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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无计可施,互相责备咒骂了一顿,那店家已小心翼翼的来请凶老太婆开饭。 何翠大剌剌的道:“有鱼翅没有?” 那店家眉头一松,似是大为宽心,连连笑道:“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鱼,当然没有鱼剌啦。” 何翠瞪了他一眼,叠声道:“小心你的狗头!小心你的狗头!” 几人来到前边权充饭堂的土屋内,只见胡乱摆了几张桌椅,另外一桌上早坐了一对壮年男女,俱生得浓眉大目,皮肤粗糙,显是久做稼穑的农夫农妇,身上虽然穿着粗布衣裳,样式也甚土气,颜色却用上了鲜艳异常的明黄。 何翠皱皱眉道:“作怪!作怪!” 原来明黄乃是帝王专用之色,普通老百姓连沾都不能沾,不想这两个乡巴佬居然堂而皇之的穿了满身,真有点不知死活。 铁蛋三人却不觉得奇怪,只一迳拍桌打椅,嚷着要吃的。 棒桌那肥胖大脚婆娘马上把眉一挤,恶声道:“那几个死老百姓好不晓事,还怕没得吃的吗?一点礼数都不懂。” 又摇摇头道:“如果管教不了这些死老百姓,天下是休想太平了。” 不住长吁短叹,满脸忧国忧民之色。 那方脸、方耳、方眼、方嘴、方肩、方头,全身无一处不方,脑袋又大得出奇的壮年汉子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朱家不给老百姓饭吃,自然教化不了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实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道理。” 何翠听他俩一搭一唱,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笑,啐了一口道:“根本是一些白痴!” 那汉子立刻一拍桌面,憬然道:“这可对了,归根结柢一句话,天下老百姓没一个不想白吃,吃了奶还不叫娘,之所以治理天下难哪!真难!毖人日思夜梦,但直到如今还想不出一条能令百姓甘心叫娘之策。” 也蹙起眉头,挂上了一脸忧愤的神情。 何翠想起“飞镰堡”今日发生之事,以及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一凛,忖道:“别看这乡巴佬,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 那汉子却也赞许的频频望向何翠,十分佩服她的精辟之论。 少顷,饭菜迭上,无非是些白菜炒青菜之类,见不着半块肉。 铁蛋等人在寺中本吃惯了,张大嘴只顾往嘴里送,何翠却吃一筷子骂一句店家,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拿来下饭。 无恶哼道:“你这人就是不知足,有条命在就算不错啦,还想怎么样?”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 “我可不会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一套,你们出家阉鸡那些死气沉沉的论调也休拿来对我说。人活着若没办法风风光光的,还不如死了好些,这口气尤其难消……” 棒桌那肥胖婆娘又一皱眉,道:“陛下,这老太婆一脸凶恶之相,恐怕就是那种吃了奶而不叫娘的刁民。” 何翠闻言肝火乱窜,尖喝道:“我叫你娘个大屁!你们这两个乡巴佬,满口胡说些什么‘娘娘’、‘陛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德性,想做皇帝想疯了?” 那汉子摇头晃脑的笑道:“老太太想必不曾治过史。刘邦本是无赖,赵匡胤本是私枭,朱元璋可连地痞都算不上,咱这乡巴佬难道不比他们高出一级?” 肥胖婆娘也冷笑连声。 “哀家可懒得跟你这有眼无珠的死老百姓计较。” 何翠突起双目,还未答言,却听那汉子没好气的道:“我还没死,你怎么就称起哀家来了?你想垂帘听政也用不着这么急,皇太子都还没影儿咧。” 那婆娘一瞪拳头大的牛眼。 “你能自称寡人,咱怎么不能自称哀家?你说你寡,我当然要哀啦。” 何翠叽叽大笑。 “你再不知好歹,他可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胖婆娘脸上横肉坟坟堆起,蹭开椅子,只一站立,乖乖,好大一团肉,一步一阵乱颤的走到何翠面前,血盆大口一掀一掀,黄金板牙闪闪发亮。 “若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就……” 何翠冷笑道:“你就怎么样?” 一指突出,点向胖婆娘腰间“五枢”穴。 胖婆娘惊咦道:“还是个不赖的角色嘛?” 粗如粪桶的腰肢居然比蛇还灵活,朝左一扭,早闪过对方突袭,西瓜大屁股却不免把桌子撞了个四脚朝天。 铁蛋正伸筷子夹菜哩,菜可全撂到地上去了,不禁气得大叫:“扫把!扫把!” 那店家忙道:“有有有!” 抓起墙角扫把,却那有胆子挨过来扫地? 只见两个婆娘不但打得凶,而且嚷得厉害,尖叫声直有逼人尿□裤裆之威。 那汉子愈看愈气,连连击打桌面。 “堂堂‘后明’皇后,举止却跟泼妇一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何翠恍然大悟。 “原来是‘白莲’北宗那群疯子的头儿!” “白莲”北宗本以“金光一道”高福兴为首,但自从他被朝廷擒杀之后,“四大天王”--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便推“千斤担”田九成为帝,僭号“后明”,出没无常,焚州掠县,骚扰陇西汉上。 朝廷屡次发兵往讨,反为所败,连耿炳文、郭英等开国名将都拿他们没辙儿。 胖婆娘傲然道:“不错,哀家正是‘后明’皇后--‘母夜叉’金大脚,快快跪地求饶,还可兔你一死,否则等咱‘后明’一统天下,把你家九族统统杀个精光!” 何翠凄厉大笑。 “那可最好不过。我家那些老杀才、小杀才统统都让你杀,杀个百来千把遍也没关系!” 狂性反更大发,头撞嘴咬一齐都用上了。 “千面罗刹”年轻时的武功根基还颇扎实,但中年以后养尊处优,手脚便也变得跟黄金宝石一般僵硬,“母夜叉”金大脚的本领并不怎么样,但此刻却逼得她气喘如牛,满屋打转。 铁蛋在旁见那金大脚大手大脚、大开大阖,完全是硬碰硬的路数,心中忽然一动:“她也姓金,别是‘四天王’金刚奴的姐妹吧?” 但闻“千斤担”田九成喝声:“别打啦!” 身躯不动,右掌一挥,竟将一对罗刹夜叉各自震退三、四步。 铁蛋暗忖:“这家伙倒还满有两下子,不过比起北宗‘四大天王’可差得远,不知为何该他当皇帝?” 只见金大脚跳脚不迭。 “你胳膊是怎么弯的?” 田九成一颗大头摇来晃去,慢吞吞的道:“既然当上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给天下妇女一个好榜样,怎可动手动脚,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金大脚楞了楞。 “你说的这些都太难了嘛!” 田九成□道:“不难要你这皇后干啥?” 何翠乘机调息了一阵,兀自不服输,嚷嚷:“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什么母仪天下?笑死人了,哇哈哈呜!” 金大脚眼冒火星,怒道:“先宰了这个老太婆,再做妇女榜样不迟!” 双掌一错,又待进身。 忽闻门外车轮轧轧,骏马嘶鸣,一辆黑漆镶金的华贵马车竟在野店门口停下,前后簇拥着八名侍卫,鞍镫鲜明,一色锦衣,面容肃穆得如同阎王座前的小表。 只见车门一开,走下一个人来,既非威严气派的朝中大员,亦非列土封疆的王侯大将,却是一名三角眼、扁圆脸、阔嘴塌鼻、剌须满颏,有若一头病老虎的缁衣和尚。 无恶悄声道:“咱们这本家好大派头,总不会是从西天来的吧?” 何翠转目一望,脸庞立刻变成了一个调色盘,七颜八彩交替变换不停,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强自噎下,眼睛里竟透出一种少女般水晶透明的光芒。 “千斤担”田九成和“母夜叉”金大脚也霍然色变,咽着唾沫干笑道:“姚少师,幸会幸会!” 那老虎和尚满屋溜了一眼,谁也不理,迳自走到铁蛋等三人面前,笑道:“恒河数粒砂,有缘来相见,三位请了。” 三小忙起身见礼,口呼“老师父”不绝。 老虎和尚又道:“三位来自何方?” 无恶抢道:“我们是五台山‘清凉寺’的。” 老虎和尚“哦哦”点头。 “慧通师兄可好?” 三小于各方住持自然甚是熟悉,齐答:“托佛祖的福,长老好得很。” 老虎和尚哈哈一笑。 “就是没托佛祖的福,所以才这么长命,回去代我转告他一声:好死啦。” 三小暗自发噱,忙应“是”,只觉这和尚平易近人,心底直泛好感。 老虎和尚这才转向田九成,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怎么办?” 田九成脸色数变,大头一摆,哼道:“姚广孝,别以为我怕你,你只是个陪皇长孙读书的,我可是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谁大?” 这老虎和尚竟是当年密劝朱棣起兵“靖难”,事成功居第一,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的姚广孝。 只见姚广孝眯了眯三角眼,笑道:“你土皇帝当得也够久了,其实说穿了,皇帝有什么好当呢?闷煞人也,不如换换滋味,到天牢坐坐去,包准你毕生难忘。” 田九成冷嘿一声。 “试过方知。” 虎地一推桌子,似要长身而起,却忽然矮了下去。 铁蛋忙定睛一看,原来这“千斤担”奇矮无比,坐着反而比站着还高,只见他短手短脚,一颗脑袋几乎占掉了身体的一半,真令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否全生在头颅里面。 金大脚忙赶过来站在夫君身旁,腰际恰与田九成头顶齐高,活像是他的奶娘一般。 姚广孝又眯了眯眼,笑道:“只要中间对得准,管它两头齐不齐……” 金大脚气得又忘了皇后身分,提起□大拳头,劈面打来。 姚广孝动都不动,众人只觉眼前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金大脚已没骨肉块也似的软倒在地。 姚广孝砸了咂嘴唇,笑吟吟的道:“大而无当,除了屠夫,谁都不会欢迎这种货色。”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金大脚裤腰,轻轻提起,搁到一边。 铁蛋在旁看得暗自心惊:“这老小子比起师父也不遑多让,恐怕犹在‘南剑北刀’、‘三堡堡主’之上。” 心中忽然一动:“莫非师父所说的厉害角色就是此人?” 却见姚广孝转向田九成一抬下巴。 “你这短小精悍的大概难缠点。” 田九成早被他这一手惊呆了,强笑道:“那当然……咳咳……最起码,你用一根指头是解决不了我的……” 眼珠子直劲转,不晓得是在等救兵还是在寻找逃生之路。 姚广孝笑道:“这样好了,老衲眼中向无男女之别,我若同样能用一根指头把你挑起,你就乖乖跟我走,否则,便当我今天没碰着你们两个,随你们上那儿去。” 田九成不禁喜动颜色,忙不迭点头答应。 无恶失笑道:“你老婆那么重,都禁不起他一挑,你又能有几斤哪?” 田九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小子,别讲话!” 姚广孝悠悠道:“这倒不可一概可论。每个人都有佛性,但悟性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肉有骨,但重量却不一样……” 田九成忙道:“一样一样,这办法公平得紧,咱们有约在先,可不准反海。” 马步一蹲,宛若地面冒出了个小土堆,喝道:“来吧。” 他号称“千斤担”,自然以下盘功夫扎实闻名,寻常三十条大汉联手都推他不动,此刻更连心脏都稳如磐石,一边暗自庆幸死里逃生,一边暗骂姚广孝笨得像猪。 姚广孝淡淡一笑。 “准备好了?再蹲稳点。” 右手小指轻轻挑向对方腰际。 田九成蹲得愈矮,比桌面还低了好大一截,左掌一翻,切向姚广孝手腕。 “母夜叉”金大脚身子虽为无法动弹,耳目却仍清明,咋唬道:“咦,怪了,你怎么可以不守诺言?” 田九成哈哈大笑。 “他可有说不准我还手?” 边将双掌舞得风雨不透。 金大脚连连皱眉。 “没道理,没道理,将来你父仪天下,只怕天下人都非变成无赖不可。” 却见姚广孝小指去势不歇不变,竟然轻轻松松的穿透重重掌影,勾住田九成裤腰,嘴里笑道:“看你是不是真有千斤分量?” 小指微微一挑,毫不费力的把他整个人挑了起来。何翠拍手尖叫:“好功夫!本领!” 简直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儿。 田九成大惊之余,扭腰用力一挣,不料姚广孝一只小指竟如同一根铁柱相似,怎么撼也撼不动,当下把心一横,上身猛伏,笆斗大脑袋“砰”地撞在姚广孝小肮之上,只听一声“噗”,姚广孝竟放了个又大又长的臭屁,皱皱眉道:“好大个屁引子。” 伸手在他脑门顶上一摸,田九成便和他老婆并排躺下了。 姚广孝扭头喝道:“拿下!” 八名侍卫一涌而上,将这双帝后伺候得服服贴贴。 姚广孝又向铁蛋等人打个招呼,迳往店后行去。 田九成躺在地下兀自大嚷“救驾”,早被四名侍卫七手八脚的丢入马车之中,另外四名却去抬金大脚。 那婆娘急道:“莫要碰我!哀家乃金枝玉叶,怎能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的脏手?” 何翠乐得叽叽直笑。 “这下可有得你哀喽,慢慢在天牢里哀吧。” 众侍卫将“后明”帝后关好在马车厢内,留下四人看守,其余的则到后头照料少师去了。 何翠和三小再也无心吃饭,回返房间,吹熄灯火,各自就寝。 三小拖了床褥子铺在地下,冷倒是不冷,铁蛋却怎么也睡不着。 日间一连串血腥刺激,此刻在黑暗之中益发明晰凸显出来,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痉挛扭曲的人脸,耳中回荡着疯狂砍杀的嘶叫、鼻孔依然可以闻着熊熊大火与浓烟的气味。 “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文的事物,竟引发了这么一场大屠杀,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很理所当然似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惘,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暗于心底喟叹一声:“这些事情一了,还是回去永远呆在寺里不要出来了吧。” 但闻窗外飕风飕飕,雪打瓦檐,透出无限的凄凉,屋内却只有何翠狗哨骨头一般的磨牙之声,时疾时徐,奏得热闹,和着隔壁猪圈里忽高忽低的猪鼾,恍若一阕“叨叨令”。 无恶大翻个身,没好气的喃喃:“死老太婆?死猪?怎么会让我碰上这对绝配?” 一骨碌爬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铁蛋正感奇怪,已见他抱着头七、八十斤重的小肥猪回转入房,往何翠身旁一摆,骂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那猪咕噜了几声,显然很不满意这个新伙伴,扑□着耳朵就想朝床下跳,不料何翠猛个一翻,竟将它狠狠抱入怀中,边死命摇,边嘟囔着道:“姚郎……姚郎……” 铁蛋不禁暗自好笑。 “明明是在摇猪,却偏说什么摇狼?老太婆花样真多。” 那猪火大了,长鼻嘴儿向何翠胁下一拱,硬把她掀到一边,翘着短尾巴扬长而去。 无恶钻回铁蛋身边躺下,好笑不已,但闻何翠又摇了几下狼,忽然极其满足的“唔”了一声,醒转过来,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叹气,又是呓语,不时还抽抽鼻子。 无恶悄声道:“摇吧,可摇出毛病来了。” 却听何翠推开被子,穿好衣服,摸摸抠抠走出房外。 铁蛋怪道:“七黑八黑的,却上那儿去?” 无恶疑惑着道:“别是又去找那只猪吧?” 两人偷偷爬起,挨着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何翠竟笔直走向姚广孝所住的那间房。 四名侍卫整夜不睡,硬挺挺的把守在门口,见这老太婆既不像鬼也不像人,当然不肯放她进去。 几人低声争论了一番,却闻姚广孝的声音在屋内道:“放她进来。” 何翠胜利的推开侍卫,一摇三晃走到门边,可又显得有些忸怩,匆匆低头整了整衣裙,才小媳妇似的没入门中。 铁蛋诧道:“他们两个好像早就认识了嘛?” 无恶大哼一声。 “看来那姓姚的也是个讨厌鬼。” 两人本想偷溜过去听听他俩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又忌惮姚广孝武功高强,耳目必定聪敏异常,只得强自忍下。 远远只听那屋中传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着姚广孝毫不留情的责骂:“混蛋!笨蛋!只会坏事,什么都不会!笨死了!” 饼了好久,才见何翠垂头丧气的出来,活像一名刚被夫子申斥过的学生,嘟着嘴,不停绞扭着手指头,回房往炕上一躺,抽噎个不住。 铁蛋、无恶心中虽然纳闷,却因她不再磨牙,很快的就睡着了。 翌日起床,何翠老母鸡一般催促三小动身,竟以领导人自居起来,也不管别人反不反感。 三小不识路,没法儿,只好俯首听命。 几人出了野店店门,只见侍卫簇拥着姚广孝的马车,浩浩荡荡的走在前面,车内不时传出田九成大呼“救驾”之声。 何翠忽然低声道:“总算你们走运,巴结上了我,也就等于巴结上了姚少师,以后可有你们好日子过啦。” 三小不知她胡说些什么,只觉刺耳得很,便都翻起眼睛瞪她。 何翠兀自得意洋洋,续道:“也许你们还不晓得,姚少师跟我是旧识,几十年的交情了。昨晚我对他提起你们救了我的命,他当然也很感动,直说‘如今浊世,难得有这么古道热肠的好人,果然不愧咱佛家一脉’,一定要我把你们带到北京城去,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斜着眼睛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感激涕零,却只见着三副吃饱了的骆驼似的嘴脸。 她不禁老大没趣,生气道:“姚少师乃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要能跟他沾上点边,包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铁蛋忍不住唉道:“谁要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 何翠冷笑道:“你们和尚可是另一种迂腐做作,有时候真比穷酸秀才还讨厌……” 无恶听她竟把自己的口头禅偷去用,不由甚为愤慨,连声大叫:“你才讨厌,讨厌讨厌!” 何翠不理他,又道:“大家摸摸良心,谁不喜欢荣华富贵?你们那一套只好拿去骗鬼去,休在我面前唠叨。” 看了铁蛋一眼,笑道:“还不晓得你怎么称呼?” 铁蛋自昨晚便对这婆娘怀上了戒心,更生怕姚广孝和师父岳翎有什么关连,便不敢说出近来已甚响亮的“铁蛋”名号,却道:“我叫无欲。” 何翠立刻呸了一口。 “无欲?说得倒挺简单。你师父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臭屁法名?何不干脆叫做木头算了?” 忽又瞟了瞟他,笑道:“光看你这样子,就晓得你满心都是欲望。你一定很爱吃,对不对?” 铁蛋一听“吃”字,忙不迭大点其头。 何翠又道:“也很爱喝吧?” 铁蛋却之不恭,又点了点头。 何翠咧开嘴巴。 “可有中意的姑娘?” 铁蛋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半天讲不出话。 何翠尖笑道:“是那家姑娘?我替你说去。我这种年纪的老太婆,最喜欢做媒啦。” 叽叽呱呱的直劲说,没一句不落在铁蛋的心眼里,趁两位师兄掩耳走到前头的当儿,一扯何翠袖子,嗫嚅着道:“她们……到底是……咳咳,怎么个想法?” 何翠可挤眉弄眼起来。 “不晓得她喜不喜欢你,对不对?你嘛,相貌虽不怎么样,身量也古怪得紧,不过看着倒还算顺眼。你放心,天底下的小泵娘都喜欢圆滚滚、胖嘟嘟的东西,像小肥猪呀小肥狗什么的,所以也都一定会喜欢你。” 铁蛋傻笑了一回,眉头却又一蹙,忧心仲仲的道:“可是……唉……喜欢她的人很多,而且,又有钱又有势,长得也比我好看一点……” 何翠笑道:“世间最最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女人,最糊涂、最不懂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小泵娘。为什么人说‘女大十八变’?并不是说她们相貌变得快,而是说她们的心变得快,一年比一年势利,到了我这么老的时候,可就变成势利鬼啦。” 铁蛋愈听愈开心,简直想把她抱在怀中大跳特跳。 无哀、无恶见他突然对那老太婆亲热万分,都摸不着头脑。 无恶抽冷子把铁蛋抓到一边,警告道:“我从小就知道你这个狗子贪心不足,抢吃的、抢喝的,跟强盗一样。你若把持不住,倒向那王八蛋少师那一边,看师父和咱们师兄弟怎么对付你。” 铁蛋失笑道:“你讲这话可像极了土匪头子,咱俩真不愧是一窝的。” 一路朝北,气候愈冷,风雪愈大,风中还夹带着无数砂粒,弄得几人眼睛部红肿得跟猴卵相似,好不容易随着马车行至北京,只见这城城墙乃是用夯土筑就,上覆芦苇草褥,寒伧得不得了,城内城外正乱作一团,牛车骡队自四方涌来,砖木瓦石堆得到处都是,成千上万的夫役穿梭其中,来往扛抬,监工的则站在一边大吆小,彷佛力气出得比谁都多。 铁蛋笑道:“建大城哩,却建在这种昏天砂地的鬼地方,可惜了。” 何翠低声道:“莫乱嚷嚷,这儿是永乐爷爷的发迹之地,听说将来可能会把皇城迁过来呢。” 又咂巴着嘴唇道:“难怪姚少师要来,这样一个大工程,有多少油水可揩呀?” 撑起眼睛直瞅那些巨木巨石,好像面对一大堆黄金宝贝一般。 马车走走停停,姚广孝不时探出脑袋,似乎在查看工程进度,眼光却不断的飘向各处隐僻角落,嘴角微微挂着冷笑。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城郊“庆寿寺”。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府”密谋大事之时,便住持于“庆寿寺”,如今虽然权倾天下,但每到北京,却仍旧住在老地方。 铁蛋举眼只见这寺的规模并不大,寺中人口也不多,连人工道人算上总共不过十个左右,一股宁静幽雅之气轻轻笼罩着墙外古柏、寺后雪岭,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 姚广孝来至此地,老虎脸形也变得如同狸花猫了,先把铁蛋三人唤入一间静室,大大称赞了一顿,最后才道:“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慧通师兄那儿我自会派人捎个信去。” 三人满心忐忑的出来,却不见何翠踪影,也没见着田九成和金大脚,想必已被姚广孝个个安置妥当。 随着一名小沙弥踅至僧舍休息,铁蛋心忖:“臭老虎派人去五台山一问,可就穿帮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找着师父再说。” 只稍坐了一会儿,胡乱和寺中僧人打了几个屁,便藉口遛达,拉着无哀、无恶出了寺门,重又走入城内。 沿街但见处处茶棚,本是专供夫役歇脚的处所,但久而久之,反被城内的一些闲人占据,镇日价磕牙斗舌,似模似样的争论将来皇城的大小、位置、形状、颜色,而每当工头在棚外探头探脑,这些人就一齐卷着舌头转向他吼道:“找谁呀您哪?还会有偷懒儿的吗?都快被你们整死啦!” 铁蛋三个走没几步,就见前头聚着一大堆人,正自喧闹不休。 一名白衣汉子站在一处茶棚顶上,耍把戏似的单手将两个金黄色的大西瓜轮番掷上天空,但闻风声呼呼,两个西瓜显然极重,但到了那人手里,可变成了两枚鸡蛋,甩掷之间毫不费力,甚至愈丢愈高,直有擂破天庭之势,惹得棚下众人撕破了嗓子喝采。 铁蛋只觉那西瓜非常眼熟,挨过去待要瞧觑仔细,却听人群中一个粗大嗓门气急败坏的嚷道:“你有种就给我下来!你他奶奶的熊,算什么英雄好汉?” 铁蛋不由噗嗤一笑,原来此人竟是“小熊”赫连锤,也穿着一身白衣,愈显得脸膛跟乌鸦一般黑。 那白衣汉子笑道:“你这人恁地小气,借我玩玩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嘴里说话,手上可没闲着,两柄八十八斤重的金瓜锤仍然不停的起起落落,映着日光,煞是好看。 铁蛋举眼只见这人四十左右,修眉凤目,颇为英俊,脸上挂着一股闲散懒意,但当眼珠转动的时候,却每每流泄出极其浓冽的强悍霸气。 又听一人打着酒嗝道:“你这人太爱卖弄啦!苞孔雀一样,却不知孔雀的尾毛如果脱光,可比鸡还难看哩。” 人随声起,一朵云似的飘上棚顶,右拳拳势流转,如同一个圆圈套向白衣汉子腰际,左手却去夺那两柄锤头,正是“李白怕”李黑。 白衣汉子剑眉微皱,讶声道:“太极……” 彷佛顾虑人多口杂,“拳”字便没出口,左掌诡异绝伦的逆向一封,李黑顿觉一股更大的缠力卷上手臂,赶紧“肘底看拳”,屈左肘,撤右手,身形疾转,右顺左逆,“高探马”迳取对方胸口。 那汉子嘿然冷笑。 “你还不够火候。” 左掌倏地朝外一崩,旋风扶摇,□□袭滚,硬将李黑崩落地面,右手依旧一上一下的玩着两只锤子,棚底人众又叫好不迭。 赫连锤气得跳脚。 “你这酒鬼,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李黑可丝毫也不惭愧,笑道:“你个大锤子都被人家拿跑了,却不丢脸?你有办法,自己上去讨去。” 赫连锤怒道:“废话!我要是能高来高去,那还用得着你呀?那狗王八蛋若敢下来,看我不把他的头打掉!” 那汉子哈哈大笑。 “‘东宗’原来尽是些练嘴皮把式的窝囊废,今日大大领教了……” 话犹未了,众人忽觉眼睛一酸,紧接着“波波”两声轻响,人影乱晃,又见那两只大西瓜冲天飞起,重重跌下,恰正跌在赫连锤脚前,“咕咚”直没入地面,连寸柄儿都不露。 众人这才看清棚顶上已多了一名满面病容的年轻男子,都不由暗自咋舌:“好个厉害的病表!” 铁蛋低声向无哀、无恶道:“此人就是‘病猫’林三,‘白莲’东宗的第一把好手,连韩不群都及不上他。” 无恶哼道:“师父当年超群拔俗,致招韩不群之嫉,这林三若再留在东宗,将来必定没有好下场。” 铁蛋心里不由动了一下,却闻左首茶棚内采声如雷:“二师兄,高哇!” 铁蛋转目望去,只见帅芙蓉、唐赛儿、罗氏兄弟全都在场,忙把头一低,想先偷着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勾当。 但见林三拱了拱手,道:“何天王,承让了。” 迳自飞身下地,走回棚中。 铁蛋又吃一惊。 “何天王?别是北宗‘四大天王’的何妙顺吧?” 他这一猜可猜得正着。 当年高福兴初起作乱之际,势力尚很薄弱,汉中卫发大军追捕,兵次平阳关,重重围里,眼看就要把高福兴擒住正法,何妙顺却只率领百余人,突出逆战,杀得官军大败亏输,北宗声成因而大震,何妙顺自然功居第一,名列“四大天王”之首。 赫连锤见林三和对方旗鼓相当,嗓门儿可更大了:“咱们嘴皮把式的滋味如何?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处所,再让你多□□。” 赫连锤举腿要走,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伙还没在地皮下面,又回身来拔,怎奈这块地非比寻常,竟像地里长有牙齿,任他拔得脸红脖歪,只是不动分亳。 忽闻右首茶棚内一个奶娃娃般的声音笑道:“这块地也有嘴呢,跟你一样,就欠人家刷他耳刮子。” 接着就见棚底走出三条大汉,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另一个则弯低着上半身,走到天光底下方才把腰干一挺,直比站在棚顶上的何妙顺还高,正是“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和“四天王”金刚奴。 唐赛儿拍手笑道:“这些泥巴神像都没塑好,个个奇形怪状,塑像老师傅该打屁股。” 陈二舍、仇占儿一齐狠狠瞪了她一眼,双双走到赫连锤面前。 “咱们帮你打这地皮的耳刮子。” 望着地面,骂道:“你还会坑人呢?若火了爷们,把你炒来吃。” 两人抬脚只一跺,两柄锤子立刻跳了出来,正砸在赫连锤的脚背上,做了个现成的红油熊掌。 金刚奴一挥手道:“这儿人多,不方便,咱们别处说话。” 当先往西行去。 东宗人马那肯示弱,立即起身跟在后面。 铁蛋三个也杂在闲人堆中,乱轰轰的出了城门,铁蛋正想赶上前去,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眼一望,却又是两名白衣人,一时之间未能认清,只在心中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穿白衣服的?” 再细细一瞧,不由楞大了眼睛,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 那日少林、武当大会上,他俩追随“白莲”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去后,江湖上就一直没有他俩的消息,不料现在却也来到了北京城内。 铁蛋上下打量他俩一番,笑道:“看来你们也入‘白莲教’了。” 吕孤帆一点头道:“不错。” 眉目间升起一抹自豪的神色。 “家祖本不允许咱们加入,但拗不过我们的诚意,只好答应了。” 铁蛋想起那日他听说自己的祖父乃是“白莲教”徒,还曾羞愤得想要自尽,如今却完全转变了态度,不由得暗自惊讶。 邓佩朝前一抬下巴,笑道:“你那两个徒弟怎么也变成东宗的人了?” 铁蛋唉道:“一言难尽……” 却见东、北宗诸人突然放足飞奔,显然彼此之间取得了默契,不想让这堆闲汉在旁观看两宗较量的过程。 铁蛋等人相对一笑,撒腿追了过去,那堆闲汉大呼小叫,也纷纷奔跑起来,却怎么跑得过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只一霎眼,就被抛得没了影儿。 东宗、北宗两帮人马远远在前转过一个山坳,铁蛋生怕跟丢了,赶紧加快步伐追上,却才拐过弯儿,一缕劲风已当面射至,忙将身一闪,那物事犹自飞出老远,滴溜溜的掉在地下,却只是块小石头。 回过眼来,只见唐赛儿笑嘻嘻的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几个月没见,出落得愈发标致,已隐约透出一些成熟姑娘的神采风韵,朝着铁蛋一挥手道:“早就看见你啦,还躲躲藏藏的呢,笨头笨脑怎能当狐狸?没得笑死人。” 爱聒噪的习惯还是没改。 铁蛋笑道:“你简直跟条疯狗一样,见了人就吠。” 唐赛儿啐道:“我吠你咧?我把你连蛋壳儿都啃了。” 铁蛋走到她面前,老气横秋的道:“你们跟北宗闹个什么劲儿?大人不做,却要做小子?” 唐赛儿笑道:“还不是你那个熊徒弟惹的祸?大嘴巴,乱讲话,听得人家不高兴………” 眼珠一转,指着他的鼻子道:“我们已经晓得啦,你师父就是本宗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哼,小偷,偷走了我们的镇派之宝……” 无哀等人也已来至眼前,听得她骂岳翎是小偷,无恶立刻翻起眼睛,叫道:“你说什么?别以为你是个讨厌娘儿们,我就不敢揍你!” 唐赛儿笑吟吟的双手叉腰,上前两步。 “你揍哇?给你揍,揍嘛!” 无恶咽口口水,连连后退,双手却仍不住比划,嘴里□□作声,无哀更被吓哭起来,告饶道:“这位妖怪施主,咱们向日无冤,近日无仇,姑且放我们一马则个。” 铁蛋笑道:“别把他们唬昏了。” 拉着唐赛儿,边往前走,边把师父的话叙说了一遍。 唐赛儿沉吟半晌,忽道:“如果真是这样,天书神剑对你师父而言,根本可有可无。” 一扯铁蛋胳膊,撒娇道:“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去把那天书神剑要来,让我看上一看。” 铁蛋对这小泵娘一直很有好感,当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 “如果师父肯给,我一定把东西拿给你。” 却又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猜大概只不过记载着些专门骗人的法术罢了。” 唐赛儿□道:“既然身为‘白莲教’的一份子,总该见识一下‘白莲教’的真正本领。你师父若把天书神剑还给了我师父,我这辈子可休想再看到它们一眼了。” 铁蛋寻思了一会儿,道:“西宗、北宗的人都来了,莫非也是在想这天书神剑?” 唐赛儿哼道:“那当然,还会是来替皇帝造官殿的呀?” 又往前拐个弯,只见山腹中一块空地,靠北一座小凉亭,两宗人马则分占东西,既没交上手,也未互相横眉竖目,嚷骂叫阵,却都面向凉亭,不知在看些什么玩意儿。 但闻亭内一个声音道:“你们这些人好生奇怪,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反要我让出地方给你们打架?未免太不合理。” 何妙顺皱眉道:“谁要你让来着?你们看你们的风景,我们打我们的架,互不相干。” 那人道:“怎地不相干?你们一打架,我们还看什么风景?万一你们杀了人,我们可不是杀风景了?不行,你们到别的地方打去,这儿的风景不能让你们杀。” 铁蛋正感好笑,却又听得一个温婉女音在亭内响起:“桑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反正也已经看够了……” 铁蛋不由心头狂跳,胸口似甜似苦,窒胀得好不难过。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笑道:“唉哟,豆豆又碰到蛋了,好会滚哪!” 只听“摘星玉鹰”桑梦资又嚷道:“先来是主,后来的走开,世间没有个‘理’字怎么行?” “四天王”金刚奴按捺不住,嘴巴一张,宛若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险将凉亭盖儿掀得倒翻过来,喝道:“你这小子,那次在‘汝州’还没吃够教训?” 桑梦资紧拧眉毛,龇牙咧嘴,模样甚是恶劣,大跳着脚道:“你块头大,你欺负人,你了不起,是不是?我我我我他奶奶的跟你拚了,你这个王八生的混蛋……” 铁蛋从认识他到现在,还没听过他口出秽言,不禁楞了一下。 金刚奴勃然暴怒,叉开大手就想朝他嘴上劈去,秦琬琬连忙抢前两步,道个万福,细声好气的道:“这位金大叔,请原谅他则个,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铁蛋惊讶得直抓头皮,暗忖:“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了样儿?” 照理说,依“龙仙子”的个性,定会对金刚奴冷脸相向,甚至与桑梦资联手对敌,不料她竟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难怪铁蛋要觉得不可思议,又忖:“她可真护着那个姓桑的,换了我,她那里肯改自己的性子?” 心中黯然,原本一腔看热闹的兴致也散得精光。 金刚奴恼起火来,一向天地不分,六亲不认,可就禁不住软,当即重重的哼了一声,收回手掌。 桑梦资兀自跳脚乱骂,一抡眼,偏又见到许多曾令他吃过瘪的人,愈发怒火高涨,一指吕孤帆、邓佩。 “上次没给你们好看,今天非打死你们不可!” 桑梦资又点手连指陈二舍、仇占儿、帅芙蓉、赫连锤,叠声叫“打”,忽一下又瞥着铁蛋也远远站在那儿,脑袋都险些爆裂开来,尖嘶一声:“你!吓,又是你!我就知道,我倒楣的时候一定有你在场!” 东、北两宗人马这才瞧见铁蛋等人,“四大天王”立在心中暗喊不妙,忖道:“看样子西宗也已倾巢出动,彭莹玉那老家伙若也来至此地,事情可更难办了。” 帅芙蓉、赫连锤、李黑则面色复杂,一齐张开嘴巴,然而互相瞅了瞅,又一齐阖上了。 秦琬琬却只淡淡朝铁蛋瞟了一下,面色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铁蛋愈发没趣,那日因何翠一席话而燃起的一丝丝希望,重又被埋入万丈灰烬之中。 但见桑梦资狠命捶着胸口,喊道:“你们都来笑话我!你们都故意跑来笑话我!笑吧,笑吧,笑个够!炳哈哈……” 秦琬琬柔声道:“桑大哥,没有人会笑话你,而且他们根本都还不知道……” 桑梦资又发一声尖叫,瞳孔因着恐惧而放大了好几倍。 “他们要是知道了,还得了?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也许……唉哟我的天!”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抱头痛哭起来。 在场诸人都不由暗里皱眉。 “莫非变成疯子了?” 铁蛋尤其百思不解,心忖:“这才真是大大不合理之至哩。” 正乱个没完,忽见谷口烟尘滚翻,驰入七、八骑骏马,刹那间彩影闪亮,七色宝石一般映得大伙儿头晕眼花。 当先一人衣着银青,神采飞扬,正是“梳翎鹰”柳翦风,身后跟着其余六鹰,“美髯公”桑半亩却垂头丧气的吊在最后,颏下嘴上青碜碜的扎着胡子根,显然已有许久未加修饰。 铁蛋暗觉好笑。 “他不想再唱旦角啦?难道又想变回名副其实的‘美髯公’不成?” 无哀那日在人头大会上假扮“拿日太保”去疾鹏,曾被柳翦风狠狠追杀,至今余悸犹存,此刻一见他的面,又不由缩缩抖抖,抽泣个不住。 那边桑梦资也“唉哟”了一大声,面如灰泥,索性把整颗脑袋藏到两个膝盖中间。 柳翦风策马驰近,一勒□绳,单手撑鞍,飞身下马,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拳,笑道:“不想各路英雄聚会此地,真是难得。” “三天王”仇占儿可看不惯这等花里叭哒、作张作致的公子哥儿,一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呀?我可不认识你。” 柳翦风丝毫不以为忤,又抱个拳,道:“在下‘梳翎神鹰’柳翦风……” 铁蛋楞了楞。 “从前不是叫‘梳翎鹰’吗,什么时候多加了一个‘神’字?” 又听柳翦风续道:“在下曾为‘神鹰堡’‘中条七鹰’之一……” 身后“翘遥鹰”秋无痕立刻抢道:“现为敝堡新任堡主。” 大伙儿一听这话都傻住了,轮眼望向桑氏父子,想从他们的脸上得到证实,触目只见两张强作欢颜的尴尬面容,便都只得暗耸一下肩膀。 秋无痕淡淡一笑,又道:“此番更迭因于数日之前方才完成,故尚不及昭告江湖同道,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原来“神鹰堡”于日前召集全体堡众,推举堡主,事前大家都只当乃是桑家父子对峙之局,不料却从斜刺里冒出个柳翦风,逮住“神鹰堡”精英差点在“人头大会”上全军覆没一事,大肆抨击桑半亩领导无方,糊里糊涂,成天只会唱戏,正经事儿一点不干。 那消三言两语,便获得全体堡众的拥戴,风风光光坐上了堡主之位,桑家父子则退而与“中条七鹰”中的其余六鹰并列,改称“中条八鹰”,“美髯公”变成了“美髯鹰”,“摘星玉鹰”也被削去了肚子,现在只能自称为“摘星鹰”。 仇占儿皱皱眉头,咕哝道:“搞啥子这是?‘神鹰堡’就爱搞些让人家看不懂的花样。” 柳翦风正色道:“三天王此言差矣,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天下大小帮派全都应向本堡看齐才对。铁蛋暗道:“这举世无双的东西还不是师父一手创出来的?结果连他自己都感到失望,这群徒子徒孙却一天到晚要别人向他们看齐,真是好笑。” 金刚奴冷哼连声。 “你们这办法根本狗屁!堡主却要堡众来推举,那些堡众懂得什么?他们推个王八就王八当堡主,推个乌龟就乌龟当堡主,岂不天下大乱!不如摆个擂台大家打,最后打嬴的为王。” 这番议论倒颇得在场镑路江湖汉子之心,纷纷拍手喝采。 “步虚鹰”云含烟哂道:“粗鄙无文,简直对牛弹琴。” 陈二舍笑道:“等到那一天所有人都不粗不鄙而且有文之后,你们再对他们去弹琴吧,咱们可是听不懂的。” 金刚奴一伸□大拳头。 “我只懂打擂台,柳堡主,咱们较量较量,打赢了你,让我当当‘神鹰堡’的堡主。” 柳翦风刚刚上台,当然不愿空惹事端,多树敌人,连忙干打几个哈哈,草草带过,朝桑梦资一挥手道:“桑老弟,咱们的好了要游北京八景,你怎么独个儿和秦大妹子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走吧。” 桑梦资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子,跟着伙伴往谷外走。 唐赛儿笑道:“别丧气,再等四年又等不死人?四年后,那些专推王八乌龟的堡众,说不定会回心转意,推你为主呢。” 桑梦资抱头闷哼不已,扯着秦琬琬快步出谷而去。 东、北两宗诸人被这么一搅闹,都失掉了一争雄长的兴致,纷纷摇着头,骂着“晦气”,就地作鸟兽散。 铁蛋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独个儿闷闷不乐的走在最前头,出得谷外,犹然可以望见“神鹰堡”众滚滚向甫驰去的烟尘,满心不是滋味。 “小豆豆怎么又跟姓桑的搞到一块儿去了?她若非真个喜欢他,那会这样?” 楞楞对着那方向叹了一阵气,心内忽地一惊,寻思道:“‘僧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出家人那有像我这般成天想妖怪,想得迷迷糊糊的?呸呸呸,铁蛋,你真枉为十九年佛门子弟!” 只觉自己这番痴心妄想着实好笑,一咬牙,狠狠回转过身,走没两步,忽见远远行来三人,俱皆神色匆忙,却是东宗教主“万朵莲花”韩不群,大弟子王弘道与二弟子简金章。 铁蛋极不愿和他们面碰面,赶紧闪到树后。 韩不群满脸怒气,刚走到谷口,正撞着“四大天王”,双方都是一怔。 陈二舍用着妇人一般的声音笑道:“唉哟,是韩教主嘛?生怕徒弟撑不住场面,便自己赶来助阵?你这师父倒挺不赖。可惜,咱们今天不打啦,改天再领教你韩教主的高招。” 仇占儿奶娃娃似的语音更加刺耳:“这个师父不晓得是怎么当的,只有‘病猫’林三一个人管用。我看,定是平日传功的时候藏私闷底,徒弟才一个比一个草包。” 四人叽叽哇哇,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了。 韩不群气得浑身发抖,大步往谷内行去,又碰见邓佩、吕孤帆、无哀、无恶人做一路出来,却是不识,双方打个照面,就各自闪过。 铁蛋本想出声叫唤,又怕韩不群听到,只好强自忍住。 邓佩等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不见铁蛋踪影,狐疑的回城去了。 铁蛋正想顺着树丛悄悄溜走,忽听韩不群喝道:“是那个惹出来的麻烦?” 铁蛋不由止住步子,探头望去,只见东宗诸人也已走到谷外,正战战兢兢的排在韩不群面前听训,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 韩不群面如烂柿,口喷涎沫,模样好不怕人。 “离开总坛之时,再三叮嘱你们不可随意泄露身分,不说朝廷正严加缉拿吾等,最怕岳翎那厮闻风逃逸,错失追回本宗镇派之宝的机会。你们这群猪脑袋,偏把我的命令当儿戏,竟然在市井大群闲人面前惹是生非,暴露行藏。说!到底是谁招惹出来的麻烦?” 众人互相瞅瞅,都不作答。 韩不群益加狂怒,叫道:“不说,我把你们统统都毙了!” 赫连锤摸了摸喉管,嗫嗫嚅嚅的道:“是我……” 韩不群抖手一记耳刮子,打得“小熊”半边面颊肿起老高,踉跄退开两步,牛眼中不禁闪出两道凶焰。 然而终究顾忌对方身手,立刻便换回了兔子嘴脸,涎笑道:“我不知道嘛……其实这那有什么?街上穿白衣服的人多得很……” 韩不群又是一记耳光,刷得更响更重,狺狺骂道:“我看你多半是在替少林寺或岳翎做内应,想用这个法子来通风报信。你这人看似憨浑,其实满肚子的鬼心思,还以为我不知道?” 众人懔然想起那日韩不群也是用类似话语丑诋铁蛋,使得大家对他生疑。 赫连锤、李黑、帅芙蓉互望一眼,都有点悔不当初:“看来咱们都错怪那小尚了。” 想起铁蛋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大感愧疚。 至于东宗旧人虽然素知师父疑心病重,却不料他近来变本加厉,任何一点小事都惹得他大惊小敝,草木皆兵,也都在心中寻思:“万一有一天疑心到我头上,可吃不完兜着走了。” 韩不群又喝道:“本宗‘洗脑大法’所用的黄铜圆屋坚固无比,连大罗金仙都休想弄得破,铁蛋那小子又怎能逃脱出来?可见就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在搞鬼!” 这回眼睛不再单望着赫连锤,还从李黑、帅芙蓉脸上扫过,三人止不住齐打一个寒噤。 韩不群嘿嘿冷笑。 “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卑鄙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再不使些雷霆手段,天下人还当我韩不群是豆腐。” 起手一掌,又打得赫连锤七滚八翻,鲜血牙齿一齐掉出嘴来。 “小熊”熊性大发,再也按捺不下,拔出腰间大锤,吼道:“你老爷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却来受你这鸟气?老子这几个月可受够了,就算我来生会变成四脚蛇,也非宰了你不可!” 双锤并举,对准韩不群的脑袋猛夹而上。 帅芙蓉、唐赛儿忙喊:“小,不可以!” 那还来得及? 只见韩不群屈起双手食指,在锤头上猛力一弹,赫连锤顿时虎口破裂,双锤掉落地面。 韩不群毫不缓手,右掌直进,拍向赫连锤脑门。 林三忙道:“师父,有话好说。” 探臂一隔,险险把韩不群这要命一击挡开。 赫连锤乘隙捡起大锤,跳到四、五丈外,戟指大骂:“你这老王八羔子,天雷打焦你生蛆的烂骨头!老爷再不受你愚弄、再不吃你的鸟气了!你莫走,我去叫我的师父铁蛋来打死你!” 骂归骂,脚底可没偷懒,又自跑出了七、八丈,怎当韩不群身如飘风,早至头顶,力穿指尖,凌空一点,赫连锤只觉腰际“带脉”穴一麻,双足再也举之不动,扑地便倒。 韩不群沉身坠落,又待取他性命,林三抢前几步,再度架住他的杀招,这次出手仓卒,力用大了些,竟把韩不群震得晃了晃。 韩不群惮赫如狂。 “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或者你想步岳不党的后尘?” 舞动双掌,没命攻去,须髯如同剌□一般贲张开来,面容极是狰狞枭恶。 林三暗叹口气,飘身退出丈许,背负双手,明白表示不敢再加过问。 韩不群倏然左掌回扫,却从“李白怕”李黑背上拂过。 那酒鬼兀自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人已躺在地下,不禁叠声嚷嚷:“干我屁事?奇哉怪也!你这人的脑筋比我还迷糊……” 韩不群森然冷笑。 “你们两个分明是一路的,若不结伴黄泉道上行,怎显得出兄弟义气?” 眼角朝帅芙蓉一瞟,显然又没安好心,同时举掌向李黑头颅拍落。 东宗诸人只有眼睁睁的望着,谁也不敢出声劝阻。 但见韩不群手掌将至李黑顶门三寸之处,忽然石块也似生生僵住,一只黑黑胖胖、五指粗短的手掌已捏在他脉门之上。 赫连锤、李黑同时一怔,同声欢呼:“师父!我就知道你会赶来,我的好师父喂!” 韩不群犹然楞了老半天,方才认出来人是谁,却怎么也想不通,才只隔了几个月没见,功力之强竟判若两人。 东宗诸人也被铁蛋这一手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观,久久透不过气。 铁蛋本意只想救人,并没有打算要给韩不群下不了台,当即放开手掌,俯身拖起李黑,闪出几步。 赫连锤忙喳喳呼呼:“师父救我,他点了我的‘带脉’穴……” 那知铁蛋根本不懂点穴解穴,一搔头皮笑道:“我怎么又是你师父啦?还没听说师父也有回锅的哩。” 韩不群面色数变,桀桀怪笑。 “我早就猜着你派他们来本宗卧底,现在还装什么装?” 欺身直进,袍袖风响,凌厉绝伦的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这次可学了乖,只一见他袍袖展动,立刻屏住吸,韩不群大袖之中果然洒出一片白粉,飘得铁蛋满头满脸。 韩不群指着他喝道:“倒!倒!倒!” 铁蛋却一摇脑袋,满头白粉焰火般炸射而起,双拳跟进,宛如两块天外陨石,仅是走在拳锋之前的“咻咻”锐气,就足令人心枯胆裂。 韩不群那敢硬接,拔身飞纵,满想在半空中兜个转儿,乘隙扑向铁蛋头顶空门。 不料铁蛋双臂一圈,少林绝技“引龙力”恍若两团漩涡,死死卷住他双脚,一团往左带,一团向右牵,顿时扯得他骨骼乱响,头上脚下的倒撞而落,总算底子不错,横身打个盘儿,稳足拿桩,没有当场摔个大跟头,却仍撒开胯骨,屁股后坐,极尽难看的连退五步方才站定,不禁羞恼得一脸流红流白。 铁蛋心道:“唉哟糟了!他还教过我功夫哩,未免恩将仇报。” 他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韩不群禁闭他的真正原因,只当韩不群于已有“逼功”之恩,自然心觉歉疚,打躬道:“你教我的那套内功心法着实打用,近日功力大有进境,谢啦。” 东宗诸人听在耳里,可都不是滋味。 那日铁蛋突破圆屋之后,曾向东宗大师兄王弘道提起,韩不群教给了他“白莲教经”上的功夫,王弘道虽不尽信,但在师兄弟之间却颇有些流言耳语,今日大家又已知铁蛋不会说谎,自然更加相信此事属实,心内都不由暗犯嘀咕:“师父到底在搞什么?表面上似乎和小和尚势不两立,背地里却传他功夫?传功倒也罢了,为何却传给他一套咱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功夫?” 只觉韩不群行事乖谬,亲疏不分,丧气之余,自不免心生离异。 韩不群那知铁蛋在胡说什么,忖道:“好家伙,反而倒打我一耙,这小子挑拨离间的本领直不比他师父差多少,我韩不群今生就是坏在这种小人手里。” 想打,可打不过对方,想辩,又不知从何辩起,只气得浑身发抖。 铁蛋见他脸色不对,自觉没趣,道声“打扰”一手拖着李黑,一手拖着赫连锤,快步走离谷口,却似拖着两根扫把,一路惹烟撩尘,好不呛人。 两人身子无法动弹,吃铁蛋一番死拉活拽,下半身直冒金星,忙干笑道:“好师父,咱们知错了,放我们起来走嘛。” 铁蛋没好气的道:“我若能放,还有不放之理?” 火大起来,踢了赫连锤一脚。 “重得要命!又笨又重,还要作怪,真是拿你没办法。” 蹲下身去,舞开十指,乱找二人身上穴道,搔得二人嘻嘻直笑。 铁蛋实在不懂解穴,正没法可想,“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可也赶了过来,扑地便拜。 “弟子这辈子再也不回‘白莲教’,只愿终生伺候师父,到死为止。” 竟然说得诚诚恳恳,毫无虚假之意。 铁蛋笑道:“来得正好,先帮我解了他们的穴道再说。” 帅芙蓉忙依言行事,二人翻个身,也是叩头如捣蒜,垂泪道:“今日方知师父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愚大笨,全无害人之心,以后咱们若再听信旁人挑拨离间的鬼话,必定永堕阿鼻地狱……” 赫连锤更添道:“当初只想学会了功夫之后,就一锤子打杀师父,如今可没这个想头了。” 顿了顿,又补上句:“反正我也已经看穿了,就凭我这块料,一辈子也休想打杀得了师父。” 铁蛋拿这几个家伙真是一点辙儿都没有,只得道:“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你们怎么样,干嘛这么低声下气?” 帅芙蓉笑道:“师父有所不知,心虚胆弱是之谓也,师父从来不心虚,当然不晓得这等滋味有多难受。” 三人又拍又捧,弄得铁蛋心里好不受用,大剌剌的道:“我可不爱收偷懒的徒弟,我教你们的‘金刚一□功’修习得怎么样了?练给我看看。” 帅芙蓉恭谨应道:“弟子每日勤练,不敢或忘。师父一番教诲,胜过韩不群那厮二十年之无方教导。” 他这话却不是乱拍马屁,韩不群生怕徒弟胜过他,传功的时候决不倾囊相授,所以“东宗”诸人除了“病猫”林三天资颖悟,全凭自己摸门窥道,卓然有成之外,余人俱皆碌碌。 铁蛋哼道:“先别放大气,‘金刚一□’虽是本派入门功夫,但最基本的往往最难透彻……” 说到这里,眼睛忽然发起直来。 三人见他神色诡异,正自奇怪,却只觉后背蓦地冒起一阵鸡皮疙瘩,恍若正有一柄利剑从脊椎骨上划过。 三人霍然转身,立刻目突口裂,连退五步。 “快剑”关晓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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