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尹剑平忽然了解到这个吴老夫人的深浚与卓然不凡,由衷的对她生出了折服!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尹剑平说道:“你老人家这一番话,对我感触实在太大了!”
  “那是必然的。”她冷森森地笑着:“世有伯乐而没有千里马,人的才智,如果不为另一个所激赏和发掘,那与平凡也就相去不多,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磨过的玉,看上去充其量也只是一块石头吧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很高兴,咧开了干瘪的两片嘴唇,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在她张开嘴唇的时候,尹剑平才忽然发觉到她嘴里的牙齿,敢情十有九都已脱落,就仅存的几个,看上去也都似乎动摇。忽然,他对这个老妇人,潜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尊敬与同情!他已感觉出她的“日薄西山”,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吴老夫人道:“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运思着用以攻破水红芍的奇异招式。唉!那真是一件极艰难极不易持久的工作。”
  尹剑平凝神静听,没有接口。
  “情形是这样的,”她注视着尹剑平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我除了精于医术以外,还当得上是一个出色的画匠。”尹剑平没有打断她的话,生怕扰乱了她的思绪。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吴老夫人有极为精敏的潜智,每一句话都有很深切的涵意,确能发人深省。
  “并且我的记忆力也较一般人要强得多,”她说:“凡是经过我记住的事情,我确信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的,就利用我的这一项特长,我记住了水红芍所施展过的每一手剑招,每一式拳脚,并且把这些招式绘于图面上,我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把她历次出手的招式一共描绘下一百二十八手。”
  尹剑平惊讶地道:“竟有这么多?”
  “你哪里知道,”吴老夫人冷笑道:“这些招式并不仅是她当初用来对付我夫妇两个的招法,还包括她用来对付别人的,一经我当初留意过目之后,就存在了记忆之中。”
  尹剑平不禁为她的这种记忆力,深为折服。
  吴老夫人接着说道:“这些招法,几乎每一招都称得上诡异绝伦,最初五年,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研究着这些招法,只是进展极慢,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在研究着一卷天书一般的困难。”
  微微一顿,她转向尹剑平道:“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尹剑平道:“这,大概是伯母本身功力未达到这个境界。”
  “不错!”吴老夫人道:“功力与智力,均未能达到这个境界。”
  她叹息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我年岁已大,自信在今生今世,也不能达到水红芍那般精湛的功力,只有在智力方面,或可取胜于她。”
  吴老夫人频频冷笑着,手中鸠杖在地上拄了一下:“这一方面来说,我确信我已经做到了。”
  尹剑平道:“伯母所说的是‘智谋’还是‘智力’?”
  “智力!”吴老夫人道:“其实这些智力的结晶,已大大地弥补了我的功力不足,我确信一旦加以运用,即可对水红芍构成致命的威胁。”
  尹剑平道:“伯母为什么这么自信?”
  “问得好!”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接下去道:“如果在一年以前,我尚还不能有此自信,但是今天,我却敢夸下这个海口。可是,你要记住我话中那‘加以运用’那四个字,就能体会出其中还有困难存在了!”
  尹剑平点头道:“伯母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吴老夫人道:“你明白什么?”
  尹剑平道:“伯母这些年苦心思虑,所研究出来的奇招异式,就像是滚落玉盘的一盘珍珠,其中每一颗都是智灵的结晶,光华灿烂,但是却缺少了一根用以贯穿的精致链子。”
  “不……错!”吴老夫人几乎惊讶了:“你……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叹息道:“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后辈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只是我却有点怀疑,怕母你所得自水红芍处的招式,只能说是水红芍所精擅的一部分,并不能代表她的全部。”
  “你说错了。”吴老夫人脸上挂着冷笑:“一叶知秋,人也是一样的,一个人,达到某一水平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必须合乎他现有的身分,这也就是圣贤豪杰所以异于一般人的地方。一个人的武功,更是如此,是以,只须用这个人所出手的招式,即可以断定他功力的成就与水平!”
  顿了一下,她又道:“况且,我所搜集她的这一百二十八手招法,更是她功力的菁英!我曾经把这一百二十八手不同的招法,加以详细研究比较过,结果证明这些招式全在一个水平面上,这更证明了我的看法完全正确,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尹剑平没有吭声。这一刹,他思索电转,忽然觉出吴老夫人的话,很有道理,虽然其中还有某些地方有待商榷,但是老夫人的坚持,必定有她赖以坚持的道理。况乎她曾身体力行,更不容自己仅凭想象就加以怀疑。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你可赞同我所说的?”
  “理论上晚辈已经赞同。”
  “事实上呢?”
  “那却要待事实来加以证明才行。”
  吴老夫人脸上现出了不悦,一双银灰色的眉毛忽然挑起,可是,忽然间她脸色又平和了下来。
  “你是一个有见地,不随波沉浮的人,这种个性,倒与我很相象。”吴老夫人喃喃地道:“对求学抱有这种怀疑的态度是应该的,但是对于已经证实的真确,就切记再不要存心疑惑,这件事你不久即可证实。”
  说到这里,她缓缓站起来,又道:“你跟我来。”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跟随在她身后。
  吴庆迎面走过来,见状道:“娘,上哪去?”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你也来。”
  说完,她拄着鸠杖踽踽绕向后舍,那里有一间长方形的茅舍,门窗都紧紧关闭着。
  吴庆奇怪地叫道:“这不是娘打坐的地方吗?”
  吴老夫人已经推开了门,回过身来道:“你们都进来,庆儿把灯点着了。”
  尹剑平觉得房间光线异常的黑,尤其刚由明处进来,更觉得一片黝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第一盏灯点亮了,光华照处,首先迎着尹剑平眼睛的,是一张女子的大幅画像。这幅画像,立刻就吸引住尹剑平的目光,原因有二:
  第一,那画中人,当得上“绝色”二字,确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第二,就画的本身来说,亦可当得上是精致杰作,虽是初初一见,即给人栩栩若生,先声夺人的感觉!
  是以,尹剑平立刻就被这幅不寻常的画儿吸引住了。
  那一幅水墨丹青,是画在一大疋白缎子上的,迎着灯光闪闪而有光泽。不止是尹剑平吃惊,就连吴庆也似乎怔住了。
  “娘,这是您画的?”
  “当然是我画的。”
  “啊!”吴庆嘴里赞美着,一面走过去道:“您什么时候画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吴老夫人打量着儿子,道:“这些年以来,娘所作的什么事你又知道?”
  吴庆似乎早已为画中人的绰约风姿吸引住了,只管把一双眸子,不停地在那幅画上转着,脸上充满着希冀与倾慕,几乎达到了“忘我”之境!吴老夫人这时又陆续地点燃了两盏灯,一时间全室大见光明。灯光不但照明了那幅美人丹青,更照见一些更奇怪的东西。就在整个墙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图画。
  这些图画并非是画在画布或者纸页上,而是名符其实的壁画,画在墙壁上的。墙壁是事先经过粉刷的粉壁,一经着以彩笔,显得十分透剔玲珑而具有立体之感!只是,令人费解的,却是不知道到底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吴老夫人只管把分散在各处的灯,一盏盏地点着了,遂即走向当中的一具坐垫上坐了下来。
  尹剑平上下打量着,只觉得这奇奇怪怪的画笔,在不同位置的灯光映衬之下,各有角度。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感受刺激着他
  他一连看了几次之后,这种感觉,更显得深刻,一刹时,仿佛身处在千军万马之中,在强烈的意识形态里他心灵顿时遭受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压迫力。自此目光所见,已不再是那些静态的各式彩笔,倒像是无数闪烁着银光的一片剑海。身边更像是响起了震人耳鼓的兵刃交磕声、喊杀声、喝叱声。有人悲号,有人狂笑!一时之间,大昏地黯,日月天光,兵刃的交磕,剑气的纵横,勾划出惨绝人寰的一场厮杀!
  尹剑平慌不迭地闭上了眸子。眼不见,心不乱!
  略为定神之后,他才敢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眸子却是再也不敢投向壁面,只是直直地向着中座的吴老夫人身上看去,尽管是心里强自镇定,已难以掩饰他先时所形成的心理狼狈和不安!吴老夫人却只是看着他,微微点头发笑。
  尹剑平心里更为惭愧,偷眼一瞧吴庆,只见他仍在端详着那幅丹青美人,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被画中那个美人迷住了!吴老夫人叹息一声,向着尹剑平招手道:“你过来。”
  尹剑平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她的座前站定。
  吴老夫人两只手拄着鸠杖,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道:“告诉我,你心里的感觉。”
  尹剑平脸上一红道:“这……”
  吴老夫人道:“不要紧,你说吧……这些墙上的画,你觉得怎样?”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受不了,我不敢看。”
  “很好!”吴老夫人点头道:“这证明我的苦心没有白费!”
  说到这里,她面色一沉,向着一旁的吴庆大声道:“庆儿!”
  一连唤了两声,吴庆才似忽然警觉,忙即转身走过来。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那女人美吗?”
  “太美了!”吴庆惊异地道:“这是你老人家平空想象出来的吗?”
  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不错。”
  吴庆反身又打量了那幅画一眼,赞叹道:“我想也是的,世上绝不可能会有这么美的人!”言下频频摇头,似乎为着世上不曾有这般美女而大为惋借,感伤不已。
  听了儿子的话,吴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缓缓垂下头来,一刹间,她眸子里聚满了泪水。
  “娘,您怎么了,”吴庆上前一步:“你又不舒服了?”
  吴老夫人冷笑道:“我是不舒服,很不舒服!你下去吧,去打几条鲜鱼来,我们也快该吃午饭了。”
  吴庆点头道:“对!你不说我还忘了。”
  说完拍着尹剑平道:“难得我娘喜欢你,你就陪着他老人家多聊一会儿吧。”
  一面说,他遂即又向那幅美人丹青看了一眼,才匆匆向外步出。
  吴老夫人看见儿子离去的背影,叹息一声,喃喃道:“这孩子……不知长进的东西!”
  说罢转向尹剑平道:“你当然知道我画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自然是当年杀害怕父的那个元凶,水红芍了!”
  “不错!”吴老夫人冷笑道:“你刚才可看见了,我那儿子注视这张画时的神态,简直就与当年他父亲初见那个贱人的样子一般无二,所以才禁不住使我伤心。”
  尹剑平道:“庆兄既不知画上人的真实身分,自然难免,他年轻力壮,对于漂亮的女人心存向往,这也是人之常情!”吴老夫人面色极为阴沉。尹剑平抱拳道:“后辈一时口不择言,伯母尚请海涵!”
  吴老夫人苦笑道:“我当然不会怪你,我是恨铁不成钢,也许对庆儿我期望太高、太深,所以也就要求太过分了一些。”
  尹剑平道:“伯母既唤我与庆兄一齐来,想你有话要说,怎么又叫庆兄先走了?”
  “唉!”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故意把他支走的。”
  “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吴老夫人道:“如果今天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也许我会撞头而死,我……我真的对他灰心失望极了……”
  尹剑平呆怔了一下,欲言又止,心里想到老夫人嘴里所谓的失望,绝非仅仅是指吴庆多看了几服那张水红芍的画像而已,当系别有所指。
  吴老夫人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可是她的表情,却显现着一种欣慰。虽然儿子让她失望了,可是儿子所带回来的这个人,却又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希望。
  “我原本想把这些夺天地造化的奇异武功招法传授给我那个儿子,可是,他偏偏不是这个材料。”
  吴老夫人苦笑着举起了手上的那根鸠杖,指向四壁道:“这些招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心灵智慧的结晶……只有具有像我这般灵性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一般人是万万不会有此感应的!”
  顿了一下,她喃喃地道:“就像我那个儿子,却没有任何感触。如果我告诉他,这些诡异的图画,是我毕生心灵的结晶,乃是开创武林各门派前所未有的奇招异式,他必定会认为我这个娘疯了……”
  尹剑平心中一惊,虽然他已经猜得到这些古怪的壁画必有名堂,只是如果说画中所示,果真如吴老夫人所说的,乃是一些武功奇招异式,那也确实大玄了,令人简直难以相信。但是无论如何,吴老夫人的这些话,却已提起了他极高的兴趣。他迫不及待地扭过脸,向着右边这堵墙上看去。这片墙壁上,绘画着大小约有七八十幅壁图,大小格式无一雷同。有圆的,有方的,有的甚至于只是一条弯曲的线,或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说得上“琳琅满目”,一眼看过去,林林总总充斥得满壁都是。一片强烈的杀机,就在尹剑平目光方自触及这片墙壁时,再次向他脑中所反映的意识反卷过来!
  这一次也许由于他看得较为仔细,所反映过来的那种意识也就较前次更激烈!强大的感应力道几乎使得他难以挺受,足下一个踉跄,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吴老夫人手中鸠杖,却在这时忽然探出,点在了他后腰上,她显得极为振奋!
  “说出你的感觉来!快!”
  尹剑平定了一下,道:“难以形容,只是眼前充满了杀机……令人心胆俱寒,气势难以抗拒!”
  “赫赫……”吴老夫人笑声里充满了自负与得意。这证明了她历年的苦心没有白费。
  “不错!”她很欣慰地道:“这说明了你很有眼力,你继续看下去,并把你的感觉告诉我。”
  尹剑平这时只觉得心血沸腾,大是难以自己!那些奇怪的壁画,似乎蕴含着无限神奇的威力,在他仔细逐个观望之时,更不禁发泄无遗。尹剑平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迫力渐次聚增着,渐渐地达到他无从抗拒的境界。
  一刹时他呼息急促,眼前像是飞起了万千蝴蝶,一只只彩翼缤纷,上下翩跹,以至于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而下!他不得不闭上了眸子。眼不见心不乱,冀图片刻安静。
  吴老夫人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这时见状,哑然一笑,摇头道:“不行,你不能逃避,睁着眼睛。”
  尹剑平摇头道:“我受不了……这些图画里,莫非掺和了什么邪法不成?”
  “胡说!睁开眼睛。”
  尹剑平神智少清,听见她语气里含蓄的怒气,不敢不遵,遂即眼睛睁开。
  吴老夫人道:“现在你听我的话,从第一幅图画上看起,也许情形就好得多。”
  尹剑平依言,遂即把目光落在第一张壁画上。
  画面是一枝梅花。
  雪天寒梅,应该是一种无比的“宁静”!然而,在尹剑平一经注目之下,这枝梅花却大反“静极”的常态,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威势!这一刹,他眼中所见虽然只是一枝梅,只是意识里却交织着寒风的凛冽,大雪纷飞的奇寒!
  吴老夫人缓缓道:“此为天山之‘绿萼梅’,花单蕊挺,于四面风雪中怒挺高标,散王者之香于幽谷,你着眼它幸生之理,即可识八方风雪之势,识此先机,可于乱军之中取敌首级,动心忍住,静中求动,可以成大功!”
  经她这么一说,尹剑平再看壁上梅枝,果较前大生迥异!
  他耳中依稀听见了狂风的吼啸,眸子里亦点缀出大雪狂飞之势,眼前梅枝左舞右伸,前仰后覆,惟危而不倾,曲而不折,此中关窍,端的大有趣味!尹剑平陡地心花怒放,先时恐惧,一股脑地抛了个干净!他方待定目细观时,眼前风雪动态,已趋于寂静。风雪已失,一切如常,眼前梅枝,不过即是一枝梅枝而已!
  尹剑平既已识破此中关键,不禁大生遗憾,脸上由不住现出了怅然若失神态!
  吴老夫人沉着笑道:“够了,你还不知道吗?”
  尹剑平面上一红,欠身道:“伯母明察,小侄只是觉得寓意甚深,方有体会,却又消失,这时心中模模糊糊,却像一无所悟,是以大生遗憾而已。”
  “哼!”吴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性’了,你能及时现出灵性,善于捕捉,已是大智之人,常人万中难觅其一,上来不可期功过甚,能有眼前成就已很不错了!”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
  他眼睛兀自注视着那枝梅花,希冀着先时景象再现一次,只要再现一次,他就有把握识透先机,偏偏那枝寒梅在一度猖狂之后却是再也不曾颤动一下。
  吴老夫人道:“傻小子,灵性之现,如白驹过隙,一纵即逝,那是没有用的!”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遂把眼睛移向第二幅壁画,这幅画更简单,画的是一个山,只是草草几笔,山顶细长尖出,而底部却很阔大,更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三幅画的较似有生趣,画的是猫扑鼠。也只是草草勾画而出,较为强调特殊的是猫的眼神和一双肩胛。
  再下面一幅画,是一个奇怪的星状标志。
  尹剑平一连向下又看了一些,林林总总,无不莫名其妙,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视线在一幅较大的画面上停下来。这幅画,无疑是他感觉到最为惊奇的一幅了。画面上,一共只有六条线,交叉成为一个“米”字形状。
  尹剑平虽然是灵性一纵即逝,未曾再现,但是对于这幅画,他却似有甚高的领悟力,足下情不自禁地向前跨走了两步。吴老夫人亦不禁缓缓站起来,跟着他向前步近。
  尹剑平全神贯注在这幅图画上,神色至为深沉。吴老夫人由他的眼神,已经知道他着目之处。
  “你看见了什么?”
  “六口剑!”
  “嗯!”吴老夫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还有呢?”
  “六口交锋相对的剑。”
  这么一说,已是再明显不过。吴老夫人霍地咧开了仅仅只有几颗牙齿的嘴,哑声笑着,她样子高兴极了。
  “好小子!真有你的,”她频频点头道:“看来我的这些绝技是非你不传了。”
  尹剑平没有说话,他只是聚精会神地认真打量着那幅图画。
  “伯母!”他目不离画地道:“这幅画应该不是你老人家的假想招式。”
  吴老夫人道:“这话怎么说?”
  尹剑平道:“小侄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说下去。”
  “是!”尹剑平道:“以小侄所见,六道线代表六口剑,却显示着不同的六手绝招,攻防兼施,却是妙绝天下!小侄已经感应出画上强烈的杀机,是以判断这些招式,必然有其真实性。”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笑了一下,道:“有道理,那么,你看六剑交锋的胜负如何?”
  “这个……”
  “不要紧张,你已经把握住了重心,说下去。”
  尹剑平注视了一刻,他双眉微蹙,殚精竭虑地在搜索枯肠。须知他学兼各家之长,自幼智力超人,长久以来,他早已训练出自己敏锐的判断力,能够在面临难题的一刹那,施展急智,而有所斩获。此刻,他更不愿放弃这片刻之机!显然他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已经把握住这幅图画所显示出的关键重心,然而却只差那一点“呼之即出”的即兴!刹时间,他眉心已现出了颗颗汗珠。
  吴老夫人感叹一声道:“你既已看出六剑交锋,焉不知主客之势?”
  尹剑平陡地心中一动,恍惚之间,像是解开了一个大扣子。
  吴老夫人一笑,道:“何不换个方向再看看?”
  一言惊醒梦中人,尹剑平陡地向左面跨出两步,果然情形大异,神色一振,终于释然,脸上遂即现出了笑容!
  吴老夫人笑叹一声道:“这六手盖世绝招,已是你的了!你说与我听听。”
  尹剑平点头道:“上三口剑是主,下三剑为宾。”
  “胜负呢?”
  “前两剑,主势大胜,只是客剑却在第三招败中取胜,挽回了狂涛!”忽然他变得极其兴奋地道:“妙呀!这等剑势,实小侄毕生仅见!”
  吴老夫人道:“你可曾领略习会?”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今生今世也不忘记!”
  吴老夫人哑然笑道:“好狂的口气,口说无凭,你可愿与老身试过?”
  尹剑平退后一步,打量着吴老夫人道:“伯母要怎么比试才信得过?”
  吴老夫人点头道:“就用你手上的这口剑,与我接上三招,看看能胜我否?”
  她一面说,一面已拉开了架式,把手上鸠杖权作宝剑,一吐即收!这种出手,已透着大大的不凡,偌大的杖身,竟然在吞吐之间,化为子虚,完全隐藏在腕时之下。
  “来吧!尹剑平!”吴老夫人欢声道:“我主你客,三招之后,你即可尽悟精髓,拔剑吧!”
  尹剑平被她这么一激,也不禁跃跃欲试,当时反腕出剑,把剑身紧贴上臂。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好!这是冷琴阁主的‘抱剑吞天’架势,且留神接我眼前三招吧!”
  话声出口,足下又向前迈出。休看她老迈不堪,弱不禁风的一副病躯,一经动起手来立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只见她身躯猝然间向下一一矮,右手平挥,“呼”的一声,那根鸠杖已平吐直出。
  疾风一缕,直袭向尹剑平双眉之间。此番招势大非寻常。
  尹剑平若非事先在那张壁画上识得先机,只怕这一招,即有性命之忧!只觉得双眉间一阵发炸,对方杖梢已迫近眼前!
  吴老夫人显然不曾手下留情,她手中所施展虽然只是一根木杖,却是当长剑来使唤,随着她出手之势,内力贯注,一股尖风,直向尹剑平眉心间袭去,由于她侧身掩饰得法,乍然出手,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进而看她出手之势,四平八稳,却有大股凌人劲道,在她出手之前,先己投体而出,分布向敌人的身侧四周,形成一种无形箝制之力。这等出手,大是迥异一般,君临天下,而显露出“王者之风”!
  尹剑平虽然和她是印证过招,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总算他已尽悟了那画中正反六剑迎对之势,见状哪里敢小缓须臾,左步向外猛地错开,那口“玉龙剑”却由反身之间,由肩后推出。
  剑尖迎着了杖梢,由于双方兵刃间俱已贯注了内力,是以不待真的有所接触,却行反弹而开。
  吴老夫人一声怪笑,鸠杖向前再伸,整个身躯,却随着前进的杖身,猛地向前欺进了过来。尹剑平顿时大吃一惊!
  吴老夫人这第三剑,更似具有风雷之势,就在她扬首挺躯之间,已直直地向着尹剑平当胸挺刺过去。尹剑平惊呼一声,已被吴老夫人眼前杖势,霍地向后压倒,然而对方的杖势却不曾丝毫放松,保持着原来之势,猛地刺压下来。
  尹剑平这第二剑是用滚翻之势递出,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剑梢磕在了杖身之上,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悠然已把吴老夫人鸠杖荡起。
  把握住此一刻进身之机,尹剑平的剑身翩若惊鸿地平飞而起。
  吴老夫人却也在这时施展出了她早已备好的第三招,鸠杖乍举——“举火烧天”!
  双方的剑招演变至此,可以说已到了最后关键。
  吴老夫人为了要证实她心中急于想知道的,这一招也就越加的施展得力,鸠杖乍举,遂即霍然拍下,这一招看似无奇,其实却具有难以防制的奇特威力。在她杖势之下,尹剑平“顶门”、“咽喉”、“心坎”三处要害,全在控制之中。然而尹剑平却已事先防到了她有此一招,剑势就在她身形猝转之间,已向外抡出,只听得“叮当!”两声脆响,无巧不巧地封开了吴老夫人下奔的杖势。
  吴老夫人发出了一声怪啸。她的身子显然由于对方剑势的逼迫,已难以自持,可是却施展出全力,意图脱困,鸠杖挥处,四面兼顾,在她怪叫声中,向外直闯而出。
  然而,她实在是已难能为力。就在尹剑平猝然施展出第三招的那一刹,已注定了她必有的命运。这一招“四两拨千斤”,较前一招施展的尤为漂亮,剑尖触及杖身,发出了“铮”的一声轻响,吴老夫人那根极具力道的鸠杖,“噗”地被弹了起来!在不过是尺许之间的空隙,却已使她露出了破绽。尹剑平的那口玉龙剑,就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陡然由这个空隙里挺刺直进。
  吴老夫人惊喜交迸地大叫了一声:“你赢了!”
  说时迟,那时快,尹剑平的那口玉龙剑真像是闹空之龙,剑势一经撒出,直如决堤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尹剑平显然慌了手脚,嘴里惊叱一声,以左掌力击右腕,硬生生把递出的剑身向后撤出了半尺。
  吴老夫人早已吓得面色惨变,见机行事,霍地向外滚身而退。饶是如此,她却也免不了一场虚惊!
  玉龙剑剑走轻灵,一片乌光闪过,却将吴老夫人头上皤皤的白发,削下了老大的一络,霍地散开来,就像是洒向空中的一蓬银丝。
  吴老夫人固是吓得面无人色,尹剑平却也深以孟浪失态而大为尴尬!紧接着吴老夫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狂,那么无拘束,像是久压在心里的怒火,忽然间为之发泄而出。就在这间草堂里,她放荡无拘的狂转着身子,笑着,叫着……
  这番声势,不禁把尹剑平惊得呆住了!
  吴老夫人声嘶力竭地跌坐在位子上,手中鸠杖“当啷!”坠地,那副样子,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只是她脸上所弥漫的笑容,却显示出她内心的喜悦!
  尹剑平心情稍定,趋前告罪道:“小侄一时失手,伯母万请见谅!”
  “你没有罪!只有功!”吴老夫人探身坐直了,欢声笑道:“由于你的活用,已把我所构恩的奇招,表现得淋漓尽致,使得我信心大增!这也证明了,我所构思的这些奇功异招,绝非是虚空的幻想,确是有超越凡流的价值!”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的肩膀,温声道:“你可知道这三招剑招的原始出处吗?”
  “这……”尹剑平摇头道:“小侄正要请教!”
  “那么,我就告诉你,”吴老夫人脸泛激情地道:“我所施展的三招,正是当年水红芍用以取胜我的三招,也是她自以为最得意的‘追命三剑’,据我所知,多少年以来,死在她这三剑之下的人,已不知凡几,现在,终于为我所破!”
  顿了一下,她接下去道:“非但为我所破!而且反过来为我所制!”
  她冷冷一笑,又道:“你所施展的‘反命三剑’,正是我多年来苦思竭虑的结晶,非但在我画图的理论上得以成立实现,并且在方才对证的手法上,已得以证实,这可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尹剑平聆听之下,亦不禁惊喜不置!
  “恭喜伯母,”尹剑平笑道:“这可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吴老夫人哑笑道:“恭喜我?哦,不不,真真应该恭喜的,却是你自己。”
  “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吴老夫人缓缓伸出右手,指向四壁,微哨着说道:“这些旷世的奇招异功,自从我发明了它们以后就与它们绝了缘分,真正能够活用它们,用以克敌制胜,扬威天下的,却只有你,难道,你还不值得恭喜吗?”
  “这……”尹剑平喃喃道:“小侄只觉得无限惶恐,生怕没有这个福分与造化!”
  吴老夫人又哑笑了起来。
  “福分和造化,就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的。”她侃侃道:“只有一它选人,却不容人来择它,一旦它选中了谁,你虽千方百计,亦无力拒绝。”
  尹剑平顿时呆住了!他心里充满了过度惊喜,由于这番惊喜,来得是那么突然,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它选中了自己,就不容许自己有所逃避。当然,对于尹剑平来说,这种福分,他求之尚恐不及,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吴老夫人打量着他,十分诧异地道:“你不高兴?”
  “不,我太高兴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招法,无不巧夺造化之妙!”尹剑平奇怪地道:“你老人家既然创造了它们,自己却又为什么放弃研习?这样岂非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我老了!你说的不错,这些招法确实是我所独创的,一招一式,都是我智灵的结晶,然而孩子你要明白,一个杰出的发明者,诸葛亮擅布百阵,呼风唤雨,当得上神机妙算吧,然而你又如何能让他亲自上阵杀敌?”
  笑了一下,她又道:“当然,这个譬喻不见得恰当,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况乎,这些神奇百怪的招法,有很多只是我一种构想涌现,却有待比我更聪明的人去加以润色,去芜存菁,去加以改良。”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现在,这个责任,已经落在了你的肩上……我确信你一定能作到!”
  她像是很高兴,脸上闪烁着无以名状的神采!
  “你学兼数家之长,这样使你对于各门外来的家数,都易于吸收……”
  吴老夫人说了这几句话,忽然皱了眉头:“只是,我这些奇异的招法功式,也应该有一个综合的名字才行……你看应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尹剑平点头道:“自然应该冠以伯母的名讳,来用以纪念你老人家的苦心孤诣!”
  “不不不……那样就太俗了!”吴老夫人喃喃道“水红芍的武功,美其名叫‘丹凤轩秘功’,冷琴居士有‘春秋正气功’……我。这门功夫,可就……”
  尹剑平一笑道:“这么一说,伯母又何妨也由这间草堂来取个名字?”
  吴老夫人咧嘴笑道:“好!只是这问草堂却还没有命名,你很有见地,书大概读过不少,就烦你给我这草堂取个名字吧!”
  “这……”尹剑平抱拳一拱,道:“小侄遵命!”
  “你看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尹剑平前后打量了一眼,心里一动道:“有了!伯母这间草堂,只前后开有门扉,两侧无窗,更不见日光,何不取名为”双照堂’,取意前后贯穿之意!”
  “有理!”吴老夫人道:“对!就叫‘双照草堂’,很好。”
  尹剑平说道:“那么,伯母这些绝技,即可取名为‘双照堂秘功’,不知道伯母意下如何?”
  “好!”吴老夫人道:“就叫双照堂秘功!尹剑平,你既然习我绝技,也就是我双照堂的嫡传弟子,我并无意使这门武功光大武林,却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吴老夫人嘿嘿笑道:“这个愿望,其实也不难达到,那就是不可使我双照堂绝技蒙羞武林!”
  尹剑平躬身道:“小侄遵命!”
  吴老夫人点头道:“还有一点,你须切记,不可以双照堂武功泄露他人,你可答应?”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答应。”
  吴老夫人哑然笑道:“好了!就是这么简单,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岳阳门的冼冰,身负有岳阳门振兴复派工作,我也就不勉强你必须人我门下……”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苦笑着又说道:“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该是多么的矛盾?”
  尹剑平发觉到她眸子里闪动着泪光,一时不禁愕然。
  吴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绝世异招奇功,我原寄望传授我儿子吴庆,谁知道……他偏偏没有这个造化……而我,又是如此的老朽不堪,看起来,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也要寄望你来代我完成了!”
  尹剑平道:“伯母请放宽心,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况乎伯母对小侄有救命再造之恩,当得上恩重如山,小侄只叹粉身碎骨,亦难报伯母大恩大德。你老人家如有什么嘱托,只请关照就是。”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很好!难得你有这颗心!那么,你就听清楚了!我要你代我手刃了水红芍那个女人。”
  尹剑平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聆听之下,不禁惊得一震!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害怕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伯母你误会了、水红芍如今不只是你老人家的仇人,几乎已称得上是武林公敌,即使没有怕母关照,小侄又焉能放得过她,所以请放宽心,这件事小侄是责无旁贷!”
  吴老夫人点了一下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切莫要轻视了这个女人,据我所知,当今天下还不曾有一个人,能够是她的敌手。况乎事隔多年,她的武功必然更有进展,所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唉……希望我的病能够早一天痊愈,也许尚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迟滞的目光,缓缓视向四壁,一刹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尹贤侄!”她喃喃地道:“我毕生的精力,全都在这里……这里每一幅图画,都是我智灵的结晶,你也许难以置信!”
  她缓缓地走到尹剑平身边,又道:“除了一部分我后期的创始灵构,我尚能追溯回忆,其它的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尹剑平摇摇头,表示不大明白。
  吴老夫人紧紧抓住他一只膀子:“那就是说,这些奇妙的灵思构想,有很多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使我觉得陌生,好像它们根本不是我创作出来的!”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伯母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是因为伯母创造这些奇异的招式时,适逢智灵的涌现,当时未能存入记忆,事后灵性消失,自然就不易理解了,这是很可惜的!”
  “就是这样!这两年,我苦苦摸索我自己的创作,用尽了心智,才不过理解了一半,另一半,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
  叹息了一声,她接下去道:“所以由这件事情上证实我是老了,我对我自己很灰心,所以必须要找到一个传人。总算皇天有眼,竟然在这个时候,会遇见了你。”眸子里一刹间交织了兴奋!“从刚才你踏进草堂的开始,我就知道这些奇招异功,竟是为你而创作的!”
  她身子坐下来,但是抓着尹剑平的那只手,却抓得更为有力:“所以,我不得不把我的经验告诉你,那就是你要把握机会,我确信灵性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如果在三至五天之内,你并不能参透这些东西,那么很可能你三年甚至于十年或者毕生你都未必再能参透,你明不明白?”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这么说,你老人家是要我马上开始着手练习了?”
  “不错!”吴老夫人道:“但不是今天,今天,你的灵性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记住!”吴老夫人道:“一个灵性充满的人,不可能在面对着一百二十八手奇招异式而无所惊恐动心的,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测验!”
  尹剑平忽然想到了刚才踏入草堂时的那种感受,不禁深信不疑!
  “就像你刚才初进草堂时那种情形,那是非常宝贵的一种智灵涌现,只有那种情形下,你才能对我的这些奇招异式有所悟解,如果你一时心存畏惧,把目光避开,那种宝贵的灵性,就会很快地消失!”
  停了一下,她又道:“这就是你现在何以会面对四壁,而无所知觉的原因,因为你已经丧失了方一踏入这间草堂初时的那种灵性!而我……”
  她苦笑着又接道:“……我所求这种像你的灵性,已经有一年了……每一天,我进出这间草堂无数次,但是,就像现在一样,似乎早先钟爱我至深的那种灵性,已经不再属于我所有了……所以,这一年来,对我来说是一无所获。”
  尹剑平这才了解到她何以那般失望沮丧的原因,心里不禁对她大生同情。
  吴老夫人痛心地道:“上天既然利用我的脑子创造了这些巧夺人智的奇功异招,却又不使我自己占有它们,这简直是一种讽刺,一种惩罚……这近十年以来,和我斗争,深深让我感到威胁困惑着我的,不是敌人,而是我自己!”鸠杖力点地面,挣然作响。
  吴老夫人的表情也就更加愤恚激动,她频频冷笑着又道:“再加上我的旧病复发,真使我生不如死,好像老天爷故意地在折磨我,延阻我的复仇工作。起先,我是一千个不服,可是现在,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使我了解到,我与武林中的缘分,也许已经结束了,这一切,也许是上天有意作的安排,我不得不认命服输,对于我自己,我已经不再有什么雄心抱负!”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垂下了头,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她身子微微地在颤抖着。
  尹剑平轻轻搀扶着她,道:“你老人家想得太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吴老夫人点了一下头,缓缓地站起来,“唉……我这身讨厌的病……”
  一面说,她身子剧烈地摇晃着,仿佛突然加身的剧痛,使得她全身上下的骨节都松卸开了。那些散置在她颜面双手皮肤上的玫瑰红斑,看上去也就更加的显著,其红如血,一块块闪烁着红光,似乎要滴出血来。
  吴老夫人那般毅力之人,竟然也忍无可忍地哼出声来!
  “快……扶我回去……快快!”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急忙搀着她,步出草堂!
  吴老夫人却又回过身来道:“把里面的这些灯熄掉。”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挥掌以掌风把烛火熄灭!
  二人步出草堂,关上门,吴老夫人颤抖的双手把门锁锁好,却把手里的一把钥匙交到了尹剑平手上。
  “这个你收着……”吴老夫人牙关“克克”战抖着道:“我的病这一发作,只怕十天半月也难以下床,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一切得靠你自己来琢磨了!”
  尹剑平迟疑了一下,才由她手里接过了钥匙。吴老夫人说话之间,看来病势发作更为剧烈,瘦弱的躯体几乎难以自持,那双眸子,猝然间像是失去了原有的光锐,变得十分黯然!
  “扶着我进去……我要躺下来……”
  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再也提不起一丝劲道,整个身子就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骨头,缓缓地向下瘫软下来!
  ***
  子夜。
  万籁俱寂!
  茅屋一片寂静。
  吴庆独自捕鳝去了。
  尹剑平沿着积翠溪边走了一转,心里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当空是一系列的繁星,月如钩。自此淡月星光之下所见的一切,都是那等井井有序,快慢舒徐而有节拍。
  水的韵律,星群的罗布,显示着那种永恒的存在意义。
  大自然的一动一静都象征着冥冥中的休养生息!
  生为万物之灵的“人”果真能够“善体天心”,对于人生的未来作一番抉择,从而所显示的宏旨就将大为可观。
  来到吴家这是第二天。
  尹剑平绝处逢生,死中求活,这不能不谓之“异数!”这条命虽是假手吴老夫人才得回生,但是细细嚼味起来,却又未始不是上天所注定,天、地、时、人……一切配合得恰到好处!
  一个人既然领略到了“死”的威胁,再生之后的一切观感也会较前不同,有的人自此一撅不振,有的人却显得更为积极,尹剑平是属于后一类型的。吴老夫人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属于“灵性”那一类的超人,他的思虑,常常较一般人为尖锐,对于任何困难,一些所谓的难题,只要他一经留意,就会很快地把意志力集中。除非极为特殊的一些事例,通常他都能顺利地通过。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显然是一件极为特殊的事例了。
  一百二十八张壁画。
  一百二十八张全属“灵性”而创作的图解!
  如何运用一个人精明的思维,去透视去领悟,迸而据为己有,由完全的“静止”一变而为杀气四溢十面刀光的“凌厉”,由极度的“静”突变为极度的“动”,这其中势必牵扯着几许天机。
  尹剑平重任在身,不可能在此久留,面对着吴老夫人这个罕世奇人,以及她所创始的,连她自己本人也难以全部透解的奇异功谱,这其中的缘分端的不轻。他反复地思索着吴老夫人的那几句话,自己如果不能在极短的三五日内领悟出那些壁上图解,很可能将永远丧失了领悟的机会!这几句话看似夸大,其实却包含着神秘的哲理,只有身历其境的过来人,才能会有感而发!其实三五天对他来说,已经是太长了,如果他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淮上清风堡,去通知那个叫“樊钟秀”的人,那毫无疑问的,这个樊钟秀必将紧接“坎离上人”之后惨死在“甘十九妹”手下!有了这一层顾虑,尹剑平怎能不离心似箭?
  踏着河岸边上的石块,尹剑平反复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深深地感觉到身不由己,“今夜”也就是他能在此最后停留的时间。
  隔着一层纱帐,吴老夫人打量着这个心目中唯一的理想传人:尹剑平。
  她失望地盯着他。
  “你决定了?”
  “决定了。”
  “明天一早就走?”
  “是……”
  吴老夫人道:“为什么?……你可曾仔细地盘算过了?”
  “小侄已经盘算再三,”停了一下,他继续道:“如果我每耽搁一天,那位樊老前辈的生命也就更加危险一日,我一定要赶在甘十九妹之先找到他,这一次却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否则,小侄将势必抱恨终天,更对不起临死托嘱小侄的各位前辈师尊!”
  吴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呻吟着,欠身坐起来。
  “哼!这样说,我对你的一番期望,又将如何?你可曾想到这是今生今世,再也难以遇见的旷世良机,你就这么自自地放弃了?”
  “伯母您误会了!”
  “你说……”
  尹剑平道:“小侄只是急在一刻,一待见着了那位樊老前辈,将消息传达之后,当即转回,料必不会有多久的耽搁!”
  吴老夫人摇摇头,说道:“天下事,万难两全……一得必有一失,尹剑平……你不可算计得这般如意……须知道,世事之瞬息万变,错过眼前,再来时说不定已是物我两非,你可想过了?”
  “这个……”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吴老夫人竟会有此一说,当然,老夫人的这种论调,也是他深表怀疑不能接受的。顿了一下,他苦笑道:“你老人家太多虑了,依小侄想来,事情断断不至如此!”
  “断不至如此?”
  吴老夫人重复着这句话,遂即冷笑着把身子平躺了下来。尹剑平趋前一步,道:“伯母……这件事务必请你老人家谅解答应,否则……小侄将沦为无义之人!小侄又何忍贪图一己之得,而置那位樊老前辈全家性命于飞燕之巢!万祈伯母恩允成全……小侄感激不尽!”
  吴老夫人喟然长叹一声,柔声道:“痴儿,你原是自由之身,老身无缚于你,这里,更非是你的家,你大可来去自如,又何必央求于我?”
  尹剑平怔了一下,单膝跪地,一时热泪簌簌道:“伯母对小侄恩重如山,这么说实令小侄深感愧疚无地自容,小侄原不忍在伯母病中远去,只是道义如山,却不容小侄稍脱仔肩,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求你老人家恩允成全……小侄再返之时,必以母事而听令差遣。”
  他说得词意激昂,禁不住一时涕泪交织,情发于衷而难以自己!
  吴老夫人慨然叹息一声,喃喃道:“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挽回,尹贤侄……你起来说话……”
  尹剑平哽声道:“伯母不罪,小侄才敢站起。”
  “我不怪你就是。”
  “多谢伯母成全!”
  尹剑平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只见眼前一盏高架灯摇曳着迷离青光,透过纱帐,照见老人那张瘦削的脸,那张脸非只是原有的病弱,此刻看上去更像是笼罩着一层灰白,煞是吓人!
  尹剑平陡然一惊,道:“伯母,你觉得可好?”
  吴老夫人眸子里汩汩淌出了泪水,她转向尹剑平注视道:“不要紧,我还死不了,剑平,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这般的心情,常常会想的很多,也许是我终日无所事事,常作幽冥之思,这无非是那点自命不凡的灵性在作祟罢了!”
  尹剑平一愕,道:“你老人家想到了些什么?”
  吴老夫人冷冷地摇头,苦笑道:“不再去说它了,你既然决定明晨动身,我也不再阻拦你,那个樊钟秀虽与我不曾见面,但是,我却对他有个耳闻,这人擅长‘气吼之功’,功力不弱,只是为人过于自信,目高于顶,但愿他不要辜负你的忠告就好,否则,你的一番好意,势将白费……”
  尹剑平道:“多谢伯母关照,这位樊老前辈,小侄也只是闻名而未曾眼见,有关当年他与先师冼冰等七人结义为‘七修’之好,共抗‘丹凤轩主’水红芍之事,小侄曾在先师临终之前,听其口述,闻悉此老武功甚高强,果能出手,未始不是甘十九妹一个劲敌!”
  吴老夫人摇摇头苦笑道:“难!”
  尹剑平道:“伯母有什么指示?”
  吴老夫人道:“这个甘十九妹我虽不曾见过,但是却由你详述里知其一个大概,只怕这个丫头较昔日之水红芍武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等厉害角色,万不可力敌,避之则吉,樊钟秀虽然武功称‘七修’之首,看来亦不是这个甘明珠的对手,你且不可劝其强自出头,避走为上上之策!”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谨记。”
  吴老夫人道:“从现在起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要是你,当不会轻轻放过……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正有此意,这就告退了!”
  吴老夫人脸上现出了一抹凄笑,缓缓地挥了一下手,遂即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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