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擒贼擒王

祸隐机伏

  他站在独秀山与分龙岭之间的山脊上,仰天吸入一口长气,闭上双目,整个人似乎僵化了,身上每一条肌肉,都静止松驰像是失去了活力。久久,久久,方重新开始呼吸,但仍然没有“活”的迹象,像个死人,只是死人多口气而已。
  东方出现了朝霞,已可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满山都是新绿的树林,野草一片鲜绿,野花一团团一簇簇。他呼吸着浓浓的、清新的春的气息。好一个难犁清明好天气,与往年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恼人时节完全不同。
  这里真是永远安眠的好地方。背后,是挺然杰出的独秀山,和石如层楼岩洞深邃的桑山。前面,是气魄浑雄的分龙岭,向左右伸出两条巨臂,东面是大龙诸峰,西南是大雄、太平诸岸,站在高处,几乎乎可以看到五十里外银光如带的大江。天柱山南脉在此地分龙,形势之雄自在意中。回望高入云表、郁郁苍苍、连峰接岫的天柱诸峰,更感造物主的神奇浩瀚。人能够在此地安息,如果在天之灵有知,亦将永无遗憾。
  朝阳上升之前,他已练完每天必练的功课。
  他抬起放在草中的佩剑,徐徐整衣。青袍的腰带系妥,结好原已披散的长发,草草挽了一个懒人髻。年青的面孔,开始回复正常的气色,脸庞呈现健康的肉红,行道江湖将近八寒暑,但岁月并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的遗痕,依然显得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八年,在他的感觉中,已经够漫长了,过去的那一串刀光剑影的岁月,进出生死之门的惊险历程,目前,他联想都懒得去想。十八岁出道,他逐渐成熟了,成熟才能使他了解人间冷暖,成熟才使他看破了生老病死的无常世情,那不是他的错。
  每年清明,他都会来到此地,祭扫他已仙逝十年的父母坟墓,和教养他成人,飞升坐华的恩师成道遗蜕,那怕是身在万里穷荒,他都要赶在清明的这一天到达,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分龙岭下,地名叫上溪口村,三四十户人家,有一大半是种山的殷实农户。目前,他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在江湖流连忘返;所以,他无牵无挂。
  这里是他吴家四代祖先的墓园,共有九座大坟。右首,另以巨石堆起一座假山,里面安放着他恩师的羽化遗蜕,修道人不需要黄土长埋。
  祭过祖,祭过恩师,他的思路,随着袅袅香烟,飘入云天深处,飘入渺渺虚无。他在想:人是多么渺茫哪!生,短短的百十年;死,黄土一坯。不管是圣贤或不肖,生是一样的;死,也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过宿命轮回。
  红日已升上东山头,山风带来一阵阵凉意。他收拾好祭品,纳入那两尺宽的提篮,走出墓园口,转身深沉地注视冷清的墓园。
  他知道,他得走了,走向他选择的道路,走向不可测的茫茫天涯。明年清明,他能否再回头整修这寂寞的墓园?恐怕只有天晓得。也许,他自己的尸骨已不知化在那一片黄土中,喂饱了那些蛆虫。
  他终于走了,随之而来的无端感慨已抖落在墓园,坚定的步伐,代表了他向前迈进的豪迈心情。到了岭下,上溪口村在望。从散乱的起伏茅舍中,他已可清晰地看到位于村东,傍着溪流,一连三进外有大院的土瓦室,那就是他的家。
  相距三四里,他突然看到树林映掩中,前院的防兽墙外有异物一闪而没。
  突然,他站住了,缓缓地放下了提篮,庄严地肃立,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得冷森、威严,双目冷电四射,常身散发出异样的危险气息。
  他解下佩剑,改插在腰带内,挽起袍袂掖在腰带上,捞起衣袖,检查左右两具护臂套。每一具臂套外,各有六枚体型表面无异。但光线反射呈折向扭曲的四寸柳叶刀,不但可保护手臂,取出也十分容易灵活。这就是他江湖绰号的由来:邪剑幻刀。
  邪剑幻刀吴玄,江湖上最剽悍、最莫测、最难缠的年轻高手。不论黑白道名人,皆对他存有三五分戒心;除非这人立身行事真的无怍无愧。
  他出现在村口的大树下,前面是一条跨越溪流的小木桥,站在桥头,可看到半里外他家的前院。
  大树下,坐着一位老态龙钟,一条腿不良于行的白发老人。这种年岁的人,可说已入土大半,早晚会入土与泉下的亲朋们聚会,不上山祭祖是可以原谅的,反正不久就可以躺在那里面永远安息了。
  “三伯公。”他提高嗓门,似乎认定老公公是聋子:“明年,小玄再回来向人老人家请安。”
  “哦!小玄。”老公公眯着老眼笑说:“这就走了吗?明年,也许你见不到我了。”
  “放心,三伯公,小玄可以保证,你老人家一定可以尝到,小玄从南京带回来孝敬你老人家的美味点心。”
  “呵呵呵!但愿如此。”
  “小玄走了,祝福你老人家寿比南山。”
  “谢谢你。走吧!趁着年轻。像我,想走也走不动啦!好走。”
  他走了,大踏步越过小桥,头也不回地扬长去远。
  不久,八个男女老少沿小径狂追。
  领先的花甲老人生了一张三角脸,雷公嘴,鼠须稀疏,鹰目冷电闪烁。腰带上,插了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剑,还吊着一捆天蚕丝混绞的九合蛟丝带三爪钩长索。
  八个人,每人都有一捆这种刀砍不断的怪索。
  “这家伙该死!”花甲老人一面急奔一面咒骂:“没料到他祭完祖不返家迳自走了,咱们白等了半天,失去了大好机会。该死的!”
  “陈老。”后面的一个瘦长中年人说:“会不会是他发现了我们,所以逃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陈老肯定地说:“这种时候,谁也不会料到有人侵入屋中布埋伏等他。”
  “恐怕追不上了。”
  “废话!他走路,平常脚程能走多远?我们是赶,至少比他快五倍。”
  “陈老,追上他也没有设伏狙击的机会了。”
  “只要咱们先看到他,就可以绕到前面找地方设伏布阵,这就是老夫先派李家兄弟加快赶去的缘故。”
  “陈老,兄弟总觉得有点不妥,风险太大。”
  “你少废话好不好?要怕,你可以不必跟来。”陈老不悦地说。
  小径在丛山里蜿蜒南行,通向安庆府城,沿途村落稀少,人烟罕见,飞禽走兽满山满谷,见人不惊。
  一阵好赶,小径一折,树林已尽,前面出现一处平坦的茅草山坡,小径绕坡西而过,径西是清澈的水溪流。
  “哎呀!”前面的陈老突然惊呼,身形倏止。
  后面的七男女刹不住势,几乎撞成一团。
  路有的小树下,躺着两个劲装中年人,佩剑和百宝囊位置依旧,可知并不曾发生斗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干,双目睁得大大地,瞳仁已散。
  任何人也可以看出,这两位仁兄已经死了,死去片刻而已,尸体尚温。
  “李家兄弟完了!”陈老抽口凉气说。
  前面,突然传来了悦耳的歌声:“十年湖海泛舟,几多愁?白发青灯今夜,不宜秋……”
  陈老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在歌声中疾冲而出,到了平坡下。
  草坡中间,鬼魅似的升起邪剑幻刀修长的身影,歌声已止,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阴森的煞气充溢在天宇下,远在百步外的八男女,依然感觉到煞气的无边压力。
  陈老举手一挥,咬牙切齿向他接近。
  七男女左右一分,缓缓上围,一面徐进,一面解下那捆有三爪铁钩的怪索。
  他屹立如山,星目炯炯目迎围来的八男女。
  八男女脚上渐快,两翼更是加紧伸张。终于,四面合围,八个人形成一个四丈方圆的圆阵。
  八只三爪钧开始旋转,索逐渐加长。
  陈老站在正北,轻旋着三爪钩,咬牙切齿地说:“吴小狗,你冷血地偷袭,杀死了李家昆仲。”
  他森然卓立,像个石人。
  绳索破风声渐紧,八只铁爪愈旋愈急。
  只要一声令下,八只铁爪便会八方齐聚,即使不被铁爪抓中,八根怪索缠绕紧勒之下,必可将他捆住、拖倒,万难躲避。
  “小狗,你知道咱们要来?”陈老咬牙问。
  “你们不是来了吗?”他淡淡一笑说。
  “一定有人事先通风报信。”
  “要有,一定是你们的人。”
  “果然有内奸。”陈老切齿大恨:“你仍然落在老夫手上了。”
  “你以为在下没有把握杀死你们,会愚蠢得在此地等你们慢吞吞合围吗?”他的脸色更阴森了:“狂剑双李死前,已招出你阁下在舍下的院门外,布下捆索大阵偷袭,所以在下引你们来到空旷处,让你们全力旋展,以免死不瞑目。如果你花了三年工夫,向索仙潘萍姑订制的九合天蚕索没有用武之地,死了怎肯甘心?发动吧,在下等着你呢?”
  陈老的确有点心中发毛,对方如果没有把握,怎会愚蠢得等待强敌合围?想发令不无顾忌。主要的是,主动已失,心中发虚,信心一失便行事迟疑难决。
  “有一件事,在下必须纠正你的错误。”他继续说:“吴某一生中,行事光明正大,卑视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行道江湖八载,江湖同道可为吴某作见证。狂剑双李是正大光明被杀死的,在下让他俩从身后猝然发起偷袭,然后面对面用双手杀死他们。你们在舍下埋伏准备偷袭,在下有以牙还牙杀死你们的充分理由,可惜在下对偷袭毫无兴趣,不然这条路上,将会陆续出现你们的尸体,不可能有机会合作你们的天罗大阵了。”
  “这里也必须摆平你的尸体。”陈老凶狠地说。
  “我不是一个残忍好杀的人,仍愿给你一次机会。”他心平气和地说:“大天星砦主追魂一剑陈韬辈高位尊,名列黑道八豪的第三豪,而且坐三望二,所做的伤天害理勾当数不胜数,满手血腥天人共愤。可是,我邪剑幻刀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机会目击你的罪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不该在吴某行径贵地时,做贼心虚派人暗算在下,暗算失败再群起而攻,必欲将吴某置之死地而后甘心,吴某不得不击杀你两位拜弟,剑毙贵砦八虎将,在公平决斗下,杀死阁下的内兄。冤仇宜解不宜结,在下三年来知道你志切复仇,召集友好图谋日亟,派人遍布天下侦查在下的举动,无时不在作暗袭谋杀的打算,但在下并不介意。今天,你追到舍下来了,按理我不会放你一条生路,可是我仍愿给你一次机会。阁下,带着你的好朋友走吧,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八个人想将吴某置之死地,老实说,绝对办不到。”
  “老夫花了三年工夫,才查出你的行踪惯例,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何必呢?阁下,你已经失败了一半,难道还分辩不出情势对你不利吗?”
  “八比—……”
  “阁下,在下在刹那间,保证可以用幻刀杀死你们一半人。如果你们几根难以控制如意的绳索,就可以将吴某置之死地,我邪剑幻刀那能活到现在?走吧,还来得及。”
  “今天不杀死你,老夫……”
  “好吧,生死由命,谁强谁活。”他的脸色又变得阴森可怖:“你发动吧!在劫者难逃。请小心在下的幻刀,对付群殴,在下是从不悲天悯人的,准备了。”
  他双手一错,徐徐拉开马步,神目炯炯冷电如炬,杀气勃发,似乎整个人被浓厚的杀气所笼罩,目光所及处,杀气强大的压力随之光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幻刀,只看到他一双大手空无一物。
  八只铁爪愈转愈急,八个男女开始移位。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他沉声说:“我不希望做你们的埋尸人。”
  一声沉叱,双方同时发动。
  八只三爪铁钩从八方同时飞出,交织成网向中间集中,破空厉啸令人闻之头皮发炸,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是猛虎,也会被缠住拖翻。
  他不是猛虎,而是可怕的武林高手。
  就在八只铁爪飞起的同时,他那淡淡的快速身影向北飞射,快得令人目眩,有如鬼魅幻影。
  而两道几乎肉眼难辨的小小电芒,分向左右前方一闪而逝。
  铁爪还没有在中心汇合。青影已透围而出,快得骇人听闻。
  “嗯……”闷叫声先一刹那传出。
  八根怪索在中间相互缠成一团。
  惊呼声乍起乍隐,人影倏止。
  “砰!砰!”两个人丢掉收不回来的怪索,号叫着摔倒在草丛中挣命。
  北面那位年约四十上下的蓝衣妇人,被自己的怪索缠住身躯五六匝,连双手都被捆实,被吴玄抓住索钩,踏住咽喉踩在脚下,双目发出骇极惊怖的光芒,像是失了魂,本来相当明亮的媚目,睁得大大地不再可爱了。
  只要他用一分劲,一定可以踏破妇人的咽喉。
  “我在想,该怎样处死你们这些想杀我的人。”他盯着脸色灰败,不知如何是好的追魂一剑陈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我邪剑幻刀不是大慈大悲的人。”
  他脸上有愤怒和残忍的表情。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追魂一剑的恶毒阴谋,或者武艺差劲功力不足,只要被一根怪索所缠住,后果不问可知,难怪他愤火中烧。
  有人丢下索开溜,起初是一个,然后又是两个,三个人先后丢索撒腿便跑,急似漏网之鱼。这些都是聪明人,看出凶兆便溜之大吉。
  只剩下追魂一剑,和一个年约半百的虬须大汉。
  “饶我!”他脚下的蓝衣妇人失魂般狂叫。
  他收回脚,冷然注视着脚下战栗的女人。
  “我……我退出江……江湖……”女人语不成声,在他冷然的注视下魂飞魄散。
  他丢掉抓住的索和钩,挥手示意要女人快走。蓝衣妇人这才敢滚动身躯,松解缠身的怪索,狼狈地爬起,连衫裙也无暇整理,失魂般撒腿便跑。
  追魂一剑心向下沉,一咬牙,丢掉怪索,一步步向他接近。
  “有种你就不用飞刀,与老夫剑上判生死。”追魂一剑凄厉地大叫:“我天星砦被你一闹,几乎在江湖除名,老夫与你恨比天高,势不两立,你我两人中,只许一个人活在世间,你敢不敢公平决斗?”
  “在下也有同感。”他冷静地说:“你不死,以后会搞出更卑鄙的阴谋来计算我,不如早些了断,一劳永逸,在下接受你的挑战。”
  “不用飞刀?”
  “不用飞刀。在下言也如山。”
  “铮!”追魂一剑拔剑出鞘。
  虬须大汉急步上前,按住了追魂一剑的手。
  “陈老哥。”虬须大汉诚恳地说:“五年前五虎岭三星七宿大决斗,一代剑豪神剑许亮逞强排解,几乎送年老命,身中三剑命在顷刻,这小子突然光临,不但救神剑许亮于生死须夷间,且在片刻间击溃七宿剑阵,三招慑服三星,大决斗无疾而终烟消云散。陈老哥,与他决斗毫无希望,咱们走吧!咱们受伤的人必须及早救治哪!”
  “不!”追魂一剑发疯似的狂叫。“我要和他拼命,不是他就是我,杀!”
  号叫声中,老家伙突然疾冲击上,剑发似奔雷,出其不意运全力以绝招抢攻。
  “铮!”一声暴响,但见电光一闪,吴玄以不可思议的快速手法拔剑出鞘,泰然封出一剑。
  火星飞溅中,剑鸣震耳,追魂一剑连人带剑被震得侧飘八尺,空门大开。
  吴玄神奇地出现在一侧,剑尖点在追魂一剑的右腮下,如果轻轻一送,锋利的剑尖便可深入颈喉。
  “这叫公平决斗吗?”吴玄语气奇冷:“你也算是一代高手名宿,难道只学到猝然袭击?我想,你追魂一剑的绰号,是这样得来的。”
  “老夫已……已经亮剑,你……你不拔剑不……不是我的错……”
  “无耻!”他咒骂:“丢剑!”
  “老夫死时手中必须有剑。”追魂一剑顽强地说。
  电芒疾闪,噗一声响,剑拍中追魂一剑的右手腕脉,力道恰到好处。
  追魂一剑握不住剑,噗一声长剑脱手堕地。
  他的剑尖,重新点在追魂一剑的右腮下。
  “我有充足的理由杀你。”他阴森森地说:“对付你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江湖枭雄,杀你是便宜了你。”
  “你……”
  “废了你比杀你妙多了。杀你污我之剑,让别人找你讨债……”
  话未完,他信手将剑一丢,噗一声响,追魂一剑右肋挨了一记重拳。
  不等追魂一剑身形稳下,拳掌像狂风暴雨般光临,最后一掌劈在脊柱上。追魂一剑狂号一声,倒在地上叫嚎。
  虬须大汉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眼睁睁看着追魂一剑挨揍。
  他的剑,就丢在虬须大汉的脚下,亮晶晶的剑身,映着阳光冷电四射,寒气森森。
  虬须大汉就是不敢拾剑,虽则他的背部正暴露在大汉面前。
  他站正身躯,瞥了躺在草中呻吟的追魂一剑一眼,缓缓转身,向虬须大汉走去。
  虬须大汉徐徐后退,退出丈外。
  他从容拾回剑归鞘,目光冷森森落在大汉身上。
  “在下不会上你的当。”虬须大汉沉着地说:“在下抬剑或者拔剑的手法,决没有你的幻刀快。”
  他淡淡一笑,走向被幻刀击倒的两个人,取回飞刀,拾回自己盛祭品的提篮,扬长而去。
  回到分龙岭下的家,他感到意兴阑珊,无端的寂寞爬上心头。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第三天,他带了包裹,离开这四处积尘的家,重新踏入莽莽红尘走天涯。
  在府城逗留了三天,打听出追魂一剑曾在府城的客店治脊伤,以后乘船走了,同行的只有一个虬须大汉。江湖寻仇报复的事平常得很,因此,他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事情过去了就算啦。
  随着追魂一剑乘船离城的人,并不止一个虬须大汉。船是临时雇请的小客舟,但上航一个时辰后,绕泊一处江湾,与一艘神秘小舟会合,小舟上有四个男女,接过行动不便的追魂一剑与虬须大汉,立即上航。
  第三天近午时分,舟泊九江府东南的女儿港大姑塘。
  这是鄱阳湖口的有名渔港,不但是渔货的集散地,也是土产的转运站,却甚少旅客上下,进出的人,大多数是商贾与粗豪的吃水饭人物。
  船靠上港南端的小山脚下,这一带人迹稀少,四名大汉抬着一张大环椅,椅内坐着腰挺不直的追魂一剑。虬须大汉独自走在前面领路,沿小径走向山脚下的一座有亭园之胜的大宅。
  大宅静悄悄,冷清清不见人踪。远客到达,敲了好半天门,许久许久,大院门方吱呀呀拉开,一位半死不活的老门子当门而立,有气无力地眯着老眼问:“谁呀?有事吗?”
  虬须大汉淡淡一笑,左手提至胸前,掌向外一翻,扣食中二指伸屈二次,放下手说:“走累了,借贵宅歇歇脚,讨碗水喝不知可否方便一二?”
  老门子仍然堵在院门中间,仍是那要死不活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歇歇脚无妨,要水嘛,自己来,院子里有水井,至于吃食,你们自己张罗。”
  “贵主人在吗?”
  “在不在不久便可分晓。”
  虬须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拜帖,递过说。“相烦通报,具帖人专程拜候”
  帖上的具名是天星砦主陈韬。老门子一怔,老眉一轩,瞥了不远处坐在大环椅内的追魂一剑一眼,眼中有疑云,说声请稍候,匆匆入内走了。
  天星砦主追魂一剑陈韬,江湖朋友耳熟能详,武林地位高高在上,今天坐在椅内让人抬着走,的确令人莫测高深,难怪老门子眼中有疑云。
  不久,大厅中宅主人与来客会晤。主人是个年约半百出头,一脸朴实像的青袍中年人,先是客套一番,主人并未通名,仅同虬须大汉替主人引见追魂一剑,然后与大汉告罪相偕进入内院,片刻方重行出厅。
  主人回座后,干咳了两声,向追魂一剑笑笑说:“陈砦主,田老兄已将砦主的事概略地向在下解说了。在下与田老兄早年曾有生意上的往来,可说小有交情,既然他老兄介绍砦主前来,在下只好为砦主尽力。砦主寻找邪剑幻刀三年之久,这件事已经不算是秘密,在下早有风闻,没料到会是如此结果,遗憾之至。在下用不着说客套话,请教砦主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老弟台何不明告?”追魂一剑说:“当然,如果没有困难,陈某也不会接受田兄弟的建议前来拜托老弟台。隔行如隔山,陈某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否对老弟台的困难,或者老弟台是否无力接受陈某的委托。”
  “这不是有否力量接受的问题。”宅主人似笑非笑地说:“而是严重影响到砦主日后的处境,在下不能不预先提出警告。”
  “老弟台的意思是……”
  “这种买卖,通常是话不传六耳。”宅主人瞥了四大汉一眼:“固然田兄可算是当事人,但……好了,万一有一丝风声传出,早晚会有人找上砦主的,邪剑幻刀的朋友,都是了不起的老江湖,砦主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这点老弟请放心,陈某已成了一个废人,返家之后,天星砦将不再存在,江湖上将没有我这号人物。而且,我这些弟兄……”追魂一剑指指身后的四大汉:“都是忠心耿耿,永远追随在陈某身边的心腹,决不可能有风声传出。假使真的传出了,决不是从陈某这一面传出去的。”
  “好吧,既然砦主深具自信,在下就不再顾忌了。”宅主人淡淡一笑:“在下这一面,是决不会有风声传出的,三十年信誉保证。当然,在下不否认在这漫长的三十年内,本会确也有几次失败的前例,但失败尽管失败,却从来没有因此而累及委托人的不良纪录,这点陈砦主想必心里明白。所以,假使风声外传,绝对不是本会的责任。”
  “咱们双方的意见并不相左。”
  “对。”宅主人说:“该说是双方已获谅解。”
  “那么,何时可与贵会主事人……”
  “不必了。”宅主人一口回绝:“在下可以作主。本会的主事人从不与顾客当在打交道。砦主只要把七成订金送到,咱们的买卖约定立即生效。”
  “好。陈某半月内当派人送到……”
  “这件事在下要与田兄协商。送到此地,砦主是找不到人的。本会办事有极周全的计划准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了事的。”
  “那就一切委由田老弟主事了。”
  “有关期限方面,在下得事先申明。”宅主人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操之过急,急必坏事,必须妥善安排。因此,砦主须听由敝方订期限。”
  “那是当然。”
  “好,砦主可以走了,今后行动,砦主可由田兄处获得一切消息。”
  “兄弟是否留下?”虬须大汉田兄问。
  “别说外行话了。”宅主人笑笑:“田兄必须留在砦主身边,自有人与田兄联络。”
  “但兄弟与陈老哥的行踪……”
  “从现在起,你们的行踪全在敞方的耳目所及处。呵呵!别忘了与你们打交道的人,是享誉江湖三十年的修罗会。田兄,你们走吧。”
  船驶向九江,舟中,虬须大汉田兄向追魂一剑说:“陈老哥,你真打算封闭天星砦?”
  “是的。”追魂一剑肯定地说。
  “有此必要吗?”
  “是的。田兄弟,难道你没看出来?如果我不这样说,我这四位弟兄恐怕出不了那家鬼宅,那句话不传六耳说来毫无凶兆不带火气,却杀机炽盛令人心寒。田兄弟,那位仁兄到底是何来路?”
  “我也不知道,上次兄弟与他见面时,只知道他自称姓严,其他一切如谜。”
  “他在修罗会的地位……”
  “不知道,好像是三流掮客,负责接买卖的外围跑腿的人,恐怕他从来没有见过修罗会的当家人物。你老要求与主事人当面协商,犯了他们的忌讳,那是不可能的。”
  “你认为他们真能掌握咱们的行踪?”
  “陈老哥,兄弟深信不疑,恐怕咱们前后的船只,最少有两艘就是他们的。不要妄想试试他们的实力,不会有好处的,咱们不信任他,他同样不信任我们,谁敢保证他们不将咱们看成探修罗会底细的人?只要他们一生疑,不但交易取消,说不定咱们还有天大的麻烦呢。”田兄慎重地说,已看出追魂一剑存有试试修罗会实力的念头。
  “你想他们会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据兄弟所知,三十来来,从没听说过有人知道修罗会的底细,没有人能见过修罗会重要的人物。是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最隐密的刺客集团,从没听说过有人捉到了该会的的刺客。江湖上有不少高手名宿神秘失踪,恐怕都与修罗会有关。”
  “你猜,他们会狮子大开口吗?”
  “大概会的,吴小狗的身价的确太高了。”
  “数目大概要多少?”
  “恐怕不会少于五千两。”
  “哦!要三个人才能挑五千两银子,但我花得心甘。”追魂一剑咬牙切齿地说:“十个人挑我也愿意,我早该与修罗会打交道的。”
  “陈老哥,没有门路,你不可能找到他们的。”田兄说:“你老哥与吴小辈结怨的事,江湖朋友耳熟能详,他们不需多费工夫去查证,因此,成交之期不会太久,老哥你筹款的时间相当急迫,迟了须防有变。顺便提醒你,他们只要金银,不要珍宝折价。”
  “放心,不会有问题。”追魂一剑肯定地说,失神的怪眼中,闪烁着仇恨、怨毒的光芒。
  两月后,太平府南面的芜湖城。
  十年前,山东响马三度经过芜湖,芜湖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将军港内浮尸上万。但十年后的今天,已看不到往日烽火留下的遗痕,城南临长河的河口市,比以往更繁荣,更活跃,十里长街栈埠林立,河边大小船只密密麻麻,比城西的大江码头更热闹。
  大江码头北端的吴波亭内,吴玄与一位蓝袍中年人并肩站在亭栏外,一面观赏江景,一面低声谈话。江风扑面振衣,江上帆影成群,上空水鸟阵阵,浊浪滔滔烟波浩瀚,构成一幅极为壮观的烟水图,十分赏心悦目。
  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不赏心悦目。
  “吴老弟。”蓝袍人眉心紧锁,语气不稳定:“那刽子手的确曾在五天前现身于金马门外的杨家,随即发生通济桥康家,江宁船行总管事,翻江鳌郑启隆神秘暴毙的惨案,杀人的手法一如往昔,内腑尽裂没有外伤。江宁船行与对岸无为州的独角蛟卫靖,宿怨仍在仇恨依然未能解决,所以那刽子手决不会以杀了翻江鳌为满足,他不将江宁船行两位东主杀死,决不会罢手,目前一定还躲在县城附近伺机行事。”
  “江宁船行两位东主已经躲起来了,他岂能久留伺机下杀手?”吴玄说出自己的判断:“屠贾曾杰不是傻瓜,既然他在金马门外杨家现踪,必定知道找他算血债的人将闻风而至,还敢在此地逗留?”
  “那刽子手隐身有术,艺臻化境,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找他索债,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还在本城潜伏,改向南京追踪必定浪费精力。”
  “当然,在未获得确证之前,不能胡乱追踪寻迹。”吴玄说:“而且,他不一定逃向南京。他虽然从武昌来,谁也不敢说他必定不回武昌。这样吧,你我分头进行,侦查他出没的线索,如何?”
  “老弟打算如何进行?”
  “那家伙的习性和所好,我略有风闻。如果他还在,我会找到他的。咱们就此分手,保持联络。”
  “兄弟静候老弟的佳音,走吧。”
  两人沿码头南行,水西门大街在望。
  “老弟对芜湖地面熟不熟?”蓝袍人一面走一面问:“这是一处龙蛇混杂的大埠头,三教九流朋友的猎食场,河口市更是复杂,地头蛇潜势力庞大,弄得不好,会在阴沟里翻船,要不要兄弟召集一些朋友协助?”
  “咦!”吴玄一怔:“安兄,如果你有朋友可用,何必十万火急地派人把兄弟从池州催来相助?”
  “兄弟的朋友只配作眼线跑腿传信。”蓝袍人安兄苦笑:“对付屠贾这种神出鬼没,技艺深不可测的刽子手,我那些朋友不堪一击,没有人敢与那凶魔照面,派不上用场。”
  “你知道兄弟办事,一向独来独往。”吴玄诚恳地说:“为免误会,安兄,你的人必须离开我远一点,不然将有严重后果。你知道,我这人在生死关头是六亲不认的。”
  “好,我会小心的。”安兄沉静地说:“其实,朋友们如果知道要对付的人是屠贾,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冒险挺身相助,不闻风远避已经是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吴玄点头:“宇内五大凶枭,屠贾名列第三,天生的冷血,怨残恶毒名副其实的屠夫,武林一流高手也闻名丧胆,敢找他的人屈指可数。安兄,不是兄弟长他人志气,万一与凶魔照面,你还是及早僻开比较安全些,而且千万不要让他查出你找我来对付他的实情,不然将有横祸飞灾。人渐多,咱们该分手了,再见。”
  南门外,就是著名的河口市,也称河南市,从河口与大江合流处的富民桥头,沿河直伸展至金马门附近,长有十里地,所以也叫河南市十里长街。这条街,真是名副其实的蛇神牛鬼猎食场,名种行业的根据地,米油布的集散场,南京民生必需品的供应站。
  东面的通济桥,是通宁国府的大道,这一带的客店,旅客几乎全是货主和小商贾。西面富民桥附近客店的旅客,大都是大江上下的行商,品流比较复杂。至于水西门码头,旅客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这三处地方,进出的人,无形中分出品流与地位,有经验的人不难分辩出他们的地位身份。
  吴玄落店在富民桥东首的裕丰客栈,登记的身份是南京来采购绸纱布的小行商。他的路引有江宁府的关防大印,如假包换。他那身鲜亮而不过份的打扮,足以表明他是个腰缠多金,但不怎么聪明的小商人。
  当然,他曾经在通济桥西的鸿泰布庄露过脸。鸿泰在宁国府有自己的机房,所产制的绸纱在南京是有口皆碑的,小商号自购自运,皆与鸿泰直接打交道。
  他以为,芜湖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就是那位安兄,一个江湖上颇具时誉,专以猎捕官府有案,罪不可赦的万恶凶犯的所谓猎赏人。江湖朋友提出果报神安康宁其人,皆对他深怀戒心,说不定哪一天失手犯案,到头来栽在他手上;江湖朋友犯案的机会太多了。
  屠贾曾杰所犯的杀人案,在官府在档案中,没有二十件也有十件之多,每一州县皆有这凶魔的搜捕文书存档。
  水西门码头临江街与河南市交汇处,近城根的所谓后街,就是本地的是非地,有脂粉巷,有半开门的烟花,有各式各样的赌场,有声色俱备的酒楼,有销金窟,也是是非场,蛇神牛鬼鸡鸣狗盗的混迹处。
  天黑不久,他出现在双街的金陵酒肆的店门外。
  不等他迈步入店,斜刺里钻出一个獐头鼠目的泼皮,贴近他身侧,鬼鬼祟崇在他耳畔低声说:“吴东主,借一步说话好不好?”
  “哦!”他向对方邪笑:“你居然认识我,失敬失敬。”
  “阁下住在裕丰客栈,曾在鸿泰谈了半天买卖。”那汉子的语音放得更低:“干我这一行的人,消息不灵通,就只有喝西北风啦!”
  “呵呵!你老兄到底干的是那一行呀?”他一脸流气:“拉皮条?打闷棍?背娘舅?打抽丰……”
  “胡说八道!在下是做买卖的……”
  “哦!做买卖的人?同行嘛!失效失敬。呵呵!你老兄做哪一种买卖呀?”
  “吴东主,你不是要采购绸纱吗?”
  “对,在下……”
  “有批货,上等的,急于脱手,比鸿泰的行情便宜四成,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没有风险。”
  “哦!我明白了。”他用行家的口吻说:“你在开玩笑。要买黑货,我可以去找癞龙赵十一,至少也便宜五成。你老兄这样冒冒失失兜揽,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这一行我是第一把手,你老兄大概是初出道的嫩货,小心癞龙打断你的腿,你在挖他的墙脚,偷他的饭碗,你知道吗?算了吧!老兄。”
  那家伙一听苗头一对,老鼠般溜走了。
  进入食厅,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闹酒的声浪震耳欲聋,食客几乎满座,一连三间的大食厅,近四十付座头,食客之多可想而知,乌烟瘴气自在其中。
  总之,在这里喝酒的人,决不是有身份的大汉。他在边间的一副座头落坐,吩咐店伙送来几味小菜三壶酒,自斟自酌留心食厅的动静。这里,可看清全食厅的每一角落,可监视店门出入的景况。
  凭他的江湖经验,他看不出任何异状。即使有跟踪的人,这时已不可能找得到食厅监视他。
  刚喝了一杯酒,那位獐头鼠目汉子又出现了,而且多了一个人,一个用青巾包头,粗眉暴眼满身邪气的四十左右大汉。
  “这些家伙在打我的主意。”他心中暗笑:“癞龙赵十一亲自出马了。”
  两个家伙果然排开阻挡在走道中的醉客,邪笑着向他的食桌走来。
  “呵呵!”他先发制人打招呼:“赵十一,你不该派一个生手来装神弄鬼。看样子,你阁下真有货。坐下啦!叫店伙加两付杯筷,我请客。”
  “哈哈!该兄弟请客,兄弟是地主。”癞龙赵十一拖出凳子坐下,用手示意同伴也落坐,满脸奸笑:“吴东主,你是第一次在敝地露脸,兄弟不得不防着点。说实话,东主对兄弟的货有兴趣吗?”
  他召来店伙,加酒菜杯筷。
  “如果来源不带腥,在下当然有兴趣。不然,你另找别人商量。”他率直地说:“带了腥,在下担不起风险。贵地的捕头镇八方林五爷灵得很,手段够辣。你是地头龙,知道风色可以趋吉避凶,在下可就成了代罪羔羊啦!”
  “你放一千万个心,在下的货从不带腥,不然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局面。”癞龙不客气自己斟酒:“镇八方这些日子不好过,几件无头命案已了弄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
  “你癞龙的口碑是不错的。”他举杯奉承:“有你这些话,在下就放心了。这样好,等看过货,咱们再谈其他细节,怎样?”
  “一句话,依你。”
  “好,一言为定,其他的事,你去安排,如何?”
  “好,一言为定,这就说定了,吴东主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癞龙欣然问。
  “有。”
  “掌灯时分,咱们在金马门孝烈桥头见面。”
  “好。现在,我敬你,为明晚的交易于杯。”
  三人举杯。那位獐头鼠目的仁兄,始终一言不发,癞龙也不为双方引见,似乎把他看成跟班仆人。
  但吴玄留了心,他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内涵比外表丰富得多,那双鹰爪似的手指与常人不同。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心中暗忖。
  正事谈妥,双方皆按规矩隐起话题,也依惯例不探问对方的底细,避免套口风。酒至半酣,三个男人不久就谈上了女人。这方面癞龙材料丰富,地头龙当然清楚本地每一处风月场的花魁月首,说起来如数家珍。
  正谈得起劲,突然间,人声渐止,猜拳斗酒声徐消,所有的食客,皆将头转向厅右的明窗前。
  一位老苍头,领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十七八岁少女,随着一位店伙到了窗台下,店伙拖过一张条凳,请老苍头落坐,低声交低了几句话,迳自离去。
  原来是少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这位少女的确长得十分出色,一双秋水明眸充满灵气,粉颊泛着健康的淡红色光彩,瓜子脸,远山眉,小樱唇红艳艳地。穿俏丽的窄袖子黛绿短春衫,同式八褶裙。黑油油的秀发梳了双丫髻像个丫环,手中的轻罗帕很长。说美真美,所有的食客都看呆了,灯下看美人,她那耀目的清丽像乍现的光华,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
  老苍头年约花甲出头,一双老眼毫无神彩,一举一动慢吞吞有气无力,似乎人世间任何事也引不起他的激动。
  老苍头将木托篮放在脚下,慢慢地取出腰系着的箫囊里那管斑竹箫。
  吴玄也被少女所吸引,放下了酒杯。
  “那是月前来敝地卖唱的刘十老祖孙,小丫头叫小秀姑娘。”癞龙低声说:“她也赚缠头钱,只是脾气不好,看不上眼的人,再多钱也打不动不了她。才艺双绝嘛!使性子脾气坏并不足奇。”
  “我看得出她不是规矩的人。”吴玄也低声说:“她那双眼睛太活,气质是装出来的。”
   
暖玉温香

  “呵呵!想不到吴东主会相人术,而且可以论断人的气质。”癞龙邪笑着说:“凭良心说,如果我癞龙不知道她的底细,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是个卖春的。”
  人声终于完全静止,因为袅袅箫声已君临全厅。
  好高明的技巧,没有人敢相信是出于一个半死老苍头之口,中气之浑厚,手法之熟练,揉音之控制……无不臻于极致,似乎天底下,除了这动人心弦的箫声外,别无其他存在了。
  那是一曲昼夜乐的过脉,已令听众屏息以赏了。昼夜乐,属于慢词长调。
  终于,荡气回肠的珠圆玉润歌声;与出神入化的箫声相应和:“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长调艳词一代宗师,烟花神女的守护神,号称柳七郎(骚坛墨客称之为柳絮田,或称其名柳永)的“昼夜乐”,从烟花女史口中唱出,不艳也艳,岂仅是荡气回肠而已?那简直是勾魂摄魄的绵绵情话,心动神摇的情欲之媒,向远离娇妻的他乡客作强而有力的挑战。
  箫声残,歌声歇,全厅食答鸡鸣狗叫喝起采来。
  “吴东主,怎样,有意思吗?”癞龙邪笑着问:“以你的人才,嘻嘻!包在我身上。”“算了,像她这种人,必定接应不暇,哪能轮到我?”他欲擒放纵:“我不想打破头,争她的人必定不少,我不是有权有势的人。”
  “这也是实情。”癞龙阴笑:“早些天,的确有几个人被人扔死狗似的,从她的门内扔出门外摔得半死。”
  “是有人霸住了她?”
  “是的。”
  “是何来路?”
  “不清楚,这人霸住她三天……不,四天,来路不明,好像是一个四十来岁,膀宽腹大,满脸肥肉的人,抓一个人吊起来像是抓小鸡般容易。”
  “这人呢?”他不动声色信口问。
  “前天神秘地失了踪。”
  “小秀姑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有说,一口否认有这么一个恩客。”
  “你没查?这处地面该算是你的地盘。”
  “查个屁,人平空消失了,小秀姑坚决否认,怎么查?”癞龙耸耸肩,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没闹出大事,我也没有工夫去多管妓女与嫖客的滥帐。”
  “呵呵!我如果对她有意,会不会出毛病被人打破头?”他邪笑着问。
  “哈哈!你如果被打破头,咱们的买卖岂不吹了?”癞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一切有我,至少,我癞龙赵十一还吃得住兜得转,交给我啦!”
  这时,小秀姑已拎起小木篮用纤纤玉手托住,袅袅娜娜逐桌收钱,正沿走道向他们这一桌接近。
  “吴东主,你打发她一些银子,出手大方些。”癞龙低声叮咛:“这样就会引起她的注意,以后的事由我来安排,不用你费心。”
  “你要直接与她打交道?”
  “废话!她又不认识我。”癞龙说:“通常接待拜码头的人,由我那位拜弟黑飞鱼接待。兄弟对女色看得很淡,她不合我这种人的胃口。”
  “哈哈!你的胃口是又麻又黑又糟的?”
  “吴东主笑话了,哈哈哈……”
  小秀姑出现在桌旁,那双会说话的媚目,仅在吴玄脸上轻瞥一眼,在看到吴玄放入托盘的一锭十两纹银时,也仅含情默默嫣然轻笑,并无特殊表情流露。
  “好像她并不怎么重视金银。”小秀姑走后吴玄向癞龙低声说:“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姑娘。按理,她收入甚丰,似乎没有另结恩客的理由,她的歌喉足以赚钱糊口。”
  “吴东主,哈哈!”癞龙的笑声相当刺耳:“财不嫌多,能赚,早些赚岂不聪明?等到青春永逝,门前冷落车马稀,再想赚就嫌晚了,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不是吗?哈哈!不再反对在下替你安排了吧?”
  “只有白痴才会反对。”他盯着在邻桌讨赏钱的小秀姑背影说:“不错,是个可人儿。”
  “那我就着手安排,看样子,不会有问题,我看到她向你含情一笑,有意思啦!”癞龙说完转头,向那位獐头鼠目仁兄附耳嘀咕了几句。
  獐头鼠目汉子不住点头,然后悄然离座,轻手轻脚到了老苍头身旁,在老苍头耳畔咕哝了片刻。
  吴玄一直就在暗中留心四周的变化,可是,看不出任何异象。
  闹哄哄的酒肆、粗犷不够上流的食客、阴险污秽的泼皮地棍、爱钱的风尘歌女……一切是那么平常,一切是那么自然。这种场合,走遍天下,每一个通都大邑或稍像样的城镇,都有这种久已存在的地方,委实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反常现象。
  在他来说,癞龙口中所说,有关那位霸住小秀姑的神秘嫖客,才是不平常的事。
  四十来岁,膀宽腹大,满脸肥肉,抓一个人吊起来像是抓小鸡般容易;这是屠贾曾杰的相貌特征。他要我的人,就是屠贾曾杰,天下五大凶枭排行第三的屠贾。
  屠贾是个冷血的屠夫,神出鬼没艺臻化境,唯一的嗜好是女色,而且特好懂情趣床第工夫过人的风尘女人,对那些楚楚可怜不懂风情的小姑娘毫无胃口。
  这就是他想从小秀姑身上找线索的原因。屠贾如果未曾离开芜湖,必定会重返小秀姑的香巢。如果他能在小秀姑的香巢逗留一些时日,早晚会碰上屠贾把他丢出门外的,他希望等到这一天到来。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更没想到有人要计算他。他之所以留心四周的动静,完全是出乎江湖人警觉本能,具有这种本能,就会活得长久些。
  没有任何岔眼事物,嗅不到任何危险气息。连那位獐头鼠目的汉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这家伙只是一只阴险、贪婪、精明、善于掩藏自己欲望的地老鼠;一只在黑暗中活动周身有刺的刺猬而已,用不着他耽心。
  食厅内又恢复喧闹的杂乱现况,小秀姑已回到原处,等候另一次大展歌喉的机会,连续唱会破坏食客的酒兴。
  獐头鼠目汉子回来了。吴玄看到小秀姑远远地向他这一面注视,脸上没带有任何特殊表情。
  “我想,你没办成功。”他向就坐的獐头鼠目汉子说。
  “只成功了一半。”獐头鼠目汉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土腔甚浓:“其一,小秀姑今晚本来与人有约,须等她辞掉约会方能答应,是否能辞掉,现在很难说。其二,如果辞掉了,要你午夜过后方可前往会晤,她卖唱通常在亥时正左右结束,你去早了她和她老爷爷不在家,去也是任然,她希望你在此听她唱到终局。”
  “我是有耐心的。”他说。
  “那就好,她已经请人去安排。”獐头鼠目汉子说话不带表情:“先给你一些消息,她的夜度资很高,你得先有所准备。再就是她是否愿意留你过夜,她有权决定,如果她请你走,你可不能赖在那儿闹事。”
  要求很合理,他当然毫不起疑。
  “你放心,我会知趣的。”他说,话锋一转:“老兄,贵姓大名呀?来了许久。酒也喝了不少,而且你老兄也替我办事,迄今尚未请教,真是失礼。”
  “我这种人姓名是多余的,你就叫我地老鼠好了。”獐头鼠目汉子居然毫无表情自嘲:“我跟随赵老大五六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干得胜任愉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人叫,叫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哦!地老鼠老兄,你的修养真不差。”他嘲弄地说:“你说你干得胜任愉快,也不见得,至少刚才在酒肆外面,你对我耍那一招就拙劣得很,不但不灵光,而且几乎引起天大的误会。”
  “你终于与赵老大谈成了交易,对不对?”地老鼠说:“这就是在下成功的地方,失败的该是你。”
  “不要多废话了,听,小秀姑又在唱啦!”癞龙亮开大嗓门叫嚷。
  小秀姑的确又开始唱了,动人的箫声应和着。那双动人的媚目向其他的食客大抛媚眼,边唱边拈着罗巾扭着水蛇腰,媚眼如酥风情万种,但却从不向吴玄这一面瞧,似乎有所顾忌,道是无情却有情,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这是最正常的反应,吴玄真佩服这位风尘女人的老练,和善于掩饰的独到工夫。
  河南市由于在城外,所以不实施夜禁,也不好禁,船只昼夜往来不绝,随时都有船到埠或发航,如何禁?
  戌牌末,食客渐散,一些灌饱黄汤的酒鬼,是被同伴挟持出去的。
  小秀姑与老苍头终于走了。临行,总算远远地向吴玄嫣然一笑,眉目传情令人心荡神摇。
  癞龙与地老鼠一直就组成联合阵线向吴玄灌酒,可是,两人反被灌得醉眼模糊,几乎躺下啦!而吴玄喝了百十杯酒,似乎除了出一身汗之外,最多只有三分酒意。
  地老鼠比癞龙清醒些,小秀姑一走,立即放下杯筷,双手撑住食桌,短着舌头含含糊糊向吴玄说:“吴……吴东主,该……该走了,要……要不要我……我带你去……去秀姑的……的香闺?”,
  “地老鼠,你能走吗?”吴玄问。
  “当……当然能。老大,你……你先走好了。”
  癞龙已爬伏在桌上了,自己走不了啦!
  “唔……嗯……嗯……呃……”癞龙直打酒呃,看样子要吐。
  “他快爬下了。”吴玄说。
  “等……等会儿自……自有弟兄来……来接他。”地老鼠撑桌摇摇晃晃站起:“吴东主,走……走吧,远……远得很呢。那……那小妖精,唔……那一天我……我也去……去找她快……快活,快活。走,我……我领路。”
  “不必了,我知道怎么我。”吴玄掏出两锭银子递给旁照料的店伙:“在街尾的城根下,并不远。”
  “哦!原……原来你……你早就对小……小秀姑留……留了心。”
  “河口市的人,谁不知道那地方?你白说了。”吴玄说,推椅而起:“秀姑好像没派人来回话,不知她是否已把约会取消了?”
  “还用派人来回话?她早就打手式表示啦!”
  “哦!怎么我没留意?”吴玄颇感意外。
  他一直就在留意小秀姑的举动,按理他应该看到小秀姑打手式,但他的确不曾看到。
  “她在等你。”地老鼠说:“我……我羡慕你。走吧!我……我领路,说不定在……在她那儿可……可以吃她所做的醒……醒酒汤,鲫……鲫鱼酸……酸辣汤……”
  “你走不动的,我自己走好了,谢啦!”吴玄说,整衣举步。
  癞龙开始呕吐,酒臭薰人。来了两名挑夫打扮的人,挟了就走,店伙们没有人敢出面过问。
  地老鼠摇摇晃晃出店。街上行人寥寥,店铺的门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几个醉鬼像幽灵般地街角踉跄而行,夜深了。而街西一带河边,仍然有船只移动,有人在忙碌。
  吴玄已经不见了,往街尾走啦!
  前面一处屋角的暗影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唿哨。
  踉跄向西面相反方向走了十余间店面的地老鼠。脚下突然加快,醉态全消,在街角一闪不见,隐入小巷的茫茫暗影中。
  街东是街尾,房舍渐稀,已没有店铺,所以也没有门灯,显得暗沉沉,一些无主猫犬在暗影中巡逡,不时发出几声吠叫。河畔芦苇高有丈余,江风吹来沙沙有声。如果再往前走,往北一折,便可以到达金马门,那一带更是荒僻,晚上决无行人走动。
  近城根处,一排五间上瓦屋,高高矮矮参差不齐,街道已窄了两倍,只能算是小径了。
  五间屋,只有第二间窗口有灯光泄出。前面有院子,两侧是空地,杂草荆棘丛生。
  吴玄赤手空拳,泰然到达有灯光泄出的院子外。首先,他打量四周的形势,这是江湖人的信条:永远要留心你的处境。
  平平常常的土瓦屋,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白天他已经侦查过,这时只须小立看看动静便可。
  如果屠贾今晚先来了,屋中决不会如此平静安祥。
  他上前叩门三下,片刻,应门的是老苍头,默默地拉开门等他跨入再默默掩门上闩,再默默转身领路越过小院子往大门走,老态龙钟,像个又瘦又小的幽灵。
  厅堂很小,布置得倒还清爽。两侧没有厢房。走道在右侧进去就是光线有限的房间,然后是个小天井,最后面才是内室。这种市街附近的房屋,平平实实毫无特色。
  迎接他的,是已更衣换装的小秀姑。一袭松宽的罗衫,水湖绿百褶裙,隐约可见胴体的曲线,平添三分秀丽。
  老苍头已到里面去了,大概厅后的房间就是老苍头的居所。
  小秀姑挑亮油灯,轻盈地奉上一杯茶,粉颊上居然有一抹羞态,妖柔而毫不造作地说:“吴爷请用茶。贱妾寄居不便,家中还没雇使女,执行不周,休嫌简慢。”
  “秀姑娘客气。”他并未用茶,将茶杯搁在桌上:“不要把我当作客人。”
  “吴爷请小坐片刻。”秀姑并未坐下。“我在厨下准备点心;要不了多少工夫。要不,请到内间小歇,不然爷一个人独坐,反而不便,请啦!”
  谈吐不俗,也没有装腔作势的风尘女人打情骂俏恶像,吴玄心中一宽,至少不至于有尴尬场面出现。
  “秀姑娘请便。”他说:“能不能请那位老伯出来坐坐?听人说,那是姑娘的祖父。”
  “他有点重听,人老了懒得说话。”秀姑娘笑笑说:“他老人家歇息了,我们到内间去吧,请随我来。”
  秀姑一面说,一面放茶具,想想却又重新放下,袅袅娜娜往里走。
  吴玄跟在后面,一阵颇为清雅的脂粉幽香淡淡地往鼻中钻。
  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脚下一慢,双眉深锁低头沉思。
  走道后端挂了一盏纱灯,光线幽幽地。突然,秀姑转身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天井没点灯,吴爷脚下留神些。”秀姑脸上有动人的笑意:“有一天,我会买一间宽大的,有庭有院宜于居住的家。”
  “你会达成心愿的。”他说,思路被打断了:“我觉得,这小小的希望恐怕满足不了你。”
  一进内堂,像是进了另一处天地。堂不大,但却像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妆楼,只不过缺少一张床而已,那通向内房的门帘,是双凤朝阳图案的精制苏绣,恐怕至少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其他就不要说了。没有凳,却有精致的绣墩。阵阵幽香中人欲醉,几上一对烛古色古香。内堂已经如此华丽,内房就更不用说了。
  “吴爷请坐。”秀姑放下他的手臂,媚笑如花:“我去沏壶好茶来、”
  “先不必管茶。”他宽心地一笑,顺势将秀姑一拉,一挽小蛮腰,秀姑不由自主坐在他怀里了,这种锦墩本来就是便于男女叠坐的:“你这里,比南京秦淮名姬的香闺还要富贵些。”
  “嗯……吴爷。”秀姑半推半就倚在他怀中,诱人的小樱唇一撅:“算了吧,别挖苦人了,你是南京的小财主,见过的场面多,谁又能比得上秦淮的艳姬名花呀!是不是你每天都往秦淮八楼跑?”
  “商场应酬嘛!少不了的,但每天跑却又未必,我可不是家有金山银山的财神爷。”他提起秀姑的玉手放在掌中欣赏:“以你的才艺来说,绝对称得上才貌双绝的名花,秦淮那些花国艳姬,比起你来差远了。
  秀姑是侧身坐在他腿上的,右手被他握住,小蛮腰又被他的右手挽实,想起身势不可能。
  “你像个花丛老手。”秀姑想把手抽回,娇媚的神情迷人极了,左手纤纤玉指点在他的印堂上:“我说过我要买屋,你如果信得过我,借我几百两银子周转,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妓女与嫖客,谈的不是财就是色,事极平常,吴玄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虽则他进室就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至少,一个半开门的风尘女人,把租来的房子布置得华丽无匹有悖常情。
  “不是我舍不舍得,问题在你身上。”他说。
  “我?你的意思是。你想金属藏娇,怕我不答应。”
  “这个……”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秀姑的粉颊贴上他的脸,他无法看到秀姑脸上的神色变化,只感到粉颊腻润无比,耳鬓厮磨吐气如兰。
  “我的意思是……”
  “吴爷,你要明白。”秀姑亲亲他的脸,情意绵绵地说:“跑遍河南市,就找不出几个能有你这般英伟超群的人,而且位尊而多金。我跟定了你,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希望,除非你对我无意无情。
  “你又在说奉承话了……”
  “不是我在说奉承话,而是说我心里要说的话。”秀姑挺身欲起:“你我初识,在我是落花有意,一见钟情倾心,你这一面我就不知道了,就算你是逢场作戏吧,我也不会怪你的。别毛手毛脚,我的点心还没弄妥呢,你自己坐坐,我就来陪你。内房已清理过,要不可以进去躺躺。”
  “在酒肆灌足了黄汤,肚子里填满了草料,还吃得下点心?”他抱住不放,嬉皮笑脸,抱在小蛮腰的手不老实,揉来抚去把秀姑揉得浑身发燥:“不忙不忙,且……”
  “你们男人呀!”秀姑媚眼水汪汪,春意上眉梢:“像是馋嘴的猫,进了厅就想进堂,进了堂就想进房……”
  “进了房就想上床。”他邪笑着接口:“我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秀姑腻声问,右手抽回,挽住了他的颈脖,整个胴体倚在他怀中,饱满的酥胸压在他的广阔胸膛上。
  吴玄不是坐怀不乱的鲁男子,他也不想做鲁男子,亲了秀姑的粉颊,色迷迷地邪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因为目前我还没想到床,也没想到床上的美娇娘。上了床,玉环飞燕都是一样的,西子无盐并无多少差别,差别的是上床前的气氛和情调,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你这内堂布置得有如闺房,可见你定是这方面的能人高手,任何人进了堂,不色授魂予者几稀。但今晚我的心情不一样,我要和你秉烛清谈。”
  “什么?你……”秀姑扭着小腰肢挣扎。
  “不要起来,就坐在我怀中闲聊。”他抱紧不放:“我不会放你走,因为……”
  “哦!你总该让我宽宽衣……”
  “该宽衣时,我会替你宽。”他抱得更紧:“不管你的身世如何,那一定是古往今来,千篇一律的陈旧老故事,我不必提,我要提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
  “现在?你决定金属藏娇了?你……”
  “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要谈你的处境。听癞龙说,早几天有人在你这里争风打架,有人被丢出门外,被打得头破血流。”
  “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一些什么人?把人打了丢出门外的人是……”;-
  “哎呀!你揉痛了我的腰。”秀姑突然娇笑着叫:“放开我,我要站起来喘口气……”
  “我又没呵你的痒。”他到底仍是放了手:“争风吃醋事情虽然平常,但处理不好,可能会出人命……”
  “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对不对?”秀姑用手掠着鬓脚,信口问。
  “我是不放心你……”
  “替你自己耽心吧。”
  “你的意思……”
  “要你死!”
  死字声出,秀姑的玉手下移,电芒一闪,三枚原先藏在发内的牛毛针,奇快地射向吴玄的胸口。贴身而立,一站一坐,手一伸便可触及身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大罗金仙也难逃此劫。
  吴玄的右手,这时刚抬起轻抚下颔,他首先发现秀姑的衣袖出现不正常的波动,等看到几乎肉眼难辨的芒影;已无法闪避了。
  “哎……”他惊叫,仰面便倒。
  牛毛针长有三寸,如果全部贯人胸膛,那还了得?不可能当堂毙命,但决难走动,一动便痛入肺腑,可以把人痛得全身发软。失去活动意志。
  秀姑随发针的退势,轻灵地飞返丈外,飘落在内房门,飞快地掀帘而入,出来时左手有一把精巧华丽的尺二匕首,站在通向厨房的通道口,冷然注视着在地上挣扎,被痛苦所折磨的吴玄。美艳的面庞变得又冷又僵硬,那双勾魂摄魂的媚目冷电森森泪不转瞬地注视着吴玄,像一头已吃饱了金钱豹,冷然漠视着死僵了的小鹿,眼中虽有杀机,但已经没有胃口;豹通常不吃残剩的隔宿猎物,因为它猎食太容易了。
  吴玄蜷曲着身躯,强忍痛楚慢慢地、一寸寸地挣扎着坐起,片刻,他成功了,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抱着锦礅支撑,屈右腿半坐,总算坐稳了。他脸色冷灰,脸上每一条肌肉皆崩紧得变了形,脸型扭曲相当怕人,牙关咬得死紧,可知他所受的痛苦是如何可怕了。
  他的目光极为怕人,焦点向秀姑集中,燃烧着怨毒之火,黑得怕人,冷得怕人。
  远远地,传来了三更三点的更柝声。
  “毫……芒丧……门……针……”他浑身颤抖着说:“你……你……你是……”
  秀姑眼神一动,似乎对他还能挣扎着坐起颇感意外,更被他还能说话所惊。
  匕首无声地出鞘,冷电四射,锋刃之利不言可喻。
  “你是……是那神……神出鬼没的针……针魔……”
  秀姑迈步轻移,一步步走近,步度极为缓慢,眼中有极度警戒的光芒。
  吴玄身形一晃,几乎伏倒,但终于以手支地撑住了,颤抖着一寸寸向后挪动沉重的身躯,以臀挪动双脚吃力地后撑,每一撑动,脸上痛苦的线条即加深一层。
  身后不远处便是堂门,外面是黑沉沉的天井。
  秀姑接近的速度,比他挪动的速度快。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躯的颤抖愈来愈激烈。
  电虹飞射而至,人影冉冉压到,秀姑已迫不及待用匕首进击了,劲风压体,香气袭人,森森刃气直指胸口,快逾电光石火。
  他坐在地上,秀姑的匕首指向他的胸口,身形必定前倾,而且必须贴至切近。
  一声低叱,他在锋刃及体的前一刹那,向后躺倒双足行迅雷的一击,剧痛令他失去应发的力道,但攻势依然猛烈。
  “哎……”秀姑惊呼,右足挨了一脚,斜撞出丈外,砰一声大震,撞得墙壁窗户撼动不已,人亦摔倒在壁根下。
  他仰起上身,但堂中一暗,一对银烛已被秀姑击倒,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显然,秀姑知道他的幻刀可怕,很可能有余劲发射幻刀,熄灯是最好的防护。
  黑暗中,传出秀姑一声怪啸。
  前面有了响动,老苍头鬼魅似的冲出天井,手中有那枝斑竹箫,但比用来演奏的箫要长四寸,两尺二。
  “他在门下!”秀姑急促地叫。
  门内下方有物移动,藉天井的星光隐约可见。
  “击中他的胸口,但他竟然挺得住。”仍是秀站的声音,但换了方位:“他踢中我的右脚,短期间无法活动自如,快毙了他!”
  老苍头举箫就唇,一道冷芒从箫中喷出,奇准地击中丈外在门内下方移动的物体,在异声发出。
  “不是人。”老苍头讶然叫:“他真在里面吗?”
  “应该在。”
  “你真击中他了?”
  “三枚全中胸口。”
  “你没补他一刀?”
  “晚了一刹那……”
  “糟!快出来。”
  “按理他支持不了啦……”
  “快走!”老苍头惶然叫。
  整座住宅暗沉沉,声息全无。
  吴玄隐身在后门的草丛中,身后是两丈高的城墙,人隐伏在草中,真不容易发现。他是从后门走的,剧痛击不倒他。
  他不能走,那老苍头的话靠不住,对方既然设下天衣无缝的妙计杀他,决不会不见死尸便匆匆撤走。
  他心中明白,对方在附近最少也埋伏了五个人,等他冲出去送死,或者等他断气再来找尸体。
  “我真该死!”他心中暗暗咒骂自己:“那么多可疑的征候,我却昏了头一一忽略了。老天爷!是谁安排下这无懈可击的毒计来暗算我?我与针魔无冤无仇,她没有暗算我的理由,为什么?为什么?”
  他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善用针杀人的女人,天下间见过针魔真面目的人还没听说过,双方从未朝过像,怨从何结起?针魔其人姓什名谁是美是丑,谁都不知道。
  毫芒丧门针,那真是江湖朋友心惊胆跳的歹毒玩意,在大庭广众间施用暗杀,真可说神不知鬼不觉,得心应手,百发百中。针太过锋利,劲道惊人,不中则已,中则必定没人体内直贯五脏六腑,不将人体剖开,决难将针取出,片刻间内腑必将充血而死,因为针细,创口不易被发觉,所以死了的人连死因也无法查出,江湖朋友提起毫芒丧门针,真是谈虎色变,畏如蛇蝎,不论是黑白道朋友,无不恨之切骨,这几年来,莫名其妙死在这种针下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四十之多,全是些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明不白地被杀,死后才发现体内的致命怪针。至于未发现遗针的受害者,到底有多少实难统计。
  他被这恶毒的女人打了三针,针入体他便知道所中暗器的特性了。
  他缓慢地小心地拔出袖套上的一把飞刀,缓缓拉开衣襟。他是那么小心,毫无声息发出。
  敢设下毒计暗算他的人,决非无名小卒,这些人潜伏在附近等候证实他的生死,任何轻微的声息,也难逃这些高手的灵敏听觉,生死关头,任何微小的错误,皆可以决定生死大局。
  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但这一次他犯了事后方知可疑征候的严重错误。
  首先,他想到了果报神安康宁。他与果报神是有数面之缘的朋友,没有深交,只有道上的同道感情。论艺业,果报神与屠贾相去有限,而屠贾很少与人结伴,只要多加上一两个助拳的人,对付屠贾应该胜任愉快。果报神派人从池州把他催来,他以为果报神身边必定缺乏人手。但与果报神分手时,果报神居然说可以找朋友来助他,这件事怎不令他生疑?
  其次是癞龙,在酒肆长久逗留,那些码头痞棍竟然踪迹不见,癞龙那群狐群狗党躲在何处去了?岂能任由他们的老大与陌生人独自出头谈交易?显然癞龙如不是同谋犯,必定是被凶手控制住了。
  再就是那吹箫的老苍头,如果是人士大半的普通老人,哪能吹出中气充足出神入化的箫声?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曾经嗅到秀姑身上散发出来,那品流极高,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竟然未生警兆。行道江湖八春秋,他接触过不少各色各样的异性朋友和陌生人。那些清白人家与名门闺秀,所用的脂粉香或黛衣香,品质绝对与风尘女人不同,一嗅便知,即使是秦淮花国名姬,自抬身价也使用高品质的胭粉,但皆不能免俗用量着重浓艳,一方面表示身价高,一方面可以冲淡生张熟魏身上的男性臭味,尤其是酒臭汗臭口臭,没有浓香怎受得了?
  秀姑是风尘艳姬,她凭什么肯用淡淡的芝兰幽香?当时他确曾生疑,却被秀姑挽臂表示亲热而打断了他的思路,突然兴起的疑云悄然消散。
  他愈想愈毛骨悚然,也对秀姑那种精细手段和设计暗暗佩服。如果喝了外厅的茶;如果他不施手段缠住秀姑;如果他不是步步进迫谈上了屠贾而进入香闺……
  又假使他不是坐着受到袭击;不先一刹那看到了秀姑眼中的杀机……
  他死过一次了,而现在危机并未消退。
  他割开了左胸肌,咬牙忍痛拔出斜贯在胸肌肉的一枚毫芒丧门针。
  但时对方针飞出掌心时他是仰面倒地的,而且右手放在下颔抚摸,本能地用手臂挡暗器,所以针是斜贯人肉的,并未贯人胸腔,真是危机间不容发,生死须臾。
  用百宝囊中的药散敷上创口,再割袍袂裹伤,一切皆在静悄悄中进行。他是那么沉静、有耐心、能忍受痛楚,这是他闯道八年依然活着的凭籍。
  城墙上方,女墙的一处垛口,徐徐移出一个人的半个脑袋,全神贯注用目光向下面搜索。
  他看到了,不加理会。
  最外侧的一栋房屋瓦脊上,有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大概那些人等得不耐烦,准备入屋搜索寻觅他的尸体了,这些人都是些胆小鬼。
  天太黑,邪剑幻刀声威四播,黑夜中幻刀的威力增加十倍,谁又敢充好汉呢?
  他慢慢地捞起右袖,谢谢天!不,该谢谢他自己的皮护手臂套,两枚毫芒丧门针,斜贯入皮套的刀插内,被飞刀的刀身所阻挡而折向,贯穿力消失大半,所以仍留在套上,又硬又冷弹性极佳。按部位,这两枚针正射心房要害,另一枚射稍上方取左胸,认位之准,令人心惊胆跳。
  “这贱女人好狠毒!”他心中暗暗咒骂。
  前面传出轻微的声息,有人登上瓦面潜降天井。
  “今晚外面接应的人,绝对不少于八个人。”他心中暗暗嘀咕,定下神留心附近的声息。
  他不能出去,割开的胸肌一动就会创口迸裂,就会大量流血,怎能与高手拼死?
  而且,他身上没带有剑。
  他躲的地方很不错,屋后至城根还有三十余步距离,蔓生着杂草荆棘,他蹲伏在草中,野草往内掩,即使光度再亮些,从城上往下看也难以发现他的形影。
  最重要的是。任何轻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也不可能突然从十余步外像闪电般。快速纵近向他突袭。前来拨草寻踪的人,在两丈外便可被他的幻刀击中。他目前的景况,咬牙忍痛运可用的劲道发射幻刀,仅可及两丈左右了。
  如非必要,他不准备用幻刀,以免创口迸裂被人缠住送掉老命。他唯一可做的事,是躲得稳稳地,老天他保佑不要让这些人把他搜出来。
  只要天一亮,这些家伙一定会溜之大吉的。屋内找不到他的尸体,必定引起一阵慌乱,说不定主事的人以为他已经逃掉,不早早逃离现场才是怪事。
  终于,他听到屋内的声响,甚至可看到墙缝泄出的灯光,这些家伙已在屋内明目张胆亮灯搜索了。
  接着,有人搜城根,有人搜对街的河岸,有人匆匆从他隐伏处的左方经过奔向城根,相距不足一丈,对方竟然忽略了他隐伏的短草区,却去搜城根附近高与人齐的丛草杂树。
  来人全是穿了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人,不但看不出面貌,也看不清身材轮廓,天大黑,而这些人的行动又太快速了。
  久久,城根方向有人往回搜,开始以房屋为中心汇聚。两个黑影一左一右,小心翼翼一步步探索而行,不时以剑拔动可疑的丛草。
  看方向路线,他的潜伏处,正位于右面那人的进路上,毫无疑问他一定难逃被发现的恶运了。
  他一咬牙,双手各拔了一把飞刀。
  黑影渐来渐近,生死关头将到。
  他感到心跳加速,手心开始冒汗。
  两丈、丈五……他的双手不再冒汗,恢复了往昔的沉着稳定,将行生死立判的雷霆一击。
  这是他能在江湖出人头地的本钱。当他决定与人交手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几乎连天掉下来也撼动不了他,他面对死亡的勇气,比任何自诩亡命的人都强烈旺盛。快接近至丈内了,那位黑影的目光,正从右方徐徐移扫过来。
  他的幻刀,劲道已凝聚于锋尖。
  蓦地,瓦面升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锐啸,然后一闪不见。
  将举步接近的黑影,扭头向左方的同伴吹出一声口哨,举手向后一挥,两人扭身奔向城根,一鹤冲天扶摇直上,登上两丈高的墙头,一闪即逝。
  他又开始心跳了,手心也重新开始冒汗,危险已过的松懈感觉,令他感到十分疲倦,而且创口又感到痛楚了。
  “我会找到你们的。”他心中暗叫。
  他确曾查证过屠贾的行踪,也从衙门的仵作处,证实江宁船行总管事,翻江鳌郑启隆的死,确是被摧枯掌震毁内腑而死的,摧枯掌是屠贾杀人的惯用手法。
  屠贾是否真是曾在芜湖现踪?如果在,今晚布陷阱暗杀的阴谋,可能有屠贾一份。
  线索很多,他只要抽紧一根线,就不怕对方不暴露出原形来,只要他留得命在,这件事早晚会了断的。
  天终于亮了,他悄然进入秀姑的家,仔细地搜查每一角落,希望能找出一些线索来。可是,他失望了,除了家俱,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连一件衫裙也无法觅得。
  在他曾经用来引诱老苍头的茶几上,留下一只暗器击中的小洞孔,暗器已经失踪。那是一个豆大的洞孔,已透穿半寸厚的几面,贯入处有突然扩大的痕迹,孔周围有一圈难以分辨的暗青色遗痕。
  他不住轻嗅小孔,最后解开百宝囊,用飞刀挑出一只小陶瓷大肚瓶中一些粉末,蘸口水轻涂在小孔的一边,再凝神察看变化,不住轻嗅。
  不久,沾了粉末的一边,隐隐泛起苍白色的渍痕。
  他又换用另一只瓷瓶的药未,另涂在小孔的另一边。
  连试了四种药未,最后一种泛现灰绿色的痕迹,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鱼腥味。
  他满意地笑了,拾掇妥百宝囊缓缓站起。
  “夺魂箫,化血吹针,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喃喃地说,眼中阴森的冷电突然炽盛,嘴角出现冷酷的笑容,一双手呈现反射性的抽动。
  第三天,他出现在鳖洲的东岸。吩咐舟子在原地等候,独自进入洲西。
  这是横展在江口的一座沙洲,南北长东西窄,是县河与大江两水回涌所形成的沙洲,与大江对岸的老蛟遥遥相对,洲上长了密密麻麻的芦苇,搭了几座渔夫歇息的草棚,平时没有人居住。
  当他突然钻入一座草棚现身时,把在棚内睡大头觉的三个大汉惊醒了。
  “咦!你……”一个大汉跳起来惊叫。
  “谁是浪里鳅江秋山?”他背着手含笑问。
  “你是……”
  另一大汉警觉地问。
  “我姓吴,找江秋山。”
  “他不在,过对岸无为州去了。”
  “你老兄是……”
  “小姓高,你找江三哥……”
  “向他讨你们老大癞龙赵十一的消息。”
  “这……”大汉脸色变了。
  “在下是善意的,三天前,你们老大与在下曾在金陵酒肆称兄道弟,喝了百十杯酒。”
  “哦!你就是那位姓吴的布商,南京来的。”大汉恍然地说,脸色大变。
  “对,南京来的布商。”他笑笑:“这表示癞龙暗中已有防险的安排。你们的江三哥大概知道这件事。”
  “知道又有什么用?”大汉苦笑:“赵老大当晚就死了,仍未能逃得性命。”
  “哦!癞龙真的死了?”他问,并不感到意外。
  “半点不假,咱们几们弟兄,根本拦不住那两个挑夫打扮的人,而且赔上两位弟兄的命。”
  “所以你们的江三哥躲到洲上避祸了。”
  “对,咱们这些人斗不过强龙。”
  “在下特地来向江老三讨消息。”
  “这个……”
  “你们不希望报仇?”
  “这个……”
  “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我,我去找他们。比喻说,那些人的去向,那些人的真正面貌等等,我相信他们再神秘,也逃不过地头蛇的耳目,因为癞龙已暗中将情势告诉你们,你们应该有所准备,所以我来找江老三。”
  “江三哥的确到无为州去了,你所要的消息在下无条件奉告,希望对彼此都有好处。”
   
锲而不舍

  “高兄,在下先行谢过。”
  “那些人一个月前就悄然抵达,分散在各处小客栈,没引起咱们弟兄的注意。那位小秀姑祖孙来自南京,她是搭上赵老大的拜弟黑飞鱼,才租到房屋落脚。赵老大是在出事的前三天被人所挟持肋迫,对方身手之高明骇人听闻,老大不敢不和他们合作。”
  “那位自称地老鼠的人……”
  “他就是扶持老大的主事人,底细如谜。”
  “他们的去向……”
  “秀姑是独自走的,化装为小伙计,过富民桥走鲁港,我们的弟兄不敢拦截她。其他的人分批走,有些搭下行的船,有些往上走。那该死的元凶地老鼠,是乘一艘神秘快舟往上驶的。”大汉一一相告,极为合作。
  “谢谢高兄的合作,再见。”他抱拳施礼道谢,循原路回到泊舟处。
  舟横渡大江,靠上了老蛟矶。
  他到了水心楼旁的小亭,将佩剑解下,往亭心的桌面一放,剪着手目光灼灼盯着不远处的灵泽宫不言不动。
  不久,一个香火道人出了宫门,迟疑地向水心楼走来,眼中有警戒的神情,距小亭三四丈便悚然止步。
  他那冷森森的目光,凶狠地目迎渐来渐近的老道,嘴角噙着怕人的冷笑。
  老道终于硬着头皮入亭,畏畏缩缩地稽首行礼问:“施主万安!贫道稽首。请问施主……”
  “在下不多费唇舌。”他阴森森地说:“在下知道独角蛟卫靖,龟缩在贵宫逃灾避祸。道长去叫他出来,在下有话问他。他如果不出来,我邪剑幻刀姓吴的自然会揪住他的耳朵拖出来。他该往州城躲,这里怎藏得住?”
  “贫……贫道遵命。”老道惶然退走,几乎腿软摔倒。
  不久,顶门凸起不生毛发,身材雄伟的无为州之霸,独角蛟卫靖出现在宫门外,手中挟了一把分水刺,苍白着脸,流着冷汗,战抖着向水心楼接近。
  “你……你是邪……邪剑幻……幻刀吴……吴大侠?”独角蛟在亭外惊恐地问:“找……找在下……有……有何贵……贵干?”
  “是谁与屠贾曾杰接头的?”他沉声问:“你花了多少银子。请屠贾暗杀翻江鳌郑启隆?”
  “真是天大的冤枉!”独角蛟焦灼地急叫:“在下与江宁船行,过去的确有仇恨,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犯不着杀人流血报复。凭在下一个地棍,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也不配请屠贾去杀人,鬼才知道屠贾像神还是像鬼。翻江鳌一死,镇八方林捕头便过江来查问,一口咬定在下买凶手杀人,幸好他没有证据,无法行文押在下过江法办,可把在下吓得六神无主,不得不躲起来……”
  “你认识果报神安康宁?”他另起话题追问。
  “闻名而已,从未谋面。”
  “你的确没参与其事?”
  “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参与了,天教我雷打火烧绝子绝孙。”独角蛟发誓发得怪流利的:“早些日子,江宁船行的船在老洲搁浅,还是我派人把船拖出来的,并不因为私人恩怨,而把江湖道义搁在一边。”
  “我相信你。”他脸上的神色不再冷:“你继续躲吧!记住,今天你我会面的事,泄漏一丝口风,将有杀身之祸。你从来没见过我,知道吗?”
  “知道,知道。在下本来就不认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邪剑幻刀吴大侠,现在我还存疑。”
  “很好,很好,你继续存疑吧,后会有期。”
  一连两天,他跑了不少地方,每一次返回裕丰客栈,他脸上的气色就差一两分。当这天午后不久他进入客店的店堂时,脸色已是青中带灰,无神的双目,艰难的步伐,与及浑身散发出来的药味和腐败味,皆说明他已是一个与阎王爷攀上亲的人。他腰佩的长剑,似乎快要将他压垮啦!
  “客官,你……你怎么啦?”扶住他的店伙关切地问:“你的神色真不好,是不是伤口又发作了?”
  他受伤店伙是知道的,每天都由店伙请郎中来诊治,上药服药愈治愈糟。
  “我真有点支持不住了。”他喘息着说。
  “客官,支持不住就该好好歇息呀。”店伙扶住他往里走,走向他的客房。
  “我不能歇息。”他说:“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未死之前,我要查出暗杀我的人,不手刃他们死不瞑目。”
  “客官……”
  “我兴许死在你店里。”他痛苦地喘息:“劳驾叫人去请罗郎中来,他的草药凉凉的,对伤口比较适宜。还有那位庄郎中,劳驾派人一起请来。”
  “好,我这就吩咐小伙计去请郎中。”
  罗郎中的店在裕丰客栈东西半里地,在本地是颇有名气的草头郎中,对治跌打损伤学有专精。
  罗郎中离开客栈返家时,已经是申牌左右了,前脚进店,后脚便跟入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人。
  “罗郎中吗?”中年人入店便出声叫唤:“辛苦辛苦,刚从裕丰客栈回来?”
  “是的。”罗郎中转身,将药囊信手交给照料店面的伙计:“兄台有何见教?请里面坐,请。”
  店堂右侧是诊病的小厅,摆满了一捆捆干草药,架上一排排瓶瓶罐罐,药味极浓。
  主客双方客套一番落坐,小伙计奉上茶退去。来客自称姓孙,来自南京。
  “罗郎中,在下是从客栈跟来的。”姓孙的开门见山道出来意:“你那位病患与在下不但是同行,而且同是一条街开店的邻居。他这人性情乖僻,好勇斗狠不易亲近。但看在同行,我不能搁下他不管,所以打算私底下雇艘小船,请几个人强迫他回南京,如果不用强,他是不肯走的,报仇的念头太强烈,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告。”
  “是的,他不会走。”罗郎中说:“有时候昏迷,仍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土姑土!”的,土姑是人名吗?”
  “不知道。”姓孙的说:“在下拜晤的目的,是希望知道他的病况,以便有所准备。如果带他走,他在船上的两天中,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很难说。”罗郎中沉吟着慎重地说:“他的胸口共割开了三条大缝,深抵胸骨,上了几天药,就是合不了口,毛病出在他不肯躺下来,天天往外跑说是找什么线索。吃下的药,还不够他消耗,高烧不退浑身如火,怪的是他仍然能支撑得住,但……在船上如果他肯休息,大概无妨。”
  “他死不了吗?”
  “也许,问题是他能否定得下心,放弃疯狂的报复念头,静下来好好医治,死不了的。”
  “哦!这我就放心了。”
  “孙兄,你要知道,药治不好不想活的人。按他的伤势看来,早两天恐怕他就得躺下了,他所以能支撑到现在,也可以说是他强烈的求生欲望与报仇意志超人一等,才能支撑着不倒下。南京有的是好郎中,带他走吧!他会活下去的。”
  “谢谢你的忠告,我这就回去设法把他带回南京。”
  不久,姓孙的告辞出店走了。
  两个水夫夹杂在行人中,远远地紧蹑在姓孙的后面。
  夜来了,但裕丰客栈人进进出出,直到凌晨子牌末,方人声渐止。
  吴玄住的是后院第三进最后一间客房,这一进的旅客大多数是下江来的商贾。
  四更天,负责照料吴玄的两名店伙出房,带上了房门,沿走廊返回宿处。廊下的气死风月白色灯笼光度有限,旅客们皆梦入黄梁,不见有人走动。
  两个黑影从西面飘落在院中,一个掩身在廊口的转角处,一个悄然到了吴玄的客房外,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门,一闪而入。
  房内黑沉沉,店伙居然没有留下灯火。
  “我……我要水……”床铺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有气无力有如呻吟。
  孤零零的旅客,没有朋友照顾景况必定凄凉。
  “我给你水喝。”黑影说,向声音传来处走去。
  卟一声响,黑影向下一挫,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所抓住,无法倒地。
  在廊口负责把风接应的黑影,贴在墙角戒备,目不转瞬地离开隐身处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语音:“阁下,在等人吗?”
  黑影吃了一惊,倏然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匕,不假思索地欺进,一匕急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发现有人,杀人灭口势在必行。
  廊口转角处灯光照不到,黑影根本不理会来人是何来路,反正看到的是一个人影,哪有闲工夫辨明身份?这一匕捷逾电闪,反应之快,委实无可伦比,按理决无落空之理,这种高明身手的人,做刺客必定胜任愉快。
  匕取心房要害,奇准无比。
  可是,这快速的致命一击竟然落了空,眼前黑影一晃,匕首扎了个空,接着丹田小腹一震,挨了重重一脚,嗯了一声,砰一声大震,背部撞在墙壁上,立即昏厥反弹倒地,被人一脚踏住了。
  北门外的赭山,距城约五里,是本城的名胜区,有一座颇有名气的广济院。在大江航行的船只,在十里外便可看到院侧的玲珑宝塔。
  塔旁有一座滴翠轩,那是本城名士缙绅郊游的驻行处所,平时不收留游客住宿,经常门户深锁不见人踪。
  五更初,轩内的一间雅室灯光朦胧。两个人据案而坐,一旁临时摆了一只小炭炉,炭火熊熊,那男的道袍宽又大,颇具仙风道骨的气概。
  女的村姑打扮,年约三十上下,荆钗布裙,打扮得十分朴素,头面清爽,虽则姿色平庸,但确像一位勤于治家,相夫教子四德具备的中等人家主妇。
  桌上有茶壶茶杯,宜兴的紫砂壶,四只同套的小杯放在茶盘上。那只盛茶的茶盒相当精致名贵,里面盛的茶叶决非凡品。
  水开了,光头老道开始冲茶。
  “五更了。”中年妇人喃喃地说:“如果顺利,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一个半条命的人,身边没有半个朋友照顾,连那些地棍泼皮也避得远远地,应该顺利。”光头老道替中年妇人斟茶:“补他一刀,可说易如反掌。哦!你是不是不放心?”
  “我担心那小辈临死反噬。”中年妇人说:“虎死不倒,那小辈顽强得很呢!”
  “你在长他人志气。”
  “事实如此。”中年妇人说:“针魔杀人,从来没有一次使用三枚毫芒丧门针的前例,这次用了三枚,依然未能将他当场击倒,拖了五六天仍可行走。你如果认为容易对付,你就大错特错了。”
  “放心啦!芦家兄弟身手超尘拔俗而且机警精明,这次必可成功的。哦!你真要带只耳朵回去呈报?”
  “是的,客户坚持多花一千两银子,要一件证物。”
  “你明早就可以持证物动身返报了。”光头老道再次斟茶:“大概他们快回来了,我到外面招呼曾老兄一声,也许请他进来喝杯茶提提神……咦!”
  虚掩的室门,不知何时已经大开,一个修长的黑影当门而立,佩剑插在腰带上,袍袂飘飘,宝像庄严。
  “曾老兄不会进来了。”不速之客说:“不请在下进去喝杯茶?好香,好像是顶名贵的云雾茶。”
  一男一女惊得一蹦而起,几乎掀翻了沉重的八仙桌。
  “你……”光头老道骇然惊呼。
  不速之客徐徐举步入室,信手掩上室门并上闩,手一反,卟一声轻响,一只苍白的人耳掉落在桌上。
  “你可以收起这只耳朵回去返报。”不速之客是吴玄,向中年妇人和气地说:“邪剑吴玄的死讯,明早就会从客栈传出。”
  光头老道双手一合,将有所举动。
  “不要用你的推山掌献宝,我知道你是嗜茶如命的武夷丹士清虚,目前在广济院落脚。”吴玄两丈外止步:“你的推山掌可伤人于八尺内,八尺外便无能为力了,用来向在下招呼,不会有好处的。”
  “你好像没受伤。”武夷丹士骇然叫:“贫道的人上了你的大当。”
  “针魔的针没落空,但在下受得了。”
  “但那些郎中……”
  “伤口是很容易伪装的,贴上一大块烂牛肉,不许郎中亲自察看上药,容易得很。”
  中年妇人悄然往窗口移,移动相当轻灵。
  “大嫂,你千万不要妄想破窗溜走,只要你身形一起。”吴玄大声向中年妇人说:“乖乖!我保证最少有三把幻刀,贯入你诱人的丰盈娇躯内,你绝对没有在下的幻刀快。记住,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你……你杀了芦家兄弟?”武夷丹士屏息着问。
  “杀了他们,在下岂不要打人命官司?当然,这只耳朵是他们的。”
  “他……他们招……招了供?”
  “不招供他们能活吗?”
  “老天爷!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计算你?”
  “很简单,我不死,你们的主事人怎肯甘心?针魔那以前布埋伏暗杀在下的人,决不敢逗留,可能已远出数百里外了,我哪有工夫花一年半载去追寻?因此,在下只好等你们收拾残局的人来找我了。我今天在外奔波声称找屠贾的线索,你们一定以为在下找借了方向,便可以放心大胆下手啦!你们的计划和手段真了不起,可惜碰上在下棋高一着。现在,你两位谁肯将你们主事人的底细见告?”。
  “不要妄想。”中年妇人说:“本姑娘与武夷丹士与阁下将有一场生死恶斗,还不知道谁能活着看到朝阳初升,你邪剑幻刀的名头吓不倒人,不要大过自信了。
  “阁下,你敢与咱们公平决斗吗?”武夷丹士沉声问。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在你们一而再暗杀下,在下没有任何理由让你们公平决斗。”
  “你……”
  “最重要的是,你两个决不能有一个脱逃。”他沉静地说:“公平决斗,在下无法照顾两个人。”
  “你是江湖上……”
  “我什么也不是。”他淡淡一笑:“只是一个不甘心被人无缘无故暗杀的人。一个要刨出根底的人。现在,你两位可以发动了,小心在下的幻刀。”
  他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有如石人,似乎四周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关。
  武夷丹士开始移位,从道袍内拨出一把亮晶晶的尺八匕,是标准尺寸的锋利短剑。
  中年妇人则向相方面移位,右手中匕首,左手暗藏了三枚梭形暗器。
  武夷丹士到了桌旁,想掀倒八仙桌障身,藏身桌后就不怕幻刀袭击了。
  身动手动,迅疾绝伦。
  可是,仍然晚了一步。
  桌是被抓住了,也掀起了,但未能及时挡在身前,电芒一间即至,肉眼难以看清。
  “嗯……”武夷丹士闷声叫。
  “砰!”八仙桌倒了。
  “乒乒乓乓!”茶壶茶杯跌得粉碎。茶水满地。
  中年妇人本来已右移一步,本想将梭镖打出,利用机会撞窗逃走。
  “只剩下你一个了。”吴玄冷冷地说。
  中年妇人心胆俱寒,脸色大变。
  武夷丹士在地上抱腹挣扎,蜷缩成团像个刺猬,痛苦的呻吟声动人心魄,右肋下鲜血染红了道袍的一大片。
  “刀没开血槽。”吴玄漠然地说:“老道想速死,所以扳动留在体外的半寸刀锋。让气灌入创口,所以出了那么多血。”
  与人拼命,必须抱有敌无我的决心,勇往直前,如果斗志一失,什么都完了。
  武夷丹士一倒,中年妇人被死亡的威胁击溃了,脸色泛灰,嘎声说:“不要逼我,老道可以告诉你谁是主事人。”
  “你不知道?”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不是要芦家兄弟,割下在下的耳朵带走回报吗?”
  “我……”
  “你奉谁之命来取耳回报的?”
  “这……屠贾曾杰。”中年妇人不得已吐实。
  “胡说八道!”
  “在外面负责警戒的曾群,就是屠贾的族侄。”
  “大嫂,你把我邪剑幻刀看了扁了。”吴玄阴森森地说:“屠贾自命不凡,艺业深不可测,凶残而自负,肆虐江湖二十余载,从不与人结伴,所以能保持神出鬼没的自由行动。他确是在本城逗留过,但却是被人引来的,引他来的人决不是对江的独角蛟,而是你们的人。屠贾上了当,追踪屠贾的果报神也上了当,那位招在下赶来的果报神是假的,恐怕你们已把真的果报神埋葬掉了。你如果认为我邪剑幻刀真的如此不济,今晚所发生的事足以纠正你的错误。说吧!你真的不愿招供?”
  “该说的本姑娘已经说了。”
  “可惜在下不相信你的话。”
  “你……”
  “你是自己把匕首丢下呢,抑或是等在下先用幻刀击伤你活擒逼供?你是个女人,被男人逼供的结果你应该可以想像的。”
  “你不会得到口供……”
  “其实,在下已经得到想知道的口供了,只想由你的口中证实一些疑团而已。大概你想不得已时自杀。你死好了。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在下会抽丝剥茧,把你们的主事人一个个揪出来,把匕首丢下!”
  最后一声沉喝,把中年妇人吓了一跳,也许是心中太过紧张,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本能的反应,浑身一震之下,左手猛地全力向外一拂,三道电虹破空而飞,三把两头锋利的飞梭以全速连续向吴玄飞去。
  吴玄神动体动,从容向右迈出一步。
  第一把飞梭落空,第二把掠过吴玄的左臂外出,第三把被他的左手轻轻托住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欣然说:“我真以为你是个大嫂.原来是二十余岁的大闺女,你的易容术颇不等闲,难怪见过织女丘珠的人,对你的相貌人言人殊,各有各的说法,在下已经向贵主人接近了一大步;还给你织布吧,接着!”
  飞梭抛起,不徐不疾向织女丘珠飞去。
  织女丘珠不假思索地伸手接抛来的飞梭,梭一入手,娇叱声震耳,电虹反飞,将接回的飞梭重行射出,人亦随在梭后,挺匕疾冲而上,眨眼间使近身了,匕首行雷霆一击,是拼命的时候了。
  小飞梭闪电似的到了吴玄胸口,他右手一抄,再次抓住了小飞梭,信手向前一抛。
  “铮!”清鸣震耳,织女丘珠不敢不用匕首拨打折回的飞梭,太快了,反应出乎本能。
  那飞梭被匕首震飞,而握匕首的手已被吴玄扣住了脉门,向下一按。
  “哎……”织女在无穷凶猛的压力带动下,被压得向下挫。右膝着地,整条右臂已不听指挥,而且痛入心脾,小臂似乎骨头全碎了,匕首坠地。
  接着,咽喉被吴玄的大手扣住了,像抓住鹅的脖子,徐徐发力往上提拉——
  手被往下压,颈被往上提,这滋味真不好受,想嚼舌自杀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要你死。”吴玄阴森森地说:“我要破你气血二门,制你的手脚经脉,再交给癞龙的手下弟兄,他们的老大被杀,满怀怨毒,想想看,他们会如何向你报复?”
  “饶……饶我……”织女嘎声叫,语不成声。
  “你饶过我吗?”吴玄扣喉的手略松:“谁是你的主事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知道指示我的人,是……是逍遥客朱……朱永琛。”
  “我不能饶你,因为你今晚已第二次说谎了。”
  “我……我没说谎……”
  “你与武夷丹士所说的话,在下已经听到一大半,好像你说过客户坚持多花银子一千两,要一件证物。”
  “这……”
  “你既然知道客户、当然知道逍遥客以外的重要人物。哼哼!我要把你们的根刨出来;方能一劳永逸。”
  “我……”
  “我不会与你多费唇舌……”
  “你赢了,我……我招!”
  “你保住了你自己的命,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好好详谈。”吴玄说,一掌将织女拍昏,先安顿武夷丹士的死尸。
  上游繁昌县西北大江中流,有一连串沙洲,有一座最大,上起铜陵,称鹊头;下迄三山,称鹊尾,总称鹊洲,所以这段江面土著们称为鹊江。鹊洲连绵数十里,把江水分为三四股分流河道。洲上有几座小村,芦苇间杂树丛生,各种水禽种类繁多,不仅可看到鹊群,有时可捉到十余斤重的天鹅,七八斤重像大雁一样的鸨。
  洲西北的那座三家村全是猎户,以猪水禽为生。最北面的一家门前有一座广场,四周栽了不少柳树。
  这天破晓时分,宅中人尚未起床,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声震九霄,把在天空盘旋的大群水禽,惊得急鸣四散而飞。
  沉重的木门开处,闪出一个手挟连鞘长剑的中年人,展目四顾,眼中有惊讶的神色,用目光搜索四周的动静。
  左侧不远处的柳树后,踱出蓝袍飘飘的吴玄,脸上涌起令人莫测高深的笑容,背着手从容不迫,一步步向大门接近,那雍容的气概,真像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什么人?”中年人惊问。
  “老相好。”吴玄笑答:“在下是小秀姑的老相好。说难听些。是她的恩客或者嫖客。老兄,相烦通报一声、她不会拒绝接见在下的。”
  “咦!你……你是……”
  “你应该知道在下的来历与来意。”
  门内涌出四个人,其中就有改了男装的小秀姑,和扮老苍头的人,手中赫然握着那根两尺二寸的假箫,另两人皆年约半百,长像凶猛极为健壮,所有的人皆带了兵刃。
  “真是你!”扮男装的小秀姑骇然惊呼:“咱们在芜湖的人全部神秘失踪,必定是栽在你手下了。”
  “在下能找到此地来。”他笑吟吟地逐渐接近:“在下人来了,当然耳朵也来啦!小秀姑,你也未免太无情无义了,你一走了之,找得我好苦。你们一哄而散,故意乔装打扮分道各奔东西,在下真不知该往何处追才好,几乎打消再与你共度良宵的念头。现在好了,在下总算找到你了,你愿跟我走吗?”
  五个人两面一分,一言不发便布成半弧阵势。
  铮一声剑鸣,小秀姑第一个撤剑。
  老苍头的假箫举起了,老眼不再昏花。
  最左侧那位凶猛中年人,手中的盘龙护手钩冷电四射。最右侧的双股叉锋利又沉重。
  吴玄站在三丈外,神色渐冷。
  一声龙吟,他拔剑出鞘。
  “针魔,你好毒;可惜太聪明了,聪明过度的人常会做出笨事的。”他左手一扬。丢出三枚毫芒丧门针:“还给你,你有什么废话好说吗?”
  针魔以行动作答复,挺剑碎步欺进。
  五比一,五个人无一庸手,暗器更是歹毒霸道。他一声长笑,身形暴起,鱼龙反跃远退出三丈,三两起落便没入芦苇深处。
  在这种人迹罕至,鬼打死人草高丈余的地方追逐一个人,不仅是白费工夫,而且随时受到袭击的危险。
  搜遍了四周半里方圆隐蔽角落,五个人一直就不敢分开搜索,五个人心事重重,忧心忡忡地向不远处自己的茅屋走去。
  其他几座茅屋的人,早已关门避祸,静悄悄地声息全无,门窗紧闭不见人踪。
  五男女鱼贯而行,老苍头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说:“那家伙决不会一走了之的,在这里等他明攻暗袭,绝对讨不了好,咱们必须立即离开。”
  挟双股叉的人走在最后,哼了一声反对说:“不要被他的名头吓住了,咱们五个人足以埋葬了他,在此地与他决战,总比离开后被他跟踪搏杀好得多。”
  握着护手钩的人也反对撤走,大声说:“对,那家伙久走江湖,是追踪的能手,咱们一走,必须分开觅地藏身,那就……”
  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吴玄冷酷的语音:“那就在黄泉路上没有伴了,打!”
  “哎唷……”挟双股叉的人狂叫着向前一栽。
  “嗯……”握护手钩的上身一挺,吃力地止步,艰难地转身。
  吴玄出现在后面两丈左右,剑并未出鞘。
  “你……”握护手钩的人嘎声叫,全力将钩扔出,身躯也随之向前仆倒。
  变化好快。人影冉冉而至。
  针魔大喝一声,三枚毫芒丧门针向急速扑来的吴玄射去,针出手人往侧方伏倒,滚入草丛。
  吴玄从掷来的护手钩下方穿越,恰好接住仆下的护手钩主人,再长身而起向侧扭移,三枚毫芒丧门针,全射入护手主人的背心。
  他丢掉挨针的人,一声冷哼,长剑出鞘,但见电芒一闪,那位挥剑扑来的人一剑走空,自己的胸口却被电芒剖开了一条尺长大缝。
  同一瞬间,假竹箫吹出一枚化血吹针,射向他的小腹,速度惊人。
  一连串惊险的变化;几乎在刹那间连续发生,所有的反应皆出于本能,各自出手攻击忘却生死祸福,每一举动皆生死立判。
  吴玄剖开了挥剑人的胸膛,余势未尽,扭身出剑猛扑刚吹出化血针的老苦头。就在那一扭之下,未能完全躲开吹针的袭击,吹针贯入他的左跨外侧,总算避开小腹要害被贯入的危险。
  剑芒如匹练排空而至,势着电耀霆击。_
  老苦头已没有机会重装吹针,箫离开嘴唇,本能地大喝一声,箫出云封雾锁绝招自保,迎向疯狂涌到的剑山,功贯箫尖潜劲山涌,内力修为十分惊人。
  剑箫的虹影在刹那间接触,可是,并未传出兵刃交击的接触碰撞声,假箫是特制的紫铜合金所制,注入神功内劲,挡刀剑足有余裕。
  箫挡不住剑,就在电光石火似的乍合间,剑虹突现扭曲的光影,硬从箫影的空隙中突入,人影乍分。
  瞬间的接触,生死已判。
  彭一声响,吴玄扑倒在地,已远出两丈外,再奋身一滚,便消失在芦苇草丛中。
  老苍头向前冲出八尺外,猛然丢箫止步消去冲势,双手抱住左胸下方心坎部位,慢慢身躯前俯,想叫叫不出声,大量的鲜血从手掩处渗出,有如涌泉。
  终于,摇摇晃晃向前一栽,手脚开始抽搐。心房已被贯穿,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静止了,似乎时光也静止了。
  血腥触鼻,阳光毫无感情地照射在四具尸体上。
  沉寂中,最后传出几声濒死者的痛苦呻吟,然后重归寂静。
  这就是人的最后归宿。人活着,真不容易,用尽心机伤害别人,不择手段使自己活下去,活得安逸幸福,活得有权有势有名有利。一旦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而人总是要死的。
  死亡的打击凶狠而残忍,四个人死亡在片刻中完成。
  针魔是个最聪明的人,而且走在中间,为人机警,身法也快速绝伦,发针之后便脱离斗场,逃得性命极为幸运,不敢留下来察看结果。
  洲长数十里,任何地方皆可藏身。想离开却有困难,没有船就插翅难飞,除非她谙水性从水里走。
  吴玄对针魔有所顾忌,不然就不至于躲入芦苇隐身,因为吹针贯入左膀外侧、针毒见血即化,随血液的流动而流向心脉,血液起了特殊的变化。如果他再猛烈地活动,针毒的流动必定加速进入心脉,所以他不得不断然脱离现场,先求自保。
  这就短暂的片刻,仅离开现场不足二十步,他已经感到不支了,头脑昏眩,手足发麻。
  幸好他已经知道吹针的毒性,早已备妥解药。
  在密不透风的芦苇深处,他藏好身躯,强提真力从百囊中取出解药吞服,片刻方有余力取针。
  他的估计完全正确,确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化血吹针,暗杀的霸道利器。外长三寸,后面有斜漏斗形的柔软尾翼,吹射的有效威力距离,可达箫长的二十至三十倍。老苍头的真名号是夺魂箫箫劲,内功火候极为精纯,以内力吹针,在百尺外行刺百发百中。江湖上见过夺魂萧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不论黑白道朋友,皆恨之切骨。针上的化血奇毒虽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毒入心室便注定非死不可,而不管击中何处,毒抵心室仅片刻工夫,即使射中下肢,死亡的时刻差别也有限。
  吴玄虽备有解药,但也感到萎靡不振,手足无力,短期间难以复元。
  直至未牌初,他终于恢复活力,饥渴交加,是离去的时候了。
  回到现场,四具尸体已经僵了,而且血腥引来了大批苍蝇,血腥令人作呕。
  沙上容易埋人,他用双股叉挖坑,流了一身汗,方将四具尸体掩埋妥当。
  这是江湖好勇斗狠的人,最后的归宿,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不需要墓碑,也不需要凭吊。
  他到了另一座渔村,饱餐一顿开始追踪。
  他不需向村民打听,算定针魔决不敢露面与村民打交道。
  再次回到现场,沿然魔逃走的踪迹追踪。他是追晚的能手,在这种荒僻的沙洲上,不难分辨不久前遗留下来的人踪兽迹
  一个时辰后,他看到里外的天空中,水禽一群群向四面八方惊飞。而在他脚下,有火鸡和野鸭的羽毛,虽则经过细心的掩埋,仍难逃过他的神目。
  “你吃饱了。”他向水禽惊飞的方向喃喃自语,嘴角噙着令人心悸的冷笑:“你一个大姑娘,大白天岂敢在水里跳?你太聪明了,聪明过度常会犯下错误做笨事,你该尽早抢一艘船远走高飞的。也许,你以为我被化血吹针要掉老命,不需急急离开吧!”
  晚霞满天,暮色四起。
  洲上水禽的数量大得惊人,似乎满天皆飞翔着各色各样的水鸟、大如鸿雁,小如水凫,皆成群结队在天宇下翱翔,寻觅可栖身的临时窝巢。
  在洲西的一处小河滩上,岸上搁了两艘竹筏,那是捕鸟人运送猎物的输送工具,一旁还搁着五六只方形的大鸟笼,相当扎实,分为两处堆放,笼内没有鸟。
  针魔像幽灵般从芦苇深处钻出,兴奋奔入河滩,奔向两具竹筏。
  刚拖起竹筏,正想拖至二十步外的水滨。只要推入水中,就不怕有人追来了。
  堆放鸟笼的地方,突然站起吴玄的身影。
  “你才来呀?”吴玄含笑接近:“想往无为州走?不错,无为州很偏僻,容易避人耳目,宜于藏匿。但北面水道比南面水道凶险得多,你一个人操纵得了这艘竹筏吗?要不要在下助一臂之力?”
  针魔脸色大变,那娇艳动人的面庞突然失血,变得苍白冷灰。那一身男装沾满草屑沙土,真像个穷苦的猎鸟人,如不是佩了剑,真不像个武林高手。
  “你……你躲在此地?”她吃惊地问。
  没有退路,她必需住水际逃命。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二十余步距离有如万里之遥,她决难快得过天下闻名的幻刀。
  “是呀!在等你哪!”吴玄笑吟吟地站在两丈外说。
  她心向下沉,吴玄那种笑本来很和善,虽则令人感到莫测高深。但在她眼中看来,这种笑毫无和善的亲切感,相反地可怕极了,那是猫儿对放在爪前的老鼠的笑,豺狼对爪牙前小羔羊的笑。
  “铮”一声剑鸣,她拔剑出鞘,摆出了暴虎凭河姿态,她确是凭河,身后就是大江浊流滚滚的北河道。___、。
  “你一定还有不少毫芒丧门针。”吴玄的神色似乎更友善了:“也许你仍有杀死我的希望。我想,你不会把杀死我的理由和盘托出,是不是?”
  她的剑向前一引,锋尖升至进击部位,脸色壮严,左手五指半屈半伸,呈现反射性的颤动。
  “你不说话,但你会说的。”吴玄的手在身侧自然地下垂,无意拔剑:“你并没有与在下拼剑的打算,因为你的剑术造诣不登大雅之堂。你主要的杀人手段是行刺和谋杀,你干的是武林中最卑鄙最可憎的行业。所以,我也要用幻刀杀你。”
  她懒得回答,双目紧吸住吴玄的眼神。
  “我所站的地方,是你的毫芒丧门针最具威力的有效射程。”吴玄仍然微笑:“机会不可错过了。”
  两丈,固然是毫芒丧门针最具威力的有效射程,更是幻刀的致命距离。幻刀比针沉重,劲道更凶猛百倍。因此,双方皆怀有戒心。
  双方的神意,已在作震慑对方心神的凶险纠缠。双方的劲道和神意,皆达到登峰造极的爆发边缘,任何极微的变化,皆可能诱发突然的、可怕的、无以伦比的狂野袭击,不发则已,发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在下已获得不少重要线索。”吴玄继续发话,不在乎因为说话而分神:“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口供,留不留活口已经无关宏旨,织女丘珠已经说得太多。她不说不行,因为比死更凄惨的遭遇,令她心神意志完全崩溃了。你呢?你的遭遇曾经估计过吗?”
  针魔眼神一动。剑慢慢发出龙吟。
  “你的内力修为火候很纯。”吴玄徐徐向左移动半步:“不然决难用细小的针杀人于三丈内。这五六年来,你从未失败过,死在你冷血谋杀下的人太多太多了。我想,如果在下把你公开拍卖,你猜,有多少人会来竞买?价钱高到何种程度?如果将你……好!利害。”
  就在他说话分神的瞬间,一枚毫芒丧门针已一闪即至,他恰好斜移一步,针擦右肩而过,险之又险。
  “你很不错,深得暗器三昧。”他神色保持轻松:“有些暗器名家十分自负,自命不凡,指名攻穴或专射致命要害,认为这是了不起的绝技。可是,这种人失手的时候也多,甚至因此而送了自己的老命。你与我真是臭味相投,棋逢对手半斤八两。暗器发出,只要能击中,不管是不是要害,中了就成功了一半。只要能贯入人体,贯人何处并不重要。所以这些年来。你我都活得好好地。但今天,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从江湖除名。”
  针魔开始移位了,因吴玄的移位而不得不移动采取有利位置应付逆势。
  “你最好把剑丢掉,身法定可灵活些。”吴玄徐徐移动发话:“妄想用剑拍击暗器的人,定是天下间最可笑最可怜自作聪明的蠢牛笨瓜,这道理你应该懂。我给你收剑的机会,保证不会乘机给你一刀。”
  针魔引诱吴玄拼剑的计谋落空,只好乖乖地收剑入鞘,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掌心沁出汗水,这是不吉之兆。证明她心中已有激动,手有汗,一定会影响发射飞针的力道与技巧。
  当然她志不在与吴玄拼剑,只想借交手而造成发射飞针的机会。吴玄绰号称邪剑,与天下间名门大派的正宗剑术有异,还没听说过有击败邪剑的名人高士,与这种人拼剑,简直在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不要逼我。”针魔收剑入鞘,干脆将剑解下丢掉,已经没有用剑的任何机会了:“放过我,从今以后,决不会有人暗杀你,除非你自己结下的死仇大敌不放过你。”
  “是你在逼我。”吴玄说:“易地而处,你会不会追根究底?咱们都是玩命的人,不弄清楚怎能安心?天天担心有人暗杀,不发疯才是怪事。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呔!”针魔沉叱,双手连挥,用的是满天花雨手法,针雨控制了两丈余正面空间,势如狂风暴雨。
  人影冉冉而退,在针雨到达之前飘退,沉重的人体,却轻如落花飞絮,退势似乎并不快,但其实比针的速度要快些。
  飘出三丈外,针雨也纷纷势尽劲消坠地,虽则仍有些向前飞行,但已经无法伤人了。双方的距离已拉远至五丈以上。
  针魔转身撒腿便跑,以全速向水边飞跃。
  “哈哈哈哈……”狂笑声震耳,逐渐到了身后。
  “你死吧!”针魔突然转身怒叱,第二批针雨再发,数量比第一次更多,劲道更惊人。
  可是,当双手的飞针破空飞出时,她心中一跳,脸色骤变,知道完了,心向下一沉,浑身发僵。
  已追至身后三丈余的吴玄,猛地向前一仆。就在身躯贴地的刹那间,电虹已经以令人肉眼难辨的奇速,到达针魔的胸口了。双方行动皆预有准备,似乎配合得天衣无缝。
  神魔已无法闪避,仅本能地勉强扭动身躯,幻刀长驱直入,贯入右胸下方,浑身一震,如中电殛。
  针雨从吴玄的背部上空呼啸而过,全部落空,有几枚几乎贴枕骨而过,危机间不容发。他是在对方飞针出手后再向前仆倒发刀的、幻刀竟比飞针,决了一刹那,计算之精,妙到毫巅,发后先至,难怪针魔连闪避的机会也未能抓住,仅来得及扭动身躲过胸心要害被刀贯入的凶险,生死间不容发。
  他一跃而起,大踏步上前。
  针魔双手捧胸,转身踉跄奔向江边。
  他徐徐跟进,大声说。“你想死在水里,办不到。”
  针魔脚下大乱,但仍向前奔,快到达水边了。
  “事关在下的生死,在下不能怜悯你。”吴玄的语音逐渐沉重了。
  针魔痛得浑身颤抖,脚下渐慢摇摇晃晃。
  “在下如果找不出你们的主事人,你们的主事人将不断派人暗杀在下,在任何地方都得防备有人偷袭暗算,喝口水也有可能中毒死亡。因此,在下不会甘休。”
  针魔快到达水边了,跌倒又重新挣扎着爬起。
  “敢于暗杀在下,而又能派出大量手下,设下周密的陷阱,这人定是了不起的枭雄。在下与他之间,只许一个人活着,死而后己。”吴玄的语音坚定有力,震耳欲聋,充满自信:“擒贼擒王,不擒杀主脑,在下睡不安枕。”
  针魔终于距水际仅一丈左右了,猛地向前一仆。吴玄急步上前,一把抓住针魔的右臂猛地一拖一带。针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扔倒在滩岸上,身躯一阵抽搐,仰面朝天手脚渐松。
  “在下不能对你仁慈。”他站得笔直:“告诉我你的根底,我才会救你。”
  针魔忍住痛,张开失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能告……告诉你。”针魔终于说话了:“我……我痛得受……受不了,补……补我一剑,我……我不怨……怨你。”
  “不!”他语气坚决:“我要知道真象。江湖上有四大暗杀集团,黑龙帮、修罗会、荆辄坛、鱼藏社。告诉我,你是属于那个集团的高手刺客?”
  “我……我不……不能……”
  “在下好不容易获得你这位重要人物,你不说我决不会罢手。”他凶狠地说:“即使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公诸天下,把江湖人士请来验看。必定会有人认出你的本来面目;找出你的根底来。”
  针魔欲言又止,最后大叫一声,昏厥了。
  醒来时,星斗满天。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座猎鸟人歇息的草棚内,一旁点着一根松明,身侧坐着吴玄。
  她也发觉自己身上仅穿了亵衣,胸口被用衣带做的伤巾包得紧紧地。
  “我不会感谢你救我。”她虚弱地说:“干我这种行业的人,守秘是最基本的条件。我是此中高手中的高手,你不可能在我口中到得什么。”
  “我知道你很勇敢。”吴玄阴森森地说:“心肠也够狠毒,人总会有弱点,在狠毒的反面,必定隐藏着软弱的缺憾。黑道魔星无常尚锦堂,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屠狗,但见了一条小小的草花蛇,便会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僵,这就是他的弱点。我不会用残酷的手段向你迫供,但我在找你的弱点。”
  “我……我不会……怕蛇。”
  “还有别的办法呢。”
  “你在白……白费工夫。”
  “咱们走着瞧。”他笑笑说:“这附近隐蔽得很,我有的是时间。”
  午夜时分,针魔开始发高烧。
  天亮了,她已陷入昏迷境界。
  当他神智清醒时,看到棚外的吴玄,正优哉游哉哼着小调,得意洋洋在烤野鸭。
  “给……给我水……”她虚脱般低叫。
  “好,水来了。“吴玄欣然说,将已半熟的野鸭移至火旁,穿鸭的树枝在三脚架上放好,捧过棚侧由村中买来的陶水罐,另有一只碗。
  “喝吧!”吴玄扶起她的上身让她喝水:“水没煮开,喝坏了肚子概不负责。”
  她不能不喝,喝了一大碗水。吴玄放下她,重回火旁烤野鸭。
  她浑身火烫,脸红如火,嘴唇已出现干裂现象。
  “请……请给我找……找郎……郎中……”她用恳求的声调说。
  “老天爷!郎中肯来吗?你在妙想天开。”吴玄若无其事地答。
  “那……那就带……带我到……到县城医……医治……”
  “你这鬼样子我敢带你走?准备打官司吗?”
  她的情形真够狼狈的,只穿了亵衣裤,中衣下面一塌糊涂,臭味冲人欲呕,大男人当然不会不避嫌照顾她,像这样抬入县城,官司必然打定了。
  “我……我快死了……”
  “你本来早就该死了,不用埋怨啦!”
  这时的针魔,已经不是含笑杀人的女魔了,而是一个被高烧折磨得意志快崩溃的平常妇人;高烧少不了昏迷,昏迷少不了恶梦,恶梦少不了呓语,呓语难免会泄露久蕴于心底的秘密。
  武朋友刀剑在手,一言不合杀机怒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不皱眉,动起手来生死皆置于度外。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不怕死,不怕死又何必活着?英雄就怕病来磨,被病一拖,勇敢的人很可能就会变成懦夫。
  病,就是针魔的弱点;世间大多数的人皆有这种弱点,平常得很。
  “救我……”她崩溃似的叫。
  “我已经在救你,可惜我的金创药不太灵光。”
  “我……”
  “你不要紧,大概还可以拖三天,我会等你断气,我会把你埋葬在沙土下。”
  她大叫一声,昏厥了。清醒时,已是黄昏降临。
  这一夜。她受够了。
  除了水,吴玄根本不理睬她。
  天亮了,她只剩下一口气,人已经完全走了样。
  “你……你没……没替我换……换药、”她用模糊的语音说。
  “我的药用完了。”吴玄泰然地说,在棚外伸展手脚,一旁搁着夜间猎获的两只大雁。
  “我……我……把我杀了吧!”
  “我对做凶手毫无兴趣,我只等着你断气,埋了你好拍拍手走路。你知道,男人照料女病人麻烦得很呢。”
  “我……”
  “告诉我,你贵姓芳名呀?也许,我会替你立一块墓碑,刻上你的芳名。呵呵!人死留名,应该的。”
  “救我!”
  “还没到时候。喂!你不是姓针吧?”
  “我……我姓詹……詹小贞。”她终于崩溃了。
  “黑龙帮的?”
  “修……修罗会……”她的神智已陷入恍惚境界。
  “贵会主是……”
  “龚大员外龚仁义。”这次她答得最清晰。
  “哦!我带你去找他,怎么找?”
  “在……芦山杏林东的小……小谷庄。”
  “谁出钱杀邪剑幻刀?”
  “不……不知道。”
  “织女怎么知道的?”
  “她……她不可能知……知道,她只接……接受我的差……差遣。”
  “好,我带你去就医。”
  她呻吟一声,昏迷不醒。
  吴玄把针魔安顿在荻港的客栈内,留下足够的钱,匆匆踏上南下的旅程。
  杏林在芦山双剑峰下,太乙观四周全是杏树,当然不是千余年前董大仙所遗的手泽。杏林占地甚广,每年由九江官府派人来巡视,太乙观的老道坐收其成。
  林的东面三四里,小山谷下就是小有名气的小谷庄。在这一带以庄为名的地方很少,南方各地极少将村镇取庄。
  庄其实仅有十余座房屋,庄主龚大员外龚仁义,在九江小有名气,名列地方名流,乐善好施颇有人缘。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伪善者。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修罗会的会主,职业凶手的首领。
  兵贵神速,吴玄星夜赶赴九江,立即展开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行动,如果等修罗会闻警召集高手赶回戒备,或者龚会主闻风逃匿,天下之大,到何处去找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可怕人物?
  小谷庄南面约里余,有一处百十亩的平坦山坡,长满了及.膝茅草,绿油油地像一块绿色的大地毯。庄中人进出,皆需经过这处山坡。通向府城的小径穿过山坡,站在山坡上,可看清庄门的景物。
  已牌初,吴玄便出现在山坡中段,在小径旁坐在草中,摊开带来的食物和一葫芦酒,悠闲地享受。
  他在野餐,不合情理,因为头上烈日炎炎,这不是享受,简直是受罪。半里外树林连绵,古木参天,任何一处都是风景优美的游览胜地,居然会有人在短草中,顶着烈日野宴,有悖常情。
  不合情理的事。便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酒至半酣,小谷庄出来了三个人,沉静地向下走,逐渐接近了草坪。
  从这三个人离开庄门开始,一举一动皆在吴玄的监视下。当然他的一切举动也在庄中人的监视中。相距里余,双方皆可看清对方的身材概略轮廓,应该可以从身形举动中,分辨出对方的身份来,一个职业凶手,这种能力是必备的。
  他想:庄中应该有人认出我的身份了。
  近了,都是三四十岁的和气相貌平庸的庄稼汉,长工打扮,看不出任何练武人的气概。
  “嗨!”最先到达的人含笑打招呼:“你老兄雅兴不浅,在野餐?”
  “呵呵!头上大太阳像大火炉,哪有心情雅兴野餐?”他站起大笑:“在下是等人的。”
  “等人?有约会?”
  “还没约呢,要约就是死约会。”他拍拍插在腰带上的剑:“该带的家伙,在下全带来了。”
  “约谁呀?”
  “老朋友。”他笑笑,取出大食篮中藏着的一枝线香,用指甲在香头下方一寸处,挑出一段香,香便出现一处半寸长的缺口:“老兄,认识这种香吗?”
  “不认识。”壮汉摇头说。
  “呵呵!你老兄该认识,这是江湖人常用的计时香。”他将香插在地上:“燃的速度,因风力大小、湿热度等等来决定,通常是在室内放在灰盘内计时。在这里,很难准确,但差误多少,用不着斤斤计较。”
  “你老兄的意思是……”
  “这是在下的约会面期限,一寸香。”他说:“风并不大,又热又干燥,这一寸香,大概可燃一刻时辰;一个时辰的八分之工,差误不会超过二十分。”
  “你老兄约会的是……”
  “就是这位。”他在怀中掏出一张拜帖:“小谷庄龚大员外龚大爷仁义,是不你们的庄主?劳驾,请老兄替在下呈奉,谢谢。”
  “什么?”三个壮汉同时脸色一变。
  “在下没找借地方吧?”他笑笑问。
  “他老兄贵姓大名呀?”仍是最先打交道的壮汉发话,接过了拜帖:“好像你忘了具名。”
  “用不着具名,龚庄主知道。还有。”他又在会篮内掏:“这些东西,请一并送呈。”
  三壮汉脸色大变,倒抽一口凉气。
  共有三件物品:老苍头的化血吹针、织女的梭形镖、针魔的毫芒丧门针。
  “拿去吧!”他将三件暗器递到壮汉手中:“本来,在下有充分的理由,在昨晚先刺杀一些人,再大举公然袭击的,请知诉贵庄主,寸香一尽他如果不来,在下拍拍腿走路。后果他必须完全负责。哦!还有,他不能带太多的人来,最多只能带三个作见证。在下也仅带了三个,其他的人,可站在坡上旁观,免滋误会。”
  “阁下的三个见证人……”
  “在那边。”他向半里外西面的树林一指:“贵庄主一来,他们就会现身的。”
  “这……”
  “在下所说的话,希望你老兄不要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呵呵!在下要点香了。”
  三壮汉左右一分,将有所举动。
  “你们都是聪明人,千万不要做出可怕的笨事来。”他泰然地说:“在下年轻,修养有限,而且在下不是大仁大义的英雄豪杰,诸位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三壮汉互相一打眼色,徐徐后退。
  他取出火褶子,火刀一击,火星引燃火媒,轻轻一晃,火煤火焰乍升,点燃了油布管。
  “一寸香时辰足够了。”他点然香吹熄火焰说:“你们慢一步,等于损失了贵主主多一步准备的机会。”
  三壮汉撒腿飞奔,好快。
  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喝他的酒。
  半寸香化为灰烬,庄门外仍毫无动静。
  他开始喝干葫芦中最后一口酒,将食具和残肴全放入大食篮,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整衣,剑挪至顺手处。所有的举动,皆在沉着稳定中进行,似乎他真是一个悠闲的游山客,而非前来与高手决斗的人。
  终于,人群开始涌出庄门。
  山坡上方,二十余各男女紧张地屏息以待,相距在百步外,仍可感觉出紧张的气氛。
  四个人到达,香火恰好燃尽。
  “龚会主,幸会幸会。”他含笑抱拳施礼:“来得鲁莽。会主海涵,在下吴玄。”
  龚会主年约半百,气度雍容,身材修伟,方面大耳满脸红光,留了三绺鬓,神色安详笑容可亲。穿一袭翠蓝底白云雷边纹长袍,不管在任何地方出现,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名流缙绅。
  后随的三个人年龄都不相上下,全穿了青袍,全都神朗清秀,气概不凡,朴实和蔼的脸孔,五官匀称,很难令人相信他们是练武的人。三个人带了四把剑,显然另一把定是龚会主的了。
  “久仰久仰。”龚会主含笑回礼,笑容可亲:“老弟威震江湖,龙中之龙,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客套一番,龚会主替同伴引见。他们是赵忠、钱孝、孙仁,天知道他们的姓名是真是假?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吴玄高举右手,连挥三次。不久,树林深处踱出三位中年人。脚下从容,片刻便来至切近。
  龚会主脸色略变,但笑容依旧。
  “龚会主,在下的三位朋友,会主大概不至于陌生,他们是来作在下的见证的。”吴玄替双方引见:“九江府天下四大名捕之,伏魔剑客游坚游捕头;江南八杰之一,南京流水行云范长江;江湖怪杰呼风唤雨刘永安。他们是在下目前所能请得到的武林名人。至于游捕头地方职责所在,他有权知道地方上所发生一切事故经纬。”
  “应该应该。”龚会主笑笑说。“老弟已有充分准备,手段确也高明。”
  “好说好说。”吴玄客气地说:“三件证物,会主已经收到了,如果需要人证,在下会请人把他们带来,不知会主有何疑问和指示?”
  “不必了。”龚会主神色一冷:“龚某不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人,更不是输不起的人。”
  “佩服佩服。那么,阁下承认是修罗会的会主了。”吴玄也神色一冷:“在下没有找错?”
  “不错,龚某就是修罗会的会主。”龚会主一口承认:“本会享誉江湖三十年,所接的买卖不下千件,虽则失手了几次,但从来没有失败过。十分遗憾,这次居然失败得很惨。有游捕头在,修罗会算是根基荡然本末俱毁了,老弟果然名不虚传。”
  “龚大员外在此地落业二十余年,德高望重名动九江。”伏魔剑客游捕头讪讪地说:“游某真是有眼无珠,十分惭愧。从现在起,在下给员外十二个时辰,明日此刻,兵勇将围困尊府,得罪之处,尚请海涵。”
  “游捕头已是情至义尽了。”呼风唤雨刘永安冷冷地说:“修罗会不曾在本地作案,游捕头一时真无法及时获得罪证。请教,明日此刻,游兄能以何种罪名,率人前来围困小谷庄?你的情义无法奉送了。”
  “这……”游捕头语塞。
  “所以,这件事还是让江湖朋友私了吧!”呼风唤雨大声说:“当然,吴老弟的事得优先解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对,吴老弟的事先解决了再说。”行云流水范长江笑笑说:“如果龚兄安然度过这一关,游兄即使想提前带人查案,也将徒劳往返。过不了关。也查不出什么罪证,狡免三窟,修罗会的人不会留下来等死。”
  “所以不管龚某与吴老弟的事结果如何,修罗会已注定了失败的命运。”龚会主泰然道:“强中自有强中手,龚某估低了吴老弟能耐,三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不无遗憾,也理所当然。吴老弟,可否明示解决之道?”
  “两件事。”吴玄郑重地说:“其一,请将客户的底细见告。”
  “呵呵!吴老弟,恕龚某不能答应你的要求。”龚会主一口拒绝:“修罗会之所以能屹立江湖三十年,就是凭信誉二字作保证,你在要求不可能的事。”
  “别无商量?”
  “别无商量。”龚会主斩钉截铁地凛然答。
  “即使在下放弃其他的要求也无商量余地?”
  “不错。”
  “好,那就说在下的第二件要求。”
  “龚某洗耳恭听。”
  “解散修罗会,将贵庄及庄中所有钱财,捐给城惠民药局与卑田院,由游捕头去安排。”
  惠民药局是官营的,设各科郎中,郎中都是经考试及格的医士,施医施药可说是朝廷的德政。可惜各府州财政的支援有限,所以除了少数大城之外,其他州县的惠民药局普遍闹穷。卑田院也是官营的,专收容穷苦的寡妇孤独,也就是救济院,经费也有限得很。
  “龚某得考虑考虑。”龚会主颇感意外,未料到他会提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要求。
  “在下要决定性的答复,而且要就地解决。”吴玄的态度相当强硬:“决定之后,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再过问你的事。”
  “日后呢?”
  “日后?只要在下抓住你的罪证,在下会找到你的,希望你永远永远不再干暗杀的行业。”
  “其他江湖同道呢?龚某需要保证。”
  “龚会主。你在作过份的要求。”吴玄不客气地说:“吴某与你个人的恩怨;只能由你我私底下了断,与其他的人无关。你与江湖朋友有过节,吴某也不配过问,所以你必须与他们自行解决。你一离开小谷庄,安全自己负责,在移交财产期间,你是安全的,这就是在下唯一的保证。”
  “那就不用多说了,龚某拒绝你的要求。”
  “在下的两件要求都被拒绝了?”
  “对。”
  “那么,咱们只好作一了断了。”
  “恐怕是的。”
  “好,在下郑重向阁下提出公平决斗的要求,阁下接受吗?”吴玄一字一吐地说。
  “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接受,咱们在此了断,你我双方各带了三位见证,这将是一场有见证的、绝对公平的决斗,只许一个人活着,至死方休。不接受,在下立即偕见证走路,以后各行其是,报复之惨,将空前绝后。”
  “尊驾吓龚某吗?”
  “你错了,龚会主。”吴玄阴森森地说。“我邪剑幻刀吴玄从不吓唬人。吴某已在贵庄附近逗留了两天,进出贵庄三次之多,如果不是游捕头悲天悯人恐怕伤及妇孺,替贵庄的不明内情亲友请命,吴某早就以牙还牙大开杀戒了,那会和你举行公平决斗?你并没有给在下公平的机会,吴某是瞧得起你,你知道吗?说吧,吴某等候阁下的答复,答不答应悉听尊便。”
  “老弟,你已逼得龚某无路可走。”龚会主沉声说。
  “如果在下死在芜湖,就没有人能揭发你的滔天罪行了。”吴玄冷笑着说:“龚会主,你要与在下说道理吗?”
  “不必了,龚某答应你。”龚会主抢着说。“老弟,你就划下道来吧”
  “会主主持暗杀集团,杀手全是些暗器能手,会主对暗器必定学有专精。在下不才……”
  “龚某不希望以暗器决生死。”龚会主抢着说。大概知道吴玄的幻刀可怕。
  “那就凭手中兵刃为主,以暗器为辅各展所学吧。在下曾经伤在毫芒丧门针与化血吹针下,有权使用暗器相辅,这比贵会暗杀的手段光明正大些,是吗?”吴玄不愿放弃己之所长:“在吴某来说,阁下占了优势,至少吴某丝毫不知阁下的底细,而吴某的邪剑幻刀阁下知之甚详,不然阁下决不会派十余名精英对付吴某。”。
  “好吧,依你。”龚会主无法反驳,只好答应:“咱们兵刃暗器尽量施展,至死方休。”
  “会主快人快语,吴某先行谢过。”
  这一来,双方的见证减少了检查武器的麻烦。如果仅拼兵刃,双方的证人必须检查对方的当事人,是否暗藏了致命的小玩意。”
  经过双方的证人简要地商议片刻,检查场地有否埋伏,然后让人将当事人带至山坡的平行高度处,双方相距十五步。双方证人一打手式,当中一站。
  “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吗?”伏魔剑客游捕头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气氛一紧。
  两人拔剑,丢掉剑鞘立下门户,遥遥相对。
  炎阳当顶,但在场的人并没感到炎热。相反地,似乎森森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游捕头的身份特殊,所以成为公举的发令人。六个证人再没有异议提出,游捕头高举右手,瞥了两位当事人一眼,然后左手示意证人后退;
  五位公证人分左右退出二十步外,各占方位,严防旁人介入,任何人也不许接近至斗场外围二十步以内、
  “我伏魔剑客游坚,郑重宣布决斗开始,双方可以任意施为,至死方体。决斗开始!”游捕头叫声震耳欲聋,随着叫声右手向下一挥,急步后退。
  吴玄神色庄严行献剑礼。龚会主横行江湖三十年,不论是年岁、阅历、身份,他都相去甚远,行献剑礼是他谦虚的表现。
  龚会主不敢托大,同时持剑敬礼。
  礼毕,同时举步迈进,在两丈外脚下一顿,剑一引,立下门户,各自完成进攻准备。
  吴玄的门户怪怪地,与传统的正宗剑术不同。正宗的剑术是剑诀徐引,剑向前伸,靶齐肩尖齐眉,这种剑式攻防皆相当灵活,攻时排空而出,防时只消稍为移动剑尖,便可将对方攻来一的兵刃错出偏门,而他的剑式,却是没有剑诀;左手斜垂身侧,剑身也斜置胸前,锋尖微吐左前方,这是说,他的剑式有弱点,右方有空隙,进击时身法必定不够灵活,毛病百出,难怪被人称作邪剑。
  双方一动,无边杀气突然爆发,双方的神意皆形于体外,吞噬对方的气势形成看不见的无形压力,一阵阵向对方涌去,四周寒气更浓了。
  龚会主的剑在烈日下光华四射,传出隐隐啸吟,剑气开始进发,剽悍的神情令人心惊。
  相反地,吴玄的剑显得毫无力道,他像是握了一根赶鸭子的木棒,而非杀人的利剑,既没有剑吟声传出,也没有慑人的剑气迸发。似乎,他整个人在对方强烈凶猛的气势下萎缩,被压迫得无精打采,松垮垮地不像个剑术名家。
  但在行家眼中,却可看出他内在的威力。他每一条肌肉都是松懈的,正是精力突然爆发预兆,如果爆发,那将是空前猛烈空前可怕的雷霆一击。
  要练至这种境界,说难真难,精力内聚,不为外界的一切变化所撼动,即所谓静如处子;一旦爆发,劲道突然迅速聚于一点发出,有如迅雷疾风,裂石崩云,即是动如脱兔,击似雷霆。
  时光像是停住了,寂静中,仅可听到的声音,就是龚会主剑上所传出的隐隐剑吟。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又片刻……
  蓦地沉叱迸发,令人陡然一惊,剑虹人影闪电似的接触,打破了僵持的局面。_
  石破天惊。生死须臾。
  没听到兵刃接触声,只看到龚会主那光华眩目的剑虹突然排空迸发,压力万钧锐不可当,向吴玄狂野地射去,有如万道金蛇突然汇合。而吴玄的剑却从一点点隙中锲人、迸爆、闪掠、逸出,身剑合一侧射丈外,身形着地狂风似的转过身,但站立不牢,屈右膝挫跪在草中,然后慢慢挺身站起,呼吸像是停止了,脸上有疲倦的神情。
  双方移位,相距仍在两丈外。
  龚会主也飘出丈外,用千斤坠稳下身形,缓慢地、艰难地转过身来。右肋下,翠蓝色的袍腋裂了一条大缝,腰带半断,鲜血染衣,血迹在逐渐扩大。脸色相当可怕,血色迅速消退,牙关咬得紧紧地,颊肉一阵抽搐。
  “卟!”剑突然失手坠地,右手剧烈地发抖。
  “龚某二十岁出道。先后横行天下四十年。”龚会主用似乎来自天外的声音说:“今天,竟然一招失手,我……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胁下的鲜血,地下的宝剑,却是真真实实的。
  “告诉我,事主是谁?”吴玄沉声问。
  “吠!”龚会主沉叱,左手疾扬,电虹飞射。
  吴玄扭身倒地、急滚两匝一跃而起。
  三支小飞叉与两枚星形镖,成扇形掠吴玄的背部上空而过,生死间不容发,在丈五六正面活动的人,决难逃过五枚暗器的袭击。暗器远及七八丈外力道方消。可怕极了。
  但吴玄躲过了致命的袭击,他用上了高手不屑用的伏地斜滚术脱出危境。
  龚会主左手一探腰带下方的暗袋,有物入手。
  吴玄将剑丢出三丈外,移位绕走。他的掌心内隐,旁人无法看到他手中有些什么玩意。
  龚会主也徐徐移位,不理会右肋的伤势。
  两个暗器绝顶高手,即将有一位在世间消失,也许两个同归于尽。
  绕了大半圈,吴玄首先发难,双手齐扬,身形随之向左倒。
  马步本来是拉开的,要倒下轻而易举。
  可是,他的身形并未仆倒,仅晃了那么一下而已,身形重现已回复原状。
  他双手齐扬,但仅打出左手的一把幻刀。
  龚会主是稍晚一刹那发射暗器的,三把柳叶刀全射入吴玄左方的草丛中。如果吴玄真的仆倒躲避,这时该已被射死在地上了。
  暗器太快,肉眼即使看到也无法躲避,所以只能凭经验和正确的判断发射与回避。可以说,暗器出手,便已决定了生死存亡。犯了错误的人、就是要踏入坟墓。
  龚会主发射柳叶刀,由于用的是左手,依惯性必定向右移位,但却一反惯性,是向左移位的,岂知却落入吴玄的算计中,恰好迎住了幻刀,想躲己来不及了。
  “嗯……”龚会主又叫了一声,身形一晃一震,幻刀贯入左腹侧,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电芒一闪,第二把幻刀排空而至,捷逾电闪。
  “哎……”龚会主又叫了一声,又退了两步。幻刀已贯入左肩井,锲入锁骨缝中。
  “告诉我,谁是事主!”吴玄沉叱。
  “我……我不会告诉你,这是道……道义……”龚地主嘎声顽强地叫,一步步向吴玄接近。
  吴玄左手一拂,第三把幻刀一闪即逝,没入龚会主的右肩井。
  龚会主如受雷殛,仰面欲倒,但勉强稳住了,狞恶地重新向前迈步。
  “我只好杀你、”吴玄咬牙说。
  龚会主已接近至丈内,本已麻木的右手猛地挥出,一声呻吟,向前一栽。
  吴玄左手一伸,接住了射来的一枚五寸扁针,本想顺手回敬,却将扁针向侧方一抛,向仆伏在草中挣扎的龚会主走去。
  他有权杀死龚会主,站在龚会主身侧,右手徐拾,小小的幻刀尖露出指尖前。
  “住手!”远处任公证的赵忠急叫。
  伏魔剑客游捕头一闪而至,伸手虚拦沉声说:“赵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赵忠凛然说:“我不会阻止吴玄取龚会主的性命,只想与吴玄谈谈。”
  “那你要谈什么?”
  “我希望与吴玄谈条件。在下不是会中的人。”
  “让他过来谈。”吴玄扬声叫:“游捕头,兄弟应付得了。”
  赵忠急步走近,叹口气说:“去找近日与你结仇的人,你的身价是六千纹银。”
  吴玄恍然大悟,也叹口气说:“能出得起六千两纹银的人,没有几个。”
  “够了吗?”赵忠问。
  “谢谢、在下要取回飞刀。”
  “信得过我。我来。”
  “在下信得过你。”吴玄说,退在一旁。
  赵忠解下百宝囊先取出应用的药物,翻过已陷入昏迷的龚会主身躯,双手齐动,先止血灌送丹丸药散,再逐一取出三把幻刀,撕衣袂熟练地裹伤。
  “原物奉还。”赵忠站起将幻刀递过:“你不怕在下乘机袭击?”
  “你很小心。”吴玄泰然接过幻刀说:“因为在下手中的幻刀,任何时候皆可射入你的要害,你不会冒险和我拼命。”
  “你赢了。”
  “六千两纹银,入黑前必须到惠民药局。”
  “一定送到。”
  吴玄转身便走,步伐坚定有力。
  半月后,黄山百丈峰天星砦,大火熊熊烈焰飞腾。一群男女带了箱箱行囊,正沿小径鱼贯下山。
  路旁踱出吴玄,拦住去路含笑问:“诸位,在下有事请教,天星砦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一个挟了开山大斧,剽悍魁梧的中年人迎上讶然问:“阁下贵姓?是故砦主的朋友吗?”
  “故砦主?你是什么意思?”吴玄一惊。
  “陈岩主是半月前逝世的。是死在他的好朋友、虬须虎田坤手中的。”
  “虬须虎田坤?哦!是不是与砦主同往安庆,向邪剑幻刀寻仇的虬须大汉?”
  “是呀!砦主共交给他八千两银子办事,事没有下文,两人起了冲突,把砦主气死了。”
  “虬须虎呢?”
  “咱们分了他的尸。”大汉一咬牙说:“砦主本来准备等消息再决定行止的,他死了,咱们必须离开,以免往昔的仇家登门寻仇。三年前邪剑幻刀把本砦闹了个血流成河,如果他再来,咱们死定了。”
  “三年前你们不在此地?”
  “在下这些人是这两年投奔砦主的。”
  “难怪你们不认识我。”
  “你是……”
  “区区邪剑幻刀吴玄。”他笑笑挥手:“你们好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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