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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郡王的惨死,像是一声迅雷,整个南京城都为之震惊,甚至有关那位大内一品侍卫鹰老太爷的负伤,这里茶楼酒肆也颇多传说。 传说虽不尽是真,每多讹传,有时候碰巧了,却也是八九不离十。 传说的情况是福郡王前为刺客所伤,伤势已经痊愈,一家老小,连同那位大内一品侍卫卜鹰,暂移到城效栖霞古寺去避暑,却是在庙里遇见了“鬼”了,这个鬼不但吓死了福郡王,还与鹰老太爷动了手,两个人打了一架,结果是人不敌鬼,鹰老太爷被鬼抓伤了,落荒而逃。 又有人传说,是庙朝的菩萨显灵,吓死了王爷,更有人引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是那个菩萨是专门抓鬼的“钟馗”,说得绘影绘形,不容你不相信,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澄,街头巷尾,张贴有辟谣的告示,警告百姓不得妄论,否则一经查获,从严治罪。这么一来,表面上果然收到了相当效果,至于私底下的流传,可就管不了啦,所谓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封住每一个人的嘴,事实上根本是办不到的。 公子锦一手拄杖,踽踽由东头的骡马市大街拐出来,不过是几天的时间,看上去他确似憔悴多了,除了那一双被喻为“灵魂之窗”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之外,整个人都不再精神活现,似乎是病情愈来愈重了。 自从那晚向徐小鹤索回书信,并承小鹤施以医治之后,他不曾再去过鹤年堂,当然与小鹤也就更不曾再见过面,伤势既未痊愈,反倒越来越严重。 不止一次地,他想到鹤年堂去打听一下,那位被喻为神医的陆安先生可曾回来了,却是远远看见那里清兵的严谨防范,甚而入夜之后,依然有人在四周监视,这就使他不敢造次,伤势一天加重一天,几至举步难行。 他是个深精武功的人,自付着此翻伤势的非比寻常,一个练武的人,是不能躺下来的,由于他所居住地方远离市街,与人无武的涉,一旦倒下来,那便与死了相差不远,所以,即使伤势再重,他依然用坚强的毅力支持着自己,每日晨昏两次到外面走动,一来活动身子,二来也有所见闻。 在骡马市大街的道边小摊上,他买了些能够驱毒的草药,打成了草纸包儿,外面用红麻绳系着,手里拄着根竹杖,就这样步履支离地来到了眼前。 十字街口,商旅云集,官人正在鸣锣聚众。 一个头戴红缨草帽的官差,站在板凳上,手拿公文高声宣读着什么,神情甚是激昂,一连听他嘴里报了六七个“斩”字,自是非同小可。 公子锦远远仁立着,自不愿过去凑数儿,万一要是被人看着起疑,一经察问可就麻烦。 他特意绕了个弯儿,转到了一家兼卖面食的茶馆。 “刘麻子”茶馆。 点了一客红茶,在对面犄角找了个座位坐下,只觉着一颗心虚慌得很。 ——他知道,身上残留的毒气又在攻心了,不得不赶紧镇定下来,一面运功调息,俟到小腹丹田穴中,有了温暖的感觉,才自睁开眼睛。 同桌的一个老者,敞着小卦,露出两排鸡肋,正自笑眯眯地向他瞧着。 “小伙子准不学好,”老头子用手里的旱烟袋杆子指点着他:“刚才在李瘤子药摊上我就瞧见你了,什么药你不好买,单买那两种药,嘿嘿,那石富蒲、忍冬藤,这都是化毒的药,后来我跟着你,再看你那两步走,年纪轻轻的就拄着根棍,不用说这是往花街柳巷跑多了,染了一身的毒病,真是……我要是你爹,不用这烟袋锅子狠狠敲你几下才怪。” 平白地惹来这一顿骂,公子锦不好解说,也只是苦笑而已。 老头儿更形得意地说:“怎么着,我可说屈了你?听我说——这种病拖不得,得赶快治,路口头上的烂眼张就能治,他还是专治这种病,光吃药有啥用?得把毒包挑开了,上上药,内外兼治才行。” 公子锦被他说得怪不得劲儿,附近几个人听老头这么一说,都不禁向他打量不已,真叫他哭笑两难,干脆把脸一偏,不再向对方多看一眼。 却是又过来一位先生。 一个白胡子、白绸子大褂的老头儿。 嘴里打着南方口音,说了声:“叨光——”便自不客气地在八仙桌侧面打横坐下。手里的画眉鸟笼子,扬起来挂在前面吊钩上。 天气闷热,茶馆里特别备有悬挂在空中的大横招扇,由一个小伙计来回不停地用绳子拉动,一来一回,倒也呼呼生风。 黑瘦老头见公子锦并不买他的账,心里大为不乐,嘴里犹自叨叨不停。 “这年头儿,人心都让狗给吃了,年轻人不学好,放着正经差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闲,弄两个钱不容易呀,好好存起来,干点买卖生意不好吗?哪里花不了,要往窑子里送?嘿嘿!看看,不能了吧?现在弄了一身病,你说冤不冤呀!” 越说越不像话了。 公子锦被他说得不禁火起,由不住把眼睛一瞪,刚想发作,无意间却发现身边那个体面的老头儿正自笑眯眯地向自己望着,像是存心看笑话似的,不由把一口气忍住,只是狠狠地瞪了那瘦老头一眼,继续低头喝茶,打算把这碗茶喝完了就走。 偏偏那黑老头儿,并不理会对方心里感受,仗着一把子年岁,在此新校场口,开有一家板车店面,人称“板车老赵”,生平最爱管些闲事,为人四海,倒也小有义气,如此一来,无形中竟成了这地方的地头之蛇。 眼前举动,一来是瞧着公子锦这个陌生人行踪可疑,再者当他不学好染了风流恶病,一时激了义愤,倚老卖老地,尽自说个不休。 公子锦才不过喝了口茶,板车老赵的旱烟袋儿已经伸了过来—— “我说小子,你还别不服气,给我说说,你是从哪来的?这两天地方上不平静,你住在哪家客栈?嗯?” 旱烟袋往前一伸,几乎戳到了公子锦脸上。这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铜的烟袋锅子火落落的眼看着已挨着了公子锦鼻尖,妙在后者的手势一翻,极是轻松自然地已拿住了他的烟袋杆儿,两根手指,不偏不倚,适当其所地正好拿住了烟袋前端,板车老赵神色一变,嗯了一声。 “你小子这是……” 嘴里说着,手下用力向后一拉,想把烟袋夺过来,却不知对方年轻人尽管病体支离,手劲儿却是大有可观,老头儿一拉之下,非但没有把烟袋夺过来,反在对方青年一双手指力捏之下,“咔喳”一声,旱烟袋杆儿前面连同烟锅的一小半,竞为之中分为二,到了对方手里。 这一手看似平常,其实极非寻常,试想那烟袋儿,虽非精钢铁石,乃为太湖斑竹,在老头儿手里,少说也摩弄了四五十来年,其坚韧较之一般金石更有过之,却是对方青年不过轻轻以二指着力一捏,竟然形同朽木腐竹般断为两截。 板车老赵嘴里“啊”了一声,当场就傻了眼。 “你……你……小子,好大的胆——” 心里一急,再加上气,只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烟袋杆儿,当成短刀,直向着对方喉咙上猛力扎过去——却是不知怎么一来,又为对方青年两根手指拿住了杆儿,像是刚才一样,“咔”地又断了一截。 耳听着“咔喳”连声,老赵手里的烟袋杆子一路往前,断若飞絮,纷纷下坠,不旋踵间,已全数报销殆尽,桌面上满是寸寸断竹,狼藉十分。 板车老赵便是食古不化,看到这里也明白了,一时只吓得脸色焦黄,张着大嘴,喉咙里“呼噜噜”直似被痰给呛住了,老半天才算转过念来。 “你……我……”老赵抖颤着站了起来,“我知道啦……你小子八成儿就是外头告示上捉拿的那个刺客飞贼,你好……你小子别神气,你给我等着……” 这么一说,左右座上的人亦都为之一惊,大家伙的眼睛俱都向公子锦集中过来。 对于公子锦来说,当然不是好兆头,这几天市面上早已风声鹤唳,对于那个只听传说,事实上却无从揣测的飞贼刺客,众人心里充满了离奇幻想与恐惧,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焉能不为之惊吓莫名? 公子锦万万料想不到对方老头儿会有此一诈,以他眼前病弱之身,对付面前老赵这般角色,自是绰绰有余,若是用以对付官军的围剿,特别是对方若是精于武功之人,那可就相形见拙,必是不敌,一经为官军所捉,后果将不堪设想。 板车老赵气极的一诈,正好击中了他的软处,一时间大为心虚,简直不知何以自处。 老头儿见状更似得着了理,顿时胆力大壮,嘿嘿冷笑着,手指向公子锦道:“你怎么不说话?不用说——这是真的了,好好……这可是我老赵发财的日子到了,你小子别走,给我等着吧——” 一面说,作势就要向外走,去报信儿。 “慢着!” 说话的竟是那个刚来不久,穿着体面的白衣老人,只见他一只手轻轻持着胸前白须,冷冷发话道:“你可不能随便拉扯好人,这个人我认识,他哪里是飞贼?真正是笑话了!” 随即转向公子锦略略抱拳道:“这不是刘世兄吗……我可是眼拙了!” 公子锦心里一愣,值此要命关头,也只得伪作相识,慌不迭抱拳:“你老人家……” 白衣老人“赫赫”笑说:“这就不错了——”一面转向满心狐疑的老赵,冷冷说道:“足下差一点冤枉了好人,这位是南城刘少东家,去年才中的举人,是位新科贵人,你却把他当成了贼,差一点闹了大笑话,真是糊涂透顶!” 四下各人听到这里,一时都笑了起来,再看公子锦其人,原就生得斯文,白衣人口称他是位新科贵人,多半是真的,一时疑念俱释。 茶馆的老板刘麻子,原在柜上收账,过来察看,一眼看见了座上白衣老人,嘴里“咦——”了一声,大声道:“这不是鹤年堂的陆……先生……吗?你老人家怎么会想到这里了?唉呀呀,失礼,失礼……” 一面说,刘麻子冲着座上的白衣老人躬身打辑不已。 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明白过来,敢情眼前这个白衣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神医”陆安陆老先生,他在这地方声名极大,虽不能说是妇孺尽知,却是口碑载道。像他老人家这等有声名的人物,怎么也不会想到,忽然出现在眼前这个小茶馆里。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向他集中过来。 公子锦乍听鹤年堂陆先生之名,既惊又喜,心里随即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时用着奇异感激的眼神,向对方直直望去。 陆安一手持须,面现微笑的看着茶馆主人刘麻子频频点头道:“我们总有两年不见了,你那腰疼的毛病可曾再犯了?” 刘麻子笑颜逐开地道:“你老还记着这件事,托你老人家的福,自从吃过你老人家配的丸药,全好了,一年多没有犯了,你老人家真不愧是活神仙,我还想找一天去看看你老人家,想不到你老竟是自己来了……” 一面说,这刘麻子咧着一张大嘴,四下抱拳,大声道:“各位乡亲,这就是大家知道的陆老先生,陆先生是我们这里的活神仙那……” 陆安摇手笑道:“不要嚷嚷,回头人一多我就走不开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取下乌笼子,眼睛看向公子锦:“怎么样刘世兄,还要吃茶吗?” 公子锦抱抱拳,拄仗而起。 先时闹事的那个板车老赵可就傻了眼,原指望向官府报告,拿一份赏,却没想到平空又出来了这位陆先生,经陆先生这一说,这个年轻人竟不是那个刺客飞贼,可是这年轻人既有这么一身奇异的功夫,却又怎么是一个读书的人?还是个新科的举子,可真把他给弄糊涂了,只是张着个嘴,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这当口儿,陆先生一手托着鸟宠子可就同着公子锦出了茶馆,刘麻子非但不收茶资,犹自在后面打躬作揖不已。 出了这条热闹大道,眼前行人渐稀,前行的陆先生忽然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公子锦,蓦地沉下了脸。 “你好大的胆,竟然敢在闹市现身,若非是老夫为你开脱,今天眼看你便走不了,年轻人沉不住气,终无大用,真正可恼。” 一扫先时的温文儒雅,倒像是长辈在教训晚辈那样,却是公子锦承了他的大情,心存感激,却也不便失礼顶撞。 “多承先生关照,感激之至。” 公子锦向着他深深作了一揖,脸上不无尴尬。 陆安哼了一声,讷讷道:“我知道你身上功夫不错,只是此番困于身上的伤,万难施展,一个不慎落在了对方手里,再想活命,势比登天,个人生死事小,坏了大事,却又有何面目去见差你来的那位贵人?” 公子锦顿时后退一步,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陆先生你……” 陆安左右打量一眼,确是没有被人注意,才自冷冷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听说了……此番回来,我那徒儿小鹤给我一说,我便猜到是你,看来你的伤势十分严重,走,先到你的住处,看看你的伤再说。” 公子锦心里不胜诧异,自己此行,甚是谨慎,并无外人知晓,听对方口气,这位陆先生却像是早已知道,一时大为费解。 这几天,他自忖伤势严重,却因官方监视严谨,终不能上门求医,难得今天他自己找来,实属意外,当下是不便谦谢,略略点了一下头,径自率先前行。 陆安状甚潇洒,一手托着画眉鸟笼,只是缓缓在后面跟随。 两个人虽是一路行走,却是间隔距离甚远,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出了市街,来到了荒郊野外。 这一带住着几户农家,水田里种着稻子,青翠欲滴,附近有几方池塘,养着鸭子,完全是一派乡村光景,即在一陌翠竹之后,有一座像是烧砖烧瓦的窑洞。 公子锦回头停下了身子,陆安却已跟了上来。 “怎么,你住在这里?” 陆安甚是奇怪地左右打量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住在这里。 公子锦微微一笑,由身上取出了一根铜钥匙,趋前在一方像是窑洞的侧面打开了一扇门,转向陆安欠身礼貌的道:“委屈了陆……” 陆安左右打量了一眼,点头说了声:“妙!”随即潜身进入。 公子锦随后跟进,关上了门,里面四面天光倒也不觉黑暗。再看,竟是间布置甚是简洁的洞室,四面墙壁虽然粗糙,却新近粉刷过,由于是一座巨型窑洞所改置,屋顶呈圆拱形状,上方四周通气孔,改成了窗户,虽不能凭窗外望,却是空气流畅,照明亦佳。 以公子锦今天这隐秘身份,投店住栈,甚至寄宿人家,均所不宜,难得为他找到眼前这样一个住处,堪称绝妙,真正不可思议。 室内置有一榻,一案,四把椅子,桌上文房四宝,各类日常生活必需用品,应有尽有,一概不缺,却有一股浓重的草药气息,充斥室内,从而也就可以联想到,这里居住着一个病人。 坐定之后,公子锦汗颜道:“还要谢谢先生援手之恩,否则不堪设想。” 陆安摆摆手道:“刚才的事就不必再说了,这地方好极了,还住有外人吗?” 公子锦摇摇头:“没有,这里原是为烧筑皇宫砖瓦特置的官窑之一,后来废弃了,又改了染制局子,又废弃了。我的一位长辈买下来,打算改建别的,他人在江阴,要年底才能来,正好就借给我住。” 陆安“呵呵”笑了两声,频频点头道:“这就难怪了,这些日子以来,南京城翻天覆地,都快被他们翻了个个儿,我就奇怪,怎么会没有找到人,想不到你会藏在这里,难怪,难怪!” 公子锦道:“他们也来过这里,只是在外面走走,没有想到里面还别有洞天,又看见洞门上封条,认为不会有人住在这里,就走了!” 陆安一双细长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看样子,你还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公子锦说:“也许吧!” 对于陆安其人,老实说他并不深知,初初接触,直觉着不失为侠义中人,再加他那位女弟子徐小鹤的一层关系,无形中使得二人一上来就拉近了距离。 “你还在吃小鹤开给你的药?”陆安已由室内的草药味有所察知。 公子锦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小鹤姑娘的药,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很好!”陆安说:“这药对你很有些用处……只是若加上你今天自己买的药,那可就糟了。” 公子锦一怔:“你怎么会知道?原来先生你一直都跟着我?” “你在地摊上买药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陆安点头说:“不错,我找你己三天了,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陆安说:“那时候,我便以为你已经死了。” 公子锦不由呆了一呆,想到自己伤势的沉重,一时为之神色黯然。 陆安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道:“据我所知,你身上的毒质,实在已侵入骨髓,这便是为什么你要扶杖而行的原因了。” 说时,他探手入怀摸出来一个锦缎小包儿,摊开来里面却也物什繁多,递向公子锦道:“这颗药你先吞下去。” 公子锦其实早已体力不继,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此刻却已是衰相毕陈,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对方手里接过药丸,张嘴欲吞之际,心里一动,又徐徐放了下来。 “怎么?”陆安细长的眼睛盯着他:“为什么不吞下去?” 公子锦略一迟疑,鼻子里实已嗅知了那粒丹药的浓重的气味,他虽颇知歧黄之术,奈何这丹药气味古怪透顶,一时竟无能分辨究竟是何类草药所研制。 他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担重任,身负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对方陆安先生虽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医,无如总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怀叵测,这粒丹药便能实实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确定,他真的就是陆安?安能确知他不是别人所伪装?那么一来,岂不着了他的道儿? 虽然有这么许多的顾忌,公子锦却能在极短的一霎间总结判断,随即点头,称了声谢,把手里的丹药吞下肚里。 陆安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陆安,还是怕我药里有毒?” 公子锦道:“你若是陆安,便不会在药中下毒,若在药中下毒,便不是陆安,两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陆安呢?” “你是陆安……”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我断定你便是陆安。” “哈!”陆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来这个问题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锦略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点头道:“果真是不世良药,现在我更能确信,你是陆神医了,因为药已发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脚开始有了温暖,证明药效显著。如果我猜得不错,大概我这条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陆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死不了并不代表痊愈,一个活着的残废人,有时候比死更痛苦,更没有意义!” 说时,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锦的腕脉上。 公子锦便不再吭气,短暂沉默之后,陆安松开了手指,用着惊异的眼光打量着他说:“你的内功果然已有了相当火候,人能练到这般境界确是不易,现在我可以真的告诉你,你死不了啦——不仅仅是半条命,而是整条性命。” 公子锦长长地吁了口气,十分舒畅地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我确知你是陆安先生之后,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真正可喜!” 陆安说:“是不是贵人可不知道,不过救命恩人大概是错不了,来吧,现在让我瞧瞧你的伤吧。” 公子锦依言站起,走向床边,脱下上衣,平躺下来,陆安一面为他揭下膏药,随着他五指按处,已把一组细小银针,插在他穴脉之内。 “这一掌真是险乎其险。”打量着公子锦身上的伤,陆安讷讷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气走心经,或是右窍,一任你内功超群,也万无活理。” 公子锦“哼”了一声,讷讷道:“有这么险么?” 陆安把一根特长的银针插入对方要紧脉穴,并且不时地捻动,即有丝丝气机顺针直下,向对方身上各处脉络扩散不已。顿时,公子锦即感觉到通体大燥,瞬息间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鹰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谓‘病入膏育’,那‘膏’、‘盲’两处,正是这个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离而已……” 公子锦聆听之下,自是惊心不已。但更惊讶的是—— “你?”他用着诧异的眼神看向陆安道,“你怎么知道伤我的人是他?” 陆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别奇怪,先忍着点儿疼……” 话声一顿,蓦地指尖挑动,已点中在公子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锦“啊”了一声,全身已动弹不得。张口待要说些什么,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为对方点了哑穴——但是,此番作为与医治体伤应属无关,却又为什么? “小伙子,先忍着点疼,死不了。”陆安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脸色阴晴不定:“刚才你不是对我有所怀疑吗?现在该我对你怀疑了。” 说时,他已顺手自对方身上抽下了那条内藏书信的腰带,公子锦顿时全身一震,起了一阵颤抖,喉咙中由于过于激动,发出了“克克”的声音。 “你不用着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是证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而已。” 一面说,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来。 前文曾叙及,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郑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书有“公子锦肃陈”字样,信封骑缝处皆为火漆所封,盖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极为重要。 公子锦之所以显现出如此紧张自然是与此有关,若是陆先生贸然把书信开启阅看,那便将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饶恕的大忌,双方势难再与和平相处,一切将是不堪设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势无颜返见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报郡王对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锦所显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着“祈求”的意味,祈求着对方万万不可开启阅读的强烈意愿。 所幸,陆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鹤一样,并没有拆阅之意,只是反复地查看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断着它的真假。 最后,他总算取得了认同。 “不错,这是延平郡王的亲笔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当然不是泛泛之流。” 说时,他随即把书信按原样叠好,放入束腰之内,同时右手拂动,劲风过处,公子锦但觉身上一松,先时被点置的穴位,已被解开。 “你——”公子锦忍不住冲口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陆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证实一下而已,这么看来你便是公子锦了?” 公子锦冷笑了一声,颇为不悦地把头转向一边。 陆安道:“你的真实身份,对我来说远比这封书信的真伪证明更有兴趣——” 公子锦听到这里,忍不住霍地转过脸来,奇怪地向他看着。 陆安笑得更神秘—— “现在请你告诉我,公天羽是你什么人?” 公子锦又是一惊,在陆安眼光催逼之下,终于承认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父亲……你……” 陆安慨叹一声:“父为忠臣,子为侠土,令人可敬,实不相瞒,令尊生前在福建总兵任上,曾与老朽有过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与延平郡王私交甚笃,追溯有年,郑王爷之所以能成功拥有台湾,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输兵,应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这位妙手神医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我又想起了一个人,令尊生前,与武夷山的一位前辈侠隐钟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还,看来你这一身杰出武功,当是钟先生所传授了……是不是?” 公子锦缓缓点头道:“你……都说对了……前辈……请原谅我的无知……” 一面说,待将下床见礼,却为陆安按住。 “你还不能动——”陆安极是欣慰地打量着他说道:“小鹤才跟我一说,说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却是还没想到你是钟老弟的爱徒,哎呀——屈指算算,我与他老人家总有二十几年没见过了,如今可还健在?” 公子锦说:“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陆安很高兴地吁着气,转向公子锦身上望着:“来,先瞧瞧你的伤吧,往后的事还多着呢!” 话声一歇,左手忽出,蓦地按在了对方胸前穴位,同时右手迅速动作,已把插在对方身上的一组银针拔落,公子锦方自觉出对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传过来大股气机,后者其时已与自己本身真息相联结,汇为一体,只觉着身上百骸一阵发酸,即由伤处淌出了涓涓热血。 陆安即用早已备好的一个木盆接住。只见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较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为浓稠,腥臭难当。 渐渐地,这些血液转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陆安用晶莹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点,仔细地看了看,凭着他多年的经验,一眼即可断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说,“现在你这条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锦喜悦地道:“真的?这么快。” 陆安说:“这些血你以为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是从骨头里淌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经完全清除干净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调息得当,不出七天便可复原如初,可喜可贺,你放心吧!” 公子锦在床上抱拳道:“谢谢前辈!还有那位小鹤姑娘……你们真是我的大恩人!” 陆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净了手,用一方洁巾揩拭,回头笑道:“人是应该互相关怀和帮助的,实在说,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鹤,因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驱除干净,第二个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内功充沛,控制得当,也没有办法忍耐到现在,这么说来,第三个救你不死的才轮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们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为的,又有些偶然,其实,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话,就会明白这一切早已是前缘注定,这是天意,总之,命不该死,五行有救,命里该死,活神仙也当面错过,哈哈,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体验,真正是强求不来的。” 公子锦倚身床侧,大伤初愈,身子虚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话虽如此,人若是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不靠自己争取,那不太懦弱,太无能了吗?” 公子锦看看面前这个充满了智慧、深奥、神秘的老人,用着坚定的语气接道:“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为,更得去争,去奋斗,那么,才会有所成就!” “这可也不一定。”陆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边坐定,笑态可掬地道:“其实,你所说的这种想去争,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锦怔了一怔,问说:“这么说,命运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开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陆安嘻嘻笑着,神态愈显安祥。他举头向着四面天窗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一个人的命好,并不表示运好,性与命有着直接的关系,却与运又是风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么是学问?认识性认识命,知性知命知运,才是大学问,其它的都无足轻重,只是举世滔滔,真正了解到这道理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费了浮生多少岁月、时间,岂不可叹!” 像是把话扯远了。 公子锦若有所悟地打量着他,越觉得面前老人那张慈祥的脸,闪烁着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联想到远在武夷山早已闭门归隐的恩师,他们二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过去追随恩师的那段漫长日子里,自己年幼无知,虽然学得了别人梦寐难求的绝技武功,但是恩师的那些极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经纶学问,还不是当时小小年纪的他所能领会贯通的,这一霎,忽然由陆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师的影子,确使他内心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你知道吧!”陆先生说:“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着命运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一条路,在那里打转翻滚,一任喜怒哀乐,数十年光阴,弹指即过,临老不免一死,空空而来,空空而去,真正无聊,却也无奈……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有所怀疑,去探索生命的奥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认识到生命,如能进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这个天底下一等一的圣人。从人能胜天,到天人合一,这是一条漫长而充满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门径,哈哈,话越说越远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钟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对此性命之学,并不深知?岂非空入宝山,白白……” 顿了一顿,他却又哑然一笑,喃喃自语说:“这就是了,钟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见此,疏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到这里,待要起身收拾离开,却又微微一怔,“咦”了一声:“有人来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等要坐起,却为陆先生按住。 “你不要动,再听听。” 说话的当儿,才自听出一阵“得得”蹄声,由远而近,直趋当前。 来者竟似不止一骑,总在四五骑之多。 “是衙门里的人。”公子锦睁大了眼:“他们到底找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呢?” 陆先生忽有所悟,点点头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这个人,倒看不出来。” 公子锦问:“谁?” 陆先生以手按唇,小声道:“就是你刚才在茶馆得罪的那个板车老赵,他敢情是远远跟着我们了。” 公子锦“哦”了一声,点头道:“就是他,我离开茶馆的时候,看见他也走了,原来他是到衙门口去告我的状去了,真是小人一个。” 说时作势就要起来,陆先生轻轻又“嘘”了一声,沉声道:“有人来了。”向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果然就听见了一墙之外有人践踏着石砖瓦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墙面上有敲叩之声,这声音起自墙尾,一路敲响过来,显然是在探测里边的空实。 公子锦立时有所警觉,因为那一扇通向内室的暗门正在这一面墙角,对方一路叩来,不难为他发现,那时再想藏身可就不易,当下忙向着陆安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有此一虑。 陆安微微一笑,显然胸有成竹。端了一把竹椅,面门而坐——如此一来,对方只一开门便会首当其冲地与他迎个照面。他更能由对方脚下带动的声音判断出来的人只是一个,其他的人却在别处大肆翻动,砖瓦废墟响起一片凌乱声音,却是唯独这一个人,心思细巧,考虑到这一面废墙之内是否藏有暗室,无如他的聪明,却为他带来杀身之难,诚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墙面的“笃笃”声一路而近,显然是对方用手中铁器敲出的声音。 这样的敲击最能探测墙面虚实,那一扇虚设的暗门,便自在这一阵细心的敲击声中明显地暴露了。 蓦地,声音停住。 紧接着门上又响了几声,两相比较之下,暗门这一面的“中空”声更为明显,毫无疑问,对方必将有所发现。 随即门上的暗锁为对方发现了。 陆安一片安详地坐着不动,由他镇定的神态所显示,似乎他早已测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包括对方将以何种姿态进来。 床上的公子锦倒也沉着不惊,事实上以陆安这等的“高人”去对付官府内的一干酒囊饭袋,简直不必大惊小怪。却是,值得担心的是,对方若是呼朋引类,大举闯入,混战中便将难料输赢胜负,而陆安的安详显然判定了对方在“贪功”心切的私欲引诱之下,为图独揽大功,必将是独身潜入,这个假设,果然是完全正确。 那扇门虽是厚重,却不曾上锁,对方在作势用力一推之下,顿时敞了开来。 一个身着蓝衣,衙门“捕快”装束的长身汉子,当门而立,手上提着口镔铁长刀。 事出伦促,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暗门乍启,对面的椅子上,竟然神态安详地坐着个老人。 一惊之下,蓝衣汉子竟自呆若木鸡地站在了当场,却是对面椅子上的陆安,以逸待劳,早已胸有成竹,乍然相见之下,右手突翻并中食二指,一指“隔空点穴”,凌空直向蓝衣汉子“心坎”要穴上点来。 蓝衣汉子简直连眼前老人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即在陆先生乾元真力所汇集的隔空指力下被点中了“生死”要穴,登时全身一麻,双眼一翻,霍地向前面直倒下来。 陆先生长腿一伸,极是轻巧地接住了对方倒下来的身子,随即轻轻地把他平置地面,紧接着他身子微有晃动,已飘身而出,那一扇才经开启的暗门,紧接着又关闭如初。 好快的身子,动静之间,一如闲云野鹤,丝毫不着痕迹,落入公子锦眼里,顿时即知,这位陆神医非但医术高超,即以这一身内外功力而论,当今江湖实难想象能有几个人堪与伦比。 公子锦万难在床上保持安静了。 当下欠身下地,好在他体内剧毒,已被陆安完全清理干净,只是伤了些精血元气,复原指日可待,眼前更无碍于行动。 地上被点了重穴的蓝衣汉子,牙关紧咬,脸若金锭,仍在昏迷之中。 公子锦匆匆把他拖至墙根,预料着此人一半时不会醒转,自己大伤新愈,自忖着不宜应敌,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陆安神技高超,大可放心,容他独自处置一切。 像白鹤样的轻巧,陆安已掠身墙外。 在一座废窑侧面,他掩住自己的身子,却已把来人一行,窥伺得一清二楚。 稍远柳树边拴着五匹马,可以想知来人一行共是五个人,除去方才已经打发一个之外,下余四个俱在眼前。不出所料,板车老赵正是其中之一。而且,显然还是带路之人。其他三个,一个瘦小个头儿的矮子,背插双刀,留着短须看来有些身份,像是一行之首。其他二人,各着号衣,身材甚高,一个手持长刀,一个却拿着根齐眉铁棍,由装束上看来,应是属于城防五营的军士,那矮子身着绸质便衣,看来风尘气息极重,倒不似行动刻板的官人。然而,无可置疑地,他却是一行之首,身份暧昧,令人不解。 “你看清楚了?”矮子停下脚步,双手叉腰直瞪着板车老赵:“是这个地方?” “错不了,许爷!”老赵左右打量道:“我老远瞧着他们往这边走,这附近又没有别的地方,非是这里不可,这小子……” 姓许的矮子挤着一双三角眼,哼道:“那可也难说,那边还有个集子,人多啦,这种地方哪能住人,瞧瞧,墙都塌啦!”说时抬腿一跺,“哗啦”一声,踹倒了一堵墙,他本人身子一晃,蹿起了丈许来高,落在一座窑顶子上,身法巧捷,果然有些伎俩。 接着,他便施展身手,在窑顶上一路践踏踩跺,耳听着“哗啦……哗啦……”声响,每跺一步,即形成一空窟窿,落下的砖石发出砰砰声响,这样如果窑洞里住的有人,肯定不能藏身,若不现身而出,便将为落石所伤。 如此,这个姓许的矮子,在窑洞顶上一路践踏,瞬息间,已踩踏一遍。 别看他身子瘦小,两只脚上竟然有如此力道,自非一般江湖人物,看在陆安眼里,不由暗暗一惊,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这里共有废窑十数座之多,公子锦掩身的一处乃是其中看来最不起眼最颓废的一处,只是,这个姓许的矮子若不厌其烦地一一泡制,公子锦是否还能从容藏匿不为发现,实难预测。 “二位也别闲着了。” 一面说,姓许的矮子已蹿上了另一座废窑,一面支使着两个大汉道:“你们下去瞧瞧,有什么动静没有。要是有什么响声,只管破门而入,封条撕毁了都有我,明天招呼他们过来再贴一张。” 两个汉子应了一声,听令行事,随即向践踏之后的废窑行来。 姓许的矮子却已跳向了另一座废窑的顶层。 陆安这一霎神不知鬼不觉地却已藏身附近,他原是居心仁厚,一世侠医,平日出手,非万不得已,绝不欲取人性命,只是眼前情形,有所不同,板车老赵既已发现了自己与公子锦的同仇敌忾,一旦消息外传,南京城今后再也不容自己留身,非但如此,即使鹤年堂主人徐铁眉父女一家老小也将脱不了干系。正因如此,眼前这几个人无论如何也饶他们不得。 两个大汉,一名曹开一名方武,连同先时被陆安点了穴的那人,三个俱在南京城防营当差,是专门挑选出来,负责巡防查缉地方,所谓“神虎营”的卫士。 提起“神虎营”来,京城内外百姓,无不闻名丧胆,盖因为这个营所负的特殊任务,给人以无比阴森恐怖感,任何人若是被捉进了“神虎营”,不用细说,这个人的一条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清廷为巩固江山,生恐明室死而复生,在各处通衢大镇皆设有这类“神虎营”的特别军事组织,观其职权,既不同于当地州府衙门,更不受其节制,为了培育这类特殊组织的武力功能,更由大内抽调了不少属于皇家的大内侍卫,专司教授各人武功技击,期能人人皆有异能,以供进一步对有所异图者的血腥镇压。 眼前这个姓许的矮子,便是由大内抽调来的高手之一,目前在南京“神虎营”充当“武术教授”之职,这人出身关外,原是打家劫舍的一名惯匪,叫许天梭,绰号“鬼影子”,精擅轻功,暗器,难能的是练有一双铁腿,为人阴损奸诈,是个相当厉害角色。 公子锦连日谋刺清室大员,郡王诸案,远近震惊,官府悬有极重的花红赏额,这便是板车老赵之所以通风报讯,许天梭轻衣简从,并不曾惊动多人的原因。 却是这么一来,为他们自己种下了不幸的杀机。 持有长刀的曹开,践踏着脚下的乱石,方自转过眼前一堵石墙,蓦地发觉到紧贴着墙身站着的陆安,登时为之一怔,大大吃了一惊。 “你——谁?” 长刀待举的一霎,对方老头儿却已先他一步的蓦地飞起了右手大袖,像是一口利刃那般的锋利“唰”地自他喉间扫过。 曹大个儿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自直挺挺地仰身直倒了下来。 陆安以一式“飞袖断喉”之功,取了曹开性命,身子更不停移,似飞鹰般的灵巧,“呼”一式疾转,已掠出一丈五六,来到另一名大汉方武正前。后者已似有了警觉,手上齐眉棍抖出了一式“黄龙穿塔”,直取陆安当心。 却是万难得逞。 这一棍眼看着已经捣实,对方老头儿瘦长的身子,竟似鬼影子样的空虚,一下子吞没了他的棍梢,方武心里一虚,待将改招换式,收回铁棍,陆安一阵狂风般地已袭身而近。 依然是施展他极其玄妙凌厉的飞袖功——像是一口迎面直劈的利刃,“噗”地袭中方武额头,一如前状,后者连半声也来不及出,便自翻身倒了下来,手里的齐眉铁棍“当”地击中地面,发出了清悠嚎亮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响,自不免惊动了房上的人。 真像是“鬼影子”样的轻巧,许天梭蓦地自邻近窑顶上飞身而下,极其轻飘的三起三落,已来到了眼前。 在乱石纷陈的废窑瓦砾之间,二人对面站立,简直不需多说,敌对的气氛已极其浓厚,直觉地,已使得许天梭感觉出面前的敌人何许人也。 “好——你就是神医陆安,陆老头儿吧?” 说时,许天梭仰头打了个哈哈,三角眼里凌光四射,向前一连踩了两步,霍地双手后探,把插在背上的一双乌柄长刀撤在了手上—— “真正是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还是练家子,许某不才,今天倒要见识见识阁下身上的不世绝技。” 双刀齐交右手,霍地向胸上一抱,空出一只手,摆了个“丹凤朝阳”的架式,蓦地拉开了门户架式,却也非比寻常,使得一向自负,轻易难得一现身手的侠隐人物陆老先生为之怦然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 两只细长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逼视着,一只手略略抬起拈在颌下的长须。 “姓许的,你报个万儿吧!”陆安不怒自威地道,“驻马店‘长’字门的‘矮山神’鲍岳是你什么人” “鬼影子”许天梭突地呆了一呆—— “你……”他几乎胆怯了:“怎么,你跟鲍老爷子有旧?” “我们见过!”陆安嘻嘻一笑,“他还健在吗?有条腿不大得劲儿吧!” 许天梭蓦地向左面一闪,掠出七尺以外,倒抽一口冷气样地打量着对面的老人——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在长白山采药的先生。鲍老爷子的那条腿,敢情就是你给他废的!好……呀……想不到你竟然藏身南京来了!鲍老爷子找了你十年,没有找着你……好好好……今天却被我许天梭找着了。”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那个长白山采药的先生!”陆安冷森森地笑道:“姓鲍的当年干的好事,我留着他一条命,已算是对得起他了,他不退而自省,反倒还有脸找我复仇,哼哼,不用说,你是他的入室弟子了?我只见你那一手‘丹凤朝阳’的架式,就知道你的出身,你们驻马店‘长’字门,近百年来,一共出了两个能人,一个是白二水,一个就是鲍岳了,姓鲍的如果正经为人,绝不会落得今日下场。” 说到这里,陆安由不住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手指向对面的许天梭,冷冷接道:“你的功夫不错,但是在我看来,还超不过当年的鲍岳,看在当年白二水高风亮节的份上,你们总算是一脉渊源,我破格地就饶你这一回,你走吧。” 许天梭怔了怔,瘦小的身子蓦地又往下蹲了一蹲,两道眉毛抬高了又放下来,放下来又抬高了,瘦削的脸上固然满是不屑与狰狞,却也不无狐疑。 ——他当然知道当前的这个老头儿不是好惹的,自己师父那等身手,当年还在他手里吃了败仗,落了个残废终身,自己又安能取胜? 却是,他另有“高招”。只凭对方这样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发走了,可也太丢人现眼了。 “陆老头,你这是高抬贵手了?”许天梭冷笑一声:“你老人家把话说清楚了,姓许的听着你的!怎么,你这是要我脚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不是这么回事?” 陆安一笑说:“当然不是白白就放过了你,你还得答应我两个条件才行。” “还有条件?” “当然!”陆安讷讷道:“我知道你今日在大内当差,却要你辞去这个差事,返回你的老家驻马店,闭门思过,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踏入关内,你如亲口答应,我姑且信你一次,要不然,哼哼……三个月之后,我当至京亲自索你性命,信不信由你!” 许天梭一声怪笑道:“老儿,欺人太甚!” 话声出口,身子已蓦地飞跃而起——一起乍落,两口刀化为两道长虹,双双直向陆安双肩上猛劈下来。 刀下老人陆安只是猛地向上一伸身子,许天梭那么快速的双刀竟自双双劈了个空。 “鬼影子”许天梭倒也有些能耐,不愧“长字门”出身,一式落空之下,不待双刀落实,猛可里向侧面一个疾翻,“嗖”地飞纵出丈许之外。 果然,由于他的机警,躲过了陆安翩若流云的一片飞袖。“鬼影子”许天梭脚尖方一沾地,紧接着身子一个倒仰,施了个“卧看天星”的身式,由于背脊的一个特殊动作,压动了秘藏背后的一件特殊暗器“五云喷火筒”的暗钮,耳听着“哧哧”两声尖响,自他后颈间喷射出两道黄烟,发出了两粒秘制暗器。 陆安早在会见此人之初,即已发觉到对方背后鼓膨的像是背着个管状物什,却是没有想到竟是大内秘制的火药暗器。 这类阴损物什,原系出自江南火器名匠蔡小天父子之手,后为清廷大内所物色,揽为大内禁军火器教习,专为制造各类火器药物,无不极具杀伤功力,阴毒之至。 眼前“五云喷火筒”便是一例,那喷出的一双丸药,纯为硫磺、硝石及黄磷所秘制,着物即行爆炸,随即起火燃烧,人畜一经沾上,不死必伤,厉害得紧。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东西,“鬼影子”许天梭才敢与陆安正面交手为敌。 眼看着一双弹丸,在黄色烟雾弥漫之下吱吱作响,作弧状直向陆发身上袭来,其势既快,简直不容人闪躲逃离。 陆安何许人也,焉有不识得厉害之理?无如眼前暗器来势既快,更不曾料想到,对方竟然会施展如此恶毒伎俩,发出硫磺火器,向自己猝下毒手,不由微微一惊。说时迟,那时快,两点火弹已临眼前。 闪躲不易,接触不能。 急切间,陆安身子向下一矮,淬然以真力灌以衣袖,霍地大袖飞扬,发出凌然罡风!“呼——” 却是两粒弹丸,劲道疾猛,陆安原意以袖风将之驱离现场,即使爆炸亦为祸不大,哪里知道,对方硫磺弹丸,发之特制钢簧,劲道奇猛,袖风迎处,非但未有将之驱开,两相迎击之下,一时竟为之爆炸开来。 “砰!砰!”两声巨响,溅发出满天飞星,一如流萤万点。四下里一阵劈啪声响,爆炸射出大片火光,其势之猛锐,简直令人震惊。 陆安虽已有所料及,却不知如此毒恶。更不曾料到两粒小小弹丸,一经爆炸开来,竟具有如此猛锐功力。双方距离如此之近,再想从容脱身,哪时还来得及? 总算他临危不乱,功力杰出。一经着念,随即付诸行动,身子陡地向后一纵,施了个“怒龙升天”的急起之势,一式倒翻,“呼——”地拔空倒起。 饶是如此,亦不免为爆炸开来的火星所中。 耳听着“波!波!”两声细响,长衣下摆,左侧大袖各着了一点,吱吱声里,冒起了大股黄烟,紧接着呼的一声竟为之燃烧起来。 “鬼影子”许天梭一时大喜,眼看着对方中弹火起,哪里肯轻易放过?怪啸一声:“老儿,哪里走?”蓦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飞燕掠波般,己扑到了陆安身前,双刀并举,长虹架波般直向对方身上砍去。 这一手至为狠毒,乘虚而入,防不胜防。 却不知陆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时不慎,虽然长衣着火,却不曾伤着他身上肌肤半点。 许天梭双刀并至,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却在陆安不着痕迹的一式巧妙“金蝉脱壳”时,褪下了身上长衣。 非但如此,那一袭着火的长衣,更在他巧妙手法运施之下,有似火龙一条,呼地盘空直起,“呛啷”声响里,已把来犯的两口长刀卷在一团。 紧接着陆安一喝叱:“撒手!” 长衣振处,力道万钧。 “鬼影子”许天梭只觉着两只掌一阵发热,一时间竟为之虎口迸裂,掌中双刀随即脱手而出,呛啷啷坠落十数丈外。 许天梭“啊”了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待将退身却已慢了一步。 随着陆安身子的欺近,长衣火龙的一式伸吐,噗地缠在了许天梭腰上,后者只觉着腰上一紧,其力万钧,简直不容他作出准备,已为对方大力拔起,空中飞人样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开外,跌了个四脚八叉。 非仅此也,这一摔力道至猛,却因为许天梭背上藏有“五云喷火筒”的火药暗置,如此一来,在重力撞击之下,顿为之爆炸开来—— “轰隆!” 大片火光射自许天梭背上,声音震耳欲聋,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许天梭整个身子飞腾了起来,接下来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一时间全身上下,连同头上发辫俱为之起火燃烧起来。 许天梭一摔之下,已然发晕不起,那里经得住随后的一炸之威?更何况全身火起! 眼看着他着火的身子,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自不再移动,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空气里飘送着强烈的硫磺火药气味,间和着油脂的燃烧,吱吱作响,极短的一霎,已化为一堆发黑的焦炭,惨不忍睹。 目睹着此一刻的惨烈剧变,陆安亦为之惴惴不安,却也无能制止。 “鬼影子”许天梭多行不义,此番报应到了自己的头上,竟然丧生在自己的火药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声马嘶,划破了眼前的肃静。 即见一骑人马,自附近林边蹿出,亡命般掉头奔驰——马上人惊惶万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正是那个号称“板车老赵”的人。 在目睹着此一霎的剧变之后,板车老赵只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在现场逗留?当即潜向林边,跳上马背即行开溜,却是胯下坐马存心跟他过不去,发出长嘶,使得他行藏败露。心里一急,忙自带回马头,打算策马入林,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马首当前。 白皙、修长、长须飘飘,正是那个令他怕得要死的神医陆安,神兵天降,倏乎来去地又自现身眼前,坐下黄马,当此一惊,长啸一声,蓦地人立前蹄,却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赵老头儿一个倒掀,给摔出了丈许以外,“噗”地一头撞在了乱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动。 陆安纵身而前,细看了看,敢情板车老赵一头正撞在石头上,偌大年岁如何当得?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对方晓以大义,只要老赵答应今后不再与自己二人为敌,守口如瓶,便放过他一条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从马一摔下,竟然一命呜呼,真正命该如此,无话可说。 五个人汹汹而来,旋遁间,竟然都遭了报应。 眼前清理善后,少不得还有一翻折腾。为了不使官人起疑,陆安特地把板车老赵与许天梭以及三名军差的尸身分别在远处移放处理,给人以扑朔迷离,不着头绪之感。最后把马匹带到山野趋散,暂时结束了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打杀场面。 由于掩饰得法,附近地势空旷,更不曾惊动人家,公子锦只要小心谨慎,提高警觉,仍然大可暂时安心居住这里,一时半会还不致为官人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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