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贝勒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儿。”
  他原也没有不承认的打算。
  姑娘凤楼道:“群义镖局欧阳家三口,两个年轻女流,一个老弱病躯,居然劳动您这个统率帝都铁骑的威武神勇玉贝勒亲自带着侍卫营的人去抓,不嫌有点小题大作么?”
  玉贝勒哪能听不出这话里之话,他道:“凤楼,他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姑娘凤楼道:“拿贼拿赃,尽管爱新觉罗人主当政,官家的话就是律法,可也得讲个证据。”玉贝勒道:“凤楼,你这是为欧阳家说话。”
  “随你怎么想。”姑娘凤楼道:“升斗小民也该可以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其实我这也是为威远,为自己着想,有朝一目招官家有点不顺心,恐怕也会到威远来拿人。”
  玉贝勒忙道:“凤楼,你这是什么话,那怎么会,欧阳一家王口是经人密告,又在侍卫营经当面指认,她们一家三口,一句辩解也没有,我还会冤枉她们么?”
  姑娘凤楼道:“是有人密告指认?”
  “不错。”
  “官家有义务代为守秘,我也不敢问你,那告密的人是谁,但是我要知道,你把人家一家抓进侍卫营,有没有别的原因?”
  玉贝勒当然懂这“别的原因”,可是他装了糊涂:“凤楼,你是指——”
  “你知我知。”
  显然,姑娘胡凤楼是知道他装糊涂。
  既然姑娘胡凤楼知道,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他就没敢再装下去,当然,他更不敢承认有别的原因。他道:“凤楼,我是就事论事,也对事不对人。”
  姑娘凤楼微一点头:“那就好,没我牵扯进去,没我什么事,我就可以安心,也可以不管了。”“你原就可以放心,根本没你什么事嘛!”
  “这话可是你说的,希望你永远记住,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以后有事不要找你,以后会有什么事?”
  姑娘凤楼冰冷道:“人不犯你你犯人,我不信你不知道已经招惹了郭怀。”
  傅玉翎为之双眉一剔:“我招惹了他郭怀怎么样?”
  “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郭怀已经过了海威堂了。”
  “我已经知道了,他进了海成堂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你明白,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你也自己清楚,要说真是拿叛逆,我不便也不敢过问,要是为了郭怀,那不仅有失你的身份,也显得你这人卑鄙。”
  玉贝勒他或许可以听姑娘凤楼骂他卑鄙,但绝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想忍也不好忍,他霍地站起来:“凤楼,你——”
  “我怎么样?”姑娘冰冷截口:“你心胸狭窄,意念卑鄙,你自己知道我有没有说错你,不为老侯爷、老福晋,不念这么多年的交往,我根本就借得理你,你已经给自己惹了大麻烦了,你知道不知道?”
  玉贝勒双眉轩动,两眼之中威棱闪射,仰头一声笑,再望姑娘时,已经冷怒满面:“只有你抬举他姓郭的,也只有你认为他当不得了,把他抬上了天。我拿欧阳一家三口的事已经传遍了九城,他不会不知道,姓郭的他连头都没露,足证他没这个胆,再不就是他对付天津船帮是为他自己显能博名,作为他进海威堂的晋身阶,根本就不是真为群义镖局欧阳家,就凭这两点,姓郭的他不是懦夫就是小人,哪一样可取——”
  姑娘凤楼连声冷笑,娇靥上寒霜凛人:“这就是你威武神勇玉贝勒,你就是凭这种眼光,这种见识威震京能,慑服天下?你就是凭这种眼光,这种见识,博得那五字‘宦海奇英豪’,我敢跟你打赌,郭怀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是不敢露面,而是——”
  玉贝勒抬手拦住了姑娘的话:“好了,不用再说了,只答我一句,你要跟我赌什么?”
  姑娘道:“我要是看错了,亲手挖下我这一对眼珠——”
  玉贝勒一怔。
  韩振天忙道:“凤楼——”
  姑娘像没看见傅玉翎的表情,也像没听见老镖头的话,冰冷道:“你呢?”
  “我——”玉贝勒略一犹豫,双眉陡扬猛点头:“好!”
  他这里刚一声“好”,外头响起个话声:“禀总镖头,宫里来人求见贝勒爷。”
  韩振天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玉贝勒已然挥手怒喝:“叫他们不要烦我。”
  只听外头响起个带着焦急的恭谨话声:“禀贝勒爷,卑职安桐,奉旨来见。”
  安桐?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奉旨!
  韩振天神情一震,忙站起。
  玉贝勒一怔,旋即道:“进来!”
  步履之声匆忙,随着这阵匆忙步履声,厅里进来个穿戴整齐的瘦老头儿,一脸焦急色,直奔玉贝勒,近前一哈腰,急道:“贝勒爷——”
  傅玉翎道:“什么事儿非在这时候跑这儿来找我不可?说!”
  瘦老头儿,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道:“回贝勒爷,漕运总督刚递紧急奏折,天津码头工人拒不装船,天津船帮原租给官家的船只,突然之间也不租了——”
  姑娘凤楼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玉贝勒道:“这宫里让你来找我干什么?”
  “回贝勒爷,宫里的意思,是让您赶紧想法子解决——”
  玉贝勒双眉微扬:“这种事儿也来找我,漕运总督他是干什么的?”
  “回贝勒爷。这件事儿牵涉广,关系重大,漕运总督不敢轻动水师,就是动用水师恐怕也解决不了,甚且会把事情闹僵闹大,后果不可收拾,所以只有烦您——”
  玉贝勒截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码头工人不装船,让他漕运总督派水师弟兄去装,天津船帮不租船,也可以就近征调官船。”
  安桐额上见了汗,道:“贝勒爷,装船不是把货扛上船去就算了,一船装多少,装的快慢,都是学问。况且能用的船有限,耽误一天,南方的军报就接济不上,再说宫里也认为此风不可长,往后要是常闹这种事儿,对朝廷——”玉贝勒一摆手,不耐烦的道:“好了,好了,我懂了,码头工人为什么拒不装船,天津船帮为什么拒不租船,他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要求?”
  安桐举抽擦了一下板上的汗道:“回贝勒爷,这件事看似两码事,其实只是一桩,毛病还是出在天津船帮、天津卫一带,甚至于运河两岸,水旱两路,都在天津船帮的控制之下。”
  玉贝勒道:“这个我知道,还用你来告诉我,我只问他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要求?”
  安桐道:“这个连漕运总督也不清楚,奏折上说,变故生于一夕之间,他们不干就是不干了。”玉贝勒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总镖头韩振天突然插了句嘴:“恐怕贝勒爷还不知道,天津船帮已经对外宣称,归附海成堂了。”玉贝勒一怔:“真的,我怎么没听说。”
  这么重大的事,负责捍卫京践的各营、各衙门,是千该、万该都该知道的,一旦知道,也应该即刻上报。如今玉贝勒他竟蒙在鼓里,各营、各衙门之办事如何,警觉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韩振天能说什么?只能这么说:“许是几个营没当回事,没留意!”
  玉贝勒地居然还没在意,不但不在意,他还这么说:“既然天津船帮归附了海成堂,那就更好办了,找‘活财神’招呼一声就解决了,我这就去。”他还是说走就走,连招呼都没打,扭头就走了。
  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连忙跟了出去。
  韩振天一家三口都投送,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消息,大变故震惊住了,老镖头把一双难以言冷的目光投向!”娘胡凤楼。
  姑娘娇靥上除了一片冰冷外,也有几分让人难以言嚼的神色,道:“他应该想一想,以天津船帮多年来的声威气势,为什么会突然归附海威堂下,他更该想一想,宫老是海威堂的总管,天津船帮这么做,事先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是不点头允准,天津船帮也绝不可能这么做。”
  韩振天神情震动了一下:“凤楼,照你这么说,只怕贝勒爷白跑一趟了。”
  姑娘道:“我不敢这么说,因为他谁都没放在眼里,以为能人所不能。”
  韩振天道:“那么,以你看——”
  姑娘道:“我只认为这种事早不发生,晚不让生,偏偏发生在他抓了人家欧阳家一家三日之后,未免太巧了点儿。”韩振天目光一凝,双眉轩动:“你是说郭怀?他能有这种能耐?能支使‘活财神’,支使整个海威堂?”姑娘道:“义父,显然你也怀疑我的眼光?”
  “那倒不是。”韩振天道:“而是郭怀名不见经传,毫无来历,而且才进海威堂,就算凭他来京后的作为,充其量也不过个小角色,他凭什么?”
  姑娘淡然道:“看吧!但愿是我看错了,否则——”
  姑娘住口不言,否则会怎么样,她也没说出来。只是,她娇靥上那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又浓了几分。

  玉贝勒一个人没带,一骑快马就到了海威堂。
  海威堂门面还是不见人影,他下了马就往里闭。
  里头传出一声沉喝:“贵客留步,海威堂不容擅闯。”
  打里头闪出两个人拦住了去路,清一色的清秀白净,正是诸明跟贾亮。
  两个人一怔,立即躬下身去:“原来是贝勒爷莅临,请恕不知之罪。”
  玉贝勒没多说,道:“我要见宫老,在么?”
  诸明道:“在,您请。”
  两个人,一个带路,一个往里通报,王贝勒一到后头院子里,宫弼就带笑迎出米了。
  让客让进大厅,落了座,诸明、贾亮献上香茗,垂手传立一旁。
  宫弼含笑拱手:“今儿个是什么风,把贝勒爷您给吹来了?”
  玉贝勒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个急性子,好在咱们都是熟人,我有话就直说I。”
  宫弼忙道:“您请,您请,我恭聆指示,恭聆指示。”
  “活财神”够谦逊。
  傅玉翎可没客气,道:“宫老,天津船帮归附了海威堂,这事可靠不可靠?”
  宫弼一点头,道:“可靠,绝对可靠。”’“这么说,天津船帮也就在宫老你这位海威堂的总管号令之下了?”
  “号令不敢当。”宫弼笑道:“海威堂是门生意,不是军旅,不沾江湖,也算不上什么号令,只能说天津船帮听我的就是了!”
  玉贝勒微点头:“那么,这两天天津码头工人拒不装船,天津船帮拒不租船的事,宫老你知道不知道?”宫弼一点头道:“知道,宫弼我忝为海威堂总管,要说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欺人之谈,宫弼天胆也不敢欺瞒贝勒爷您。”
  贝勒自以为已经拿话扣住了这位活财神,容不得宫弼他说不知道,可却没想到宫弼承认得这么爽快,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
  这,使得他不由为之一怔:“宫老,我想知道,天津船帮为的是什么?有什么要求?”
  宫弼答得好:“贝勒爷,码头工人是卖力气挣钱,天津船帮是租船挣钱,如今他们不想挣这个钱,我以为不必为什么。凭那么大一个船帮,有那么多条船,那么多人,那都不愁没饭吃,就算一年半载不揽生意,应该也养得活那么些人,所以,也无须有什么要求。”
  等于是个软钉子。
  玉贝勒扬了扬眉,可是到底他还是听了,道:“宫老说得好,那么,宫老,官家知道我跟宫老是熟人,责成我解决这件事,宫老是不是能看我傅玉翎的薄面——”
  宫弼连忙截了口:“贝勒爷您这么说,宫弼我怎么敢当,其实,不用您亲自莅临海成堂,只要派人来知会一声,宫弼我怎么也不敢不敬遵照办,无奈,无奈这件事宫弼我实在做不了主。”
  玉贝勒目光一凝:“怎么说,这件事宫老你做不了主?”
  宫弼道:“贝勒爷您应该还记得,在海威堂开张的酒席宴上,我当众说过,我只是个总管,海成堂的主人却是另有其人——”
  不错!这话玉贝勒不但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因为以宫弼“活财神”的身份地位,尚且屈就总管之职,居于人下,海威堂的主人另有其人,这句话,当时在宾客之中,曾经引起了很大的震撼。
  当时谁都想知道这位身份地位犹凌驾于“活财神”之上的海威堂主人是谁,到如今也没一个例外。玉贝勒道:“这么说,得海成堂的主人说句话?”
  “那是当然,万请贝勒爷曲谅!”
  玉贝勒微点头:“我能谅解,那么请宫老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宫弼没有答话。
  厅外却响起个清朗话声:“他就是我,现在近在眼前。”
  玉贝勒听得一怔,转眼望了过去。
  宫弼站了起来,一脸的肃穆恭谨色。
  随着那清朗话声,厅外走进个人来,这个人,是郭怀。
  郭怀是郭怀,可是现在的郭怀,跟玉贝勒以前所见的郭怀却大不相问了。
  穿着打扮不同,如今的郭怀,一袭长袍,一件马褂,质地也好,衬饰也好,不但上选,而且工绝,甚至连颜色都配得恰到好处,简直就是个豪富于弟公子哥儿,但是没有那股豪富子弟公子哥儿庸俗纨绔气息,反而更显得他俊逸挺拔。至于气度,除了往昔的潇洒,如今.更增几分之外,还多了一种隐隐慑人的威仪。
  玉贝勒猛一怔,脱口道:“你?”
  郭怀面带微笑:“不错,郭怀,贝勒爷见过,不该陌生!”
  玉贝勒转眼望宫弼:“宫老,他——”
  宫弼带领诸明、贾亮躬下身去:“宫弼率诸明、贾亮见过主人!”
  这应该是最好的证明,最好的答复了。
  玉贝勒像被人打了一拳,猛然站起,惊声道:“你,你真是——”
  郭怀淡然截口:“贝勒爷,为什么我不能是海威堂的主人?这也值得贝勒爷您如此震惊么?”玉贝勒一时没定过神来,一时也没能说上话来,也难怪,在他来说,这的确是个极大的震撼。
  其实,又何止他,只一旦传扬出去,恐怕连整座北京城都会晃上一晃。
  郭怀看了看玉贝勒,淡然一笑,又道:“贝勒爷号称‘威武神勇’,爵袭‘神力威候’,权势显赫,威名盖世,坐镇京畿,慑服天下,一身绝艺,一颗虎胆,任何人的想象中,应该是置身于千军万马,甚至泰山崩于前面颜色不变────”玉贝勒倏地走过了神,但是他却还没能完全恢复平静,道:“我没想到,绝没想到,太出我意料,太出我意料了郭怀笑笑道:“那么,在贝勒爷你的眼里,郭怀我应该是什么样?虽然进了海威堂,充其量不过个起码小角色?也难怪,以贝勒爷你的家世、身份,睥睨天下,目空四海,郭怀这个江湖草民,实在太以微不足道,无如,今天贝勒爷你,就得到海威堂来听我郭怀一句话。”
  王贝勒双眉陡扬:“郭怀——”
  郭怀淡然道:“郭怀就在贝勒爷你的面前,怎么样?”
  玉贝勒道:“说你为什么?”
  郭怀道:“宫总管刚告诉过你,我愿意略作补充,海威堂做的是生意,自己有门面,不打算再挣官家的钱了,这,应该不犯王法。”
  “可是你知道,你海威堂这么做,就误官家多大的事,官家要蒙受多大的损失严“贝勒爷,那是你官家的事,不必跟我海威堂说,官家并没有跟我海威堂订有明文租约。
  “官家用天下百姓,不必任何租约,难道你海威堂不服王法?”
  郭怀淡然一笑:“贝勒爷,不要给海威堂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朝廷不是个不讲理的地方,码头工人卖力气挣钱,这是生意。天津船帮靠租船承运挣钱,这也是生意,我海威堂不愿意再跟官家做生意,这到哪儿都说得过。”“那么我官家要是征用呢?”
  郭怀一笑道:“贝勒爷,官家尽管颁旨下令,看看官家的旨意令谕,是不是抵得上郭怀的一句话。”玉贝勒两眼陡现成棱:“郭怀,你最好明白,官家只是容忍,可不是不敢,更不是怕了你,你最好也不要通我动用兵马——”
  郭怀大笑:“贝勒爷,你请,只管就此回去调动兵马,带领座下铁骑,最好先到海威堂来拿下我郭怀。”“好,郭怀!”玉贝勒咬牙点头:“这话是你说的?”
  “出郭怀之口,入贝勒爷之耳,错不了!”
  玉贝勒他玉面煞白,两眼直欲喷火,二话没说,迈步就走。
  只听郭林道:“诸明、贾亮,代我送贝勒爷。”
  诸明、贾亮刚一声恭应。
  玉贝勒地突然停步,霍地转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郭怀,你这是报复我抓了欧阳家一家三口。”郭怀道:“随贝勒爷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希望贝勒爷最好不要轻动欧阳家一家三口,我言尽于此,贝勒爷请吧!”玉贝勒一阵怒笑,连说了三声好,转身大步行去。
  诸明、贾亮眼了出去。
  郭怀跟宫弼站在那儿,一动没动。
  只听宫弼道:“少主,他——”
  郭怀道:“他?他不到黄河,不会心死。”

  玉贝勒带着一脸激怒,飞骑进了“正阳门”。
  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就在“正阳门”里等着他。
  “正阳门”里有的是歇息处所,堂堂一个领侍卫内大臣,当然可以在里头歇息,而且还准被侍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的。
  可是,等的是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安桐他宁愿顶着大太阳城边儿站着,硬是不进去歇息。玉贝勒一骑快马驰到,安桐忙迎了上去:“贝勒爷——一”
  玉贝勒脸色铁青:“你回去复旨,我这就调动几个营对付他们。”
  话落,他抖缰磕马要走。
  安桐慌得忙拉住辔头,道:“明勒爷,不能——”
  玉贝勒头一低,两道目光如利刃:“你怎么说?”
  安相忙道:“卑职不敢,只是,贝勒爷,要能那样,哪里就干脆下那么一道旨意了,还用差卑职来烦您么?”玉贝勒怔了一怔:“你是说宫里——”
  安桐道:“贝勒爷,朝廷上下,谁都知道,不能跟他们来硬的,不能闹僵,更不能闹得不可收拾,兹事体大,您要三思啊!”
  玉贝勒怔住了,事实上他也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征了一下之后,他一句话没说,拨转马头,抖缰磕马,又飞骑出了城。
  安桐被那马头一转之势带得立足不稳,差点儿没摔倒。幸亏旁边一名武官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审过来扶住了他。玉贝勒又到了海威堂。
  他没理迎他的诸明、贾亮,硬往后闯,进后院碰见了宫弼,他不能不理了,没容宫弼见礼就说道:“郭怀呢?找他说话。”
  宫弼刚一声:“贝勒爷——”
  玉贝勒接着道:“我有个法子跟他解决,叫他出来,就借你海威堂这个院子,我跟他见个高下,我胜他,叫他听我的,他胜我,这件事找撒手不管,马上放欧阳家一家三口。”
  宫弼道:“贝勒爷,您折回来的不巧,我们主人出去了,刚出去。”
  “他哪儿去了?”
  “谁知道,他没说,我们也没敢问,连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宫老——”
  “真的,我天胆也不敢骗您,不信您可以亲自找找看,好在海威堂就这么大地儿。”
  玉贝勒还待再说。
  宫弼又道:“其实,贝勒爷,我斗胆说一句,您做差了,我们主人他哪敢跟您动手见高下?他再了不得,毕竟是个百姓,何况,再怎么着,他也敌不过您那威震京畿线,慑服天下,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天生威武神勇啊!”这几句话,听得玉贝勒很受用。
  但是,受用是一回事,解决眼前之事又是一回事,天津方面的装船、租船,关系着南方军粮的运送。找不到郭怀,就解决不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天津船帮跟那些熟练的码头工人,就装不了船,运不出去货,只朝廷一道令下,征民夫。征民船,照样可以把该运的东西运出去。
  但是,难的是该运的这些东西不能耽误,耽误一天,朝廷就要蒙受一天的损失,天儿热,粮货堆积如山,本就容易出毛病,万一再碰上一场雨,粮货不霉即烂,朝廷的损失岂不更大!玉贝勒了解这个道理,深知这个厉害,道:“你是说,他知道我会折回来找他,他躲开了?”
  “不!”宫弼道:“那倒也不是,我们主人又不是神仙,他哪能料到您会马上折回来?只能说是赶巧了。”玉贝勒道:“宫老,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他是不是敢跟我见个高下,我非马上找到他不可。”宫弼道:“我知道您很着急,来的是您,我也巴不得能够马上帮您找到我们主人,可是,贝勒爷,您得原谅,我实在不知到他到哪儿去了,北京城这么大的地儿,一时我也没处去找。”
  “活财神”一脸诚恳色,要是真是这么回事儿,任何人都不能指他说的不是实情。
  奈何,玉贝勒他得非马上找到郭怀不可,他急了,道:“宫老,咱们认识的时日不算短,也冲着你跟威远韩总镖头的交情,我本不愿!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为了朝廷,我不惜带走你,甚至放把火烧了这座海威堂,也要逼他马上出来。”
  宫弼笑了,笑了笑之后立即神色一肃:“贝勒爷,您的苦衷,您的不得已,我全明白,要是带走宫弼就能逼我们主人出来,进而解决天津方面的事,这简直是有功于朝廷,留名后世的事,不用您带,宫弼我愿意马上跟您走。至于这座海威堂,不过几家店面,几间房子,比起朝廷即将蒙受的损失,实在是微不足道,您请,您可以马上动手放火。”话不但够软,而且好听,但实际上骨子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抓了欧阳一家三口,郭怀他就来了那么一把看上去全不相关的杀手锏,真要带走了这位海威堂的总管,其后果可想而知。
  何况动了“活财神”,也会惊动天下,只通记钱庄的各地分支稍做反应,朝廷还不知道又要蒙受多大的损失呢!这,玉贝勒他不是不知道,刚才那两句话只是在情急之下未经考虑说出口的。
  现在,他知道朝廷当初不该住这么一个民间生意坐大了,现在,他也知道郭怀这个人的重要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更不甘示弱。
  因为,他认为一旦承认,一旦示弱,他就会失去一切,其实这一切只包括两样,盖世的英雄威名,绝代的红粉伴侣,尽管是只这两样,这两样却重逾他的性命。
  刹时间,他更恨郭怀了,简直恨入了骨,恨归根,然而他一时却拿郭怀没办法,甚至不敢轻动眼前这位“活财神”跟这座海威堂。
  他既急又气,急气攻心之下,一股热呼呼之感从心口冲了上来,他知道那是什么,硬把它忍了下去,猛一跺脚,铺地花砖为之粉碎;咬牙一句:“我就不信斗不过他郭怀。”
  没再多说一个字,掉头冲了出去。
  宫弼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白胖的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
  玉贝勒一骑快马又驰进了“正阳门”,安桐等得正急,一见要迎,但是玉贝勒没停,不但没停,而且脸色铁青的猛抽一鞭。
  吓得安桐往后便退,他躲得算快,不然非挨上这一鞭不可。
  领侍卫内大臣,养尊处代惯了,他那么个身子,哪经得起威武神勇盖世的玉贝勒这么一鞭?惊怔片刻,刚定过神,猛有所悟,顾不得擦拭一头的冷汗,脱口一声:“不好!”急又道:“快给我备匹马!”还好,京城站门的步军,有的是现成的健骑。

  玉贝勒带着满脸的怒火,一肚子的气恨,飞骑进了侍卫营。
  刚飞身落地,立即震声传令,一声令下,上自侍卫营的统带,下至每一个传卫,立即集合在传卫营广大的前院里。玉贝勒地站得高高的,面对着肃静、整齐的队伍还没说一句话,大门外蹄声震天,紧接着大踏步进来了威态慑人的神力老侯爷。
  只老侯爷一个人,半个护卫没带。
  侍卫营的统带带领全营行下大礼,连玉贝勒也赶过来请安。
  老侯爷没理那位侍卫营统带,向着玉贝勒冷然一句:“跟我到签押房来!”
  玉贝勒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不能不乖乖的跟着老侯爷进了签押房。
  没老侯爷的话,别人哪一个大胆的敢进签押房?连近都不敢近!
  这么一大间签押房里,只神力老侯爷跟玉贝勒父子两个人。
  老侯爷坐都没顾得坐,一脸冷怒色,劈头便道:“你想干什么?”
  玉贝勒道:“安桐跟您说了些什么?”
  “他并没有冤枉你,幸亏他想到了!”
  “可是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还敢跟我顶嘴,你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做?”
  “我只知道这些人不能再惯了,再惯下去,他们就更不得了了,有一天他们能进‘正大光明殿’里坐坐去。”老侯爷道:“我知道,我比你明白,可是朝廷已经把他们惯坏了,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硬的,讨不了好,蒙受损失的是朝廷,你承当得起么产’“我就不信——”
  “闭上你的嘴,年轻气盛,你永远只知道急躁、冲动,这毛病无论干什么都是大忌,你现在给我用用脑筋,冷静的想一想,你信不信?承当得起承当不起?”
  不用冷静的想,甚至不用想,玉贝勒打一开始就明白不能动硬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忍再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不愿示弱,凭他的身份、地位、声威,他更憋不下这口气。
  如今当着乃父神力老侯爷的面,再听老侯爷这么一说,他不得不为之默然,硬是没敢再吭一句。只听老侯爷又道:“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为什么如今突然发生这种事,你给我说?”
  玉贝勒道:“只因为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那么个郭怀,他存心捣乱,也想造反。”
  老侯爷道:“郭怀?郭怀是谁?谁是郭怀,他捣什么乱?又为什么捣乱?”
  玉贝勒只得说了,打从京外接姑娘凤楼,邂逅郭怀,之后郭怀如何进入群义镖局,如何在海威堂开张宴上技震天津船帮,天津船帮如何归附海威堂,郭怀他如何摇身一变又成了海威堂主人,其间当然也包括姑娘凤搂如何推崇郭怀,他如何凭密告捕拿了欧阳一家三口。
  静静听毕,老侯爷为之悚然动容,道:“有这种事,京里有了这么一档大事,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要是你说的从头到尾是实话,这个郭怀的确不是个等闲人物,凤楼推崇的没错,她的眼光也绝不会错,这个郭怀,除了家世、身份、地位不能跟你比之外,哪一样都比你强!”
  玉贝勒脸色一变.叫道:“您——”
  老侯爷脸色一沉:“你是我的儿子,我犯不着像内城里的这些应声虫一样,净拣你爱听的说,我也不是那种脾气。就凭郭怀他这份心智,凭他这份隐忍,凭他这份能伸能屈,一跃而为控制通记钱庄,号令天津船帮,进而能成为掌握天下的海威堂主人,这一样你比得上么?不过,显然他是有为而来,而且显然是谋定而后动,他来京的一切,都是经过事先的安排,他的来意用心,不容忽视!”
  玉贝勒道:“所以我才要——-”
  “闭上你的嘴!”老侯爷沉声道:“就是因为他是这么个高深莫测的人物,更不能轻易动用官家的势力对付他。再说,你尽点侍卫营好手,为的是朝廷么?你只是为你心里的一念嫉恨,为一个姑娘凤楼。”“我”
  “你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你,你凭密告去抓叛逆,没人能说你错,可是你毕竟是为你心里的一点嫉恨招惹了他。他这么做也不是对朝廷,而是对你,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你得担,你要办,你该负责解决。”玉贝勒双眉一扬,道:“要我担,我办,我负责解决,我就是——”
  老侯爷须发微张,一双虎目中威校暴射,道:“你就是怎么样?”
  别看玉贝勒再傲,再自负,再不可一世,也甚至敢跟皇上抗声,可是,如今,他头一低,硬是没敢吭气儿。老侯爷双眉耸动了一下,缓缓道:“我教你个法子,这件事你去求一个人出面,只要求得这个人出面,不仅能马上见着那个郭怀,而且事情能马上迎刃而解。”
  玉贝勒忙抬头:“谁?您说谁?’”
  老侯爷脸色更凝重,道:“凤楼。”
  玉贝勒一怔,脸色大变,几乎是嘶声叫:“不!”
  老侯爷缓缓道:“玉翎,你是我的独子,也是我神力侯爵的唯一承袭之八,我疼爱你,像凤楼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好媳妇,我决不会让你拱手让给别人,但是,现在为了朝廷,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咱们只有这么一条路——”玉贝勒颤声叫道:“爹——”
  老侯爷像没听见,接着说道:“再说,抓一个女儿家的心,抢媳妇,不是这么个抓法,这么个抢法的。凤楼天地间绝无仅有,不是一般低脂庸粉,不能以对一般女儿家那样对她,更不能勉强她,必须表现得像个项大立地的男子汉。你要明白一点,能赢得她的心的,是大地间的奇男子,男子汉大丈大,而不是声威一等的大英雄一”“难道我——”
  “‘英雄’两字你当之无愧,但你还算不得男子汉”
  玉贝勒颀长的身躯吹倏泛轻颤。他低下了头。
  老侯爷脸色一寒,双目之中再现威棱:“为朝廷,为你、为你的现在跟将来,你要听我的,我先回去了。”转身出了签押房。
  玉贝勒带着颤抖猛抬头,他玉面煞白,双目赤红,嘴紧闭着,嘴角挂着一点血迹,神态好怕人。

  当玉贝勒出现在威远镖局的时候,他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别无异状。
  迎他的是韩七少克威,脸上虽挂着微笑,话说得却有点急不可待:“贝勒爷,怎么样,天津——”玉贝勒淡然截了口:“七哥,我要见凤楼。”
  韩克威还能不知道他是不愿说,也就没再问下去,微怔一下强笑道:“您厅里坐会儿,我去给您请!”显然,他知道姑娘凤楼不愿在小楼见玉贝勒,哪知——玉贝勒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话落,往后便走。
  韩克威一怔,在后便跟,毕竟来的是显赫一时的威武神勇玉贝勒,他不便拦,既惊又急,心想这下要糟,姑娘凤楼非给玉贝勒一顿不可。
  而,玉贝勒他进后院却停在小楼之前,然后,他扬声发了话:“烦清哪位通报一声,傅玉翎有事要见凤楼姑娘!”韩克威见状虽然心里一松,一听玉贝勒这么说话,可却怔住了。
  小楼里奔出了红菱、紫鹃、蓝玲三个,三个人瞪大了三双美目:“贝勒爷——”
  显然,她三个也都为玉贝勒这份客气,这份多礼而讶异。
  小楼上,曲栏之内的纱窗里,有个人探出了头,是姑娘韩如兰,她往下看了一眼:“凤楼姐请贝勒爷上来!”小楼上有别人在,傅玉翎有点犹豫,可是只犹豫一下,他就迈了步,直进小楼。
  韩七少没跟进去,没经过通报,没有姑娘凤楼的允准,或者是相请,他也不愿擅进姑娘的小楼。其实就是老镖头韩振天也不例外,何况是他。
  敢闯这座小楼的,也只姑娘韩如兰一个人了。
  玉贝勒登上了小楼,卧房外的精雅小客厅里,除了姑娘胡凤楼跟韩如兰外,老镖头韩振天也在座。姑娘凤楼坐着没动,老镖头起身招呼,两个人都没提天津方面的事。
  而,韩如兰没心机,口快心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你呢!”
  姑娘凤楼没在意,老镖头却一怔,拦之不及,不免有点儿尴尬。
  玉贝勒他似在意料中,表现得出奇的平静,或许,他也没心情理会别的,道:“凤楼,我想跟你谈点事儿。”韩振天何等老于世故,还能不懂,他打算招呼一声带韩如兰就走。
  可是姑娘凤楼说了话:“义父请坐!”
  一顿转望玉贝勒:“坐下来说吧!这儿也没外人!”
  韩振天有点为难,也更为之尴尬,姑娘韩如兰却一把把他拉坐下:“哎呀!既不是外人,凤楼姐让您坐,您坐就是了嘛!”
  难受的还是傅玉翎,玉面上掠过一丝抽搐,他还是忍住了,但是他并没有坐,道:“凤楼,找想请你出个面。”姑娘凤楼目光一凝:“让我出个面,你什么意思?”
  傅玉翎暗吸一口气:“我想请你出面,找郭怀谈一谈!”
  姑娘凤楼一位,跟着脸色一变。
  韩如兰脱口叫道:“为什么要找他,要找应该找宫老────”
  傅王翎缓缓道:“因为宫弼只是海威堂的总管,郭怀才是海威堂主人。”
  姑娘胡凤楼的身躯一震。
  韩振天忿然站了起来。
  韩如兰叫道:“郭怀他,他是海威堂主人,你是听谁说的?”
  傅玉翎又暗吸了一口气,忍了一下心里的痛,道:“我去过海威堂,见着了宫弼,也见着了郭怀。”韩振天、韩如兰齐声叫,一个叫“凤楼”,一个叫“凤楼姐”。
  姑娘凤楼说了话,话声永远那么平静:“你没有弄错,郭怀他确是海威堂的主人?”
  傅玉翎道:“我宁愿是我弄错了!”
  姑娘凤楼道:“我知道他不凡,知道他不等闲,可是没想到,我绝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海威堂的主人。”韩如兰急道:“凤楼姐,他要就是海威堂的主人,那么那天海威堂的开张酒宴上——”
  韩振天脱口道:“那该是宫老跟他串演的一出戏——”
  姑娘凤楼道:“或许是一出戏,不会是宫老假他以拒退官家,因为抓走了欧阳一家三口招惹的是郭怀,而以郭怀他的才智所学,主持海威堂,真要说起来,应该是不足为怪。除非,海威堂跟群义镖局欧阳家有关,但是不可能,如果他们之间有关联,通记不会任天津船帮欺凌群义这么多年!”
  只听韩如兰道:“天!他竟会是海威堂的主人,他竟会是海威堂主人——”
  话锋突一顿,霍地转望傅玉翎:“这么说,你是让郭怀给碰了回来?”
  傅玉翎玉面上闪过一阵抽搐:“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这么好强自负的玉贝勒,居然承认了,这不是以往的玉贝勒,姑娘凤楼不由的看了他一眼。韩如兰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玉贝勒道:“离开海威堂之后,我又折了回去,我要找郭怀,跟他一决胜负高下,我告诉宫弼,郭怀他输,让他听我的,他赢,我拼着抗旨,撒手不管这件事,并且立即释放欧阳家三口。可是郭怀已经躲了,他避不见面,让宫弼应付我,宫弼说,民不敢跟官斗,郭怀绝不敢跟我交手——”
  韩如兰道:“他真聪明。”
  姑娘凤楼道:“只能说,他这个人相当仁厚。”
  傅玉翎脸色变了一下,心里也一阵刺痛,但是他忍了,装没听见,道:“不得已,我想调动京师铁卫对付,但是,宫里不准,连我阿玛都出面阻拦我。”
  韩如兰从不会想那么多,诧声道:“为什么——”
  韩振天点头道:“朝廷跟老侯爷是对的,要是没有十分把握,动用这种力量,只怕后果会更不可收拾,只是,这件事若是不做彻底的解决,以后,以后他们的气焰就要更高了!”
  傅玉翎双目之中两道怕人的异采一闪而逝。
  姑娘凤楼微微扬了扬黛眉,道:“我不这么想,就这件事来说,官家是咎由自取,因为多少年来,天津船帮跟官家一直是相安无事。一方赁船跟人挣钱,一方要船跟人以利漕运,各取所需,所以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根本就肇因于官家把欧阳一家三口抓进了侍卫营。”
  韩如兰道:“那把欧阳家三口放了,不就行了么?”
  傅玉翎双眉陡扬:“不行,事关朝廷的威信,我不能就这么放人,而且,我是根据密告抓人,欧阳家也承认了,我没有冤枉人,没有抓错。”
  韩如兰道:“那——傅玉翎玉面再闪抽搐,道:“为朝廷,为大局,我可以让步,所以我找郭怀他一决胜负,可是他避而不见,现在,现在只好找第三者出面——”
  姑娘凤楼突然截口道:“你找到了,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第三者?”
  傅玉翎紧了紧牙关,一点头道:“是的,凤楼。”
  姑娘道:“找个第三者出面斡旋,是为官家的面子?”
  傅玉翎又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官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偏要找我?”
  “因为最早认识郭怀的是你,你一向推崇他,他对你也最没有敌意。”
  “没有别的原因了?”
  傅玉翎没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姑娘一声冷笑:“承蒙官家看重,我自己认为不能胜任,所以我不能答应。”
  韩如兰一怔。
  傅玉翎道:“凤楼——-”
  姑娘道:“我不是官家人,没拿官家一点俸禄,我可以不受命。”‘傅玉翎道:“凤楼,没人下令谕给你,只是我来求你,以私交求你。”
  “不是官家找我,是你个人来求我?”
  “是的。”
  姑娘冷然道:“既是这样,我就更好说话了,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朋友,红粉知己。”
  “朋友,红粉知己?”姑娘冷笑道:“我都当不起,我看你是把我当成了你贝勒爷的小使,想让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可惜胡凤楼天生一付硬骨头,我不受这个。”
  傅玉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道:“凤楼,你何必闹意气?事关重大——”
  “对,事关重大!”姑娘道:“事关重大那是朝廷,是官家的事,跟我这个民间女子无关。庙堂之上那么多文武贤能,难道就没一个能解决这件事的,让一个民间女子胡凤楼出面,会招天下百姓耻笑。我自知能鲜力薄,更不敢有辱贝勒爷你的威名,败坏了你的富贵荣华,所以我不能,也不敢答应。”
  韩如兰突然道:“凤楼姐,你要是真不愿意去,我去,我去找他。”
  这位姑娘,她可真是纯得可爱。
  韩振天沉喝道:“丫头,你有多大的能耐?”
  韩如兰秀眉双扬,道:“论能耐,我当然不能跟凤楼姐比,可是我自信在他那儿还能说得上话。”这话,听得韩振天一怔,狐疑的一凝目光,还待再说。
  姑娘胡凤楼开了口,她叫了一声:“义父!”
  姑娘怜惜这位义妹,她不愿意让多一个人知道这位义妹的心事,尽管是这位义妹的生身之父老镖头韩振天,尤其是当着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因为这位义妹毫无心机,太纯真,也因为,这份情愫,目前毕竟只是属于这位义妹单方面的,将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未卜可知。
  情非孽,爱也不是罪,所以目前她不能不,也不忍不卫护这位义妹,所以她不让老镖头再问下去。韩振天何许人,尽管他一时还没能悟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绝对知道,姑娘那一声“义父”是什么意思。对这位义女,他一向依倾,所以也就立即住口不言。
  好在,这时候的傅玉翎没心情留意别的,他忍着、受着听完了姑娘的话,一双目光还是紧盯着姑娘,看也没看韩如兰一眼,他道:“凤楼——”
  姑娘冷然道:“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什么了,你原不认织郭怀,甚至也从没见过他,跟他谈不上有什么怨隙。他身为百姓,也绝不敢无故招惹你这位世代簪缨,出身权贵豪门的贝勒爷。你之所以打从第一面就看郭怀不顺眼,除了你那种心胸狭窄,加上娇纵惯了,目空一切的傲气使然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这个原因,你知道,我明白,我姓胡,我是胡家的女儿,别说我对你从没承诺过什么,就算有,我也不是卖给你傅家,我不受你这个。我之所以不答应出面,一不是避嫌,二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不是官家人,更不是内城里的那些可怜虫,没有义务,也不必巴结逢迎,你让干什么就唯恐稍迟的赶紧唯唯从命,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
  姑娘这番话够人受的。
  傅玉翎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胆气,他白里泛青着一张脸,陡然扬了双眉:“凤楼,你最好也明白,出我的本心,我也不愿让你出面去见郭怀。”
  谁也没想到这位贝勒爷这当儿敢跟姑娘这么说话。
  韩振天一征一惊,就待拦姑娘。
  而,姑娘胡凤楼已然霍地转过了脸:“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玉翎道:“是我阿玛让我来找你,他老人家逼着我来找你。”
  姑娘呆了一呆,脱口道:“老侯爷?”
  傅玉翎突然间脸色一片拍人的煞白,颀长的身躯也泛起了颤抖,他道:“老人家说,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我也明白,出我本心,绝不愿让你出面。但是我身为人臣,不能不为朝廷着想,身为人子,也不能不听父命,凤楼,为了大清朝廷,为了不辱父命,我愿意给你下跪。”
  贝勒爷他可是说来就来,话落,伸手撩袍,他就要往下跪。
  姑娘她怎么着也不能受傅玉翎的这一跪,她急忙站起,惊喝道:“你敢?”
  倒不是傅玉翎他还不敢不听姑娘的,而是姑娘这一声别人听来只是一声惊喝的惊喝,却震得傅玉翎血气上冲,跪势为之一顿。
  只这么一顿工夫,姑娘紧接着道:“你只敢再往下跪,就是天揭下来也别想让我管。”
  这一句话吓住了贝勒爷傅玉翎,同时他也听出了姑娘的话里话,那就是不往下跪,倒还有点儿希望。但是他话已出了口,膝也已经曲下了,总不能就这么自己再站起来。
  韩振天不愧老于世故,他及时伸了手,看是拦,其实是扶:“贝勒爷,你怎么能跟凤楼来这个?”傅玉翎趁势站直起来,一时间对这位老镖头好生感激。
  他这里暗生感激,姑娘凤楼那里说了话,语气仍然冷,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硬人了:“认识你这么久,这是我头一回听你说话像个男人,但愿不是就这么一回,不为你大清朝廷,也不为你,只为老侯爷一句话,我上海威堂去见郭怀,这就去。”
  韩振天猛一怔。
  傅玉翎如释重负,一阵激动,额上见汗,但他的玉面之L,也闪过一阵抽搐,究竟内心是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韩如兰急叫:“凤楼姐,我也去。”
  姑娘凤楼已脱口道:“不,我一个人去见他。”
  韩如兰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姑娘凤楼为自己那一句,心头一阵猛跳,娇靥也一阵热。
  还好,没人发现。
  可惜,没人发现。

  一辆高篷单套马车,驰抵了前门外海威堂前。
  赶车的是俏红菱,从车里下来的,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姑娘胡凤楼。
  她一个人下了车,没人扶,显见得她连紫鹃、蓝玲都没带。
  海威堂门前仍然没人,可是当姑娘袅袅走进去之后,打从里头迎出了诸明跟贾亮。
  一见是姑娘,两个人不由一怔。
  姑娘微笑开了口:“胡凤楼求见宫老,在么?”
  “在,在,姑娘里边儿请!”
  诸明、贾亮定过神,忙哈腰摆手往里让。
  海威堂对谁都这么客气,这么周到,但是对姑娘胡凤楼的客气、周到,却比对别人来得真诚点儿。一进院子,宫弼就迎了上来,他也有一份错愕跟诧异:“胡姑娘!”
  姑娘含笑浅礼:“风楼来得鲁莽,打扰宫老,还请谅有!”
  宫弼连忙答礼:“不敢,姑娘怎么这么说,凤驾莅临,海威堂为之增辉,请恐都请不到,欢迎都来不及。”说着话,宫弼让客让进大厅,宾主落座,诸明、贾亮献上香茗。
  姑娘没等“活财神”开口,头一句话便道:“以宫老的精明,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请代为转奉一声,如果贵上也像对玉贝勒一样,我马上告辞,决不强求。”
  宫弼微怔之后,刚略一迟疑,厅外已响起了个清朗话声:“郭怀何敢!”
  姑娘坐着没动,娇靥神色也十分平静。
  宫弼却连忙站起,诸明、贾亮也为之神色一肃。
  厅里,潇洒飘逸的走进了郭怀,姑娘美目中两道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一闪而逝。
  宫弼带诸明、贾亮迎前:“属下率诸明、贾亮见过主人。”
  郭怀微抬手:“宫老少礼。”
  转向姑娘抱了拳:“胡姑娘!”
  姑娘座上欠身:“来得鲁莽,自知孟浪。”
  郭怀道:“姑娘好说,我想说的话,宫老刚才已代我说过了,我再加一句,只姑娘愿意,海威堂任姑娘随时来去。”姑娘微一笑:“胡凤楼倍感荣宠。”
  郭怀坐了下去,坐在了主位,他微一抬手:“宫老请坐!”
  宫弼微一欠身,陪坐在一旁。
  郭怀目光一凝,望姑娘:“我什么都料到了,可是没来到姑娘会到海威堂来。”
  姑娘微一笑:“我一向颇以料事的能耐自负,但是我没料到的,却比郭爷多了两样。”
  郭怀轻“呃”一声道:“但不知是哪两样?”
  姑娘两道清澈,深透目光直逼郭怀:“一是天津船帮归附海威堂,二是郭爷进了海威堂,三是郭爷一夕之间成了海威堂的主人。”
  郭怀有意无意避开了姑娘那双几乎能看透任何人的目光,淡然一笑,没说话。
  姑娘紧接着道:“宫老知道我的来意,郭爷当不会不知道。”
  郭怀目光忽凝,姑娘紧接着又是一句:“我一不是为大清朝廷,二不是为玉贝勒,我为的只是神力老侯爷的一句话。”
  郭怀神情一震:“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众所周知,姑娘是那位贝勒爷的红粉知己。”
  姑娘淡淡一笑道:“也只是朋友而已,郭爷许我海威堂任意来去,不也是把我当成朋友么?”郭怀神情再震,忙避开了姑娘的目光,道:“遍数北京城,姑娘是那个圈子里唯一把郭怀当朋友的人——”姑娘道:“郭爷,胡凤楼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要说那个圈子里,把郭爷你当朋友的,应该另有两位,一个是康亲王府的三格格,一个则是韩老镖头的爱女,如兰姑娘。”
  郭怀神情三度震动,他像没听见,也没接话,道:“既然姑娘芳驾亲临,说什么郭怀也要看姑娘金面——”姑娘没有惊异,没有激动,平静的道:“郭爷,胡凤楼感激!”
  郭怀道:“郭怀不敢当,有些事,也要请姑娘玉成。”
  姑娘道:“立即释放欧阳家三口?”
  “还有,我要韩老镖头单独跟我见一面。”
  姑娘呆了一呆,道:“曾记得郭爷刚才说,我来,是郭爷你唯一没想到的事?”
  郭怀道:“不错。”
  姑娘道:“不,现在我却以为,我来,原也在郭爷你意料之中。”
  郭怀微一怔。
  姑娘道:“因为这一切都在郭爷算中,郭爷藉玉贝勒逮捕欧阳家三口,下令天津船帮,明着是对付玉贝勒,其实是为逼使胡凤楼出面,是么?”
  郭怀道:“姑娘认为是这样?”
  “应该是。”姑娘道:“因为郭爷要跟我义父单独见面,非得经由我不可,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别人决办不到。”
  郭怀淡然一笑,道:“我只能说,姑娘毕竟高明。”
  姑娘目光一凝:“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表示凡事我都能为我义父做主,郭爷要跟他老人家见面有什么事,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跟我谈?”
  郭怀凝目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让韩老镖头跟我见面?”
  姑娘道:“郭爷应该还记得,我那位义妹如兰来找过郭爷的事。”
  郭怀倏然而笑:“我明白了,姑娘是怕我对韩老镖头有所不利?”
  姑娘道:“事实上他老人家偏袒天津船帮,得罪过郭爷,我也知道他老人家怀有私心,有失公允。但是,他老人家毕竟是我的义父,不管任何人,只对威远镖局或者是对他老人家有所侵害,我不便坐视。”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郭怀淡然笑道:“姑娘应该知道,郭怀不是心胸那么狭窄的人,我要是有侵害威远或者是韩老镖头的意思,不必经由姑娘,更不敢陷姑娘于不仁不义。”
  这是实情,他要是有意思对付威远,或者是韩振天,不会告诉姑娘,更无须绕这么大的圈子。姑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跟郭爷相识不算久,相知也不算深,但是我却很能相信郭爷——”郭怀接触到姑娘的目光,再入耳姑娘这番话,心神为之微微震动,有意无意的避了开去道:“谢谢姑娘。”姑娘道:“郭爷真不能跟我——”
  郭怀道:“姑娘原谅,这件事非韩老镖头本人不可。”
  姑娘沉默了一下:“我一向颇以料事自负,可是我实在想不出郭爷跟他老人家之间会有什么事可谈。”郭怀微一笑,道:“这件事,还是日后由韩老镖头告诉姑娘较为妥当。”
  姑娘又深看了他一眼:“那好!其实也是,只我信得过郭爷,又何必多问?我回去之后会转知玉贝勒马上释放欧阳一家三口,不过,郭爷,我只能转知,并不能做主。”
  郭怀道:“我知道,随贝勒爷他,我不勉强,也不能勉强。”
  姑娘道:“关于郭爷要见我义父的事,我回去以后,会马上安排,这件事我做得了主,但不知郭爷准备在何时何地部怀道:“我只求越快越好,至于其他,一切听由姑娘安排。”
  姑娘目光一凝:“临告辞之前,我还有一问——”
  郭怀道:“姑娘只管问就是。”
  他却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道:“我不问通记跟天津船帮怎么会归附海威堂,因为我料定郭爷跟这两家必然早有渊源,我也明知郭爷确有过人的修为与才智,我只想知道,郭爷来京,在京里创设海威堂——”
  郭怀截口道:“这个姑娘回后自会知道,我也保证日后姑娘一定会知道,只是,有一点姑娘尽可以放心,我同情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但是我决不是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
  姑娘淡然道:“我不是官家人,这,我认为郭爷没有必要告诉我,真要说起来,我跟郭爷一样。”话刚说完,一阵吵杂声从前头传了进来,紧接着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直叫“郭怀”。
  姑娘微怔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郭怀却道:“这是——”
  诸明、贾亮双双闪身扑了出去,而转眼间,诸明又掠了进来,一躬身道:“票主人,康亲王府的三格格——”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叫声已到了厅外,不但略嫌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像是康亲王府的那位三格格。不管像不像,郭怀站了起来。
  姑娘跟着站起,道:“郭爷,我告辞!”
  郭怀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外行,郭怀带倏、诸明送了出去,一出厅外,两个旗装少女扶着位旗装姑娘正要上石阶,贾亮有点手足无措的跟在后头。
  那位姑娘,不是三格格是谁?只是,身子瘦弱,脸色苍白,举步都困难。
  郭惊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三格格猛抬头,她看见了郭怀,猛一阵激动:“你,你真在这儿——”
  眼一闭,往后便倒。
  “格格!”两个旗装少女,一声惊呼,连忙紧扶。
  姑娘凤楼道:“这位三格格病得不轻。”
  郭怀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明白,三格格为什么在这时候带着这么重的病上这儿来,当即道:“宫老,招呼两位姑娘扶三格格厅里坐。”
  宫弼还没答应,姑娘凤楼已然道:“郭爷还是照顾三格格吧,我自己走。”
  郭怀迟疑了一下:“宫老,代我送胡姑娘。”
  宫弼恭应一声,送姑娘凤楼往前去了。
  郭怀这里道:“两位姑娘请扶三格格厅里坐。”
  两个旗装少女,等于是半架半扶的搀着三格格登上石阶,进人大厅,在椅子上坐下。
  郭怀跟到近前,道:“两位姑娘,我来给三格格看看。”
  他就要伸手去把三格格的脉。
  三格格突然睁开了一双失神的杏眼,虚弱的道:“不用看,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看见你就好了大半了——”郭怀听得心头微一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三格格一双失神的目光,已紧盯在郭怀脸上:“郭怀,我本来对你是既气又恨的,因为我病了,病那么久你都没去看我。后来我才想起,没人给你送信儿,你怎么知道啊?就算你听说了,没人接你,你也进不了内城啊——”郭怀现在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道:“三格格生病,我是真不知道,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会去看三格格——-”三格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也早就不气不恨了,如今见着了你,我的病更是好多了。”郭怀心头再震,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口f。
  三格格道:“你就不问问我,好好儿的为什么会生病,而且一病这么重?”
  郭怀道:“我正要问——”
  三格格她还没等问就自己说了:“还不都是为了你,先是为你不平,为你生气,后来就想你,睁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睡既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就这么就病了——”
  这位三格格真行,一口气说这么多,不但一点儿娇羞态都没有,就是脸都没红一下。
  其实,满旗女儿,十九这么大方,十九这么率真。
  尤其这位三格格,出身贵族,贵为和硕格格,不但娇纵任性拨了,更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儿,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个姑娘。
  打从那天酒筵席上,郭怀就知道三格格是这么一位姑娘,知道归知道,他可没想到三格格心里的那份情,动得这么快,而且竟动到了他身上。
  是故,三格格这番赤裸裸的表白,听得他为之心头连震,心头震动归震动,对这位三格格,他还是有着一份好感。
  因为这位三格格善良、正直,甚至嫉恶如仇,敢于仗义执言,也因为这位三格格的一份坦诚率真,可是,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好在,三格格不是一般忸怩女儿,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听她道:“今儿个,我实在受不了折磨忍不住了,派个府里的护卫上群义镖局给你送信儿去,这一去才知道群义的人全让玉翎抓什么叛逆给抓走了。我一听回报,差点儿没晕过去,我知道玉翎他是看你不顺眼,帮着那些个来整你,我最恨这种人,马上就坐车赶到神力候府去找他。哪道到了神力候府,才听说他上威远去了。我就又赶到了威远,可让我找着了他,别人怕他,我可不怕,别看我带着病,我揪着他就找他要你。韩振天一家人死拉活扯,说好说歹把我劝开了,他们告诉我,玉翎抓的是欧阳一家三口,没动你,你现在是海威堂的主人了,人就在海威堂。我还不信,打算跑来看看,要是见不着你,我折回去就跟他们没完,他们还真没敢骗我,我真见着了你——”
  这么一大段,够累的,三格格她说得直喘,香额上也见了汗迹。
  相识不久,相知不深,三格格她关爱如此,用情如此,郭怀他听得暗暗为之一阵感动,忍不住道:“三格格——”三格格马上截了口:“我可不要听你说什么感激,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要你知道就行了。”郭怀他没说话,他不能,也不敢说“知道”,因为好感是一回事,而那个“情”字,又是一回事。三格格她还是真不用郭怀说什么,真不在乎,话锋忽转,又道:“你怎么突然成了海威堂主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有些事,郭怀他不能轻易告诉任何人,可是面对着这位情深义重,为他敢于仗义执言,为他不顾自己病重的三格格,却又不忍不说,他不由大感为难。
  他这里正感为难,宫弼匆匆的进了厅,一躬身,道:“禀主人,康亲王府的总管来了!”
  郭怀暗吁一口气,就要吩咐请那位总管进来。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厅里已满头大汗喘着跑进个穿着气派讲究的白胖中年人来,他没跟任何人招呼,也没看任何人,一见三格格在座,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差点儿没萎下,只听他猛吁一口大气:“谢天谢地,可让奴才追着您了!”
  三格格瞪了杏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白胖中年人忙趋前打千抖去:“禀格格,王爷跟福晋都急坏了——”
  三格格道:“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会让谁拐走?”
  “回格格,王爷跟福晋是因为您的病——”
  “我的病怎么了,我自己知道,我死不了。”
  “这”
  “别在这儿这呀那的招我生气,惹我心烦,现在你已经追着我了,也看见我了,我没死没躺下,我好得很,你可以回去了!”
  “回格格,王爷跟福晋命奴才接您回去。”
  “谁告诉你我要回去了?我还不想回去。”
  “这——您要是不回去,奴才怎么敢回去?”
  “少啰嗦,告诉你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我自己怎么出来的就会怎么回去,还用你接,你不接我就回不去了?给我滚回去厂那白胖中年人苦了脸,额上也见了汗。
  郭怀道:“格格病还没好,身子还弱,不应该让王爷跟福晋挂念,也不好让这位总管为难,还是请回吧!三格格立即转过了脸:“你知道不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没见我这病一见你就好多了?我这病要是回去待在府里,一辈子也好不了,就算把神仙请来,就算顿顿让我吃仙丹也没用。”
  这——郭怀还没说话,三格格又道:“你要是心疼我、怜惜我,就别帮着他催我回去,我现在不想回去,永远也不想回去。”郭怀忙道:“格格——”
  “真的!”三格格道:“我要是住在这儿,天天看着你,我的病准马上好。”
  这怎么行?
  那白胖总管惊急之余,忙抬头望郭怀。
  郭怀道:“我却认为格格要是爱郭怀,体恤郭怀,就应该马上跟这位总管回去。”
  “你什么意思?你怕人蜚短流长说闲话?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你怕什么?你怕谁怪罪?有我呢!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又不是你绑我的票,强留我,只有我在这儿,看谁敢把你怎么样?”
  郭怀道:“格格,郭怀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怕,仰不愧、俯不作,也不用怕,我只是认为格格应该上体王爷跟福晋的关爱,事关一个‘孝’字,格格应该回去。”
  三格格道:“你真的这么想么?”
  郭怀正色道:“是的,格格,没有父母关爱的人,才知道父母的关爱,是世上最珍贵的。”三格格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你送我回去?”
  郭怀道:“我应该。”
  “你得天天上我那儿去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
  郭怀道:“我不能天天去看格格,但是我保证尽可能经常去看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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