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夜抛人头


  一次下好十碗面,小雅用了两个木盘子,上下一叠,一次端,陈老头担心一个失手,碗破面翻,但见小雅端的稳,才算放下了心。
  他忖道:这小黑妞,还真是能干,如能留下她帮忙,一天可多卖不少面。
  小雅双手端着大木盘,只好用脚踢大门。
  开门的竟也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心头寓着一腔火,怒道:“你双手端豆腐啊!怎么用脚踢门?”
  “双手端了十碗面,没有手敲门哪!”小雅理直气壮地向里闯。
  年轻人放过小雅,掩上门,一个急翻转,后移了三尺多远,拦住了小雅去路,仍然在映壁墙前。
  小雅未过映壁墙,就看不到里面的景物。
  只看那个急转身的移位身法,证明了这小子武功不弱,小雅不敢卖弄,只好停下脚步,道:“两位大哥刚刚叫的面,要我们尽快送过来。”
  “你是什么人?和对街卖面的陈老头,是什么关系?”年轻人口中问话,两道目光也在小雅身上细打量,看得小雅直冒火。
  “陈老板是我舅舅。”小雅道:“我来看舅舅,顺便帮帮他,送面过来,要放那里呀?十碗面,再加两个大木盘,重的要命,我快拿不动了。”
  “交给我了。”
  年轻人伸手接过两个大木盘,道:“重量真是不轻,你还真有力气啊!”
  “我在乡下放牛打柴,能提起七八十斤重。”小雅道:“不过,十碗面捧在手里,还真有点吃不消呢?有力使不上啊!”
  小雅表现的率直技巧,使得年轻男人心中疑虑顿消,笑一笑,道:“你从小打柴、放牛,勿怪练出了一把气力,回去,再把十碗面拿过来,我在门口等你。”
  小雅点头,转身就走,出了门,还回头把大门带上。
  怎么看,都没有可疑之处。
  小雅来得很快,但人到门口,木门已开,仍是那个年轻人,早已在门后等待,接下小雅手中十碗面。
  小雅只好回头走,心中又气又窝囊,两度进入上林画苑,竟然未过映壁墙,这个鬼地方,看似艺坛画苑,普通人家,但骨子里却是防守森严,滴水不漏。
  但闻那年轻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黑妞,等一会,别忘了收碗啊!”
  “你懒哪!”
  小雅道:“几步路,为什么不把盘碗送过去,午时啦,舅舅的面摊开始忙活,我要洗碗、端面、收面钱,忙得很哪!”
  “我不想走出大门一步,所以,你再来一趟了,这里也有二十碗面钱收啊!”
  “好嘛,好嘛,忙过这一阵,我再过来。”
  小雅口中答应,心中却在想:他不想走出大门一步,是不能出大门?还是不敢出去?这地方看似平常,但却充满着神秘、诡异,门里门外十几步,他究竟在担心什么?难道这一门之隔,就能给他一种安全的保护不成?
  小雅的能干,使得陈老板非常满意,就找机会和小雅聊起天来。
  “黑妞啊!你进去了,看到些什么呢?”
  “看个鬼呀?那小子不准我过映壁墙,二十碗面,全是他自己端进去的。”小雅窝着一腔火,不禁大发牢骚。
  “什么样的小子啊?”陈老板道:“也是一个年轻人?”
  “对呀!”小雅道:“和刚才叫面的两个人差不多,年纪可能更轻一些。躲在门后不出来,却又不让我过映壁墙,上林画苑是个好奇怪的地方。”
  “低声一点!”陈老板道。
  “只管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北京城是大地方,大地方的怪事多,咱们这小老百姓,最好是别管闲事,一念好奇,就可能不知不觉地送了性命。”
  小雅点点头,道:“他真的问我了,是你的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舅舅啊!我来探望你,顺便帮帮忙,他还赞我气力大,双手能捧十碗面……”小雅道。
  “那不是赞你呀!是盘你的道啊!”陈老板世故地说:“你如回答得不对头,今夜上,就可能丢了脑袋,丢了命啊!”
  小雅故作吃惊地道:“他们是什么人哪?怎么敢随便杀人,舅舅,你得救救我呀!”
  陈老板叹口气,道:“告诉我,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住在乡下,从小就放牛、打柴,所以练出了一把气力。”小雅望着陈老板道:“是不是,我没说错吧!”
  “没错,说的好极了,黑妞啊,你不但救了你自己,连我这条老命,也算是保住了。”陈老板道。
  小雅心中一动,忖道:看来这卖面的心中隐藏了不少秘密,如是套不出来,只好抓他到刑部去问个明白。
  心中暗作盘算,口中说道:“舅舅,可别吓我呀,山里的姑娘胆子小啊!”
  “吓你!”陈老板四下瞧了一下,道:“北京城这么多人,知道这个秘密,能吓吓你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哪!”
  真是越说越动人了。
  小雅却越听越高兴了,瞎猫碰上死老鼠,赖一碗面钱只不过想在这地方多停留一些时间,看看那学画散场的贵妇人,找一两个目标出来,需要时,便于追查,却未想到一下子撞正了大板,卖面的竟然是胸藏画苑秘密最多的人。
  小雅珍惜了,忍下来未再问,陈老头非常世故,而且多疑,问得露出破绽,他会立刻闭上嘴巴,小雅看到过小姐碰在钉子上,所以不问了,回头洗起碗筷来。
  欲擒故纵啊!
  午饭已过,是面摊上最清闲的时刻,小雅一口气洗了七八十副碗筷,就在衣服上抹干手中水珠,笑道:“我去对面收碗筷。”
  小雅到门外。木门及时开,一身蓝衣的年轻人,拦住了小雅,笑道:“是不是想进会看看?”
  “看!有什么好看,我来收碗面钱。”
  小雅目光转一转,看到了二十副碗筷,早已堆在两个木盒上,还放有一块碎银子。”
  小雅心里骂,人却笑着端起木盘子,道:“一碗面两文钱,但我不知道这块银子能换几文钱,我拿回去问舅舅,多了再来退给你。”
  “不用退了,多了给你买胭脂。”
  小事情,大斗智,小雅装得很高兴,转头走出了上林画苑,身后啊起了关门声,小雅已气得真想哭出来。
  三进画苑,未能越过映壁墙,还得装得出满脸憨气的山村姑娘,赔笑玩游戏,这份窝囊,快把小雅的胸肺气炸了,但她忍下了。暗中骂道:有一天,姑娘能拔剑出鞘,你小子就别想活了。
  回到面店,小雅姑娘已调整得心平气和,道:“他付了一块银子,多的不用找了。”
  陈老头放在手里掂一掂,笑道:“咱们不吃亏,这块银子能换一百文钱。”
  “五十碗麻酱面钱,可是人家只吃二十碗哪,多的要不要退给人家?”小雅道。
  陈老头怔了一怔,道:“他们怎么说?”
  “多的给我买胭脂。”
  “那就不用退了。”陈老头把银子收入衣袋中。
  他低声说道:“他们人很可怕,可是不在乎银子,三个月前有一个大下雨的夜晚,我睡在店里没回去,那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杀人。”
  “杀人!”小雅道:“在哪里?”
  “不要大声嚷嚷啊!”
  陈老头探头向外瞧不见街道上有人来往,才吁了口气,道:“我刚好醒过来,店门也开了一条缝,天上一道闪光,正好两个人……看到头飞起来,天啊!血在大雨中,冒起了两三尺高。”
  “在哪里?大街上,还是在面摊前面……”
  “在对面林画苑大门外呀!”
  “舅舅看花了眼啦,一道闪光,哪能看清楚人头飞起,血在雨中冒出来,您是在做梦?”小雅道。
  “不是。”陈老头摇摇头道:“那道闪光过后,我听到了对面关门的声音,坐起来想了一阵,不相信,看的真人真事,所以,穿上衣服,撑个雨伞出了店,希望看清楚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两颗人头,两具尸体,都应该还放在上林画苑门外的大街上。”
  小雅点点头,心里也有点信了,笑道:“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呀!”
  “看到两个黑衣人,飞入了上林画苑,一丈多高的围墙啊!一跺脚就飞过去了,手中还抱着东西,我相信那是两具死尸……”
  “舅舅,深更半夜,天又下着大雨,哪里会看得清楚?”
  “不!看得清楚,上林画苑的围墙上,挑着一盏灯!”陈老头道:“是一盏很少见的红色灯笼,所以,我清楚看到了两个黑衣人越过围墙,红灯笼,也消失不见了。”
  “红灯笼……”
  小雅想说,只有人挑红灯笼照明,但话到口边改了样,道:“怎么会又冒出了一盏红灯笼,是在唱戏呀!”
  “唉,黑妞啊!那表示有人帮忙,举着一盏红灯笼帮他们照明。”陈老头道:“这一吓,就把我吓病了,四五天没有卖面……”
  “是,听起来也吓人,幸好不是我,是我就吓的当场哭起来。”小雅道。
  “那就遭了,两条命案就要变成了三条命案了,他们不会留下一个目击证人的。”陈老头道。
  “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杀你呀?”小雅接道:
  “他们只是猜想,不能肯定,所以,我发了一桩意外之财,突然有人送上两个大元宝,一个就有二十两重。”陈老头道。
  “舅舅收了四十两银子的贿赂,所以,就不报官了?”
  “报官,报给谁呀,上林画苑表面上没有什么权势,可是收的学生、弟子,人人都有大来头啊!”陈老头道:
  “哪个衙门有胆子,敢过问画苑中事,再说,像做梦一样事情,谁又会相信啊……哎!丫头,你怎么会想到报官哪?”
  心中又起疑了。
  小雅暗吸口气,忖道:这个卖面的还真是难缠啊!得小心翼翼地应付他了。
  心中念转,口中笑道:“舅舅,这种怕人的事,如不报官,日后查出来了,会不会受到牵累呢?”
  “报了官,立刻就会受到牵累,衙门里盯着你要证据,杀人的凶手,也要杀你灭口,那可是老鼠钻进了风箱里,两头受气。”陈老头道。
  小雅点点头,道:“舅舅年纪大,见识多,说的有理,我会记在心里头,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该回家了,我刚刚多收了一些面钱,舅舅不会还要我还面钱吧?”
  小雅要走了,陈老头竟然有点舍不得,叹口气,道:“我要真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女,该有多好。”
  “你老人家就把我当作亲的外甥女就行了,我也会把你当作亲舅舅孝顺。”小雅道。
  陈老头眼睛一亮,道:“好,好极了,就这么说定了,黑妞,早点回去吧!告诉你妈一声,她也同意了,过两天,来接舅舅上你家里上个香,舅舅老光棍一个,可是攒上了点钱,也有一幢房子住。
  舅舅收了你这个外甥女,你们娘俩生活就不用这么苦了,你来帮舅舅,一天卖三两百碗面,可不是什么难事。”
  口中唠叨,手中已取出了一块二两重的银子,交到小雅手中,接道:“回去给你娘,就说舅舅孝敬她的。”
  认真了。
  小雅想拒绝,但见他一脸诚挚之色,不忍拒绝了,收下银子,道:“我会告诉娘的,舅舅,你好好保重啊!”
  “放心哪!”陈老头道:“舅舅是老干的京油子了,啥子事没有见过,倒是你丫头,可要小心一些,你是黑一点,可是黑的俏啊!越看越叫人心里喜欢,京里人坏的出脓,别让他们欺侮了你。”
  小雅有点感动了,这个陈老头看上去老奸巨猾,但心中却潜隐着无限的孤独寂寞,触及到亲情隐衷,竟然是性情中人。
  本是一句应付场面的玩笑话,竟玩得动了亲情。
  挥挥手,小雅走了。陈老头望着远去的背影。看得两只眼有一点湿润起来。
  “陈老头,那丫头是你的什么人?”
  声音不大,但却如一根尖针,刺入陈老头的耳朵中,连心都刺疼了。
  陈老不懂武功,但他确已是老狐成精,皱着眉头转眼看,只见一个二十三四的年轻人,一身黄色土布衣服,似是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但两道眼神如利刀,脸上冷的像块冰,陈老头目光一触,就感到那是一出手就要命的人物。
  他吁口气,道:“外甥女啊!”双手按着耳朵揉。
  余疼未消啊!
  “会不会再来这里?”年轻人话说的客气了,声音也不再刺耳。
  “不知道啊!”陈老头道。
  “我没约她来,她如有空了,就会来这里帮我一把,我这个作舅舅的,总不能勉强她,做一些端面、洗碗的事吧?”说的倒也理直气壮。
  年轻人点点头,道:“过去没来过?”
  “是啊!她们娘俩,刚从燕山进京来,今天是头一回帮我卖面、洗碗。”陈老头道。
  “陈老头,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见过野狼吧!吃人之前先挖心啊!”土布青年道。
  陈老头呆住了,土布年轻人已快步离去。
  只看那年轻人的衣着,绝不会是上林画苑中人,这种装扮的人,最不会引人注意,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进城的小子,不是卖柴的,就是挑菜的,看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陈老头想不起几时见过这个人,但那土布衣服的年轻人,却似一直隐在暗中监视着他似的。
  这一点,陈老头可以肯定,小雅一走,他就出现在面摊前面,足以为证。
  可疑呀!可疑,陈老头不但为自己担心起来,也为小雅担心了,土布衣服年轻人去的方向,正是小雅回去的方向。
  “老板,来碗麻酱面。”陈老头想事情,想入神了,连客人到了面摊前,也没感觉。
  转头看去,来人是三十多岁的生意人,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夹袍,一顶黑瓜皮帽,是标准小商人穿的衣着。
  但让陈老头起疑的是来的太巧,土布青年刚刚走,这位青衫商人就赶到,最重要是不到吃面的时间,午饭已过,晚饭太早,就算是来看女人占地方吧!也来得早了一些。
  所以,陈老头又起疑了,他对抗疑虑的办法,就是一声不响。
  端上面,陈老头退到房门口处,离客人似乎是越远越好。
  他老奸多疑,已感觉到一种致命的危机,在步步逼近,随时都可能送掉老命,心中开始盘算,要不要躲开一些时间,人不能老走顺当运,再有人送两个大元宝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面的客人,自言自语地说。
  “土狼的年纪最轻,可是手段最狠,杀人先摘心,开膛破腹的痛苦,可是疼澈肺腑,惨不忍睹啊!”
  说的太恐怖了,又和土布青年人放下的狠话,遥相呼应。
  陈老头奸猾成精,也有些忍受不住了,看了那青衫人一眼,道:“朋友,一碗麻酱面,值不了几个钱,我请了,你有空随时来吃,三个月内,不收你的面钱。”
  “我有空来吃,三个月的麻酱面?”
  青袍人道:“但你老板,可未必有命,再做三个月生意呀!”
  “为什么?”陈老头道:“我已经卖了十几年的麻酱面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上土狼,现在,遇上了,随时都可能被狼吃掉。”青袍人道。
  陈老头急道:“你……”
  “我会看相,而且看得准啊!你不收面钱,我可不能白吃,送你一相如何?”青袍人道。
  陈老头越想越不对了,缓步行近青袍人面前坐下,道:“看的好,我会出钱,不过,你不是专门看相的人吧?”
  “不是,人头不对,时辰不对,给我再多的银子,我也不看,也看不准,人头时辰都对了,那可是准得很哪!”青袍人道。
  “我这个卖面的人头、时辰对不对呢?”
  “正好对。”
  青袍人四顾了一眼,低声道:“你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管了不该管的事,人头、时辰都被你撞上了,这就叫命啊!”
  “我是不是死定了?”陈老头道:“我只是一个卖面生活的小百姓,北京城中,像我这种人,可以抓出几百个来,为什么杀的是我呢?”
  “你占了地利,每天多卖了几百碗面,这几年下来,赚了不少不该赚的钱,所以,也该比别人早死几年。”青袍人笑道。
  “我也感觉到,他们要杀我了,冤哪!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连我这样一个老人也不放过?”陈老头道。
  “你并不太老,再活上十几二十年,不是难事,为什么不想办法比中求生呢?”
  陈老头呆了一呆,道:“阁下能救我?”
  “能救你的人,今天一直和你在一起。”青袍人道:“放着跟前的活菩萨,你不求,求我这小买卖的生意人,没有用啊!”
  “你说是黑妞,她只是个乡下大姑娘。”陈老头半信半疑地道。
  “真人不露相啊!”
  青袍人道:“把你的感受、想法,遇上的、看到的,人人事事,很仔细地说给她听,然后,求她救救你,只要她答应了,保证你四季平安,至少,还可以再卖十年麻酱面。”
  青袍人说着话人已站起身子,话说完,人也转过身子走了。
  陈老头心中忖思:黑妞,来得是巧了一些,人黑得像木炭,却是一点也不蠢,十个指头纤又长,完全不像常做粗活的手,黑的那个俏模样,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这些破绽不说它,那青袍人可不像开玩笑!似是诚心来点化我的,但我到哪里去找黑妞呢?不管是真是假,总得和黑妞谈一谈,尽尽人事啊!……
  “你说她是你的外甥女,那就告诉我,她们母女俩住在哪里?”
  不知何时,那身着黄土布的年轻人,又回到面摊前面。
  陈老头目光四下转,两边看不到一个人,不禁由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
  这条巷子宽又大,住的是有钱有势人家,房子也盖得深又高,关上大红门,内外不相闻。
  这里形势好,幽静又热闹,热闹时人来人往,静下来一片幽寂。
  “你是土狼……”
  陈老头心中又急又怕,话出口已知道说的离谱,心中慌又乱,牙齿也打颤。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连土狼这个绰号你也知道。”土布青年笑道。
  “既然是道上朋友,也就用不着转弯磨角啦,说出你外甥女住的地方,我们去摸摸底子,不是冤家,就是朋友。
  要是你不愿和我们交往,我们也绝不勉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老人家,喜欢做小生意,还卖你的麻酱面,从此,不会再受惊扰。”
  说完话,双手抱拳,恭恭敬敬作了一个长揖。
  陈老头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人家这如拜长者的长揖见礼,可是江湖道上重要礼数。
  混过江湖的人,都得有一番应对,敌友之辨,也要有一个明白的表示,是马是骡子,得拉出来遛一趟,给人瞧瞧,已不是要耍嘴皮子,胡说八道一番应付得了。
  卖麻酱面,不能算是混江湖,所以,陈老头不懂这一般江湖过节,但他耳濡目染,老奸成精,也听出了事情到关口上,看出土狼脸上的凝重之情,想回答几句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
  土狼的脸色开始变了,变得杀机浮动,冷笑一言,道:“你老金口不开,想是瞧不起我这个末学后进了,好啊!锣鼓点子催人上,土狼也只好讨教你一两招了。”
  陈老头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道:“你追的方向不错,为什么没有赶上黑妞?”
  土狼本要出手了,听完话,又停了下来,道:“所以,又来向你老领教,我看到她背转过街角,我这厢赶到街口,就失去了她的行踪,那份快法,十分的惊人,你老不看僧面看佛面,江湖原本一家人,但请指出落点去向,上狼回头就走。”
  糟啊!事情越套越牢,小雅避开了敌人的追踪,这笔帐,也算到了他的头上,陈老头听出事情的麻烦,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无法回答。
  土狼双目射出慑人的凶光,道:“怎么?金刚不动啊!是诚心耍着我玩了?”
  “陈老板,先来两碗麻酱面。”声音遥遥传,话落人已到面摊前面。
  陈老头转眼看,来的是两个穿着武士装的人,身上还佩着长剑。
  这是明显的衣着装扮,不是镖师,就是豪门大家请的教师、护院。
  当然,这种都会武功,高低强弱,就无法认定了。
  这时刻,来了这么两号人物,可真是菩萨有灵啊!陈老头口里应着,精神抖擞下面入锅。
  两个人,都佩着长剑,三十三四的年纪,若有意似无意挡在了土狼和陈老头之间。
  土狼要出手,拳掌必需要由左首一个人的头上经过。
  所以,陈老头放心了不少。
  “江坤兄,一般趟子手,都喜欢吃这的麻酱面,咱们作个小东道,给他带几碗回去吧!”
  江坤点点头,道:“说的是,不过,马兄,要带就人人有份,可不能厚此薄彼。”
  “好,陈掌柜,再下三十碗,装在一个木桶里,我要提回去。”
  “成!我给你们加一锅面汤,浸着面,半个时辰内,面不会粘在一起。”陈老头道。
  土狼已下定决心,陈老头不说出黑妞住址,不惜反脸一战,外甥女身手灵巧,作舅舅的,自然是更不简单,土狼是真把他看成了息隐市井的高手,但查不出黑妞去处,心里急呀!准备冒险了。
  原想两个人吃完麻酱面,会立刻就走,想不到,还要带走三十碗,煮好这些面,这里也就开始热闹,争看上林画苑下学的贵妇斗娇斗艳,有一阵车水马龙人挤人,再下去夜市登场,几十个买卖的摊贩摆出来,二更天才能重归幽寂。
  何况,来人亮了姓名,也摆出了镖师的身份,是有意无意的打岔,土狼无法判定,但逼斗陈老头的事,今天已无法去如愿,要嘛,二更天以后再来。
  心烧一把火,却又难发作,冷冷地看了两个镖师一眼,转身而去。
  “江兄,土狼目暴凶光,心怀激愤,看样子,想杀人哪!我可真担心,他迁怒你的身上,给你来一招狼爪挖心,兄弟一直紧张的全神戒备。”
  “我虽然没有回头看,也可感觉到杀气逼人,听说上狼的脾气很躁,出手就杀人平常得很哪!”江坤道。
  “两位认识他呀!”
  陈老头端上碗麻酱面,道:“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卖面糊口,见神上香,遇鬼烧纸,为什么土狼要来杀我呢?”
  “杀你!不会吧!他是杀手,不会白白地杀人,一定要有人出银子,他才会干。”江坤道。
  “谁会要我这条老命呢?”陈老头沉吟了好一阵道:“难道是上林画苑。”
  说出口,立生警觉,暗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句句失言,处处错,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转头看去,两个镖师,低着头,大口吃着麻酱面,好像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陈老头吁口气,想了一阵,又觉着不对,道:“你们是保镖的?”
  “不错。”
  姓马的镖师抬头看看陈老头;笑道:“我们是镖局的镖师。”
  “保不保人?保一天要多少钱?”陈老头问道:
  “那得看要保人的身份了。”江坤接口道:
  “还要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要杀他?”
  “保我呢?想杀我的人,可能就是土狼。”陈老头道。
  江坤微微一怔,道:“土狼会杀你?为什么呢?”
  “真正的原因,我不知道。”陈老头道:
  “可能只是一种误会,但要杀我的气势,很明显了,运气衰呀!无端端的招出一堆麻烦。”
  “马华兄,你看呢?这生意要不要接?”江坤道。
  马华摇摇头,道:“不好办哪!土狼是一流的杀手,而且,五个狼人都在京中,接了这件生意,要对付的就不是土狼一个人了。”
  “五个人哪!那我是死定了。”陈老头道。
  “你卖你的麻酱面。怎么会招意上这种人呢?”江坤道:
  “五狼人技艺精湛,不好对付,就算我们镖局全投入,接下这笔生意,你也付不起这样的保费。”
  陈老头点点头,苦笑一下,道:“穷人穷日子,过的虽然不丰富,可也不缺吃喝穿,要我不明不白地被人杀了,实在是不甘心啊!”
  “报案哪!官方中人出面保护,就不会收你的保护费了。”马华道。
  “官方?”
  陈老头苦笑一下,道:“府县捕头,有这个胆子吗?只怕连知府县衙,也没有气魄接下这个案子。”
  “告上刑部啊!”江坤道:
  “听说这一任刑部的总捕头,虽然是个女的,但却气魄宏大,胆识过人,武功也十分高明,天大的案子,她也敢接下来。”
  “说的也是,你们带走这桶麻酱面,我收摊了,上刑部报案去,为了保住这条老命,也只好把它抖出来,拼挨四十大板了。”陈老头道。
  江坤、马华相视一笑,提着一桶麻酱面离去。
  陈老头真的收了摊子,趁这阵空闲赶紧走,再过一阵,想走也难了,大批客人涌着上,站满了摊子两旁好几丈。
  收了碗筷拉上门,一回头就看土狼两双流满着杀机的眼神,真是阴魂不散。
  陈老头抬头,看看天色,还未入申时,还差那么一刻工夫,这里才会上客人。
  “老前辈,这么早就收摊子,可是去找外甥女?”土狼道。
  “不错!”
  陈老头火上心头地怒道:“不到半天的辰光,就被你纠缠了三次,单是这个烦字,就把人烦死了,你不是要杀我吗?出手吧!大不了一条命!你不杀我,我可要去挨上四十大板了。”
  那个时代,老百姓越级告状,不管什么案子,不分青红皂白。先要挨四十下板子,所有的案子,都需要县、州、府行,层层审问呈转,在各层官吏的眼中,越级告状,不是泼妇,就是刁民。
  事实上是泼妇、刁民也不敢,四十下大板,认真的打下来,就算不会当堂气绝,也会要了你半条老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养上三两个月才能行动。
  这种严酷的惩罚,谁敢偿试呢?民间有冤死不告状的传统。
  县令灭门,官法如炉,锻炼出来的冤狱,能叫人百口难辩,打官司,要钱不要理。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碰上一个不收贿赂的好官,认理办案,那算你祖上有德了。
  越过州、府合大状,直上刑部,那就要拼上性命干了。
  “挨上四十大板?”
  土狼听糊涂了,这种民间传统的律法,早已久沿成习,但出身江湖,身负奇技的杀手,却无此常识。
  他们杀人放火,心中根本就没有王法、律条的概念。
  “对,被你逼的快发疯了,那就只有担着脑袋拼一下了。”陈老头道。
  土狼冷冷一笑,道:“说的也是,江湖事情江湖了,老前辈是准备这就动手呢?还是异地而战。”
  陈老头得了一愣,道:“异地而战?”
  “是,大家带齐了兵力、暗器,找一处幽静,宽阔的地方,放手施为,打一个痛快,死也无遗憾了。”
  土狼笑一笑,道:“前辈可以放心,只要你没有帮手出局,土狼绝不让兄弟助拳。”
  陈老头要上刑部告大状,拼挨四十杀威板,准备要抖出上林画苑的内幕。
  土狼却误会成陈老头被逼出了怒火,准备拼老命决一死战。
  牛头接在马嘴上。
  陈老头已听出了一点苗头,心中也明白了,这是个好机会,来一个“金蝉脱壳,”就可以平安离此。
  但却想不出如何措词,才能让土狼听得信服,此刻处境,如临深渊,一言错出,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江湖行话,有门有路,不是想冒充,就能充得起来。
  正感为难间,突听一个娇娇脆脆的声音说道:“舅舅,这么大年纪了,还生的什么气呢……”
  “黑妞!”陈老头一转脸,黑妞就在一边站,相距也就不过是四五尺远。
  但陈老头却一点也不知道黑妞几时到来,土狼没说错,黑妞不是简单人物。
  “舅舅。听我说呀!”小雅举手理一理飘飞的散发,神态是那么悠闲,面对着满脸凶气的土狼,似是一点也不害怕,陈老头沉默了,黑妞的雅致神态,似是传过来无限的勇气。
  “这个什么土狼、土狗的,找的是我,却把你老人家忍下几十年火气,也勾了出来。”小雅道:“舅舅,你大人不见小人怪,黑妞帮你洗洗碗筷,也洗出这片麻烦来,你老人家别管了,这档事就交给黑妞办吧!
  我在燕山打柴时,遇上了一群五个狼,都被我一根扁担,打的他们抱头鼠窜,舅舅啊!还被打死了一双,替娘作一件狼皮袄呢!”
  舅舅叫得震天响,陈老头被叫得晕头转向了,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一个退隐江湖的老英雄,脸上也泛起微微的笑了。
  “姑娘说完了没有?”土狼是一流的杀手,看小雅那份镇静、闲雅,已知遇上了高手,暴躁,火气一下消退。
  他神情冷肃,接道:“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湖海藏异人,市井隐英雄,我们无意和陈前辈和姑娘结仇,只希望摸清楚姑娘的底子来路?”
  “但你却勾出了我舅舅的怒火。”小雅道:
  “你不是想打架吗?约个好地方,大家比划个结果出来,我要先替舅舅出口气,再谈别的,这地方就要上客人了,不要坏了我舅舅的生意。”
  “好,白云观后,有一片竹林子,今夜二更,我在那里候驾。”土狼道。
  “我知道,不见不散,现在,你可以给我滚了。”小雅道。
  土狼脸色一片青,但他忍下未发作,淡淡一笑,道:“希望你黑妞姑娘的武功,和口齿一样厉害,否则,今夜就是你的大不幸了,狼爪摘心哪!”
  “我要断狼爪,敲狼牙,剥狼皮,消我舅舅心中气。”
  小雅右手一抬,纤指点出一股指风,疾袭而去,逼得土狼一跳五六尺,才闪避开去。
  他点点头,道:“果然是非同小可,别忘了二更天的死亡之约。”转头疾行,眨眼不见。
  目睹土狼的背影消失,陈老头也豪气尽消叹口气道:“黑妞啊!你真的会武功啊?”
  “是!庄家把式,不成气候,不过,打一只土狼,应该绰绰有余了。”
  小雅笑得很动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陈老头看呆了,几十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亮丽的皓齿。
  “土狼不是一个人。”陈老头苦笑道:
  “舅舅已准备拼挨四十杀威板,到刑部投诉一状,也不愿你去冒险,何况这个案子不单纯,也许和上林画苑的杀人案有所关连。”
  小雅心中很高兴,陈老头终于要挺身而出了,他久居此地,目睹耳闻了秘密,定然不少,也许,很多的细微小节,他没有放在心上,但如串连起来,可能就理出了一个眉目,因而揭露出上林画苑的神秘。
  但小雅不能了解,告状到刑部,为什么要先挨四十大板?
  姑娘心中怀疑并未追问,这件事容易查,不用套问陈老头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报案时机。
  “舅舅,今天不作生意了?”
  “唉,不作了,保命要紧,黑妞,陪我到刑部去一趟,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斗土狼。”陈老头道:“交给官家,晚上你就不用去冒险,今天我的运气好,土狼两次想杀我,恰好都有客人到,来的还是佩带兵刃的镖师,这一次你又赶到,他们已把我看作了肉中之刺,必欲拔去而后快,在这里耗下去,就未必次次运气好了。”
  小雅微微一笑,道:“你真的相信这是运气吗?”
  陈老头呆一呆,心中有点明白了,说道:“难道你就是那位总捕头?难怪他们告诉我活菩萨就在我身边站,我却捧着猪头找庙门。
  “舅舅,我可没有那才气,充其量只是总捕头身边的丫头。”小雅道:“我带你暂到刑部住,那里戒备森严,你也会住得安心。”
  “坐在刑部牢里也好,总比被人杀了强些。”陈老头道。
  “谁说舅舅要坐牢了,我带你住的是刑部宾馆,那里房间设备样样好,还可供应酒食,你想喝什么,吩咐他们一声就行了。”小雅道。
  忽然了解了小雅的身份,陈老头连舅舅也不敢当了,黑妞也不敢叫了,叹口气道:“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叫小雅,想叫我黑妞也可以,总捕头为了保护你,费尽心机,除了刑部中的捕头之外,也雇请了镖师帮忙,你肯到刑部住几天,总捕头一定很高兴,必会把舅舅当作上宾招待。”小雅道。
  “原来,这些全都是总捕头的安排,可真是叫人感激,小雅姑娘,舅舅这句话别再叫,我陈老头只是摆面摊的小人物,哪里有这个福份,有你这等高贵的外甥女,担当不起啊!”陈老头道。
  小雅扶着陈老头,举步前行,一面低声道:“我可是真想认你作舅舅,我没爹没娘,有了你这么一位舅舅,心中是真的高兴,除非你真的不要小雅,你就永远是我的舅舅了。”
  陈老头高兴得流下眼泪,道:“那里会不要你,想的要命啊,不过,舅舅没有别的本领,只有做麻酱面的手艺不错,敢说是北京一绝。”
  “我们吃过了,实在好吃得很……”小雅道。
  “面摊子上,如何能吃到舅舅真正的手艺,等这件案子过后,舅舅烧碗真正的麻酱面,给你们尝尝。”陈老头道。
  “舅舅,别再说下去了,我快要流口水了。”扶着陈老头转入一条巷道,加快了脚步。陈老头未再多言,他已意识到小雅发现了什么。
  进了刑部,安排好陈老头,小雅洗去了易容药物,小雅不讨厌黑妞的造型,但脸上、手上、脖子上,涂了药物,总是叫人有些不舒服,感觉到上林画苑的侦察行动,不能再拖延下去,小雅立刻恢复了本来面目。
  总捕头早上和小雅相携外出后,一直没有回来,妙的是小文也不在刑部中。
  小雅只好去见副总捕头郭宝元。
  郭宝元坐镇中枢,调动、指挥教百名捕快的行动,配合程小蝶的行动计划,但他一整天未得到程小蝶的消息了,心中正感纳闷。
  见小雅来访,精神一振,道:“小雅姑娘,来得好,我已集中了十班捕快,一百二十个人,待命行动,总捕头可有什么指示?”
  小雅摇摇头,道:“早上分手后,至今未见,不过,大通镖局的江坤镖头告诉我,总捕头和他们总镖头谭文远走在一起。”
  “是,刑部捕快,一身官气,穿上什么样的衣服,也无法变化气质。”郭宝元道。
  “秘密行动,就不如镖局的镖师来得灵活自然了,还得加紧训练才成。”
  小雅微微一笑,道:“副总捕头,女犯素喜,是不是你下令放的?”
  郭宝元吃了一惊,道:“素喜,不是还关在女牢中吗?姑娘在哪里见到她了?”口中说着话,左手却连连挥动。
  “街上。”小雅道:“她一个人信步街头,人已经过梳洗,衣服也已改装换,只不过,是一套村女装束,但仍然被我一眼瞧了出来。”
  “小文姑娘负责监守素喜,以小文姑娘之能,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才对……”
  郭宝元道。
  但见一个年轻捕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素喜不在牢房中。”
  “小文姑娘呢?”郭宝元脸色通红,显示他心中的焦急。
  “也不在了……”
  郭宝元霍然站起身子,吓得那捕快立刻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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