一挥,虎目中突然出现慑人心魄的异光,平凡的长剑剑身突然焕发熠熠光华,日光下,剑身朦胧渐渐隐没,仅可看到奇异的刺目光华:“现在,黄庄主,请赐教。请制止你那些手下,千万不要妄想抽冷子递剑,在下不希望多造手孽,不要让他们枉送性命。”
  他的话白说了,没有人敢冒失地上前,三十余名高手,皆被他剑上所发的异象惊得毛骨悚然,惊恐的悚然后退。他所说杀了张四师的话,早已令这些自命英雄的亡命心惊胆落了。武朋友以亡命自居,敢杀敢拼,为名为气,敢无畏地向高手名宿挑战拼命,但要他们与会法术的人叫阵他们不但不敢,也不屑自贬身价,因为胜之不武,而倒霉的机会却多,湘西湘南四条河水的木排,下放至汉阳集中。有些甚至远放至扬州镇江,在这些水路水旱码头中,敢与排帮的人正面冲突的英雄好汉,数不出几个来,提起那些能杀人于千百里外的排头,莫不心惊胆跳避之唯恐不及。分水犀是知道内情的老江湖,所以更比别人害怕,乘武陵狂客与柳志柏打交道的机会,拉了心胆俱寒的杨仁,与手下的五位随从,退得远远地,甚至想不告而别溜之大吉。武陵狂客是土生土长的人,当然更清楚排帮的一切。
  “你……你也会法术?”武陵狂客心怯了:“你刚才接飞刀就是用法术。看,你的剑上有鬼。”
  “奇怪。”柳志柏说:“你是剑术名家,居然不知道以神御剑。你放心,在下不会毁你的剑,让你尽量施展。”
  “你……”武陵狂客的勇气几乎完全丧失了。
  “你把在府城用诡计以迷药擒来的六个人交给在下带走。”柳志柏声色俱厉:“在下不为已甚,再就是远远地离开那个什么分水犀姓杨的,才能保全你的基业。官府对抄你们这种人的家,是极有兴趣的,你还来得及自救。”
  武陵狂客一咬牙,手按上了剑把。
  院门涌出一群男女,那位颇有几分高贵风华的中年妇人说:“老伴,帮助杨家在府城建势力范围,对仰云山庄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断送了我们的出路,你这样做聪明吗?”
  武陵狂客扭头一看,心凉了一半,杨家的人,远远地站在石级前端,显然有看风色不对便问下逃走的企图。
  杨家的人移动了,急急向下面的码头急奔。
  “人交给你。”武陵狂客转向柳志柏:“你最好不要再来,老夫不欢迎你。”
  “黄庄主,你最好不要让在下再来。”他的剑身开始显现:“而且你得设法克制自己,不要让在下有来的借口。当然,你我毕竟是近邻,有空光临寒舍,当扫径以待。”
  那一群男女中.就有田倩倩姑娘、侍女梅香、奶娘吴妈、周守礼总管、和两位随从。
  庄主夫妇领山庄的男女,亲到后庄送他们动身,敌意全消,武陵狂客不是输不起的人。
  小舟开始发航,柳志柏向与他并坐在船尾的倩倩说:“六爪龙说被诱擒的人是他的朋友,我没想到会是你们。倩倩,告诉我,你与六爪……”
  “那是我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贺寿是我爹的化名,爹的真正身份是橘洲田家的主人田允文。”
  “什么?”他大吃一惊:“你……你你……”
  “我是强盗的女儿。”倩倩将娇躯偎近他,温柔地低语:“当然,从此之后不是了。”
  “哦!你爹能洗手,我替你高兴。”他苦笑。
  “你不会鄙视找吧?”
  “怎么会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瞒你说,我和你爹很谈得来,我觉得他那股玩世不恭的豪气很合我的胃口。”
  “那天晚上,你和他喝了一坛酒。”
  “说来也真荒谬绝伦。”他讪讪一笑:“你爹那股赖劲,的确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不知怎地,那时我就没想到他是个可怕的强盗头头,更没把他看成死仇大敌,怪!”
  “爹会设法洗脱刘曾两家的罪名,只要把赃物送府城各仕绅,保证满城风雨,甚至也塞一包在知府大人的官舍内,连知府都通匪,官司怎么打?”倩倩微笑着盯着他:“冲玉秀姑娘份上,爹答应成全你们,爱屋及乌,她毕竟是你青梅竹马的爱侣。今后,不怕刘百万拒绝你的求亲……”
  “算了吧!”他摇头苦笑:“一想到她用五虎断魂钉杀我,我就心惊胆跳毛骨悚然。倩倩,我已经找到所爱的人了。”
  “哦!谁?”倩倩变色问。
  “你。”他伸手挽住倩倩的肩膀,挽得紧紧的。
  小舟扬帆飞驶,桃源码头在望。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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