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卢家欢欢喜喜地,准备办喜事了,在长安的另一个角落中却充满了哀愁,那是霍小玉的住家。
  当捷报初传,李益准备凯旋东返长安的日子,霍小玉的身体曾经略略好了一点,打起精神,还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准备迎接李益的归来。
  但是尽候不至,李益居然绕道远赴郑州了,虽然崔允明去了一趟郑州,带回了真实的消息,李益是为了政怨之故,不便返乡,并不是有意地遗弃她们主婢二人,使霍小玉心中稍微宽解了一点,但终日苦思,再加上要替李益担虑得罪当道,使得霍小玉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次加得很重,她的人已经坐不起来了,咳嗽频增,有时一夜到天明,几乎没停过。
  澣秒伺候病人,也是目不交睫,几乎是心力交瘁,衣不解带地靠在病榻前面,霍小玉一咳,她就醒过来,为她倒水润喉,为她搓揉胸前,使她好过一点,霍小玉安静下来时,她就伏在床头闭着眼打一会儿盹,养养神。
  有时霍小玉看见她睡得很熟,不忍心吵醒她,喉咙痒的时候,只有拚命地忍,忍不住的时候,就拿枕头塞住了口,使咳声小一点,那样一来,堵住了气,使得咳时更费力气,往往咳罢,枕角上就是一片猩红的血。
  她咯血的情形更严重了,可是比咯血还要严重的是经济的拮据。
  本来她们并不缺钱,李益走时给她们留下一笔钱来,在河西时,也曾转拨过两三笔钱来,每一笔都是二三十万,如果以普通人家过日子,这些钱一辈子也吃穿不尽,只是霍小玉的病却是花钱的病。
  大夫是每三天来诊视一次,把脉视病,酌量处方,但药钱是越来越贵,因为霍小玉的体力越来越弱,要靠大补剂来苟延残喘了。而那些补药都是昂贵的。
  生活自然还不至拮据,可是在澣纱出去一趟的时候,霍小玉的二姊金钗来了,她自从霍王势败后骤失依凭,家道愈形中落,丈夫远戍边关,虽然靠着郑净持的帮助,与小玉的慷慨,总算保住了霍王的别业,可是,没有了入息,而往日挥霍已惯,把宅中以及一点私蓄都变卖光了,到了无几质典的程度,才厚着脸皮来找霍小玉。
  进门看见霍小玉躺在床上,瘦骨支离,倒是心中一阵恻然,握着手,哽咽地道:“妹妹,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霍小玉看见有亲人来了,虽然不同一母,究竟是同一个父亲,倒是感到很意外,而且也很高兴,精神略略振作,由金钗扶着,靠在枕上,喘息着道:“这个病拖了我两年了,最近竟是越来越重,还不知道能拖多久呢?”
  金钗凄然道:“苦命的妹子,眼看着十郎飞黄腾达,你可以享福了,那知道偏又得了这个病!”
  看看她的脸色,又看看她吐在一边痰盂里的血,叹了口气:“这跟爹的病是一样,恐怕还是爹傅下来给你的,那时你的年纪小,应该离爹远一点的。”
  霍小玉又是一阵心酸:“是啊!爹病重的时候,娘是不让我接近他,可是看到爹一个人有时候很寂寞,我又忍不住去陪陪他……”
  “爹在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世不知道这是爱你还是害你!”
  “二姊!也不见得就是爹过给我的,爹的去世的那几年,我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我后来没留意拖下来的,刚得病的时候,又没当回事,接着请了个大夫,又把我当作亏损的症候,拼命一补,反倒把病给补深了,算了,这些话不去谈它了。二姊,你们近来好吗?”
  “好什么?这都是娘害的,咱们家好好的一个世袭王爵,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偏是娘热衷功利,硬要哥哥跟姊夫他们去巴结什么鱼朝恩,结果鱼朝恩一败,弄得一王爵也去了,家也抄了,男人们远戍到边关,还不知道那天回来。对了,妹妹,十郎现在可神气了,你给他说,请他写封信,把哥哥跟你姊夫恕回来成吗?”
  霍小玉叹口气:“他到河西去了一趟,虽然是混得不错,可是也因得罪了刘学镛,连长安都不能回,直接从河西就到郑州去了,有一年多快两年,我们都没见面……”
  “这我听说了,可是十郎也真行,上一任兵部尚书被他整得活活气死在任上,现在刘侍郎又被他整得辞了官。”
  “啊!这是真的?”
  霍小玉显得也很兴奋,金钗笑道:“假不了,今天上的本子,据说圣上当时就准了,我是听见消息来报喜的。”
  霍小玉心中是欢喜的,但是转而一叹道:“看看我这份样子,还有什么可喜的呢?”
  “妹妹,别这么说,病呢,是不太容易好,可是这种病一拖也能拖上几十年的,爹不是到了八十岁才去世。”
  “我倒没有这份奢望,只希望十郎回来,让我能跟他好好再聚上个几天,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声音很酸楚,间之令人心碎,金钗也不禁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倒是小玉反过去劝她了。
  姊妹俩又谈了几句,霍金钗几度欲启齿。但是看见了霍小主的情状,始终没开口,那副欲言又止的情形。终于为霍小玉发现了,问道:“二姊,究竟有什么话,你说好了,我们是手足姊妹,还有什么不能说?”
  金钗叹了口气,才红着脸的道:“妹妹,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哥哥、大姊夫,还有你姊夫的事儿一起来请十郎帮个忙,让他们早点从戍所回来,第二件事是我单独的,那是你姊夫托人从边关带信回来,说他在那边苦得很,必须要上下打点,才能少受点罪,最近又得了病,如果不再应付一下,继续磨下去,恐怕是难以回到中原来了!可是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嫂子大姊们虽然比我好一点,但是也帮不了我的忙了……”
  霍小主知道她的意思,连忙道:“这是要紧的,二姊夫从来也没吃过那种苦,怎么受得了那种折磨呢?你该早来跟我说一声的,为他们说人情,要等十郎回到长安来,我才能跟他面求,因为家里没一个人了,也没法子送信去,至于二姊夫要的钱,也是得赶紧送去。”
  “可不是吗?带信的人只有半个月的耽搁,我已经张罗了好几天,可恨的是那些亲戚,以前也不是没求过我们,现在看我们失势了,竟然连面都避而不见,现在那个带信的人后天就要走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
  霍小玉没等她说完道:“我的钱是澣纱经管着,也不知有多少,就在床脚的那口箱子里,二姊,我可是没力气,麻烦你自己爬上去拿吧。”
  金钗搬了个凳子,打开箱子,拿了一叠飞钱,数了一下才道:“这是五千一张的,一共才六张,共计是三十千,可是你姊夫来信说,至少也得个五十千才足打点……”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道:“那边架子还有几件玉器,是个叫方子逸的送给十郎的,因十郎没回来,连封都没拆,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不过方子逸是十郎一手拉起来的人,听说现在很抖了,他送的东西,大概还值几丈,你就拿去质典一下凑凑看。”
  金钗打开一封,她出身王府,自然是识货的,认得这是上好的和阗玉,雕工又精,每一件都值个十来万,心中很高兴,口中却道:“我也不知道价钱,只有带去叫人估估看,如果有得多,我再给你送回来!”
  “那倒不必了,果真有多的话,就分给大姊跟嫂子一点好了,她们的情况虽比你好,也好不到那儿去,何况住在别业里,也要维持个开销的。”
  金钗欢天喜地的包起玉器走了,却也带走了那三十千飞钱。
  霍小玉却因为听说刘学镛辞官,李益即可返回长安,心中也高兴一点,居然一直坐着,直到澣纱回来!
  可是澣纱看到了她却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坐起来了?还不快躺下来……”
  霍小玉笑笑说:“你走后二姊来了,她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一高兴,自觉好多了。”
  “是那儿来的二姊呀?”
  “澣纱,你怎么了,我还有几个二姊,自然是金钗……。”
  澣纱一掀鼻子道:“原来是她呀,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现在她认识你是她的妹妹了,以前她把眼睛长在头上,就算是进了咱们的门,也只叫老王爷一个人,连夫人都不招呼一声……”
  “澣纱!不可以这样,你怎么老是心胸放不开!”
  澣纱气呼呼地道:“对别人我还好一点,就是对她我实在难以忘怀,全家的人,也数她对我们最坏,也对人刻薄,老王爷的勋爵,等于是送在她手里的,说听王爷并不想跟鱼朝恩结交,都是她们两口子,热衷功利,拚命地拉拢,而且还在老王爷那儿花言巧语,说得老王爷动了心,逼着王爷去跟鱼朝恩一气……。”
  霍小玉叹了口气:“澣纱!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了,她现在的遭遇还不惨吗?”
  “那是活该,对了,我还听说她四出张罗,到处借钱,登门之后,死缠硬赖,借不到钱不肯走,弄得人人都见她从前门进来,就赶紧从后门溜走……。”
  忽而警觉地道:“小姐,她没有向你借钱吧?”
  没等小玉回答,她已自己解答道:“这一问实在多余,若是不为借钱,她怎么会上门呢?幸好我没在,小姐又动不了,这下子她可是空手而回退了。”
  但她她看见霍小玉的神色,己知端倪,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借给她了?”
  “她说她丈夫在边关得了病,急要钱,而那个带信的人后天就要走,我想这可耽误不得……”
  “小姐!你也是的,她的话那儿能信,她的男人在边关吃苦是不错,却没有生病,整天要钱去陪营里的管带吃喝玩乐,买个舒服。”
  “这也没错,人那有喜欢仿苦工的。”
  “那得要有钱才行,大姑爷,王爷也都在那儿,他们知道自己家里的境况,咬着牙在那边挨着,有时遇上昔日的朋友亲戚,周侪他们一点钱,他们还万里迢迢地托人带了回来,只有这位三姑老爷,还一个劲儿的伸手回家里要钱,所以人家都骂他们两口子了……”
  “我……我不知道,不过知道了也很高兴,哥哥知道吃苦,顾家,等一阵子恩赦回来,家里总会好的……。”
  澣纱却问道:“她借去了多少?”
  霍小玉道:“我叫她自己拿的,大概一共还有三万吧,我都给了她了,不够的地方,我叫把方子逸送来的玉器拿去再抵一抵,因为她说要五十千……。”
  “啊呀,小姐,那些玉器一件都要值个十来万的!”
  霍小玉道:“哦!我倒不知道这么值钱。”
  “那是方先生告诉我的,他现在跟河西那边儿有了直接来往,遇有上好的玉,运到长安来,在长安召工精雕出售,价格可以高出几倍,他特选了三件最好的,送给爷以报知遇提拔之恩,而且也说当爷有什么重要人情应酬时,也可以用这个转送出去,既珍贵又大方,因为这三件玉器的玉质很好,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拿个一件去也就罢了,怎么把三件一起拿去了?”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澣纱叹着气道:“玉送来的时候,小姐正在病重躺着,方先生没敢惊扰,私下告诉了我,小姐问起我的时候,刚好隔壁的钱大娘也来探病,我又不能明说价钱,只随便报了个几千钱,我又怕她的嘴碎,传出去,反而会引起歹人的觊觎,这下子可好了……不行,我得去找她要回来,至少也得拿两件回来。”
  霍小玉道:“算了……东西是我送出去的,你怎么好去要回来呢?”
  “她要的是五十千,一件玉器都抵上三个五十千了,何况她还拿了三十千的飞钱去,这分明是欺小姐不识货,讹了咱们去。”
  霍小玉道:“澣纱,话不能乱说,她没有骗我说不值钱,还说有多的她会替我送回来,这就不能说她存心相讹了,也许是她也不识货……”
  澣纱冷笑道:“她怎么会不识货,早先别业里的一点古玩玉器,好的全叫她给拿去卖了,据说她还挺能要价,每件东西都卖倒个恰到好处,既然小姐这么说,我就未向她把剩下的钱讨回来好了,看她退给我多少?”
  霍小玉叹道:“也不能去,我已经告诉她,多余的钱也不必拿回来,叫她分给嫂子跟大姊。”
  “她会分给她们才怪!”
  “那不管了,反正我的意思尽到了。东西也送出了门,再也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澣纱,心胸放宽些,要往好处想,你不妨想想,二姊以前是何等光景,现在落倒这步田地,还要向我们告帮求济,心里也该满足了。”
  澣纱急得头上青筋都冒了:“小姐,我这样一想,心里可以满足,可是别人却不会满足……”
  “这是咱们家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
  “这次可大有干系,那是药号的掌柜,柴米油盐杂货铺的伙计,眼看着快到年下,都要结账了,大约估计一下,也得七八十千才能解决,手头的现钱不够,我也在盘算着把玉器卖掉一件……”
  “我们会窘迫到这个程度吗?”
  “也不是窘迫,那些铺子知道咱们爷撑得住,不会上门来讨债的,而且还一再吩咐没关系,而且卢家也关照过了,有什么要求,可以上那儿去,可是我们能叫店里上卢家去要帐吗?”
  “那是万万不行的,爷跟他的岳父闹得并不愉快,这不是送上门让人看笑话去?”
  澣纱叹道:“是啊,小姐,别说爷不肯干,我也不能做这种丢人的事情,要靠人家接济,但是债又不能欠着不还。惹人议论,现在怎么办呢?”
  霍小玉想了一下道:“先挨一挨吧,反正爷快要回长安了,爷一回来,问题全解决了。”
  “小姐,你准知道爷回长安了吗?”
  “我想不会错,是二姊来告诉我的,她说兵部那个姓刘的侍郎上了辞表,已蒙圣上当廷批准,爷不是就可以回来了吗?以前爷不能回长安,完全是他在作梗。”
  澣纱道:“二小姐别的话我或许不可信,这件事她可能不会说谎,因为她最关心这种事,假如没有这件事,她可能还不会上门来呢,她虽然失势了,眼光还是势利得很,假如爷混得不太得意,她怕沾上霉气,还不敢上门哩。我想她不只为着借钱来的呢?”
  “是的,他来的目的主要是告诉我这件事,想求爷回来后。要我说一说,让爷想个办法,叫把二姊夫宽赦回来,借钱只是顺口提一句。她也知道我们的境况并不很好。”
  澣纱道:“这个我相信,一两年她都没来看小姐一趟,无非是看出我们的情况并不太顺利。现在多半是为了看到爷快要飞黄腾达了,她才来走走,居然能捞回一大笔去,恐怕她自己都没想到吧。”
  霍小玉温和地谴责道:“澣纱,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胸狭窄,一点都不肯容人呢?”
  澣纱道:“我是实在气不过,光顾救人家的急,却忘了自己,咱们在最窘的时候,她还在一旁放冷箭呢!”
  “澣纱,你再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澣纱见霍小玉果真有点怒意,倒是不敢再开口了,还是霍小玉自己又委婉地解释道:“澣纱,做人要往宽厚处想,老天爷不会亏待老实人的,就以二姊来说吧,她精明要强,攒营了一辈子,又落得了什么?咱们虽是处处吃亏,但是老天爷又亏着咱们那里了?”
  澣纱鼓着嘴道:“爷若是也像小姐一样,处处心存忠厚,不但会被人踩在脚底下。恐怕还叫人打下十八层地狱了呢,爷能有今日,完全是精打细算,一点亏都不吃……”
  霍小玉自己也没话说了,只有苦笑着道:“官场中的事跟咱们平素做人不同……”
  “怎么不同?像崔少爷就因为忠厚过了度,处处叫人欺负,要不是爷替他撕掳了,现在还关在牢里呢。”
  霍小玉只有一叹道:“你要有爷那份精明,自不妨做人刁一点,否则还是老实点的好。”
  澣纱道:“我这笨头笨脑拿什么去跟爷比,不过我也不像小姐那么仁厚好欺负,我绝不会去欺负人,但是谁耍欺负到我们头上,我拼了命也不在乎。”
  霍小玉实在拿她没办法,只有作色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可得小心一点了;我平时常说你,骂你,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报复我呢?”
  澣纱急了道:“小姐,您怎么扯到自己头上去了,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小姐怎么样……”
  霍小玉也知道澣纱对自己的忠心,不过为了叫她对金钗的事不要再唠叨,因此道:“二姊虽然不是跟我一母所出。可也是老王爷的女儿,你对二姊都是那种想法,眼中又怎么会有我呢?”
  澣纱怔住了,她从没有听见过霍小玉说这么重的话,怎么会冒出这句话来呢?
  继而一想,小姐从不是尖酸刻薄、小心眼儿的人,对自己更是亲如手足,不会如此见外的,这是为了什么呢?
  想着,她明白了,霍小玉是怕她再在这件事上穷究不休,因此一笑道:“好了,小姐,东西也叫人拿去了,钱也叫她拿去了,我还当真去要回来不成,你也别再动心思想那些呕人的话了。”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其实钱跟东西我答应给她的,虽说是我不明价值,给得多了一点,但是已经送出了手,还要得回来吗?我是怕你跑去跟她吵了起来难看,而且也让大姊跟嫂嫂面上难堪!说我们仗势欺人。”
  澣纱叹了口气道:“虽说爷可以回来了,但是还不知道那一天呢,小姐说到体面,我倒是更想起来了,那些欠下的债还真得快还了好,别让爷知道我们欠了一堆债,丢了他的脸,他是最要面子的,而且长安的人嘴坏得很,要是有谁造句谣,说咱们仗着爷的势力,欺负店家,强买了东西不给钱,那才难听呢。”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无聊的人。”
  澣纱道:“怎么没有呢?而且还多得很,今天我去抓药,就听见两个伙计在谈说,说收帐的先生上荣国前府里去了两趟没收着帐,就在外面放出话去,说荣国公府倚势强取民物………”
  “当真有这种事?”
  澣纱道:“事情是有的,不过不是这么回事而已,真相是那个收帐先生跟荣国公府上的管家说话时的礼数差了,那个管家故意留难,不给他钱而已。这个收帐先生也是个好脚色,偏就不肯低头,收不到钱,就买了几个人,四下传播这些话,传到荣国公耳中,追究起来,一怒之下,把那管家打了几十大板,赶出了府,又另外着人把全部的帐,合计母子,加成归还,才堵住了他的嘴。”
  “这个收帐的也真厉害。”
  澣纱道:“可不是吗?不过也难怪,像他们那种大药号,做着多少大宅第的生意,都是记在簿子上,到了三节计数的,当然在收帐的时候,多少对府里的管家要有一番孝敬,这本来就是规矩,可是荣国公的那个管家好贪小利,又好赌,平时在他们号里,三千五千的已经拿了几次,在结帐的时候,却不肯扣除前拿的零头,还要照例折成,药号里不肯认损失,双方就斗上了,他们做大生意的收帐先生,都是一肚子壤水,稍微动点心思,就把对方整得惨兮兮的了。”
  霍小玉一惊道:“这么说来咱们真是不能再挂帐了,爷得罪的人太多,要是让他对头也来上这一手,那咱们不是给爷添了麻烦了!”
  澣纱道:“是啊,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才有点担心起来,店里倒是不打紧,爷正在风头上,他们不敢得罪,别说咱们这点子帐,像汾阳王府三节的帐,并到年关一笔算,也没人肯上门催讨去d他们是瞧着荣国公已经不大当势了。而门下的奴才还要仗势凌人,自然就不肯受了。”
  霍小玉道:“爷的地位怎么能跟汾阳王比呢,郭老千岁一生中为朝廷建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七子八婿,都在朝中担任显职,他的孙子现任禁卫军统帅,没有人会去跟他们家作对,但是爷的对头还多着呢,咱们别给爷添麻烦,惹来一些闲话,还是把那些帐去清一清吧。”
  澣纱苦笑道:“小姐,我也知道,可是拿什么去清呢?咱们家可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想想又道:“对了,我到方先生那儿去,叫他……”
  霍小玉忙道:“万万不可,到那儿去虽然立刻可以解决问题,可是那儿都是替爷做事的人,让他们知道了,不是闹笑话吗?”
  澣纱道:“那我可是实在没法子了,本来鲍姨那儿倒还可以商量一下,听说她最近正在到处走门路,要为她儿子弄个好差使妮,可是……”
  “不能去找她,这个人沾不得,她在乡下住了两年变得又俗气又唠叨,完全像个老婆子了,当年的豪气一点都没有了,连我都烦她,而且你总记得,她尽出烦主意,每次帮咱们一次,多少总要惹点麻烦给我们,爷对这个女人已经很烦了,连崔少爷都开始讨厌她……”
  澣纱道:“小姐,我知道,她对咱们家,就像是夜猫子一样,来一次就倒霉一次,所以,上次方先生来,说的话都要避着她,把我弄到厨房去绊着她……不过我可实在想不起别人来了,只有一个崔少爷。”
  霍小玉苦笑着道:“允明为人是够热心的,不过也别去麻烦他了,他自己的情况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他的娘子还能干,他那个家都撑不起来,他自己的俸给已经少得可怜了,听说还要常常去周济一下家境清苦的同僚,弄得自己更为拮据了,找他也没有用的……对了,我有办法了,咱们家还有两样东西……”
  她在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檀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两枝紫光艳艳的玉钗,递给澣纱道:“这一枝是我的,一枝是三姊带着私逃出去一度卖在外面,被贾大姊又买回来送给我的,刚好配成了一对,我想这是仅有的一对,大姊跟二姊她们的玉钗听说都早已流失不知去向……”
  澣纱诧然地道:“小姐,你要把这个卖掉?”
  霍小玉一叹道:“如果能找个地方典质一下,固然是好,实在不行,卖了也好。”
  “这是你最喜欢的纪念品……”
  霍小玉笑道:“我现在想开了,纪念品最好是留下不值钱的东西,那样才能保留永恒;像这样贵重的东西当作纪念品并不适合,折损了心疼,而且也容易启人觊觎之心,幸好我是放在床头下,否则二姊看见了,想尽方法她也会弄了去的,这是上好的紫玉,举世再无的了。”
  澣纱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两枝玉钗的价值她是知道的,如果变卖了,可以偿清宿欠还有余,如果只是典质,也只能将就维持而已,因为质典只能得到东西的六成价值,人家还得费神替你把东西保管好,过了一定的时限才能变买,无形中等于把钱压着一段时间,要是卖断了,人家可以立刻就转卖,立刻就能赚上一笔。
  以目前的情况,并不是还了宿欠就能了事的,药还想继续抓下去,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婆子,开门七件事还得撑下去,澣纱当了家之后,才知道这份担子的沉重。
  她沉吟了很久,家中除了这对玉钗之外,可以说别无长物了,当然,她自己还有些头面首饰以及衣服,只是都不太值钱,时节近年关,大户人家都往里添置新装,小家小业的,也都要想法子添置一两件衣衫以应景,这时候如果卖掉几件穿不着的衣服,倒是有个好价钱,只是不能这么做,因为在这个时节卖衣服,那就是到了穷途未路的状况了,门口挂着“陇西李寓”四个字,谁都知道这是李十郎在京师的寓所,李十郎寓中可丢不起这个面,看来只有把两枝玉钗送去典质一下,最好能找个熟识的地方,多通融一下,度过这个年再说,过了年,李益也该回来了,即使不回来,也该送钱来了。
  因此她接过了木盒道:“好,我就先找个地方典质下,度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她怀着木盒出了门,倒又怔住了,听说京师有着这种店铺,可是她却没有去过,那些典质的情形她是听人说的。
  这会儿轮到自己真要去上典店了,倒是有点儿发慌,一点儿门路都没有。而且也有点胆怯。
  想想还是得找到后面卖豆腐的王大娘去,因为她家汉子好赌,经常拿了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往典店里押上三五十个钱,然后把票据塞在婆娘的针线匣里,然后王大娘再化钱去赎回来,她的门路是挺熟的。
  来到后面,王大娘刚好要出门,见了她忙打招呼道:“小娘子,你来得可巧,我要出门去,无法陪你聊天了。”
  澣纱有点失望,王大娘接着扬扬她手里的一张纸单道:“我家那个天杀的,赌昏了头,把家里那对锡烛台拿去典了五百,我这会儿才知道,得赶去赎回来。”
  澣纱一听却又正中下怀,连忙道:“那正好,我反正是闲着没事儿,就陪着你一起去走一趟见识见识。”
  王大娘陪笑道:“小娘子,别的地方你去走走不打紧,这种店还是别去的好。”
  “为什么,那儿不能去?”
  “那倒不是,像你们这种人家不会上那儿去沾一身霉的,都是倒了霉的人才往那儿去。”
  “我倒不信有这种事,一定得跟去看看。”
  王大娘叹了口气:“小娘子,你是有福气的人,霉气是沾不上身的,只是万一让什么认识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去典质的,那可太没意思了,长安的人口舌多,你们家李十郎正在当红的时候,万一招惹这些话上身,不是太冤枉了吗?”
  澣纱听了脸上一红道:“这跟我们家爷有什么关连?爷是爷,我是我。”
  王大娘见她似乎坚持着要去,忍不住道:“小娘子,那实在不是什么光采的地方,你为什么非要去不可?”
  看看瞒不过了,而且迟早也要告诉她的,倒不如先说了,也好请她代为帮忙言语两句,于是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家小姐良心好,把钱周济了亲戚,落得自个儿过不了年,得拿东西质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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