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战主


  哑婆婆回身走入林内,牵出两匹鞍羁鲜明的长程健马,查看过鞍后的包袱小售等物,系得甚是牢固,这才慢慢走将过去。
  她一眼望见沈君玉痴迷凄惘的神情,心中陡然一震,尘封了许多许多年的往事,攀然在眼前闪现……
  在她回忆的视线里,那个高大青年向楼上的人影挥手道别,她自知面上转带着勉励的笑容,这么大的儿子,岂能永远留在身边?
  他要走要飞,让他去吧……
  可是,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虽说为国从军投身戎旅是机会的历练,但这个大男孩却是她至亲至爱的骨肉,他身体的饥寒饱暖,心里的欢乐悲愁,都比她自己更重要,为什么让他独自到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去呢?
  她的心隐隐撕裂滴血,悲们地瞧着儿子走入崎岖的人生旅途。
  他虽是那么高大强壮,但做母亲的却知道他的脆弱。
  她看看他大步走近路边的大树旁,树影中闪出一个年轻女郎。
  他们面对面,拉着手,默默对觑。
  过了一会,那个女郎忽然转身跑开,隐约带着哭声。
  那沈君玉的面貌一点也不像她的儿子,但年纪相仿佛,已足以勾起她对儿子的忆念,二十年来儿子尸骨已寒,若是活到如今应该是四旬余的中年人,可是她无法想象儿子变得较老的面貌,只记得那张年轻倔强的面庞。
  她很想叫沈君王和阮莹莹不要分手,因为人类是那么脆弱,命运又如此难测!
  这一别说不定就人天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她隐隐泛起做母亲的慈怀,不忍再瞧这年轻男女凄然伤别的情景,于是独自牵马越过他们,缓缓向前行走。
  她走出数丈外募然回首,见丝丝垂柳无声地飘拂,湖上片片风帆寂寞地泛浮,那对青年男女的身影,在阳光之下竟显得异常的凄清悲凉。
  她那干枯已久的眼眶,突然潮湿起来。
  泪光模糊中,恍如又瞧见很多很多年前,在大树下执手相看的那对青年男女的情景。
  只是那个神气强壮的儿子,那回一去就再没有回转来……
  阮莹莹沈君玉情意缠绵地凝目相看了好一阵,沈君玉长长叹口气,道:“你手安抵家之后,最好能派人捎个信给我,免我日夕牵挂。”
  阮莹莹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想祛子送个信来,好教你安心读书,明年秋围金榜题名,我会亲自来贺你……”
  她突然退开几步,又道:“表哥,你多多保重,我走啦…··”
  沈君玉正要开口,但她的眼色和手势使他把声音咽回去。
  “好表哥,就站在那里,对了,就这样别动……”
  她一面说,一面袅袅倒退,一直退了十多步,才转身急奔而去。
  霎时已上了马,丝鞭扬处,蹄声骤响,两骑迅疾驰去,眨眼间已失去踪形。
  阮府坐落在宜城东北隅,前面是三进房屋,看起来普普通通,谈不上气派。
  但后院却占地甚广,少说也有数十亩,周围全是石砌围墙,里面有山有水,有竹林也有树林,外人误闯入园,没有一个不迷失方向的。
  阮莹莹养入宽大明净的书房,但见一个体貌清理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看书。
  她叫了声爹爹,便扑到椅边,坐在扶手上,挨着父亲。
  阮云台十分欢喜,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怜爱地询问她这两个月的生活情形。
  父女两人谈了好久,日影快偏西了,阮莹莹突然低声问道:“爹爹,是不是要对付那猿形恶魔,所以把我急急召回。”
  阮云台点点头,明亮的目光凝注在女儿面上,道:“是的,正是为了那猿形恶魔!”
  阮莹莹不但没有惊惧之色,反而抑不住心中的兴奋,道:“哦!那么后园七巧院那些当世高手们,都不管用么?”
  原来这智慧仙人阮云台在宽广无比的后园中,藉着山水林木的屏障掩护,筑了七座院落,称为“七巧院”,外间之人纵然入园闯到近处,也不容易察见屋宇。
  这等奇巧设计手法,只不过是阮云台的微未小技而已。
  “你这话若是被人家听见,还以为咱们父女仗情才智,不把武功放在眼内呢!”
  阮云台一面含着笑容数说女儿,但口气之中,却已隐隐有承认正是如此的味道。
  “为父这回约天下七大高手,行动万分隐秘,你须加小心,不可泄漏风声…·”
  她一回到家,便知道七巧院皆有客人占居,料想必非泛泛之辈,但却万想不到竟是高明无比的人物,当下不禁一怔,道:“七大高手?敢是少林圆音大师,武当林虚舟道长,峨嵋钟天垢等老一辈人物?他们都在我们家里么?”
  眼见父亲点头,这个美貌少女不觉大为兴奋,又适:“江湖上如果知道武林七大高手都住在我们家,一定惊奇得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爹你从来没有跟他们来往过,我也从未听你说认识他们啊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你年纪还小,我怕你偶然无心泄漏秘密,所以不告诉你!”
  他话声停顿一下,才又道:“其实我早在二十五年前就认识他们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他们也不过五旬左右,个个名满天下
  他泛起回忆的神情,眼中闪耀出飞扬的神采,使他那清瘦秀气的脸庞瞧来突然年轻了许多。
  “其时正是万历十三年,神宗皇帝纵情酒色,百政废弛。同时又苛税重敛,民不聊生,是以盗贼蜂起,江湖不靖,但也正因如此,民间练武之风大盛,于是奇能异才之士辈出。当时那圆音大师等七大高手虽然威名赫赫,可是各大门派以及武林中还有一些老辈高手,声名卓著,故此江湖上并非认为他们是最高明的人物。”
  他扼要地把昔年国家大势以及武林情况大略解释一下,便又道:“就在万历十年的秋天,一名天竺黄衣僧人出现,竟把全国武林斗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这个天竺黄衣僧人,深目高鼻,皮肤黝黑如炭,空手赤足,了然一身,最先是在峨嵋山出现。他站在峨嵋中枢重地光明庵的山门前,整天瞧着出入的女尼们,不言不动,直到第二日清晨,庵主白云师太终于被门人絮联得亲自出去瞧瞧。
  “这位白云师大年逾六旬,自从十余岁在光明庵落发皈依怫门之后,据说从未出过庵门一步。是以她后来当上峨嵋掌门之位,天下武林都以为她只是以佛门德经学行见长,谁也不知她天资过人,早在三十岁左右时,便已是峨嵋第一高手,那天天竺黄衣僧一日一夜间看过所有入山门女尼,都毫无表情,唯独一见那白云师太,眼中顿时精光暴射,合十为礼。
  “山门周围已聚满了峨嵋派的女尼,少说也有二百余人,却寂无声息。”
  “白云师大凝目默然打量那天竺黄衣僧,过了好一阵,才道:‘师兄竟是婆罗门教上座,万里东来而非是求法,敢问所求者何?””
  ‘那天竺黄衣僧道:‘本座足迹遍及东南西北中五天竺,无人会得本座心意,是以不辞辛劳,万里迢迢来到贵国。”
  “他虽是语直重浊,声调怪异,但仍字字清楚,显然精通中国语音。
  “白云师太沉吟一下,才道:‘上座周游五天竺,不知费了多少年月?”
  “天竺黄衣僧道:‘本座只费时二十载,却已见过亿万人。”
  ‘它云师太微微一怔,道:‘然则上座来到敝国,知不知道至少也须历时二十载,才行得遍敝国国土?”
  “天竺黄衣僧眼中精光消谈了许多,道:‘商揭罗仙人云: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得而了解之。本座若是得见那人,纵然只活一天,也胜却百年高岁。因此若在贵国消磨区区二十载,何足道哉。”
  ‘油云师太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但四下的女尼无不大感奇怪,只因那天竺黄衣僧引述的四句经文,原是出自佛家小乘经论的阿含经中。
  “由于阿含经对四圣谛、十二因缘、五蕴皆空、业障轮回、四念处。八正道等根本教理阐释极详,由此而窥大乘话论,实为方便法门,是以众尼多识此经。
  “她们惊诧那天竺黄衣僧既是婆罗门僧侣,何以竟引述佛经揭语?”
  阮云台说到此处,看到女儿面上泛起迷茫之色,心知她学力有所未及,故此心中有许多疑团,便再作解释,道:“峨嵋众尼哪知天竺原是婆罗门教的天下,此教的四吠陀书最早的出现在佛前二千年,第四吠(即奥义书)也在佛前五六百年前出现,这奥义书哲理深速,即使是佛家思想,也是藉此书为基础。但这婆罗门教信奉多年,家典繁重,而且严格分一切人为四种姓贵贱阶级。到了释迪牟尼悟道后,倡言中道及众生平等之义,于是佛教大盛。直到佛灭后一千三百年左右,天竺佛教大见衰微。而吠植多派的商揭罗则采一部份佛教数理,卒之中兴婆罗门教。由于此放,婆罗门教僧侣引用佛教经文,本来不足为奇。”阮莹莹轻啊一声,恍然大悟,只听她父亲继续说道:“白云师太精研佛典,对天竺彼国佛教消长等情形,亦有所闻,故此她默然寻思的是黄衣僧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天竺黄衣僧不但不再出言惊动地,甚至连全身上下也不曾再动弹一下,宛如泥木塑雕一般。奇怪的是白云师太也不言不动,就那样子站在原地。两人足足僵立了一整天,众尼都愁急不已,团团包围着这两人,可是静寂如故,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白云师太。黑夜来临之后,众尼点起火炬照耀,却见两人仍无动静,终于又熬到黎明。众尼更加愁急,忽见朝阳第一道光线照到天竺黄衣僧面上时,那张黝黑的面庞竟仿佛是寺庙中的佛像,只是缺乏这种慈和的味道而已。但见他缓缓睁眼,接着仰天长笑一声。他的笑声高亢强劲,洪洪震耳,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间竟隐隐有回声相应。”
  众尼这才惊觉天竺僧内力之深厚,竟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竺黄衣僧笑声一歇,更不打话,举步向回路行去。
  众尼的包围圈有如波分浪裂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在她们心中不约而同的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行退怪异来自百数十万里外的大竺僧侣,最好快快离开峨嵋,离去得越快越好。
  大伙儿都是这么想法,自是无人拦阻。
  天竺黄衣僧走出五文之遥,已经脱出众尼圈妇,眼看已无事故,谁知柔风微拂处,白云师太突然在他跟前现身,拦住大路。
  她身法之快,逾于光影,故此大半女尼竟不曾发觉。
  天竺黄衣僧微微一笑,笑容中竟透出欢喜之色。
  白云师太虽是觉得奇怪,一时也不暇细想,道:“上座说来就来,原自无窒无碍。但说到去时,却怕不能如行云流水全无阻滞。”
  天竺黄衣僧道:“本座历经河沙数劫,至今胸中坦荡,何来窒碍?何来阻滞?”
  白云师太徐徐道:“上座忍不得不走,便是阻滞!”
  天竺黄衣增摇摇头,道:“世上苦无争唤,忍从何来?”
  白云师太一怔,心中大是别扭,她原是修持大乘经论,但目下被这胡僧之言一下子套住,竟而变得小乘之道也不如。
  欲待辩说,更落得争喷未尽的口实。
  不予辩说呢,又形同默认。
  是以心中十分别扭。
  阮莹莹心知爹爹向未言简意赅,目下对这一点说得如此详细,定必含有深意。
  于是摄神定虑,聆听下去。
  这天竺黄衣僧又微微一笑道:“师太在忍之一字下功夫,是以与本座僵立相持了一昼夜。殊不知本座只是等候师太回覆,并无他意,既然迄今师大还寻不出答案,本座已无停留必要,说去便去,窒碍何在?”
  白云师太心头大震,地修行功夫那么深厚的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原来那胡憎淡淡数说,却已使白云师太多年修持之功几乎毁于一旦。
  只因她须得从根本上将这一宗因果的魔影除去,又须从头体认佛门义理,这岂不是有如数十载的修为付诸流水了么?
  阮莹莹不禁啊了一声,道:“那她怎么办呢片
  在她想来,白云师太的处境实是窘困无比,偶一失镇,只怕坠劫更深。
  阮云台道:“自然白云师太十载静参潜修之功也不是那么不中用的。
  她摄心一转念间,已知自己该怎么做。
  当即合什为礼,道:“上座由始至终,掌握了主动之势,所谓以高察卑,以大观小,自是灵台无碍挥洒自如,贫尼今日得晤高人,幸何如之。”
  天竺黄衣僧道:“师大言重了,听你口气,意犹未尽,可要本座猜一猜么?”
  白云师太道:“猜与不猜,俱属空妄。正如上座云游天下,与株守一隅有何区别?是故贫尼打算让上座驻锡峨嵋,总有~天上座会知道佛门功德何故远胜外道。
  “她话说得客气,其实已表示强留之意。
  “天竺黄衣僧道:‘释迎牟尼在生之时我涂炭派(即吠檀多派)在五天竺之国,与佛教三分天下,另一派是露形派。释迎死后不过数千余年,我五天竺国佛教绝迹,目下已尽是我婆罗门教天下。故此若论两教高下,在西方则以我教为高。若论各教孰为正道为外道,师太只可在东土这么说,到了天竺,则佛教都被视为外道,所以正外之分也难有定论。”
  “他语音虽然不十分纯正,但遣词用字棋甚精当,话锋更是咄咄迫人,持理甚坚,简直是无懈可击。
  “白云师太的神色反而越来越安详,微笑道:‘上座纵是舌察莲花,但贫尼仍坚执己意。”
  “天竺黄衣僧淡然道:‘那就得看师太有没有神通手段留得住本座。”
  “他一定经过很多次同样的场面,所以神色那么淡然。
  ‘伯云师太决然道:‘好,恕贫尼得罪了。”
  话声中全身宽施鼓胀起来,显然内力遍体毛孔透出,故此撑满了袍服。
  “天竺黄衣憎凝目而视,突然身子移前两步,迫近白云师太,但没有出手,说道:‘师太这种气功虽是可以护身,也不算难练。可是不能用来克敌致胜。故此与其花精神时间练这等气功,不如不练。莫非贵派的武功都像这样不讲求效用的?”
  ‘它云师太大为凛惕,心想这胡僧眼力之高已可以称得上冠绝当世了。
  “原来峨嵋自开派以来,数百年间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出这个问题。
  “她单只是从胡憎这一问之中,已断对方在天竺国当必也是数~数二的绝顶高手,当下答道:‘好教上座得知,敝派武功数百年来只传女弟子,又由于敝派以丘尼占绝大多数,因此入门便须修习这金刚圈气功,除了护身外,还有一个用意不让外人碰触本门弟子的身体。”
  “天竺黄衣僧点头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贵派之人若是被引人碰触着身体,便又如何?”
  “白云师太道:‘那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佛门女弟子持戒精严之意而已!”
  “她说得像微末小事,其实比丘尼对于这一点视为禁忌。
  “要知男子出家只有十戒、二百五十戒。菩萨戒三种。
  “但女子出家则首先学戒两年,称为学戒尼。
  “期满具戒,则除了十戒、二百五十戒和菩萨戒之外,尚有叉式摩那六戒,共是四种。
  “又其中之二百五十戒一种,在比丘尼则多了一百戒,变成三百五十戒,由此可知女尼修持严格得多。
  ‘它云师太唯恐对方设法利用女尼戒律弱点,故此淡淡揭过。
  “其实持戒精严的女尼,若是身体被男子碰触,纵是无心之失,但为了彻底清白,也往往有烧灼被触之处的事情发生。
  “只听那天竺黄农僧道:‘师大小心了!”
  “身子向前一冲,两臂伸出如接如抱,姿式甚是古怪。
  ‘它云师太霜眉一皱,心想:我虽拥有金刚神功护身,但若被他抱住,成何体统?
  “心急动时,身形已飘然疾退,快逾闪电。
  “她刚才阻拦胡僧去路之时,已露了一手小须弥身法,宛如光闪影飘。
  “现在仍然施展的是这独门轻功小须弥身法。
  “眼看这两人一个追一个退,风驰电掣般出去了七八丈,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由三尺拉长至五尺,可见得白云师太的速度实在快了一此
  “这时天竺黄衣僧的手已够不上部位,那白云师大抱柏一拂,劲力涌出罩向对方面门。
  “当她饱袖拂起时,袖内的手骈指如销疾向敌人腕脉划去。
  “天竺黄衣僧撮唇吹一口气,一面侧身缩手。
  “他口中那一口气轻轻易易就化解了如铁锤击到的袖风,另外也躲过脉门被袭之厄。
  “显示功力之深反应之快,果然大有天竺国武学宗师的气象。”
  阮云台话声忽然停顿一下,皱眉摇摇头,显然他追述前事至此,必有惊人之变。
  阮莹莹屏息聆听,不敢插嘴。
  心,却迅快转念测想结果。
  “白云师太正要变化招式,忽然觉敌人另一只手已长长伸过来,长得竟能绕过她肩头,呼一声向背心拍落。
  “这时她连吃惊的念头也来不及转,飘然已打横移开数尺。
  “她这一下身法之精妙神奇,已达峨嵋小须弥身法的最高境界。
  “当下双方身形都墓然钉住在地上,不再是一追一退的形势。
  “这时白云师太仍然占着去路位置,天竺黄衣僧若要下山,非从她身边走过不可。
  “在黄衣僧后面的山门下,二百余女尼都在观战,那么多的人竟无丝毫声息。
  “她们还是头一次眼见本派掌门人出手,目下虽然仅仅是刹那间斗了一招,却已足以使她们个个目眩神摇。
  一只见白云师太和天竺黄衣僧屹立对峙不动,过了片刻,黄衣僧道:‘师太敢情是还要留下本座么?”
  “白云师太应道:‘贫尼固执得很,还望上座不要见怪。”
  “黄衣僧道:‘在我无竺国中,若是一派之主,定必矜惜身份知难而退,难道东主不讲究这种风度么?”
  “白云师太道:‘敞国之人也如贵国一般,讲究风度得很。但今日情况不同,我佛割肉喂鹰,舍身处世。这等胸襟心肠,又岂是俗世的风度可比。”
  “她口气之中,已隐隐透露出她已经落下风的意思。
  “峨嵋众尼听了无不骇然相顾,她们可当真没瞧出掌门人几时落了下风的。
  “只听那天竺黄衣僧唤喝一声,道:‘那,本座便送你上西天去2”
  “唉的一声,突然一掌向白云师太面门抓落。
  “他们相距达六七尺远,天竺黄衣僧脚下寸步未移,但手掌却一直伸到白云师大面前还有余裕。
  “这时众尼才发觉那天竺黄衣僧敢清两臂可以互为长短,目下这一只手伸长了数尺,另一只手便隐没体内,衣袖随风飘荡。
  “这种功夫在中士曾有过,称为通臂功,可是论速度变化之快以及掌上的威力,却似乎是远逊这天竺黄衣憎的绝艺。
  “白云师太眼见敌掌抓到,脚下也纹风不动,略一侧头,左手两指宛若利剑一般凌厉刺下去,疾取脉门部位。
  “她指尖内劲迸射,发出锋锐的破空声。
  “这一招以指代剑,乃是峨嵋派最上乘剑术。
  “众尼虽知本门心法有这么一招绝艺,但向来只是耳闻,如今亲眼得见掌门人施展出来,果然威力强大无与伦比,不禁人人喝彩。
  “只见黄衣僧长臂一缩,白云师太那么疾急的剑气居然也落了空。
  “众女尼惊愕之下,喝彩声忽地减弱了一大半。
  “她们人人久习本门剑术,是以掌门人至贵至奥的这一招无不看得明白,也正因此故,这一招居然会落空,不曾伤敌致胜,她们亦看得清楚而大为错愕。
  “不但如此,其中有十余个女尼眼力最高,还发现白云师太身形似是向前倾侧一下,尤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似的。
  “只是其时朝阳耀空,山门外的平旷草地上光线极佳,明明看见那黄衣僧的长臂缩了回去,白云师大身后又没有人影,哪得有人推她一把?
  “众尼都疑心自己眼花看错I,又见白云师太这时隔空挥指疾刺,一连五招,这是峨嵋上乘剑法,变化精微奇奥,一时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天竺黄衣僧哈哈一笑,随手拆封。
  “他掌法路数怪异之至,往往在一招之间,竟能同时使出勾扫拍削等几种手法。
  “白云师太劲锐的剑气,全然无法过得对方掌圈。
  “她一口气迅攻了五招之后,突然跃退丈许,让出道路。
  “天竺黄衣僧又哈哈一笑,不再打话,酒开大步沿下山道路行去。
  “峨嵋群尼顿时个个膛目唉声,她们都看见闪在路边的白云师大连连喘气,大有筋疲力尽之概。
  “心下无不诧骇交集,都想:‘本门内功心法走的是阴柔路子,韧力过人。掌门人目下施展最上乘的隔空伤人的剑术,固然较为耗费真力,但也不应衰竭得这么快。”
  “人丛中突然传出一声清啸,霎时光华掣闪耀目,原来九名中年女尼先后撤出长剑跃了出来,敢情这一叱喝声是一种讯号。
  “只见发出啸声的女尼仗剑疾奔,领先向天竺黄衣憎追去。
  “她们个个快如流星赶月,一眨眼间已掠过道旁白云师大站处,追到黄衣增身后。
  “天竺黄衣增头也不回,依旧大步行去。
  “只见那些女尼倏忽间已追个首尾相衔,领先的那名女尼突然又发出啸声,身子一侧,从黄衣憎旁边滑过。
  “后面八尼也分由左右两边迅快掠过,竟没有一个在黄衣僧背后出剑。
  “她们奔出三四文,才一齐停步,转身面对继续行来的黄衣僧。
  “九个人分作三排,每排三支精光耀眼的长剑,直指前面的敌人。
  “九尼个个面色沉寒冰冷,但举手投足之际,气定神闲,显然无一不是内外功力深厚之土。
  “无竺黄衣僧深目中精光闪射,迅快扫掠过九尼之后,便在一丈左右处停步。
  ‘七一望而却九尼个个剑术造诣极深,是以不敢小看她们。
  “双方凝目互视都不做声,事实上他们一方要离开此地,一方出手拦阻,这形势摆得明明白白,何须再说。
  “双方对峙了片刻,天竺黄衣僧晓得如要下山离去,非得先行出手不可。
  “自己如若屹立不动的话,看来这九名女尼定然也全然不动,跟他无限期地对峙下去。
  “当下喝道:‘尔等小心,本座走啦!”
  “喝声中大步冲去,手臂一探,疾抓第一排当中那个女尼手中之剑。
  “他的手臂一伸就是六七尺长,速度是比身形移动迅快得多,是以使人泛起诧异之感。
  “第一排女尼三把长剑一齐对付这只怪手,当中的那一个女尼仅仅手腕一沉,剑尖翘起变成了排刺之势。
  “左右两剑,‘啼啼’夹刺敌臂。
  “她们三剑齐发,配合无间,敌人除了撤回手臂之外,别无他途。
  “这时第二排第三排的女尼已齐齐外出,动作齐整,快若飘风,一排在左,一排在右,六柄长剑出破空之声,一齐向当中的敌人身躯夹击疾刺。
  “她们不动则已,一动就九剑齐出,阵式严密之极,威力也强大之极。
  “远远观战的众峨嵋女尼,眼看这九位护法高手划法精妙,一出手便把本门剑阵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人人都忍不住大声喝采助威。
  “彩声震耳起时,却见天竺黄衣僧身形滑前了数尺,那种滑动的速度大是古怪,因为人人一望而知他不是凭脚下功大移动身躯,而是被人猛拉一把,所以身躯滑动得那么平稳迅快。
  “但古怪的事还不止此,原来那六尼长剑刺个空,顺势已交叉换位,左排到了右边右换到左边。
  “她们瞧也不瞧,一齐反手掣剑刺出。
  “六把长剑都制向敌人已移了位置的身形。
  “哪知六剑到处,仍然又刺个空。
  “敢请黄农增忽已退回了原地,上一回是被拉前数尺,这一回则生似是被人推了回去.又快又稳,脚下根本不曾沾地发力。”
  阮云台叙述当日情景详细得比身临其境之人尤有过之。
  阮莹莹禁不住喘一口气,问道:“那黄衣僧除非练有妖法,否则身形的移前退后怎可不用双脚发力?”
  “为父只有一张嘴焉能同时说出几件事来。”
  阮云台解释道:‘你当必还记得峨嵋派三分天下剑阵,这次是九个人上场,正面那一排三个女尼自然没有闲着。”
  “原来她们三柄长剑对付那只怪手时,竟然不曾迫退敌手,当时左右夹攻的两剑虽是刺中敌臂,却软绵绵全不受力,似乎袖内的手臂化为乌有。
  “当中那柄长剑当时眼看桃中敌人掌心,不料黄衣憎五指一合,刚好捏住剑尖,登时像铁钢浇铸一般,坚牢无比。
  “一任那女尼忽抽忽刺,变换了七八种手法和力道,却都无法收回长剑…·”
  阮莹莹突然啊一声惊叫,道:“糟透了,糟透了,她早就应该弃剑才是,唉,她见机不早以致~败涂地,真是该死……”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你持论不算平允,虽说那女尼见机不早,反被敌人利用,以至于一败涂地。可是你若知道那天竺黄衣僧竟是五天竺国的武学大宗师,又知道其后少林武当昆仑等大门派全都败在他手底的话,你就不至于过资这位峨嵋高手了。”
  阮莹莹惊诧得睁大眼睛,道:“这样说来,那天竺黄衣僧竟是天下无敌手了?”
  她口气中大有难以置信之意。
  阮云台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之色,道:“不错,他横扫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全无敌手。”
  阮莹莹道:‘等一等,爹爹,你只说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对不对?但说到武学探源,还有好些惊世骇俗的绝艺,乃是中原数千年一脉相传下来的。换言之,这世上还有些精奥武学并不属于目下各大门派。”
  她瞧出爹爹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之色,立时若有所悟,迅即寻出话中的漏洞。
  阮云台心中大是欣慰,忖道:“莹儿眼力如电,聪颖无比,哈,哈,我阮家后继有人,这智慧的声名仍可维持不坠了。”
  他面上不禁绽出笑容,说道:“为父正是此意,要知当时天下著名的七大高手,除了少林的圆音大师。武当林虚舟道长。华山李玉真、峨嵋钟天垢,昆仑陆天行等乃是人人皆知的大门派之外,其余冀北的铁胆包啸风、江南的万柳散人张安世这两位,他们的武功源流仍是出自少林,只不过远在数百年前已经自立门户,至今不再标榜少林之名而已。其实细细究论起来,邵武当。峨嵋、昆仑、华山等大门大派的武功,无不与少林互有渊源。因此那七大高手,在当时来说功力造诣既未达到开宗立派的宗师境界,更算不上是数千年相承的中原正统武学。迄今为止,据我所知可以称得上武学宗师的只有三个半人。”
  阮莹莹疑道:“三个半人么?那半个人是怎么回事?”
  阮云台道:‘哪半个就是章武帮的三绝郎君竺东来,他在武林才出现了两年左右,武功究竟精妙高强到了何等地步,尚难论定,所以非他半个宗师身份。”
  阮莹莹道:“那么称得上宗师的是哪三个呢?”
  她心中只能猜到一个是天竺黄衣僧,所以索性不猜了。
  阮云台道:“一个是天竺黄衣憎,名叫婆罗战主。他的万妙神手和瑜办军茶利神功宇内实是难逢敌手了。”
  窗外的院落已被暮色悄悄促人,阮云台话声一歇,缓缓站起。
  阮莹莹的眼睛随着父亲的动作转动,忽然叱一声,惊道:“爹,天都黑啦……”
  她一直听得入神,连时间也给忘了。
  阮云台把靠墙边的纱灯点亮,回到书桌前的椅子时。
  阮莹莹也把桌上的蜡烛点上,房间内登时十分明亮。
  在灯光下,只见阮莹莹那张娇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优色。
  要知她本是聪颖无比,先前只是被武林的哀闻秘事迷住,无暇想及其他。
  目下一瞧父样竟然亲手点灯,大有挑灯之意。
  同时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婢仆出现过,分明是被吩咐过不许打扰。
  可见得父亲想是急于把这些话告诉她。
  若不是情况严重,爹爹何须急急把许多话一口气说完?
  阮莹莹忖道:看来事情已到了最后关头,故此爹爹生怕以后找不到机会长谈。
  啊,只不知情况严重何等地步,又不知那几十年前的武林秘密往事,与今日事有何关连?
  他们交换一个眼色,父女之间心意默会。
  以他们这般才智过人之士,实是比常人省了许多唇舌。
  阮云台拾起先头的话题,徐徐道:“说到称得上武学宗师的人,第一个是天竺东来的婆罗战主。第二个姓杨,杭州人氏,乃是他学通儒,我们称之为杨夫子。”
  他情知女儿听到此处,心中必有很多疑问,当下特地暂停,让她发问。
  阮莹莹果然问道:“你们称他做杨夫子,你们是谁?杨夫子没有名字么?他出身何家何派?”
  阮云台道:“问得好,我们两字,指的是为父及少林寺慧海大师两人而已,杨夫子不是没有名字,而是我们不知道。”
  阮莹莹讶道:“慧海大师是谁?听起来好像身份地位比圆音大师还要高似的。少林寺中目前还有比那名列天下七大高手的圆音大师还重要的人物么?”
  ‘哪得瞧你从什么立场角度来说。”
  她的父亲说:‘树如从辈份来说,圆音大师还有几位师伯师叔,又如从经义造诣来论,寺中尽有更胜于他的高僧大德。不过说到这位慧海大师,论辈份是圆音大师叔,论佛法修为则是天下佛门共钦的高僧。论武功则是全寺第一。只不过在武功方面从来深藏不露,寺中除了几位长老得知之外,便无人知道。那么你如何得知呢?”
  阮莹莹问:“想那少林寺数千僧众,人人习武,居然也只有数人得知此事,可见得乃是一大秘密。但爹你尽然得知,还与他谈论武林科事…·”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往后才告诉你。总之,你认为父生平几宗绝技上去推求,谅必不难找出端倪。”
  阮莹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阮云台又道:“我们刚刚提到的杭州杨夫子,有一点值得特别一说的,便是他的一身惊世绝学出自中原一脉,数千年流传下来,当真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之极。”
  阮莹莹啊了一声,道:“那么杨夫子乃是代表我汉族数千年之久的正统武学了?这话听起来才像样,可惜当今之世,虽有干家万脉,但论渊源却都是出自少林寺,好像除了天竺来的武学之外,我们中国便没有武功乙。”
  阮云台笑着摸女儿的秀发,温和地教训她:“你别学得心胸那么狭隘,要知这世间一切技艺,不论是土农工商各业的学问技艺也好,模琴诗书画等雕虫小技也好,一旦超出工匠意境,便卓然成家,那精妙之处,天下共钦,如何有国界种族的界域?说到武学之道,更是明显不过。当那两雄相交死生立判的时候,谁的武功高,谁就得以生存。既然少林寺武学包罗广,又有种种修习的方便法门,容易获得成就,自然应该厂为流布,岂可因为不是中国传统便担斥之?你再想想看,少林寺的武功虽是源自天竺,但千载之后,还不是变成了我们传统之一?对不对?”
  阮莹莹撒娇地努起樱唇,道:‘嗲你平生有说过不对的话么?”
  阮云台道:“瞧,我们扯到哪儿去了?你想不想知道为父心目中第三个称得上武学宗师的人是谁?”
  “莫非竟然不是少林寺的慧海大师?那会是谁呢?”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黑漆发亮的眼珠灵活地转个不停,用心思索。
  但在她记忆中,竟找不出一点线索。
  阮云台道:“你坐稳了,别骇得摔个筋斗。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这两年把天下武林名家都按得及头上睑的猿人。”果然阮莹莹登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那慧海大师昔年亲眼目睹天竺婆罗战主来到少林寺,施展万妙神手,夹杂军茶利神功,正如他击败峨嵋白云庵主~样,在圆音大师背后以无形掌力印了一掌,登时晓得自己出手亦尚逊半筹,所以下令撤回五百罗汉大阵,免得少林精英在这一役中全部与敌偕亡。”
  他的表情和声音,越来越沉重冷峻,显然那位黄衣飘飘来自天竺的婆罗战主,在他心中留下何等深刻的敬畏之感。
  “婆罗战主这个古怪的天竺僧人,一下子就在数百人之中,找出了慧海大师,便凝目细细打量,两人足足对瞧了一个时辰之久,婆罗战主突然一言不发掉头而去。他光赤的双足在青石板铺的走道上,既不扬尘亦无声响,生像一阵清风般去得无影无踪。”
  阮莹莹心中的疑问登时少了一个,那就是少林寺中比圆音大师还高明的慧海大师,由于自知比那天竺婆罗战主尚逊半筹,是以不能济身于宗师之列。
  但尤其如此,使得才听了第三个足以名列武学宗师之人竟是“猿人”而引起的震骇更为强烈了。
  她曾把那猿人称为“猿形恶魔”,前此不久还把猿人的事告诉沈君玉,但在当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诡秘奇访的猿人,居然够得上武学宗师的资格。
  又既然这猿人武功高强到了这等地步,那么千里迢迢把她召回来,有什么用处?
  她的武功固然很不错了,却只是对一般的武林人物来说而已。
  说到智谋巧计,在那么厉害的人面前,如何施展得出来?
  她想来想去,疑团越来越多,不禁轻叹一声,道:“爹,我想不通,看来没有什么道理……”
  云阮台道:“你从为父的话中,听不出召你回来的道理,对不?这可不足为奇,因为二十五年前武林中一宗最惊人的公害,直至今日,除了在场的九个人之外,天下无人得知,等你听了为父叙述昔年这件公案之后,你就明白啦……”
  他沉吟一下,又道:“在为父叙述往事之时,你自家不妨动动脑筋,瞧瞧应该扮演怎样的~个角色。”
  院门外传来一响清脆的玉磐声,云阮台向女儿点点头,阮莹莹立刻奔出书房,到外面院子门口。
  她迅即回转来,后面却跟着一人,原来是白发苍苍的哑婆婆。
  云阮台起身相迎,道:“哑婆婆,这一路辛苦您啦肝”
  他定睛瞧着对方迅快开阀的嘴巴,然后点头说:“既然这太湖沈家也查不出竺东来以及章武帮诸凶的去向下落,我看您还是忍一忍,总有一天章武帮帮主银老狼会露出踪迹的。”
  哑婆婆对答时唇语的动作,比起跟方行说话时迅快得多了。
  她道:“老身多忍一些时日倒并无不可,怕只怕这一太湖之行,现了踪迹,反倒引起银老狼这一群凶邪之心,来这儿使用卑鄙下流的暗算手段……”
  阮云台摇头道:“您放心,银老狼这一千人并非遁世的高人,他们的天性不甘寂寞,这两年突然销声匿迹,如此神秘,依我看来,若不是全部死光,那就是遭逢奇祸,无力抗拒,所以都躲起来。”
  阮莹莹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内情复杂的谈话,不觉兴致勃勃,插口道:“谁能对天下最大的帮会做成不可抗拒的奇祸呢?我看他们定是遭了天谴,全都死啦!”
  哑婆婆用唇道:“他们纵是一夜之间完全死光死绝,也该在遭难之处留下痕迹才是。”
  阮云台道:“对,尤其是这一帮凶邪人数不少,力量强大,遭难现场不可能收拾得全无痕迹。”
  他言下之意,无疑指出那些凶邪们自动躲起来的。
  再说以他们的心思手段和经验而论,的确可以躲得无影无踪,变成茫茫人海中最普遍最平凡的人。
  他话锋一转,又道:“沈家的孩子怎样了?江湖上传说沈君玉弃武修文,武林世家又少了一个,这话可对?”
  哑婆婆道:‘他很好,但却是书呆子。”阮云台哦了一声道:‘那太可惜了,沈君玉前两年来此之时,我看他骨格清奇,英气蕴含不露,内功底子扎得深厚异常,正是上好的法玉一般,只待明师琢磨,便成大器,可惜可惜。”
  哑婆婆道:“对,太可惜了。不过莹莹跟他倒是还谈得来。”
  她随即把离开太湖时,遭遇方行出手拼斗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阮云台一直含笑聆听,清秀的面上没有其他的表情。
  等到吸婆婆说完,才道:‘太行兄的软玉剑威震江湖,功力造诣在当世高手之中,已罕有匹传。我猜他事后心中必定感到十分地气,而且时时会想到当时若是你们不曾及时停手,那结果到底怎样?他那一招‘贯日式’能不能取您性命?抑是落败身亡?”
  这本是武林高手常有的遭遇,哑婆婆会心一笑,道:“老身当真思I很多次,究竟到了那一招,是我一拐砸死他呢?还是他一划脱手飞出,洞贯我胸口?”
  他们谈未若无其事,阮莹莹却打个寒然,赶紧岔开话题,道:“哑婆婆,您的五雷拐真是当世绝艺,最奇的是远处人反而感到雷声震耳,十分难熬。他们银按镖局的两个大嫖师,一直躲到马车后面呢!”
  阮云台缓缓道:“我正要提到这一点,你们离开之时,所有的人是怎生模样?”
  阮莹莹道:‘股有怎样呀,对了,只有那个赶车的小伙子,两眼发直,一望而知他耳朵当时已听不见声音了。”
  哑婆婆眼中光芒一闪,森厉如电,瞪住阮云台。
  阮莹莹吓一跳,道:“怎么,我敢是说错了?”
  阮云台面上的微笑忽然消失,沉声道:“莹儿,你没说错,只不过为父的话,使哑婆婆大为留心,终于想到重要的疑点!”
  阮莹莹眼珠才滴滴地转了两圈,只听阮云台又道:“你不必费神寻思了,因为这其中的关键你丝毫不知,如何推想得出。”
  哑婆婆用唇语道:“阮先生,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帐房陈万德果是大大可疑。”
  阮云台道:“先前您叙述经过之时,虽然没有提到离开之际那帐房和赶车的‘情况,但也等于告诉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假如他们受伤严重,您焉能不用独门手法替他们治疗。”
  阮莹莹抗声道:“那小伙子都呆了,怎的说未受伤害,我瞧情况还不大妙呢。”
  阮云台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哑婆婆的五雷拐,本是中原绝学之一,汉唐之时好几位名将,能在千军万马中横冲直间,所向披靡,便是这一门绝艺之功。”
  他一定是想象起历代名将如飞将军李广,三国时的赵子龙,南宋的岳飞,在潮水一般的敌军中,斩将睾旗,如人无人之境,那等凛凛神威,不禁大是神往。
  是以,他神采飞扬,不像刚才面色凝重。
  “这一门绝艺威力笼罩周围两三丈方圆之地,凡是没有武功或是武功不精之人,耳朵被拐上的风雷之声一震,最轻的就是暂失听觉,呆愣如木头一般,稍为严重一点,至少也得吐血昏迷。如是层弱之人,登时送了性命也是有的。想那帐房先生既是畏缩衰弱之人,何以情况反而不似那赶车的小伙子那么坏?他不曾引起你们注意,显然因为他没有异状,对不?”
  阮莹莹恍然地点点头,要知这道理本来显浅不过,大凡不能引起我们注意的人或事物,必是由于“正常”使然。
  这等情形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
  她转眼向哑婆婆望去,只“见”她说道:“老身与方行罢战之际,曾习惯性地瞥视全场众人一眼,那时帐房陈万德昏卧不动。要是他果真负伤昏迷,非有大半天工夫才醒得过来……”
  阮莹莹插口道:“既是如此,哑婆婆何以当时竟不曾察觉有异?”
  她随口一问,意似话资,其实却是把哑婆婆看得甚高,是以认为不应有此失误。
  哑婆婆会得此意,故此心中反而受用,道:“那是因为老身功力尚浅,是以凡是被我拐上异声所伤之人,只要有人推拿施救,很快就能回醒。咱们跟方行讲了半天话,那厮得以回醒,并不足奇。”
  她心中横亘着“施救容易”一念,便是所谓成见,往往蒙封了心智。
  当时事实上李健威兄弟既无出手施救之举,则陈万德能够那么快便回醒,醒后又无其他异状,便足以证明一切了。
  阮云台道:“那厮一定就是从前章武帮左先锋,尤胖子。”
  阮莹莹道:‘嗲,等一等,刚才您说过哑婆婆她拐上的风雷声,只能伤及没有武功或武功不精之人,若是如此,则任何武功精通之人,都可以抵熬那五雷拐法的异声。因此,那帐房陈万德既可以是章武帮的高手,也可以是其他家派的异人奇土,对不对?换言之,您怎可一口咬定那人就是章武帮的左先锋尤胖子?”
  “莹儿这话问得好。”
  阮云台清秀的面上,泛起赞许的微笑:“为父的判断乃是从武功和人请两方面分析而得的。在武功方面,为父知道那章武帮的左先锋尤胖子的内功心法,恰是五雷拐法的对头,对于拐上的异声能够毫无感应,因此只有他会装出昏迷过去之状,换了别人,最多在运功暗抗之余举手捂住耳朵装出很受不了之状就是了。绝对不会装得太过份。再说若是以本身功力抵拒异声之人,当他装模作样之后,必因那五雷拐声响的奇异威力而留下深刻印象,焉会忘记事后装作一番?”
  他稍微停歇一下,心知女儿对这番解释感到满意,便又道:“在人情方面分析,为父深知白虹贯日方行这位仁兄平素细心之极,他的镖局多少年来只有外患而无内忧,便是由于他每录用一人,都须经过极严格详细的调查,因此,凡是能在银梭镖局任职之人,连为父也觉得可以信任不疑。”
  阮莹莹开始有反应了,她眼珠滴溜溜一转,道:“爹,您敢是忘了我们的对象是那帐房先生么?”
  阮云台道:“正因方行兄一向作风细心严谨,所以任何家派的高手休想混入他的镖局,只有像章武帮这种特殊万分的情形,才有可能。试想那章武帮当日声势何等惊人,但突然间完全消失不见,这岂
  是临时发生祸变的现象?”
  阮莹莹道:“他们若是早有预谋,那就更令人大惑不解了c”
  “对,这真是武林千百年来最奇怪也最有趣味的谜团,咱们且回到话题上……”
  书房内寂然无声,阮莹莹和哑婆婆都凝目静候。
  阮云台微微寻思一下,才道:“章武帮能够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必是事先已有严密的布置。因此,那尤胖子进入银梭镖局任职,隐匿起他的踪迹,乃是处心积虑了很久的结果,反而不足为异了。正因唯有章武帮有此需要,‘所以咱们能够由此证明那人必是该帮高手。”
  他的语气很肯定,阮莹莹忍不住向哑婆婆道:“哑婆婆,您见过尤胖子没有?”
  哑婆婆点点头,道:‘名身与此人作过生死之斗,印象甚是深刻。”
  她不提结局胜负如何,可见得她多半不曾讨好。
  但阮莹莹却不认为那是她武功的不敌,因为章武帮之人手段毒辣,往往无视于武林规矩,是以哑婆婆纵或败落吃亏,却可能是中了章武帮的诡计之故。
  “哑婆婆,既然您见过尤胖子,则那帐房陈万德必是与尤胖子无一相似之处了,对不?我记得陈万德既矮小又很琐,关于面貌很琐难看,倒还罢了。但身材方面,尤胖子必是肥胖之人,陈万德却很瘦小,这一点您不觉奇怪么?”
  “奇怪什么?”哑婆婆急问。
  “连面貌也不难改变,身材的肥瘦更是容易。况且阮先生认为是尤胖子,那就一定是尤胖子,绝不会是别人。”
  阮莹莹并不是不相信父亲的判断,只不过她爱动脑筋,有疑问时便提出来。
  不似别人如哑婆婆那样一听便信,根本不去寻找其中的疑问。
  她道:“身体的肥瘦虽然容易改变,可是必须有一段时间,尤其是由胖子变成瘦子,差距甚大,须时更长。假使陈万德就是尤胖子,他势难在一夕之间把自己身材变得如此瘦小。”
  哑婆婆道:“他进入镖局任职后,才慢慢瘦下来也是可能的。”
  阮莹莹摇头道:“他不会,要知每个人改变自己之时,最注意莫过于他的特点,尤胖子以胖著称,必须一开始之时就彻底去除这个特点,不然就得保留着而另用别法掩饰。可见得他一开始到银梭镖局,身材面貌便是如此。假如他先胖后瘦,而巳前后相差很多,他等于自行留下显明的破绽线索了。”
  哑婆婆微微耸肩,道:“我总是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还是问问阮先生吧。”
  阮云台轻轻一笑道:“等你将来大大发福之时、为父开一张药方给你,再辅以内功心法,必可在五七天之内,恢复苗条身段,这根本不是难事。”
  阮莹莹征一下,道:“若是具有这等减肥之法,那么陈万德便是尤胖子无疑啦。”
  他们的推理几乎都着眼在很细微而又很确实的基础上,反而教人泛起奇峰突出之感。
  阮云台满意地点点头,道:“章武帮终于露出破绽,看来这个谜底,指日可提了。”
  他站起身,随意踱了一圈,动作十分康酒。
  阮云台坐回椅子上,才道:“哑婆婆,一会有烦您跟万通讲一声,要他立即出动查尤胖子之事,若有消息,不妨动用咱们的通讯网,用密码传回来。”
  哑婆婆眼中精光泛射,一望而知她心情大是波动。
  要知那阮云台淡淡几句话之中,竟已经打出了两张王牌。
  第一张王牌便是那位姓万名通的人,此人年纪未过五十,乃是阮云台十多年来一手训练出来的杰出人物,不但武功有过人之处,而且最擅长侦察调查之术。
  由于三年前曾经替南直隶总捕头侦破一件冤狱大案,株连不少武林人物,故此一方面声名大盛,另一方面也结怨多方。
  于是回到宜城之后,便绝迹江湖。
  阮云台的意思是让他的名字在江湖上慢慢的消谈,是以近来虽是有些辣手事情,也没有派他出去。
  第二张王牌便是通讯网,此是阮云台用了不知多少心血和财力才布置好的一个传递消息的网路,包括以飞鸽和快马传送,范围。阔。
  阮云台不断地加以扩充;花钱虽多,但偶一动用,立即可从迅速供应缺货地区的行动获取极庞大的利益,以此作为各种经费,还绰有余裕。
  目下追查那陈万德是否就是章武帮左先锋尤胖子之举,居然打出两张王牌,显然万分重要。
  况且那万通须立即出发,有消息时则以通讯网传递,可见得必是十万火急。
  哑婆婆迷惑地摇摇头,忖道:‘尤胖子虽是找的仇家,但哪用得急如星火地追查?莫非那章武帮之八,与眼前猿形怪人之事有关?”
  她回到宜城阮府,迅即获知一些头绪,尤其是后面七巧院中,光临了名震武林数十年的七大高手,她心中已隐隐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不管事情何等严重紧急,这位老婆婆还是坚持要阮云台父女先吃点东西。
  阮家父女拗她不过,草草吃了一点,哑婆婆命人收拾干净,自己也退出书房。
  灯影里又剩下阮云台父女两人,阮莹莹这回坐在书桌旁边,望往父亲,道:‘嗲,您的话还未说完呢!”
  阮云台沉吟一下,才道:“关于婆罗战主来到中土的详细经过,说来话长,改天再细细告诉你。总而言之,中士各大门派竟无一人可以与他抗手,因此,最后还是由为父设计,以众击寡,总算暂时解决了这个一直横行天下的天竺异人。”
  “啊,你们把他解决了?”
  “不错,但没有杀死他,只不过挫败了他而又使他后来不能出来横行而已。”
  “那么这个猿形怪人,您也想这样对付他?”
  “不错,但同中有异,最后还得靠你出马,使他不能再踏入江湖生事!”
  阮云台声音表情都很肯定,自然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阮莹莹却怔住了,一方面念转如电,寻思究竟。
  一方面芳心怦怦乱跳,惊疑不定。
  ‘靠我?”
  阮莹莹终于开口,这事虽在意料中,但可想不到是那么大的阵仗,连老一辈的七大高手全部出马。
  如果连他们也办不f的事,怎会落在她一个女孩子头上呢?
  “爹,你本来说过,要我在聆听你追述二十五年前一件重大公案之时,动动脑筋看看如何应付那猿人。现在你既然暂时不提当年之事,那就得指点我怎样对付猿人才行啦。”
  阮云台想是事关女儿安危,所以面色变得相当凝重,还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才道:“莹儿,这等事心中可不能有成见,必须靠你本身的智慧随机应变。但须牢记你的责任是如何使他不再扰乱武林。为父只能给你一些线索,第一点是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猿人,与那天竺异太婆罗战主大有渊源。因于在二十五年前,各大门派的几位领导人物,败在他万妙神手之时,身上都留下个“91”字记号。峨嵋派掌门白云师太的记号是留在背上,当时她施展本门绝艺,以指代剑凌厉攻出一招,不但被婆罗战主避过,她身形还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向前晃动了一下。这就是万妙神手的无上神通,掌力可以兜圈暗袭敌背。是以白云师太中了这一掌,登时气力衰竭,无法再拼了。”他到底还须把当年之事,再行略加解释。
  于是阮莹莹恍然大悟,道:“啊,原来那猿人使的也是万妙神手,怪不得可以纵横天下,更怪不得天下七大高手党为他重入江湖了。”
  阮云台道:“第二点是这猿人两年来第一次出现,他如何出手,如何对付第一个人,来时如何去时如何等,为父都查得清清楚楚,巨细不遗。是以研判结果有三,一是此人心性似乎有点失常,但他是人而不是怪物。二是此人天性还不错,并非残忍狠毒之辈,此所以两年未击败了上千的武林人物,但丧生在他手底的寥寥可数。三是此人两月来大闹江湖,并非因心性失常使然,我看他必有某种目的。”
  他的面色凝重如故,停回想了一下,又道:“假如他是失心发疯而大闹江湖,为父当然不会让你出马。这个猿人年纪还轻,你别被他的外表骇着,总之,他不是怪物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话已强烈和明显地暗示给她该怎样做,阮莹莹用不着问,也不打算再问,只道:“爹您别忘了,你也是常说,我们是人而不是神,我们只不过头脑比常人灵活些,另外在各方面受过特别的训练而已。我们既有喜怒哀乐,也有长处和弱点。所以别期望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好。”
  这些话乃是平日阮云台谆谆告诫她的,生怕她自负众甚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一般来说,凡是聪明过人之士,大多有自负过甚的毛病。
  别人的失败,他听来,总先谴责那人没有头脑和处事不当。
  因此越是聪明自负之人,不吃亏则已,一旦吃亏,是令人有难以收拾残局之感,甚至连性命也给赔上。
  阮云台没有一点变化,内心的万丈波涛一点儿都瞧不出来。
  其实他的忧虑担心正如天下的父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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