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和尚来回地在禅房踱着方步……。
  少苍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长叹了一声,缓缓回过身来,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们的来,无疑于平静的太苍古刹,投落下了一颗石子,激发而起的层层涟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无杂念的老和尚为之意乱心惊。
  一个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着他,似乎让他觉得这所古寺自此而后,将不再安静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个“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庙里。以往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这个隐秘,反而无能推卸……关键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属侠义中人,却与他跳出红尘的佛家身份,大相径庭,再者庙里五百僧众所倚所恃,亦不容许他稍有差池,这就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举棋不定了。
  岳天锡十分明白他的处境,见状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将无损!”
  老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呐呐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由我嘴里传出去半个字!”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和尚用着十分恳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锡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给老朋友你了!”
  岳天锡哼了一声:“错不了!”便自站起告辞。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声卿卿。整个庙宇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悬于禅房外的那一盏棉纸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色。
  便在这个光度里,岳氏父女举手告别,燕子也似的,双双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轻烟般,消逝无踪。
  打量着他父女那般去势,杰出轻功,老方丈亦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双手合十,再一次颂出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显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个劲儿地在佛堂来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着,这样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边的叶先生、李侍卫也为之心情忐忑,暗里担心。
  “先生稍安……”叶先生说:“秦小乙人很机警,不会误事,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当时城破宫陷时,一并逃出。这两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叶宫几位几经商量,无奈之下,才打发他去庆春坊,把甜甜姑娘接来一叙。
  却是去了三个多时辰了,不见转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显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他说:“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李长庭看着一旁的叶先生道:“这……”
  叶先生赔笑道:“先生……这件事……”
  话声未已,却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似有脚步声传来,李长庭身子一闪,来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讶道:“陛下请退,有人来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话声方住,门外传过来宫先生急促的声音道:“先生请快避一避,街门口有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还在纳闷儿,叶、李二人已仓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个暗间,便自暂时藏身那里。
  来人一共六个,俱都膀大腰圆,一身戎装,佩着腰刀。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矮壮,着青袍,前后着补,上面绣着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补子上应是绣的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势汹汹模样。
  却见他一路大步行来,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师阿难和尚,一左一右陪着他,意在拦阻。
  一行人看看来到偏殿,即在进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门处站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少苍老方丈横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势,向着来人为首武官合十道:“这位将爷,里面为外客居士投宿挂单之所,不便打搅了!”
  “你混蛋!”
  来人武官怒声叱着,手指着老和尚大声说:“你这个老和尚好不知进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将军之命令查钦命要犯,龙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寺庙都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一再阻拦,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军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赔笑道:“军爷息怒,这里是佛门善地,哪里有什么钦命要犯?”
  话声未已,即由那名千户武官身后闪出一个校尉,怒声叱着:“闪开!”一把直向着老和尚当胸推去。
  少苍老方丈虽说身手了得,无如对方既是来自左将军官衙,龙州地区正为所辖,为了息事宁人起见,这类人物,自是少惹为妙,是以眼前校尉虽说出手推人,只要不为其所伤,也就不与他一般计较。
  当下随着对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对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还不是应势而倒?却是不知竟自推了个空,身子一跄,竟自差一点倒了下去。
  却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个阿难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这名校尉的手腕。
  “阿弥陀佛,军爷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这个阿难和尚的手劲儿大了一点,还是别有古怪。随着和尚的手抓之下,对方校尉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奇痛,真仿佛整个骨头都为之折断,由不住“嗳哟!……”大声叫了起来。
  “臭和尚,你?”
  话声出口,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着阿难和尚脸上掴来。
  仍然是无能得逞,随着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缩,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个空。
  为首那个武官千户,见状怒声吼道:“反了,你们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说时右手一盘,立即拔出腰刀,却听得一人大声道:“施不得!”
  各人看时,却由偏殿内走出了个高大头陀。方丈与阿难和尚认出来正是打发这院子服侍杂务的那个空头陀,不觉微微一怔。
  空头陀却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面前,向着二僧合十礼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说,不要紧,各位军爷既然要查,就请他们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担心,害怕事出仓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头陀既然这么说,足证里面人已是有备无患,倒是不必再为阻拦。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来人武官怒视他一眼,冷笑一声:“走!”
  一行人随即大步向殿门迈进。
  一行六人,大步进入。
  叶先生身着绸衫,早已恭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
  宫天保。李长庭。
  空头陀远远站住,高声道:“官老爷查庙来啦!”便自退开一旁。
  为首矮壮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圆瞪着两只眼,直瞪着叶先生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时大步而进,一膀子搪开了叶先生,率先进入殿堂,身后五个人跟着一拥而入。
  叶先生赔笑跟进来道:“我们是朝山上香来的百姓……”
  “混蛋!”矮个子干户手拍桌面大声叱着:“刚才为什么不叫我们进来?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吗?”
  叶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这位前朝御史大臣,却已改了装束,头戴六合小帽,一身绸缎,阔气得很。
  李长庭、宫天保也都穿着讲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
  矮子千户大刺刺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身后五个人一字列开,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为什么住在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叶先生呐呐道:“小民等……一来是朝山进香,二来也是逃命才来!”
  “逃命?逃什么命?”
  叶先生赔着笑,却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从安南逃命来的!”
  这么一说,矮子千户才算明白了。
  “啊!原来这样……”
  这几天朝廷正对安南用兵,成国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将军便是因此而来,却不料这位将军才来到龙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势混乱得很,无论如何,用兵安南,势在必行,龙州地方邻接安南,两处商人来往,自是必经之地。
  叶先生这番话,说得入情达理,一时消除了来人千户心里许多疑虑。
  “这么说,你们原来是住在安南罗?”
  说时,两只眼睛,在叶等三人身上频频打转。
  “回大人的话……民等是来回两地的买卖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叶先生说:“珠宝生意!”
  “啊?!”
  矮子千户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却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东西,你当老子没有见?还想来哄骗老子么?”
  来人虽然是个千户,无如这类武人,平常书读得少,全仗军功发迹,平日盛气凌人,哪里会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开口骂人,出口不净,更是家常便饭,却不知当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叶先生尚能置若无听,宫天保、李长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脸上为之忿忿。
  尤其是宫天保,原就桀骛不驯,昔日的御前侍卫,加以一身武功出众,如何会把对方一个小小千户看在眼里?
  聆听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叶先生素知他的脾气,生怕他坏了大事,忙自咳了一声,大声道:“小民说的乃是实话,岂敢欺骗大人?”
  矮子千户早在进门之先,已经留意到三人的穿着阔绰,尤其是叶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宝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泽样式甚是希罕,对方自承是珠宝商人,这话大致不会错的了。
  矮子千户外表粗鲁,心里却偏多诡诈。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东西!”聆听之下,他越发作势道:“还说不是欺骗?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叶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说:“大人要什么样的证据才相信呢?”
  “混蛋东西!这还用说吗?”
  一个高个子武弁接口说:“千户爷不信你们是珠宝商人,你们如果能拿出买卖的珠宝来证明,不就没有事了?”
  叶先生点了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里却在盘想:看来对方意在珠宝,已是明显之事。钱财事小,如能为此脱得轻松,倒也值得。
  他原来已有准备,聆听之下,却由袖里拿出了绸子包儿。
  “这里便是,请大人过目!”
  宫天保从旁接过,转向矮子千户道:“你要看么?”
  矮子千户愣了一愣,未及答话。
  宫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发作,叶先生咳了一声,道:“不可无礼!”
  宫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听之下,只得强压下心中一口闷气,将手上绸包递过去,却由那个高个子武弁接过转手呈上。
  矮子千户拿在手上,匆匆打开,里面是一个缎面锦匣,打开来,珠玉满匣,一时面现惊喜,向叶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盖,又自包好。
  “很好!看来你们果然是贩卖珠宝的商人……这包东西,老子先带回去,请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发还!”
  说罢站起来叱一声:“走!”
  却不意宫天保横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户面色一沉道:“怎么?!”
  宫天保扬眉一笑:“小人们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与发还……岂不是……”
  “混蛋东西……你要怎么样?”
  “大人恕罪!”宫天保皮笑肉不笑说:“若是大人不见罪,小人愿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验完真假当面发还……这样可好?”
  矮子千户一挑浓眉,方自叱了一声:“混蛋东西!”却是身边那个高个子武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前者心里有数,顿时明白过来。
  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你是怕我们吃了你们的油水?放心吧,老子们是当官的,岂能欺侮你们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带着你一块走!”
  叶先生见宫天保终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却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长庭看了一眼。
  李长庭为人持重,武功更在宫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宫天保的出手,应是万无一失。
  李长庭明白叶先生的意思,略略点头,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户一行告辞而出。
  出得庙门,山花灿烂。
  一径如蟒,迤逦直下。
  却有四名持刀兵弁守护庙门,看见矮子千户一行出来,慌不迭趋前带路,一径向山下行来。
  珠玉在手,想着此行的收获丰硕,矮子千户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声说道:“我的车就在下面,回头你就跟我坐在一块,咱们亲热亲热!”
  说着说着,他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奇特,衬着他凌厉闪烁的眼神,极似不怀好意。
  宫天保陡然为之一惊,偏过头,向对方打量,无独有偶,这可也奇了,怎么对方的心思,与自己竟然不谋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宫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对方所欲为。
  可不是,接下来矮子千户的一番话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户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只手握着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边的宫天保盯着。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瞪着一双大牛眼,矮子千户及兵弁,“刷!”地一下子散立而开。
  七八口腰刀相继出鞘,霎时间把宫天保团团围住。
  宫天保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身子向后面闪了闪,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稳了。
  “怎么着,千户爷,你这是……”
  “你猜对了……”
  呛当!一声撤出了腰刀——七星鬼头刀。
  矮子千户脸现杀机,大声道:“我这是要你的狗命,还打算跟我回衙?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话声出口,霍地一个虎扑之式,鬼头刀抡圆了,“呼!”地兜头砍下。却在宫天保一个快速左闪里,砍了个空,“当!”一声,落在了青石阶上,火光迸射里,拳头般大小一块石头,应势而落。
  不用说,砍了个空。
  宫天保的身子,应势而起,“呼!”落向七尺开外,一飘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个架式,便把现场各人吓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户蓦地张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对方竟是有备而来,尤其惊人的是,他还是个练家子!
  “千户爷,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宫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谁要谁的狗命!?”
  话声未已,身边人影乍现,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跃身而近。
  随着这人的一声喝叱,掌中刀力劈华山,当头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两。
  宫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个打转——却在这一霎,一口银光四颤的缅刀已由腰间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响,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绫子样的潇洒,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来人拷拷大小的一颗人头,滚落直下,咕噜直下石阶,大蓬鲜血,冲天直起,像是骤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户一霎间吓白了脸,手中长刀一指,颤声道:“给我……拿!”
  三四把刀一拥而上,蓦地把宫天保围住一团。
  矮子千户却在这一霎,转身就跑。身后四人,亦步亦趋,慌作一团。
  宫天保怒啸一声,待将纵身追赶,四口长刀,亦不能等闲视之,一场混仗,在所难免。
  一霎间兵刃相磕,激发起强烈声响。
  矮子千户在四名侍卫拥护之下,忘命逃窜,此番狼狈,已不复先时之神气活现。
  马车在望,那一面犹有十数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里,再谋图他不利可就难了。
  矮子千户一跃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个元宝朝天,惊叫一声,一个咕噜又爬了起来。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这条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过他。
  一个人霍地闪身而出。
  李长庭。
  “啊!你?”
  矮子千户简直吓傻了。
  “你还想活?”
  “这……”
  随着矮子千户的忽然退身,两名侍卫猛地直冲而前。两口刀左右齐上,一骨脑直向着来人身上砍来。
  李长庭身子一转,闪过了右前方来势,曲身盘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来人手上长刀,“哧一一”地脱手飞起,划出了一道经天长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径向侧岭坠落。
  李长庭好快的出手。
  随着他旋风打转的势子,左手闪电也似地已自击出,“噗!”地正中来人之一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千钧,直把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击飞而起,噗通!摔倒石阶,登时胸骨尽碎,死于非命。
  矮子千户杀猪也似的一声大叫:
  “来人哪!”
  李长庭身势乍起,疾若飘风已来到近前。
  随着他身势的蓦然前欺,掌中剑唏哩一抖,已压在了对方肩上。
  仿佛是冰露着体,矮子千户直吓得打了个哆嗦,便自泥人样地站住不动。
  “好汉爷……手下留情……别……别……”
  “拿来吧!千户爷!”
  李长庭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
  “什么?!”
  “噢……我给你、给你……”
  一惊而语,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怀,摸着了那个盛装珠宝的匣子。
  “好汉爷!饶命!”
  却在这一霎,矮子千户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宝似的一个咕噜,直向着石阶下滚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轻心?!
  别瞧矮子千户其貌不扬,却是心眼儿极多,由于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带,干的是没本儿的翦径买卖,也算是个练家子。
  眼前这一式“金蝉脱壳”,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个皮球,咕噜一个打滚,眼看着已是丈许开外——妙在一路疾滚,其势未已,活似个滚地绣球,一路疾滚直下,随着他倒卷的身子,一双手掌贴地而撑,施展得极是灵活,霎时间已是数丈外。
  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长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户身边的几个差卫,也大觉惊异,呼号声中,直向着李长庭扑身而上。
  李长庭飞足踢倒了一个,右手长剑紧接着绕了个剑花,“噗!”地一剑,劈中在其中一个脸上。
  这一剑力道极猛,加以剑身锋利,直把这人半边脸连着一整个下巴一并劈了下来。
  一条人影居高直下,巨鹰束翅般突现当前。
  宫天保。
  “那个老小子跑了!”
  说话的当儿,矮子千户滚地人球样的,已临近山下。
  李长庭叱了一声:“他跑不了!”陡地身躯腾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赶去。
  矮子千户这一手“滚地绣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险险乎由李长庭剑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里奋身一仰,跃身而起。
  这一瞬,李长庭、宫天保双双已自身后扑到。
  矮子千户“嘿!”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右手扬处,“刷!刷!”一连掷出了两口飞刀,分向二人飞来。
  此人姓罗名旺,早年混身长白,匪号是“飞刀手”,论及能耐,别无所长,仅此飞刀而已。后来投身军旅,发迹后改名罗山,自不再操此旧业,却是那一手杰出飞刀的玩艺儿,却是不能忘怀,闲暇时候,总得拿来玩玩,献献他的这手“绝活”儿,平日外出,插满飞刀的一件马甲,总忘不了穿着。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罗干户这一手反身掷刀,既快又准。
  李长庭、宫天保几已坠落的身子,不得不向侧面一偏,却是这一来,赐给了对方无限生机。
  一声嘹亮的喝叱声“射!”
  紧接着箭矢如雨,直向李、宫二人发射而来。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阵势。虽非干军万马,却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户竟似命不该绝,在万万不能逃脱的情况之下,奇迹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脚跨上了车辕,叫了声:“快!”便自泻了气的皮球也似,倒进车厢。
  马车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马而先,咕噜噜车轮飞转,卷起了一天黄尘,一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处山边隘口。
  两侧悬崖百丈,古树参天。
  先时的一路飞滚直下,几欲骨断筋折,这会子突然松懈下来,罗千户那样子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刚刚歪身下来,想歇口气儿,耳听得道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颗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突然由道边折断而落,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八名骠骑唏聿聿长啸而掠,人立直起。马车猝惊下,哗啦啦向后掀起,差一点翻了个四轮朝天。
  罗千户几乎摔了个倒栽葱,翻身欲起的当儿、却为一口明晃晃的长剑比住了前心。
  “不许动!”
  声音既脆又娇,却是厉害得很。
  话声甫落,一个婀娜刚健,长身窈窕的绿衣姑娘,已现身当前。
  罗矮子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方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原本就藏身车厢之内?楞是不知道。
  无论如何,她之出现眼前,比之以剑却是事实。
  罗千户吓傻了。
  “大姑娘……你……”
  “少废话!”绿衣姑娘扬着秀长的眉毛凌声道:“我知道你,姓罗的!”
  前面已开了打,更不知敌人人数多少。
  人仰马嘶声里乱作一团。
  罗千户颇知大势已去,一时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两声,强睁着一双大牛眼,他打量着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对方是当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着么?这可是掉头的事……”
  “哼!”绿衣姑娘说:“什么钦命要犯?你说清楚一些!”
  罗千户为之一振:“你不知道?……庙里住着一伙人,他们是……是打宫里逃出来的……”
  绿衣姑娘微微一惊,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么一来,就更不能留着你一条活命了!”
  罗千户脸色一变,才说了个“你”字,绿衣姑娘一口长剑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剑出锋利,竟不见淌出多少血来,罗千户便自一命归阴。
  绿衣姑娘伸手由对方衣内摸出了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闪身跃出。
  现场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弃尸。
  八名随车骠骑,一个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赶车的把式,伏身车辕,眉心中了蚕豆大小的一颗金丸,深及半寸,鲜血犹自滴个不已,不用说人早就死了。
  看见这枚小小暗器,绿衣姑娘顿时猜知父亲到了。
  他们岳家门的“弹指飞星”暗器绝技,堪称武林一绝,而作为暗器本身的“金蚕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样特别,而绝无仅有了。
  人影翩跹,直似剪风飞燕。
  交睫的当儿,一个人已立身当前。
  一身灰布劲装,腰系板带,捋着一双袖子,岳天锡无限精神抖擞。
  绿衣姑娘——岳青绫。
  父女相会,其实是早经安排。
  岳青绫预先藏置车上,伺机而动,岳天锡埋伏险道,断树而劫。父女搭配,天衣无缝。
  岳天锡虽是年过五旬,却是精力过人,一口弧形剑,斜背后背,方才一场疾战,由于占有地利之险,攻敌于仓猝不备,又逢对方落马之际,一轮快剑,致使八名劲卒,俱都丧生剑下。
  看了一眼倒卧血泊里的罗千户,岳天锡点头道:“死得好,这个人假公济私,无恶不为,杀得好……那匣东西呢?”
  “在这里!”
  一面说,岳青绫把取自对方的珠宝双手送上。
  岳天锡接过来,看了一眼,颇似感伤地叹了口气。
  “等他们来,把东西还给他们?”
  “不!”岳天锡摇摇头:“还不到跟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这盒子东西怎么办?”
  “咱们自己去还。”
  “去……”岳青绫眼睛一亮:“您是说,我们当面交给皇上……”
  长久以来,她心里一直充满了好奇,盼望着能够见到这位年轻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对这个皇帝捕风捉影,传说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诸如他的年轻英俊,风流潇洒……
  传说的他,是个多情的人,有着挥金如土的习性,却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气息。
  ……他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还有点“小心眼儿”……
  是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人呢?还是他特别?
  岳青绫心里确是这么充满了幻想,幻想着有一天,在面对着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一加以证实……
  其实,对于这个皇帝,她心里充满了同情……想想看,一个泱泱大国的万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结局下场,竟致无处栖身,如今沦落到了庙里,与古佛青灯为伴,焉能不引人一洒同情之泪?
  总之,他是一个皇帝。
  一个皇帝是不应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啊!
  一听说庙里来了这么些人,朱允炆就心里吃惊,叶先生好说歹说,才把他给镇住。
  接着李长庭、宫天保双双赶回,谈及先时之一场打杀,朱允炆更不禁为之心惊肉跳。
  李长庭发觉到皇帝的脸色有异,向宫天保施了个眼色,二人便沉默下来。
  朱允炆神色颇是焦虑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在这里?”
  李长庭欠身道:“先生万请放心,依臣下看还不至于……”
  “你是说他们还不知道?”
  “是的……他们还不知道……”
  叶先生在一旁说:“皇爷大可放心,要是他们知道,今日之势,可就不是这个排场了。”
  “怎么呢?”
  朱允炆心里略放轻松,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
  小太监秦小乙双手呈上来一碗参汤,皇上摆摆手,还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欢吃太凉的东西,回头要是凉了,还得重新再热。
  叶先生说:“依微臣之见,今天来的那个千户,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们风闻陛下在龙州,却也不能断定,还不是那么回事。上面逼得紧一点,他们不得不应付一下,广西将军黄中这个人窝囊透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朱允炆松了口气,却道:“话虽如此,现在杀了他们人,事情岂能善罢甘休?”
  宫天保久未说话,聆听之下,趋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姓罗的千户一行人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说一个活的也没有留下?”
  “一个也没有!”
  李长庭道:“奴才详细地查了,包括那个千户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全死了!”
  说着微微一顿,略似犹豫地继续接下去道:“臣跟宫侍卫解决了他们八个人,另外九个……包括那个千户在内,却是在半路,被别人设下埋伏,全给杀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别人设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说:“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砍断大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罗千户一行九个人,全数遇伏,都死了。”
  “你们看见了尸首?”
  “看见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转向叶先生道:“这事很奇怪,又会是谁帮着我们?”
  叶先生摇头道:“微臣以为,并不是有人存心帮着我们。”
  朱允炆皱了一下眉:“那是……”
  叶先生说:“李侍卫说,那一匣子珠宝不见了,这么看起来,说不定是强盗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说:“原来如此。”
  李长庭面有喜色道:“这么一来,我们便脱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为是安南人干的!”
  “对!”叶先生频频点头:“这几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们过来杀几个人,完全稀松平常,不足为怪。”
  宫天保道:“皇爷洪福齐天,一点风险都没有,完全不必担心。”
  朱允炆见各人都这么说,一时宽心大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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