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刀剑争屠鹿 斯人独憔悴


  天暗,星淡,露浓,草长。人已倦。
  我感觉到意识在苏醒,但是全身却仿佛飘飘荡荡的没有着力处。在慢慢的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后,身体的感觉也慢慢的回到我身上。头脑依然昏沉,肉体的疼痛却向穿过浓雾的阳光般毫无阻碍的一阵阵侵袭着我的神经。
  一双因疲倦而发红的眸子看着我醒来,背着光,我只能看到一张灰蒙蒙的脸。呆呆的看着我,一声不吭,仿佛不知道我已经醒来。我开口说了一个字:
  “水……”
  水立刻放到了我的嘴边,流进了我的喉咙。其他几张脸也很快到了我眼前,我装作只顾得喝水,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水总有喝完的时候。
  我暗暗的叹着气。“有些事,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这句话仿佛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写照。
  是喜,是忧,是爱,还是恨,这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我在这里,而他们就在我的面前。
  宋猛和韦景纶几乎是同时惊喜的叫:“四弟,你醒了……”
  我轻轻咳了一声,淡淡的说:“宋兄,韦兄,许久不见了。”
  他们一怔了一下,宋猛缓缓的说:“四弟,你我兄弟分别这么久,终于又走在一起了。”
  韦景纶说:“是啊,四弟。当我看到你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上天总算待你我兄弟不薄,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冷冷的说:“苏某当不起两位这‘四弟’二字,还请收回。”
  宋猛和韦景纶又怔了一怔,而旁边一人却忽然重重的哼了一声。那人一直立在一旁没有开口,在灰蒙蒙的微光中,只能看到他伟岸笔直的身影,应该就是“龙公子”李玄。
  宋猛说:“四弟,过了这许久,难道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
  韦景纶说:“是啊,你我是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还有什么事不好商量么?”
  我说:“不敢当。我怎么敢生两位的气呢?只要两位不生我的气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两人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宋猛双目之中露出毫不掩藏的悲伤,铁打一般的魁伟身躯竟然有些颤抖起来,沉重的说:“四弟,我知道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我把目光投到远处的黑暗,不忍再看他的神情,淡淡的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作贱自己罢了。”
  “四弟……我知道你这几年所忍受的痛苦。你怎么恨我我都不怪你。我欠你的,一定要还给你。”宋猛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忍的决绝,我刚体会到这种决绝,他已经忽然间做了他要做的事。
  武林中谈虎色变的“断金刀”忽然就到了他的手上。这个拔刀的动作他已经不知道做过了多少次,也不知道他每天要练习多少次,更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大好头颅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瞬息之间断送在刀下。但是他这次要斩的却不是别人的脖子。
  他一刀向自己左手臂挥去。
  这一刀与他过去曾经劈出的无数刀同样果断、迅速、沉稳。
  很少有人能接下他这出鞘一刀之威。
  如果他身边不是韦景纶的话,的确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幸好韦景纶对他的脾气很了解,更幸运的是,韦景纶离他很近,近到足以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刀。
  本来以宋猛出刀之快,实在很难有人能够一把抓住他的刀。幸运的是,宋猛这一刀在气势上毕竟要比别的时候弱了很多,而韦景纶的“飞天龙爪手”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与“大力鹰爪功”并驾齐驱的爪功。
  韦景纶终于抓住了刀背,但是刀刃已经入肉盈寸!
  血马上染红了衣袖。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我只感觉到一种空虚般的刺痛忽然充满了身心,接下来发生的一阵忙乱仿佛飘过的一阵轻风般,分明是如此清晰的吹拂过我的脸,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感觉。我把这一切都置于背后,却还是几乎难以控制住自己,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就象是飘浮在这树林中的一片落叶般,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宿命终归是要归于泥土的,却又惴惴不安的想着自己究竟会落在那一方。
  卫十五娘忽然冲到我面前,大声喊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可恶的话?”
  我说:“我说话向来可恶,难道你现在才发现吗?”
  卫十五娘大声说:“但是你过去不是这样的,你怎么变成这样?”
  我说:“我变成什么样?”
  卫十五娘说:“你……”
  她忽然顿住。我想转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闭上双眼。但是还是有几滴泪划落下我的脸颊。
  泪珠,在眼眶中时,分明还是热的,流过脸颊时,却是已经是那么的冰凉。
  卫十五娘说:“四哥……你……”
  我说:“我很好。”
  卫十五娘轻声说:“四哥,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大哥的。刚才我你把你背下船的时候,你体内气机很乱,险些就要走火入魔,是大哥不惜耗去十年的功力才把你救回来的。”
  我这才发现我体内的真气已经平静下来,而宋猛此时正是一脸的憔悴。我当然很清楚为了救我,他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牺牲。
  我难以控制我的心,让它不要狂乱的跳,一如我再难以控制我的声音,让它不要战抖。
  每个人都在等着我说话。我缓缓的说:“无论你过去欠我多少,刚才那一刀都已经还清了。现在只有我欠你的,我迟早会还给你的。现在你们走吧。”
  宋猛说:“我们不走。”
  我冷冷的说:“你们不走,我走。”
  宋猛说:“你也不能走。”
  我说:“你不让我走?”
  宋猛说:“我知道你这一走就等于是走向死亡,前面正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你的命。你说,我怎么能让你走?”
  我说:“我的死活,与你已经没有关系。”
  宋猛说:“有!你是我兄弟,就算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大哥,我却绝不会不认你这个四弟。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兄弟去送死。”
  我说:“你要留下我,除非用你的‘断金刀’砍下我的两条腿。”
  宋猛说:“你错了。你说你欠我的,我要你跟我走,算是还情。”
  我说:“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活着已经十分不容易,难道就算想死,也没有这个自由么?”
  “是。”
  “你知不知道我如果跟你们走,就等于把这一切可怕的灾难都加到了你们身上?你知不知道我如果跟你们走,死的就绝不会只是我一个人?”
  已经没有人再说半个字,宋猛已经在走。
  我的眼中再次充满了泪。
  我知道,宋猛他们绝对不能算是好人,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恶魔,在要杀死一个人时,他们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所以他们可以把船上的人杀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江湖上,以他们这种方式生存,本就是活在杀人与被杀的边缘。
  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就原谅他们。即使没有三年前那件事,我离开他们也是迟早的事。但是我却不能不承认,他们对我的友情和恩情。尽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不过是四个月,但是这种情义却已经深得令我很难真正恨他们。
  我心中感到悲哀和无奈。
  卫十五娘看着我,她原本明亮的双眸也已经泪光盈盈。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里边,或许只有她和我是同一类人了。倘若不是这种情义在,她如此纯洁的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可能与他们相处这么久呢。
  我忽然意识到,在卫十五娘身上肯定也有一段辛酸而痛苦的经历是我所不了解的。
  远方已出现第一线曙光,而夜,却更寒冷了。
  宋猛他们要去做的是一件秘密而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显然因为我而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他们为了照顾我,走得并不是很快,但是我却看得出他们的脚步很急。
  宋猛走在最前面,韦景纶和李玄抬着那个大箱子跟在他后面。李玄始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一直冷冰冰的好无表情,与我印象中风流倜傥的他简直就是两个人。而他过去,与我是无话不说的。
  我虽然很奇怪,但是也不好问。
  卫十五娘走在我的后面,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我也绝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我与他们,已经仿佛是陌生人。
  忽然间,前面三个人停了下来。三个人一停下来,就直直的看着前方,没有一个人回头,也没有人说话。
  我也马上停了下来,卫十五娘很快走上来站在我身边。她的手已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两把柳叶刀。
  我马上就知道了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看的是一棵树。事实上,他们看的也不是那棵树,而是挂在那棵树上的东西。而那棵树上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不但不好看,事实上,那正是世上最难看的东西之一。
  那棵树上吊着的是两具尸体。
  在蒙胧中,依然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身材十分魁梧,而另一个人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蒙面巾垂了下来,露出一张扭曲而发青的脸。
  过了许久,宋猛终于缓缓的说:“是他们。”
  韦景纶沉声说:“是。”
  宋猛说:“这两个人都绝对不是容易杀死的人。”
  韦景纶说:“麻飞云如果是容易杀死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楚清风如果是容易杀死的人,也早已经被人杀死几百次了。”
  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就是麻飞云和楚清风!
  是什么人居然能够杀死他们,还把他们的尸体挂在树上?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淡淡的仿佛若有若无的影子飕然飞过,刚好略过绑着那两具尸体的绳子,夺的一生,钉在一株大树上,几没及顶。
  一声弓弦声如远处的一个闷雷般传来,两具尸体扑然落地。
  宋猛、韦景纶、李玄和卫十五娘一齐脸色大变,竟露出一种恐惧而紧张的神色。
  我再也想不到会有人能让他们露出这种神色来。
  一条人影恍如鬼魅般出现在地上,拉得长长的,而人影尽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弓正拿在他手上。
  那人在光线来处,也模糊得象是影子。也没见他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是宋猛等人额头上居然已经在流汗。
  那人终于缓缓的站定,忽然向我看了一眼,那目光即使在背光处,也如闪电般凌厉,我不禁浑身一震。
  宋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原来是三员外。”
  那人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但是宋猛的神色变得却更紧张。
  宋猛说:“三员外有什么吩咐?”
  三员外淡淡的说:“我为苏剑笑而来。”
  宋猛的声音居然似乎在战抖:“我不知道三员外也在找我四弟。”
  三员外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宋猛忽然沉默下来。那人好像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却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人无疑正是那天在江州城外的寺庙外一箭射破聂小倩的守魂灯的人。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这世界上虽然有许多个三员外,但是能够让宋猛如此害怕的却绝对只有一个。
  我暗暗叹了口气。
  我问:“来的可是‘六刀盟’的三员外?”
  三员外终于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冷淡到了极点,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但是他无疑已经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只得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我惹上的人物,几乎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愿意也不敢去惹的人物,却让我在短短两三天内都惹上了。我到底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呢?
  眼下这个‘六刀盟’正是几乎没有人惹得起的势力。
  当今天下武林,以长江为界,分为两大派系,称为南武林和北武林。南武林各门各派为了对抗北武林,保护自己的地盘和利益,结成联盟“碧雨宫”,南武林的盟主,就是“碧雨宫”的宫主。而在大江北岸,也有自己的联盟,正是“六刀盟”。“六刀盟”的六位员外,无一不是莫测高深,谈笑杀人的高手,而“六刀盟”的势力更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我说:“连三员外也对在下感兴趣,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
  我知道我必须做一件事:我必须挺身而出,我只能向他投降!
  我不喜欢这个选择,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此刻我身上已经不只我自己的一条性命了。感情有时候正是一种债----一种你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还的债。
  但是我还是一步都没能走出去。一只手忽然伸到我背后,点了我背上的某个穴道。于是我除了站在原地外,已经不可能做别的事。
  这只手又握住了我的手,冰冷而细腻,却握得如此的紧,以至于我感到一丝疼痛。
  这时宋猛终于开口了:“我四弟有什么得罪三员外的地方,还请示下。”
  三员外冷冷的说:“难道我要做的事,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宋猛说:“不敢。倘若三员外要的是别的东西,即使是要宋猛的性命,宋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是这件事还请三员外见谅。”
  三员外目光中寒芒一闪,冷冷的盯着他。这次宋猛居然没有退缩。
  过了许久,三员外才缓缓的说:“要他的,不是我,而是六刀盟。”
  宋猛说:“既然如此,他跟着我们也是一样的。”
  三员外厉声道:“宋猛,莫非你想造反吗?”
  宋猛说:“不敢。但是只要宋某在,无论谁都别想把他抓走。”
  三员外冷哼一声说:“很好。”忽然转身大步走了。
  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绝不可能如此善罢甘休,他的走,只不过是灾难的开始。
  宋猛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是谁派来的,更不要忘记我们来做的是什么事。”
  三员外的脚步丝毫没有犹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我转头看着身旁的卫十五娘,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有淡淡的忧愁,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她慢慢的松开手,说:“刚才我真怕你做傻事。”
  我说:“我是那种名只是死路一条还去走的人吗。”
  “你就是这种人。”她说,眼中闪过一分迷茫。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入六刀盟的?”
  卫十五娘说:“已经两年了。你不喜欢吗?”
  我说:“这样总比做强盗要好得多了。”
  我看着宋猛他们,他们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仿佛已经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我说:“他们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卫十五娘脸上忽然一红,却没有说话。
  忽然间,我感到一股寒意没来由的侵遍我的全身,我不禁一个战抖。
  这绝对不是一阵寒风!
  宋猛也似有所觉,抖然飞扑向北边三长外一株大树。身形尤在空中,刀光已经如匹练般自腰际飞出,离那株树尚有一丈,刀已急斩而下!
  树木拦腰而断!
  但是树后面什么也没有,宋猛却如见鬼魅般飞退而回。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韦景纶沉声问:“那里没有人?”
  “没有。”宋猛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慢慢的挤出来的:“只因为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
  韦景纶说:“难道他比三员外还可怕吗?”
  宋猛说:“十个三员外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指头。在这个世界上,武功比他高的人或许还有几个,但是绝对没有别人能发出如此可怕的杀气!这是一种只有以杀人为业的人才可能有的杀气!他根本没有向我出手,他甚至只不过是在飞退,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是仿佛有无数把见血封喉的毒剑向我刺来。”
  他看着我:“你知道,我并不是随便就会去砍树的人。”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武功到了宋猛这个层次的人,手中的兵器除了杀人之外,已经绝对不会去干别的事,若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去砍树?
  我说:“你说的难道是……”
  “死神!”
  宋猛终于慢慢的吐出了这个名字----这个令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心惊肉跳的名字;这个足以令半夜啼哭的孩子不敢再哭的名字;这个令天下的恶鬼都要退避三舍的名字。
  “我实在想不出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有人请出他来杀你。”
  我说:“听说死神要杀的人,都已经死在他手上。”
  “不错。但是,”宋猛深深的吸了口气,说:“无论谁要杀你,都必须先跨过我的尸体。”
  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一心想要我的性命,因为无论是牛僧儒还是六刀盟,他们要的都只不过是宁采臣的下落而已。
  有谁,居然会为了杀我,而请出如此可怕的杀手?
  这里大概是一片破落的庄园。或许它曾经繁荣过,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有残砖乱瓦。唯一还算完整的一座房子,也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但是他们要等的是谁,等他来做什么,我却懒得去关心。
  我已经在房间里一唯一的一张已经少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宋猛已经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韦景纶和李玄也许就在附近放风。
  那个箱子就放在我面前,卫十五娘就站在箱子边。她的衣裳已脏,发丝已乱,人已憔悴,但是却依然美丽如一尘不染的仙子。
  我叹了一口气,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回到船上去呢?”
  她幽幽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去找一件东西。”
  我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偶。
  她的目光落在那布偶上,再没有移开,也不问这布偶为什么在我身上,竟似已经痴了。
  这时的气氛实在太不自然了,以至于我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再做什么好了。这种郁闷的气氛似一块大石般压得我有些慌了,我终于说了一句在这个时候最不该说、最蠢的话。
  “这个人是谁?这么有福气?”
  她的目光嗖的从我手中的布偶移到了我的眼睛,这目光中分明有一种受伤的野兽般可怜而凶狠的光芒,看得我一阵心惊。
  她忽然神经质的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吃力,以至于不得不双手称在那大箱子上在使她的身体没有倒下。
  她的笑声终于慢慢的安静下来。
  “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吗?自从他离开以后,我只感到我的生活中再没有了光明和希望,再没有了欢乐和幸福,每一天晚上,我都感到那么孤单,那么寒冷,那么凄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个时候他还在该多好啊,即使他从不多看我一眼,即使他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即使他总是很温柔很温柔的看着那个女孩子,但是只要我还能看到他,我就感到生活还有意义。我想放纵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他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用烈酒来忘记他,但是每一次醉醒,他的影子就在我心里印得更深。这几年来,让我活下来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我能再见他一面。”
  她停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激动转成了悲伤。
  “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了。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我毕竟是受了三年的苦,而这个人,却还在问,这个人是谁。”
  扑的一声,那张破椅子终于失去了平衡,我一下坐倒在地上。
  我难道能想得到吗?我难道能相信吗?我难道能接受这个事实吗?这个仿佛一把锋利的刻刀一般在这个纯洁可爱的少女充满了憧憬和梦想的心灵中刻下如此深刻而凶狠的一刀的人竟然是,我!卫十五娘,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解她了,这个外表坚强而内心柔弱的女孩,她在这虎狼当道的江湖中,完全是在依靠着他的朋友和兄弟姐妹的维护和关怀,在这时刻充满了血腥和死亡威胁的世界,她的温暖和甜蜜的梦何曾不是在她的兄弟姐妹用刀剑和铁拳形成的坚硬的屋宇中才有的呢?
  我不禁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一身黑色的衣服,恍如清朗艳丽的晴空忽然飘过的一朵乌云。那时的她,是江湖朋友心目中寒冷无情如三九的寒冰的小龙女。我第一眼看到她,站在冷静如冷酷的李玄身边的她,仿佛远离了欢笑和人群的孤燕,那冰冷的眼神,紧闭的双唇,迷茫的灵魂是如此的突出和不谐调。
  那一次,我成了中州五条龙的老四。
  在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穿起黑色的紧身衣了,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冰冷僵硬的表情了,再也没有看到过她迷茫无主的眼神了。她仿佛在一夜间从一个女神边回一位少女。在我与她相处的四个月中,她是如此纯真可爱的少女,正是每一位哥哥心目中最期望的妹妹的典型,美丽,活泼,甚至还有一些刁蛮。
  但是,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这一瞬间,我才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真正含意----我才明白,一个孤单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剥下她伪装成坚硬的外壳时是多么的幸福,而在忽然失去这一切时又是多么的痛苦!而她所要求的又是如此少得可怜,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当连这微薄的幸福也忽然离她而去时,这种失望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当我在那艘船上看到她的仿佛迷醉于放纵而又分明痛苦于迷惘的身影时,我是如此的痛心和惋惜,如今看来,她这时的迷失与她过去的无情,是多么的相似,所不同的是,在过去,她所要欺骗的是别人,让别人看不到她的弱小,而在今天,她所要欺骗的却正是她自己!
  这一切,也许都因于我不顾责任的离开吧?但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责任呢?那时的我,也正如现在的她,忽然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恍如甜蜜的美梦变成了可怕的恶梦,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而这几年,我所受的痛苦,又何曾有丝毫减轻过?而就在昨天,当我终于发现我自己的谎言,再无法欺骗我自己;当我终于发现,我自己所铸造的自以为是牢不可破的外壳原来只是不堪一击的泡沫时,我所受的打击,又是多么的可怕和不堪承受啊。这难道能怪我吗?
  但是,这又能怪她吗?在这人世间,人的感情是多么不可琢磨啊。李玄曾经如此深情的向她表示过爱意,而今天,我终于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而我,所有的一切柔情都已经托付在别人身上,对她从来没有过特别的意思,从来都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的关爱,又是什么能令她如此刻骨铭心呢?如今我或许已经明白了,但是这一切,又如何能责怪她呢?
  唯一应该责怪的或许只有这无情的天,这无形的命运而已。
  看着她抽搐着的双肩,仿佛狂风中弱不禁风的小草,我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的我,早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如今的我,已经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恩爱缠绵,不过是镜花水月,浮云流水,所有的一切山盟海誓,无论其真也罢,其假也罢,都绝不是永恒,也绝不可能永恒!我唯一无法忘记的,唯一无法抗拒的是我的责任,是再不能让她受这样的伤害了。然而如今我能带给她的,却只有灾难和死亡。
  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好了。
  我走到门边,看着门外一片狼藉的残砖断瓦,看着这在阳光照耀下却仿佛依然蒙胧如在雾中的大千世界,我真想一直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永不回头。
  然而此刻,我却哪儿都去不了。
  我正想得出神间,卫十五娘已经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她幽幽的说:“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么?”
  我已无话可说。
  卫十五娘说:“你已经看到那布偶身上那密密麻麻的针孔了么?每当我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痛苦。”
  我张开手,手中的布偶早已经因为我的过分用力而便了形状。唯一不变的是那上面遍布的针孔,依然令我触目惊心。
  爱与恨之间的界限岂非本就是很难分得清的?
  卫十五娘说:“我曾经以为我早已经对你恨之入骨,说不定一见面就会杀了你的。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彻底的错了。”
  我缓缓的转过身来,看到她已经擦干了泪水,她面容平静,微红的双眸中,透出一种坚决。我说:“你现在能说出这些话,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你再也不是天真无知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女孩了。”
  卫十五娘却好象是没有听到我这句话,静静的看了我好一会,忽然说:“你是不是很想离开这里,离开他们?”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卫十五娘却说:“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也知道你想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恨他们,也不是因为你不忍伤害他们。”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早就想离开了。”
  如果是在过去,这句话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但是,现在我已经理解。
  因为我们都不想欠他们的,只因为我们和他们本不是一类人。
  而她之所以没有离开,也许只不过因为她无处可去而已。
  卫十五娘接着说:“你如果想走,我们现在就走。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
  我黯然。
  “我能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地狱。”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地狱我也不怕。”
  卫十五娘笑了一下,这在悲伤过后绽开的笑容,正如在寒冷的绝地中绽开的雪莲花般纯洁与辉煌。我不禁有些痴了。
  卫十五娘说:“如果你担心他们不让我们走的话,我倒有一个好办法。”
  她指着那个大箱子说:“你知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
  我的心由不住一动。虽然这几年来我的好奇心已经减弱了许多,但是如果说我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的话,那就是骗人了。
  卫十五娘说:“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
  箱子中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如果人不算东西的话。
  那是一个清秀可爱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象一只小猫般蜷伏在箱中。她双眸紧闭,角还挂着甜的微笑,象是正作着一个甜美的梦,却一点也不象是一个阶下囚。
  卫十五娘说:“这个女孩就是‘碧雨宫’宫主‘冷玉’林月如的女儿,林灵遥。”
  无论这箱子里是人也罢,是鬼也罢,其实都不足以让我吃惊,但是这句话却实在让我大大吃了一惊!
  他们分明是“碧雨宫”的死对头“六刀盟”的人,这就意味着:“六刀盟”已经捉住了“碧雨宫”宫主的女儿,而现在却又派人把她偷偷摸摸的带到了此地----这里正是“碧雨宫”的地盘!
  这中间必定有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阴谋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你们带她来这里来作甚而?”
  卫十五娘说:“把她交给一个人。”
  我问:“谁?”
  卫十五娘说:“沈问天。”
  我不禁有是一呆:“你是说‘碧雨宫’长老会的七大长老之一,江湖人称‘举剑谈君子,掩卷作先生’的沈问天吗?”
  卫十五娘说:“武林中还有第二个沈问天吗?”
  我又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这沈问天不但正是“碧雨宫”中最有实权的七大长老之一,而且正还是“碧雨宫”中历经三朝的长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人,在“碧雨宫”中德高望重不说,在整个武林中也是无人不尊敬的前辈高人,甚至在朝廷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据说在“碧雨宫”中连林月如都以“伯父”称之而不敢呼其名。难道说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和“六刀盟”有什么勾结吗?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事。
  卫十五娘显然看到了我的惊诧,说:“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两年来我已经很少理会他们的事情了,他们有什么大事也很少对我说。现在的关键是这位林姑娘能够帮我们把二哥和三哥他们引开,到时我们再偷偷的离开,再也不见他们了。”
  我问她该怎么做。卫十五娘说:“我们先把她弄醒,然后让她逃走,二哥和三哥发现她逃走的话,肯定会去追的。”
  我说:“她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卫十五娘说:“也许她逃不了,但是最糟不过再次被捉住而已,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但是她既然是林月如的女儿,真能逃走也说不定呢?”
  我听得心中叹息:她毕竟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而这三年所受的打击太重了,再也不复往日的善良与纯真。这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你先把她弄醒吧。我看她不是中了普通的迷药吧?”
  卫十五娘说:“这是摩尼教的‘无梦术’,要特殊的方法才能解开。”她说着突出五指,连点了林灵遥头上的五大要穴。她那传自华山不老峰的“兰花拂穴手”施展开来就象一朵兰花徐徐开放般,说不出的优美,此刻却看得我一阵心惊。需知头上这五大穴无一不是足一致命的死穴,我再也想不到解这“无梦术”需要连点这五处穴道。这当世五大教派之一的“摩尼教”的密术果然是匪夷所思。
  那少女很快就有了动静,先是辗转了几下,终于慢慢的挣开了眼睛,就象是春睡初醒睡眼蒙胧般,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勉强装出很和善的笑了一下,说:“你好。”
  那少女的眼睛很快就睁得老大,奇怪的问:“你是谁?”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肯定是毫无防备之下就被人下了毒手,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了,得想个办法让她尽快接受现状才好。
  我正犹豫之际,那少女忽然冲我笑了一下。这时候无论她是哭也好叫也好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但是这一笑却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但是这时我还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比起后面要发生的事来,这一笑简直就象是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了。
  那少女笑着说:“原来你叫苏剑笑,我姓林,别人都叫我小青,你也叫我小青好了。”
  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到这句话到底哪里不正常,那少女已经转向卫十五娘说:“这位是卫姑娘吧,你把我救醒过来,我该怎么感谢你好呢?”
  我差异的向卫十五娘看了一眼,卫十五娘的脸色已经变了。我不用问就知道,她显然也在奇怪那少女为什么认识她。
  小青不等我们说话,就自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有恩不报禽兽不如。我小青可不是那种人。这样吧,我出去把外面那两个人引开,让你们安安静静的离开好了。至于我自己呢,你们就不用担心了,逃得了是我的运气,逃不了呢最多给他们再捉进这箱子里好了。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她说完,又冲我笑了一下。她本来长得非常清秀可爱,这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既天真又调皮,正该是说不出的迷人。然而我此刻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凉。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说她--居--然--能--看--出--我--们--在--想--什--么?
  但是我所吃惊的这种能力本身,而是她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
  因为知道这一能力存在的人也许不多,但是我却正好是其中的一个。
  她转头走了出去,走到门外,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可爱如灿烂的阳光般的笑容。然后她转头冲外面大声喊了起来:
  “来人啊,这里有人要私奔啦……”
  但是这个时候无论她做什么事,都已经不能让我们更吃惊了。
  几乎只是一瞬间,韦景纶和李玄已经飞一般可以说有些气急败坏的扑过来,一左一又的把她夹在中间,然后又疑惑的看着我和卫十五娘。我们却只是傻了一般的定定的看着这一切。
  小青却神色如常,得意的指着我和卫十五娘说:“你们该抓的可不是我哦,要跑的是这两个人耶。”
  韦景纶疑惑的问了一声:“四弟,五妹……?”而李玄却忽然把头转了开去,仿佛这一切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我终于有了动静。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卫十五娘始终没有与韦景纶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过他一眼,反而是我倒说了许多。
  我说了许多话,总的意思只有一个:所有的错都在我身上,是我劝说卫十五娘跟我走的,是我骗她把小青放出来的,是我想利用小青把他们引开。所有这些谎言说完,我终于发现再也无话可说。
  屋里的气氛忽然间沉闷得象暴雨将临的天空。卫十五娘坐在那大箱子上,仿佛已经呆了,韦景纶有些手足无措的站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不住的叹气。而李玄早已走到外面继续放风去了。
  小青被点了穴道,坐在我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居然一直笑嘻嘻的看着我们,仿佛看得很有趣。
  我忽然想到,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女孩子。
  实在有趣极了。我心里骂了起来,忽然又想起我的想法根本瞒不住她,不禁向她看了一眼。小青不怀好意的冲我笑了一下,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不知道她又有什么花招。她却忽然对韦景纶叫了起来:“喂,你又不是老头子,整天叹什么气啊。”
  韦景纶正不知该干些什么之际,忽然被她这一叫,由不得不怒,大喝到:“住嘴!”
  小青却丝毫不怕:“我偏不住嘴,你能把我怎么样?”
  韦景纶说:“你……”
  小青说:“我怎么了?难道你还敢杀了我吗?”
  韦景纶猛的轮起胳膊,这一下动作连我都吓了一跳。这一掌下去,小青根本无法躲开,纵然不被打死,也非去了半条命不可。
  小青脸色丝毫未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韦景纶,韦景纶的手忽然间就定在空中。
  他整个人都仿佛忽然间定住!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整个空间都扭曲了起来,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马上又回复正常。这仿佛如梦幻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予我感觉却是如此的深刻而真实!
  韦景纶身子忽然软了下来,我连忙一把将他扶助,只觉得沉甸甸的没有半分力气,再看时,只见他双目紧闭,却又呼吸正常,竟象是睡着了一般。
  这情形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连一直在发呆的卫十五娘也被这一情景搞得目瞪可呆。那分明已经被点了至少五处穴道----而这五处穴道任一处被封住都足以使人六个时辰之内不可能动弹----的小青,居然施施然的站了起来,浅笑吟吟的说:“他忽然间就睡着了,看来是累坏了。”
  我冷冷的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青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忽然间渐渐暗淡下来,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热切的向往着什么的深色,急切的说:“你现在在想着‘拜月教’、‘天识’、‘回梦术’,这些是什么东西?和我有关么?”
  我看她这次的神色极其认真,不象作假,不禁更是奇怪:“你居然不知道这些吗?”
  她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与方才的活泼灵动简直判若两人。
  我试探着问:“你之所以能探知我的思想,难道用的不是天识大法吗?你方才瞬息之间就让韦景纶进入沉睡,使的不是‘回梦术’吗?”
  她茫然的“啊”了一声:“原来这是什么天识大法和回梦术啊。听起来象是很高深的法术啊,但是我从开始懂事起就会的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吃惊的问:“你天生就会?”
  她说:“是啊。特别是那个什么天识大法更奇怪,有时候灵有时候又不灵……啊,现在好象又不灵了。”说着脸上多了几分苦恼。
  //嘻嘻,老吊牙的情节的说
  我说:“这才对了。那拜月教是在巴蜀以南的南诏国的一个神秘宗教。这个宗教在南诏国信徒很多,他们以月神为他们的神,对月亮十分崇拜,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月神究竟是什么,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们却深信他的存在,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特别是年老的人都曾经亲眼见到过月神显灵,这是十分确定的事。”
  我看了小青一眼,她正热切的期待着我说下去。我接着说:“但是这还不是他们的神秘之处。最神秘的是拜月教的大祭师。拜月教中有十位祭师,但是只有一位大祭师。没有人见过大祭师,没有人知道他长的什么样,也没有知道他在哪里,甚至没有人能够肯定他的存在----连教中资格最老的祭师也不能。但是每个人都相信他的存在。每隔二十年,十位祭师中就必然有一位祭师会神秘失踪,从此渺无音信,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过例外。人们都传说这是大祭师在找自己的接班人,但是详情如何却无法考究。传说大祭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特别是擅长天识大法,任何一点邪恶的思想都逃不过大祭师的法眼。那回梦述,却是拜月教的每一位祭师都要修行的法术。”
  小青瞪大了眼睛说:“如果每个人的想法都逃不过大祭师的眼睛,那拜月教里岂不是没有邪恶了吗?”
  我说:“那也不见得。”
  这时卫十五娘似乎也听出了兴趣,忽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见得,难道那大祭师还能容忍邪恶存在吗?”
  我叹了口气,说:“正是如此。拜月教教义《沉光圣典》开宗明义第一章就写道:‘月神言:世有天地,而无正邪;有阴阳,而无善恶。人之心,善恶之源也。飞鹰扑兔,其为兔之恶而鹰之善;虎狼叼羊,羊之恶而虎狼之善也。是故一恶之存,一善生焉。所以有生死存亡,悲欢离合者,无他,自然之性耳。’大意是说,是上本无善恶之分,无论为善还是为恶,都只不过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是自然之理。唉,这种异端邪说,非但与我中原儒、道之体统完全背道而驰,就是与传自西域、波斯、大食的佛教、景教、摩尼教、拜火教等的教义也大相径庭,相去千里,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青说:“照你这么说,败月教里面岂不是要乱成一团了吗。”
  我说:“这也未必。说来也真奇怪,拜月教内本不禁为恶,但是却极少真的有人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教徒都十分虔诚,对内十分团结,对外也十分温文,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出现。这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小青顿时两眼放光:“这么说来拜月教的人并不是坏人啊。”
  我说:“当然不是。”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心中隐隐觉得她与那拜月教肯定有某种关系。这种关系也许连她本人都不知道,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潜伏着一种对拜月教的认同感,以至听到拜月教的人并不是恶人时,会表现的如此热烈。
  小青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好了现在让我想个办法把外面那个姓李的小子引进来,让他也好好的睡一觉。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大摇大摆的比翼双飞了,嘻嘻。”
  这几句话说出来,卫十五娘不禁又怔住,呐呐的道:“我们原来想利用你的,并没有存什么好心,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小青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说:“因为……我高兴。”
  她说着,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
  因为方才在救醒她的时候,我心里所想的并不是真的要利用她来把韦景纶和李玄引开,而是想带她一起离开。
  我这个人也许并不是正人君子,但是也还没有卑鄙到会去利用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来做这种事----至少在刚才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我的这点心思小青当然“看”得很清楚。
  这世上的事,一饮一啄,都莫非前定的。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小青吃惊的看着我的身后。
  我的身后,正是门口。
  我回身。一个人正如幽灵般站在门口处,黑衣如墨,脸沉如水,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李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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