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俏公子碧水戏丽人


  晨曦才露,东面的天边刚刚染上一片鱼肚白色,可是那屏障似地矗立在东方的高山峻岭,却显得更黑暗,平添一种神秘的色彩。
  一骑得得,从大道转过来,在一座小丘旁停住。此时虽值秋深之际,但江南地方并未太冷,丘上青草丰茂。马上人并不下马,却松辔缓缓,任那匹白马低头吃草。
  曙光迷朦中,却可照得清楚马上之人一身雪白衣裳,如云秀发软垂及肩;眼如秋水之明,眉如新月之弯。纤巧柔软的红唇上面,衬着一个挺直适度的鼻子。组成一种出尘超俗的美,令人不敢仰视,却又舍不得不看她。
  她侧坐在雕鞍上,鞍边挂着一柄宝剑,形式古雅,镶嵌着好些贵重珍珠宝玉。剑穗也是白色,在清冷的晨风中不住地微微摇晃。她的双眉微微颦蹙,生像在一抹远山上笼罩着淡淡云雾。
  山丘后面传来奇异的声响,这位白衣美人并不惊慌,只诧异地投以一瞥。咬着红唇微忖一下,便抖缰转将过去。在那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两个乡下姑娘正在向天跪拜。她注意到那两个姑娘身上衣服陈旧粗劣。于是暗自想道:“莫非她们家中贫穷,或有什么人得了重病,没有钱请大夫诊治,故此大清早跑到这里来祷告上苍么?”
  乡村的人,事实上往往来这一套,她瞅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泛起一个寂寞的微笑。周围的树木青草,都像是为了她这个笑容而悲怜得在风中簌簌摇抖。
  她微咳一声,那两个姑娘刚好磕完头站起身,回头一看,登时因她这种绝世容光而愣住。马是白的,衣裳是白的,人的肌肤也嫩白如玉。宛如在飘渺的梦境中,忽然出现了一位仙子,乘着天马,从云间冉冉降落在她们面前。
  那两位姑娘长得并不相像,眉目间都露出敦厚之色。站在左面年纪较大的姑娘轻轻问道:“你可是天上的仙子?”语声之轻,生像害怕稍一大声,便会把这幅景象震散消逝。
  “她一定是位仙子,芸姊,她就住在那座山顶。”另一个用较为肯定的语气说。
  白马上的白衣仙子嫣然一笑,轻轻道:“你们有什么灾难么?”声音清脆得有如刚出谷的黄莺。她们一听人家没有否认,扑通两声过处,都跪倒在地上,先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那个被叫做芸姊的答道:“启禀仙子,我们的灾难太大了,求求你大施法力,把兰妹妹救回来…”
  白衣仙子庄容道:“兰妹妹么?她怎么啦?”说着话时,已探手入囊中,捏住一块银子,准备掏出来赠给她们。
  芸姊恭敬地垂下眼皮道:“兰妹妹到那仙山去了三日三夜,那仙山不知是不是仙子住的?我们都很担心,仙子你可见到兰妹妹?”
  白衣仙子为之一愣,忖道:这桩事可不是银子能解决的。口中轻哦一声,道:“原来你们是为兰妹妹的平安祷告神明?”眼见两个姑娘齐齐点头,便又道:“你们把情形详细说来我听,我不是住在这座山上的。”
  芸姊吃惊抬眼瞧她,那意思仿佛像她这样温柔的仙子,如是住在此山,那就大可以放心。可是偏偏不是,这就使她们担忧起来。
  “我不是什么仙子,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不过和凡人又有点不同。我姓朱名玲,你们叫我朱姑娘就成了。”
  这回两个姑娘都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直瞧她,另外那个姑娘道:“仙……不,朱姑娘,世上有你这么美丽的人?”
  朱玲微笑一下,笑容中不觉流露出幽怨之色。她飘身下马,就像风中的落花飞叶般轻灵。三个人都在草地上坐着,朱玲道:“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芸姊服从地道:“我和她还有兰妹妹,都是那边一个名叫上村村庄的人,同村的女伴中,我们三人最要好,结为姊妹。我们家里都很穷,可是穷并不要紧,只有兰妹妹最悲惨,因为她家里有个后娘……”
  朱玲轻啊一声,蓦然对那兰妹妹异常同情起来。没有亲娘的苦楚滋味,她此生已经尝够,因此对于同病者更觉相怜。
  “兰妹妹五岁的时候死了亲娘,十年来熬尽诸般苦楚。我们这两个姊姊只有可怜她的份儿,一点儿别的办法也没有。三日之前,兰妹妹忽然含泪跑来找我们,说是有只野狗打碎了一只粗碗,可是那可恶的后娘一定不会饶她。尤其是中午时她父亲要出门,那时候非被她后娘打死不可。故此她告诉我们说,要到那座云雾掩住的山顶去寻找仙人,纵然会被毒蛇猛兽咬死,但总比被后娘打死好得多。”
  “那是括苍山哪!”朱玲轻轻说,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没有做声。
  “我们想尽法子,凑了一包干粮给兰妹妹,就在这里分手。她走得很快,一直向山上走去。兰妹妹一向都是这样,做什么事我们都得听她的话。但她总是对的,永远不会出错。她现在已去了三日三夜之久,我们越想越怕……”
  “怕?怕什么呢?”
  “怕山上的毒蛇猛兽呀!”
  “括苍山虽是天下有名的灵山之一,但没有什么猛兽,蛇当然有的。你们既害怕,为什么又让她去呢?”
  另一个姑娘忽然大声地说,生像抗议她的斥责:“兰妹妹一向是这样的呀,我们又没有别的办法。”
  姜姊白她一眼道:“等我来说,朱……朱姑娘你不知道,这是因为十年来,那座常年被云雾遮掩住的山峰,每逢风清月白之时,便有仙乐飘送下来。据那些听过的人说,仙乐真是好听得了不得,能把人都给迷住。直到仙乐奏完,那些人才像从梦中醒来……”
  “哦,你们只是听人说的?自己没有听过?”
  她们一齐惶惑的摇头,芸姊立刻补充道:“我们上村里的男人,有时到山上打猎,总要去个三两天。夜晚宿在山上,差不多都曾经听过仙乐。朱姑娘你别不信,那是真有这回事。他们都肯赌咒说亲耳听到……”
  朱玲芳心一动,便收起不信的态度,道:“既然男人们肯赌咒,大概不会假了。还有什么稀奇的事没有?”
  “有,有!”芸姊抢着说:“所以兰妹妹才会坚决要去那座仙山呀,这里的人管那座山峰叫做‘仙音峰’,这十年当中,前后总有十七、八个人曾经上仙音峰去求仙学道。开头几个人一去不回,跟着有两个到了仙音峰,便胆怯回来。半路上有只猿仙给他们一人一封银子,差不多有五十两之多。于是附近百余里地的人们,都相信山上有仙人居住。不过后来去求仙学道的十几个人却永远没有回来,故此现在已没有人敢去。”
  朱玲道:“肯说得真好,有条有理。我见过许多男人,说起话来都比你差得远。”
  芸姊忸怩地笑一下,道:“兰妹妹还常常说我罗嗦。当然是嘛,她十二岁时便偷偷学认字。塾里的三叔祖后来准她上学,直夸奖她聪明。可惜被那万恶的后娘阻止,否则兰妹妹说她自己会变成女秀才哩!”
  朱玲从她们的话中,已渐渐可以勾划出那兰妹妹的性格,那是倔强、坚定、聪慧而又大胆的一个小姑娘,只不知长得美还是丑。
  芸姊又道:“据那两个从仙音峰下来的人说,峰脚下泥沼荆棘,遍地都是。虫豸毒蛇之多,简直教人难以相信。他们还说远远望见仙音峰腰处,有十几只大老虎排队站在那里,望着山脚。他们一见毒蛇又多,老虎更是吓人,神仙也不敢做了,慌忙走回来。刚刚爬过一座山,呼咱一声,跳出一只比人高上一个头的仙猿,浑身长着白毛,眼睛却红得像火。那仙猿将一封银子塞在他手中,呼噜一声便不见了。这两个人并不同时去,但回来后所说的经过都一样,朱姑娘没瞧见他们说这件事时那种惊骇的样子,要是瞧见了便一定相信……”
  朱玲点头道:“我没有不信呀!”抬头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当下伸个懒腰,道:“我赶了一夜路,现在有点儿困倦。你们随便哪一位替我看守住这匹马儿好么?我到那边树林困一觉。”她轻灵地起来,把鞍边的宝剑解下,系在背上。身形微动,眨眼间已出去十丈外。忽然停步回头,大声道:“你们要是在林子里找不到我,便牵我的马回家去,我会到上村找你们。”她甜甜笑一下,便隐没在树林中。
  朱玲的身法好快,白衣飘飘,有如一头白色的风鸟,在树林中飞翔。到达了树林尽头,站立在树林边,遥望屏障东方的群山。
  她也愿意相信世上果真有陆地神仙,居住在白云缭绕的山巅,用云絮做被褥,用清河的山泉解渴,以鲜美的果子疗饥。长啸于林表之上,鸣琴在流水之滨。无忧无虑,不论是难得的青春岁月,抑或是荣华富贵,都视如浮云,弃如敝履。
  在神仙生活之中,她钦羡的是神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人间的佛道两门,虽然也是抛弃俗念,但却不能像山中仙人般那么自然,一切都像不曾发生似的,她美眸中忽露出惘然之色,因为她又仿佛看见那张俊美淳朴的脸容。神采奕奕的虎目中,说不尽有多少情意。于是她拭泪低低呼唤道:“石哥哥……石哥哥……”
  霎时,最后的一幕景象又回到她心中,那多情英俊的石哥哥,石轩中抱着另一个美丽的姑娘,狠狠地瞪她一眼之后,忽然远飘,自后便像白云返回旧时青山,绿水流归昔年碧海似的,从人间绝去踪迹。当时,她的心碎得像海滩上的细沙。
  现在她要探究一下那座白云缭绕的插天高峰上面,可是住有仙人?她要请问那仙人,如何才能抛撒掉这颗碎尽的心,免得日日夜夜熬受痛苦。
  从如今直到最后见到狠心的石轩中足足有四年,但她的痛苦,似乎与时日俱增。妒忌像地狱里的火焰般煎焚着她,同时相思之情更像千万支利锥钻刺着她的心。没有一刻停止,不管白天或是梦中。
  她含泪清啸一声,清音袅袅,散入长空,同时也施展开脚程。宛如一朵白云般掠过水田,掠过原野,追赶着那悲哀的啸声,直飞到群峦丛岭间。
  仙音峰巍然矗立在群峰之上,近项处云雾集聚。旁边一轮旭日,从峰巅跳升起来,却没有把云雾驱散。两个时辰之后,朱玲已不知越过多少峰岭。有些山头尽是枫树,在阳光下染得遍山皆红。
  飞着跃着,但觉地势渐低,到处都是野树荆棘。朱玲放慢脚步,略一打量,仙音峰就在前面。原来她已达峰脚。忽觉脸上凉飕飕的,她举袖轻拭,把未干的泪痕拭掉。几只不知名的山鸟,忽然啁啾而鸣,并且低飞下来,在她立处盘旋数周。宛如因她的悲伤哀愁太动人,因此连它们也禁不住飞下来安慰她。
  她再往前走去,不久便见到处都是泥沼,霉湿的气味直冲入鼻中。还有遍地荆棘,拦阻去路。朱玲提一口真气,宛如驭风飞行般从荆棘上面飞越,偶尔借力轻轻一踏,又复飘飞而起。
  “这儿就是那个姑娘叙述的毒蛇虫豸最多的地方了。”她自个儿忖想道:“可是奇怪的是走了这一段路,却连半条蛇影都见不到,虫豸倒是有的。难道那仙音峰上真有仙人居住?因知我遭遇凄凉可怜,故此特意施展法力,把毒蛇都驱遣开?”又走了一程,忽见泥沼中一堆白骨,都残断不全,微吃一惊。于是边走边看,不久又发现一堆白骨,也是残肢断体。
  要知这位白凤朱玲,乃是当今天下武林共推的第一位高手,玄阴教主鬼母冷婀的座下高弟,当年学艺时曾受严格训练,眼力不比寻常。此时匆匆一瞥,已能断定那些白骨定是人骨,因此苦心中又是一惊。她脚下不停,电掣云飞似的向前疾驰,心中却在付想道:如果仙音峰上确有仙人,哪有坐视人死不救之理?如此看来,我却须得多加小心。想到这里,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不久这泥沼荆棘地带走完,前路又是普通山野无异。可是她数过的那些白森森的人骨,共有十六堆之多。
  这一赶到仙音峰下,朱玲这才发现,那高插入云的高峰,却是被四五座峰岭环拥着。当下毫不迟疑,越过第一座峻岭,再攀越过一座山峰,忽觉景物渐渐不同。来时到处一片深秋萧瑟光景,但如今却树绿草青,秋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走入山谷之中,眼前豁然出现另外一个世界。只见这座谷甚是宽大,谷中绿草如茵,百花盛开,气候也变得温暖异常。蜂蝶忙碌地飞来飞去,还有流泉淙淙,敢情春天隐藏在这个山谷中。
  四下一片温柔的恬静,使人异常舒畅。她顺着山谷转过小坳,那边又是一座山谷,却有一番景象惊人。原来那边山谷极为广阔,地势也较低。中间约莫有五六亩大的地方,水光荡漾,敢情是块上佳水田。在这块田的四周,一道山溪有如玉带般围绕住,溪深水清,齐整美观,颇见经营这块水田之人,化了不少心血。
  在这穷山深谷,忽然会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四时长春。本就叫人称奇不已,何况还出现一块上佳水田。但奇事尚不止此,原来在水田中还有辛勤犁田的人。但说是人未免太侮辱人了。原来那持犁吆喝的,却是一只硕大的人猿。大概要比普通人的身量高出一个头。还有拉犁的却是一头巨大的猛虎。这一猿一虎显然力大绝伦,甚是快速。五、六亩的水田,一到工夫便犁到对面,又重新掉头犁回来。所过之处,泥飞水溅。
  朱玲早在一猿一虎掉转头时,隐起身形。暗中眨眨星眸,想道:我的老天,这才叫做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枉自阅历甚丰,但如今才算是开了眼界。怎的以往没有听过,有什么驱役猛兽的能人?那么莫不真是住有神仙?想到这里,恨不得那仙音峰上立刻飘下一阵仙乐,好证实这个想法。
  她又想道:“那边也有一座山谷相连,我且到那边去瞧瞧,也许又能开开眼界……”再不迟疑,翻身一溜烟疾扑过去,转眼已到达那边遮断目光的山坳。这次她有了经验,故此小心翼翼地隐住身形,缓缓转过去。眼光到处,猛地又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露出身形。
  原来那座山谷,也甚广阔,但四面全是石岩围绕。谷中地面也全是碎石,只稀稀落落地缀着十来棵树。树叶凋零,枝丫孤独地在风中颤抖,一派穷山恶谷的景象。使她倒抽冷气的事,敢情是一群毒蛇。
  本来以朱玲的身手,岂有怕一群毒蛇之理?但这群蛇数目之多,实足惊人。那十亩大小的广场中,起码已被蛇群布满了三、四亩地。这还不打紧,在那蛇阵外面还有十余只猛虎。且都是硕大无朋的大老虎,分布在蛇群四周,数十只凶睛齐齐向蛇群中心耽眈虎视。
  那蛇群中心刚好有棵树,枝干光秃秃的。离地约摸丈高的树杈上,伏着一个小姑娘。
  朱玲眼力不比寻常,老远已瞧见那小姑娘面色惨白,全身发抖,颤个不停,看情形应是被围树上已久。那么多的毒蛇在地上蠕蠕游行,不时昂首向着树上;红红的蛇信霍霍吞吐,形相可怖之极,有些大蛇简直就有大腿那么粗,不时张大嘴巴,大得足以把小姑娘囫囵吞下肚中。
  朱玲登时义愤填膺,她知道这小姑娘便是那“兰妹妹”。要知朱玲身世也是飘零孤独,自幼被鬼母带上鸡山授艺。鬼母冷婀虽然一向疼爱她,可是鬼母那副天生冷肠,却又叫朱玲暗中害怕。只怕自己一不小心,鬼母翻脸无情,便会将她残忍地弄死。一个人如果在童年时,经历过这种惶惶不能平安地生活,以后的日子里,总会老是觉得自己欠缺了什么。于是在梦中撞憬,醒来时追求。纵然幸而追到手中,却也多半不能满足,仍然老是要追求些什么。若果实现不了所憧憬的梦想,那就更加可悲了。
  自古道同病相怜,又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当时朱玲正是这种心情。她终于偷偷从鬼母魔爪之下溜走,为的是她爱上了崆峒派的石轩中,一位淳厚正直而又英俊多情的剑客。可是鬼母却偏偏把她许配与“厉魄”西门渐,一个丑陋无比而又生性残忍的人。那厉魄西门渐乃是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中的大师兄,朱玲便是其中的“一凤”。自从她离开鬼母,便有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四年来苦心怔忡,老是怕势力满布天下的玄阴教中人会发现她。如今一见这个孤弱可怜的女孩子,正处在极深的恐怖中煎熬,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看到这群数目不计其数的蛇阵,和那十余只大老虎的情形,她已能够断定这些蛇虎必有人操纵。只别说那些毒蛇随时可以爬上树去,便是那些大老虎也极容易地扑倒树,把兰妹妹摔下地来。那个操纵蛇虎的人,不消说定是个混世大魔王,否则怎忍心叫这些恐怖的蛇虎来惊吓这个小姑娘。
  她异常留心地四面视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兆。不过她也无法立刻下手施救,因为那蛇虎布满地上,她只要脚一沾地,非被毒蛇咬死不可。于是她考虑到落脚时以千斤脚法,一下子把靠近脚尖一尺方圆内的毒蛇都踩扁踏烂。等到旁边的蛇涌过来,她已腾空飞起。可是数亩之地,起码要换十来次脚,这样如须提防蛇群中有特别厉害的毒蛇,能够喷毒气伤人的话,便难以成功了。因为她纵有一身功夫,也挡不住毒气啊!
  至于旁边的猛虎,她倒不大考虑。因为一则她身法自知够快,老虎虽然凶猛,却无法拦截她。二则她背上的古剑,乃是新近才得到的极好宝剑,称为太白剑,能把精炼钢刀砍个大缺口。用来杀虎,只要劲达剑尖,那真是有如砍瓜切菜般方便。
  如今可不能耽搁半刻儿工夫,因为她看出那兰妹妹,三番四次要晕厥过去。那是因为惊恐过度,而又饿了好久所致。猛听半空中飘落数声琴音,登时蛇嘶虎啸,满谷腥风,像得到命令而跃跃欲动的光景。有好些花纹扎眼的毒蛇,竟然弹射起来,总有丈把高下。
  白凤朱玲为之大骇,忖道:不好了,这琴音听着十分邪恶,再看这些蛇虎活跃的神情,分明有加害兰妹妹之心,抬头去找琴音来处,但见青峰直入云霄,哪有一丝人影?她恨得银牙紧咬却又无可奈何。
  那边也传来猿啸虎吼之声,朱玲星眸一转,紧张地想道:“这些个老虎不难对付,但那人猿手长脚快,神力惊人。若果赶将过来,把我绊住,那时兰妹妹非死不可,”正在想时,那些骚动的声音渐渐平息,她更觉紧张地密切注视着谷中情势。一阵出奇的岑寂,把众山统治着,压迫得朱玲红唇微张,暗自喘气。
  琴声又起,疏落地随风飘散在山巅谷底,有如巨人冷笑,十分阴森而蕴含杀机。猛虎蛇群又复骚动起来,这一次似乎骚动得更厉害些。朱玲何等冰雪聪明,猜到琴音若然再起,变杀伐之调,树上那小姑娘立时不能幸免。
  她脑筋一转,急忙转身飞奔,跑到一丛翠竹处,掣出太白宝剑。但见白光一闪,已有一枝碗口大的翠竹折断倒下。这刻四处又复一片死寂,只听到她削掉枝叶的沙沙声。幸而剑利手快,转眼间已削好两枝丈半高光溜溜的竹竿。但两根竹竿都在近根处三尺左右的地方,留下一处粗丫节。
  这时朱玲心中紧张之极,因为那琴音立刻便要再响。她咬咬银牙,持住两根长竹竿,飞奔而去。猛听琴音“叮”一声,从空际飘落。朱玲以训练多年的听觉,推度出那弹琴之人,一定高在云中。是以她知道那张古琴定是稀世奇珍。至于弹琴之人,也是个内家高手,她虽经数年虔修,只怕功力还在那弹琴的魔头之下。
  蛇群蠕蠕而动,阳光之下,闪耀出彩光万点。那十几只大老虎都蓄势欲吼,腥风劲利,声势惊人。朱玲悄没无声,突然跃起半空,双手各持一根竹竿,往地上一点。双足踏在故意留下的丫节上,就这样双脚平空长了丈许。她去势如风,那些大老虎发觉而吼啸欲扑下来之时,她已踏入蛇群之中。那两支长竹光溜溜的,又是一沾即起,故此地上空自密密布满了毒蛇,但竹梢点处,总有好多条折皮断骨,却没一条能威胁到朱玲。
  眨眼间她已到了树边,那小姑娘已闭目欲晕。朱玲这时忽又心中微骇,不知如何救人才好。那小姑娘虽然长得怯弱,身体不重,但她却腾不出手可以把她抱起。然而时机危迫,远处猿啸之声隐隐传来。那些猛虎都扑到蛇阵边缘,准备拦截她。
  朱玲想道:原来老虎也怕那些毒蛇,故此不敢踩入蛇群中。想到这里,尚未想出利用蛇群之法,只见蛇群随着叮咚琴韵,大大骚动起来。有一条特别粗大五彩斑斓的毒蛇,已率先爬上树来。毒蛇被她一竹击扁了一节掉落地去,但转眼又有一、两条抢着爬上来。
  朱玲略略借着树身之力,靠一下身躯,腾出一手把那小姑娘悬空提起,放在肩上。然后用下颔侧压着她的背脊,跟着离开那树,径自飞渡过蛇群。但快到蛇群边缘,便踌躇不前,原来那边一只猛虎正拦住去路。
  须知朱玲聪慧无比,早已相度好形势。明知这一现身救人,退路必定被老虎和那只巨大人猿拦住。跟着蛇群如潮涌至,即神仙也难躲开此厄运。因为一有猿虎拦路,她势必要抛下两支长竹而用宝剑。那时节如有蛇群涌至,教她如何落脚?因此她已看中对面石壁的一个洞穴,大约有三丈来高。那洞穴深深凹进去,对面洞口是条宽不及尺半的斜凹仄径,直通壁下。两边却都突出去,平滑陡峭,蛇虎难上。假如她能到达那洞穴,至少可以喘息一会,徐图别计。那些蛇虎仅能从这条极反的斜凹石径上来,老虎最多一只,蛇毒也不过十来条。她的太白剑轻轻一挥,便可挡住。
  但现在有老虎拦路,情形便大不相同。她可是用下颔夹住那半昏迷状态的小姑娘,故此不但须斜眼前望,同时也不利便。然而形势逼人,不走也不成。因为守在别处的猛虎已抄近扑过来,再迟一步,便要对付两只或三只。
  朱玲试着硬向前一冲,那头猛虎突然大吼一声,托地跃扑上来,竟达一丈之高。虽是够她不着;但那老虎四爪张开,只要被它任何一只利爪抓着一根竹竿,她非跌倒不可。当下鼻孔哼一声,真力流贯竹上,运力一挥。
  那老虎甚是硕大,最少也有四、五百斤重。加上扑来的劲力,总在一千五百斤以上。
  朱玲硬击出去,忽觉不妙。改用巧妙手法,斜斜一挥。那只老虎痛吼一声,飞开两丈。
  这时蛇群潮涌追来,又复把朱玲脚下充满。朱玲击虎时下颔一松,那小姑娘从她前面滑跌下来。朱玲为之一惊。别说脚下尽是毒蛇,纵然只是石地,那小姑娘长得恁般单薄,摔下去准死无疑。可是她一手持竹,单足踏在桠节上,支住身形。另一手持竹挥击老虎,尚未放在地上。若是她弃掉那支竹,诚然可将小姑娘抓住,但那时节只怕两人性命都难以保全。
  蛇群嘶嘶发威,有几条试图缘竹而上。朱玲身形忽然往前飞去,两竹连连点地,一忽儿已到了那石壁之前。那个小姑娘打横悬在她胸前,并没有掉跃地上。原来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朱玲急中生智,银牙一咬,竟咬住小姑娘背上的衣服。
  朱玲本来已有丈半高,这时两臂一振,飞上那个洞穴,两根竹竿就靠在两边石壁上。她大大喘息一下,向那小姑娘微笑道:“我们总算暂时脱离险境……”话犹未曾说完,腥风大作,跟着震天动地一声虎吼,一头大老虎已从斜凹处冲上来。
  朱玲轻叱一声,白光一掣,把那老虎一双前爪齐齐削断。那只老虎滑下去,负痛怪吼连声。眨眼间又一只大老虎飞撞上米,朱玲一剑斩去,把老虎头斩下半边。抬腿一踢,刚刚沾到虎肩,忽见一条粗大毒蛇已游上来,赶紧一沉剑,把那条毒蛇斩死。上面虎血四溅,她为了先斩毒蛇要紧,冷不防溅了一脸。玉面血迹点点,登时把绝世容颜掩住。
  毒蛇源源游上来,神速异常。朱玲剑不停挥,一面还得运内家真力把蛇尸扫下去。好在这时因毒蛇布满那一道狭仄的凹坑,老虎已不敢上来,她便不觉得艰困。
  蓦地猿啸一声,响振山林,跟着一团黄影直飞上来。朱玲不敢大意,白虹剑微颤处,洒出朵朵剑花,登时把那团黄影劈坠。她在这瞬息之间,已瞧出那是头大老虎,并非那只大人猿。
  原来那只大人猿臂力惊人,而且十分通灵。赶将过来时,一看形势,便不躁急轻进。猛地抓起一头大虎,扔将上洞穴去袭敌。不过朱玲功力之高,也出乎人猿意料之外。空自牺牲一头大虎,却仍没奈敌何。
  琴音消歇已久,这次忽然清脆地响起来。在那么嘈吵的猿啸虎吼声中,依然清晰之极。琴音响起之后,众籁俱歇,只听那琴声清冷飘来,眨眼间那琴声已到了中间那座谷中。
  朱玲见蛇虎俱退开老远,松一口气,星目凝望着谷口,看看那奏琴的大魔头长得什么模样。同时也暗中行功运气,凝集真力,准备开始一幕生死大决战。
  琴音来得迅速,谷口先是露出一颗庞大的老虎头,跟着露出全身,疾驰而至。朱玲惊讶得失声微嗟,原来虎背上坐着一个人,前面横捆着一面古琴,来势又稳又快。
  人骑在虎背上奏琴,这种役兽本领,已足以叫人惊讶不已。但朱玲惊异的还不是这个。原来那人一身儒服,面色如玉,一双眼睛朗若寒星,悬胆似的鼻子下面,唇红齿白。优美得使人恍疑是世外仙人。可惜那双太幼细了一点的长眉,流露出过度聪慧的轻佻味道。
  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敢情不但能够役虎如奴,还能够驱蛇。他刚一现身,蛇群便退。美书生也没看清楚石壁上洞穴口的人影,琴音叮咚数响。倏然两头猛虎大吼一声,一只沿着凹陷的斜径箭射扑上,一只却跃起寻丈。那只硕大的人猿倏然一伸长臂,托住那虎的后爪,向前一送。两虎差不多同时扑上。
  朱玲宝剑斜举,白光闪烁映眼,那书生手腕一挥,琴音忽响。朱玲蓦然芳心砰然大跳,直至腥风扑鼻,这才忽然清醒。娇叱一声,使出鬼母游魂遁法,身形一闪,宝剑划起一道经天白虹。咔嚓两声,两虎同时头颅和身躯分家。
  那只自行冲扑上来的老虎因在下面,被她玉腿一踢,连头带身都飞下石壁。被人猿托上来的那只老虎,只见她剑光过处,内力涌出,迫落壁下。但那颗老虎头去势尤急,砰地撞在洞穴侧边的石上。小姑娘兰妹妹刚刚回醒,一眼瞧见虎头撞在石壁上,吓得尖叫一声。
  朱玲不知何故,回头一瞥。那虎头喷出满天血雨,反泼过来。她正要躲避,耳中已听到脚下沙沙之声,还夹着嘶嘶喷气的异响,心知乃是毒蛇听琴音之命冲游上来,于是来不及躲避虎血,身形骤然斜闪四尺,左手一扬,五丝金光电射而出。
  这次上来竟一共有五条碗口粗的毒蛇,朱玲玉手扬处,五丝金针都刺在每一条毒蛇的七寸上,差点儿没钉入石。五条毒蛇痛得翻腾滚绞,转眼已绞作一团。朱玲回身宝剑挥处,白光砉然划过,五条纠结在一起的毒蛇不知断为多少截。她冷哼一声,剑风一扫,把蛇尸都扫落壁下。
  现在她已认定那美书生不会是个好人,否则焉会这么残酷地赶兽驱蛇来加害两个女人?
  琴声清冷地响起来,竟然变为悲怆凄凉之调。石壁下的蛇虎都远远退开。朱玲的情绪竟被琴音挑得波荡之甚。低头一看,那个余惊未歇的兰妹妹,面上流露出怆然之色,片刻间两行清泪沿颊流下。
  她发现这个年纪尚稚的小姑娘长得竟是这么秀美,使她无端生出相怜之感。人生是这么匆促,丽质艳骨,也将化为香泥。纵使乃是武林中超绝一世的高手,到头来也不过三尺黄土,埋葬枯骨。争雄斗胜,固然毫无意义,烟视媚行,也不过风靡一时,何曾得到什么?
  胸中万念俱及,使她真愿意葬身在虎吻蛇牙之下。抬目一望,忽然在彩鳞闪闪光芒中,出现了一张俊美的面容。她在心中深沉地叹口气,幽幽自语道:“石哥哥,当我把生命也捐弃了的话,你还能像毒蛇般永远啮咬我的心么?但愿我一死之后,你能在我坟墓前凭吊一次,为我的不幸而叹息。”
  琴音逐渐移近,那美书生仰首望着她,琴曲依旧是那么凄凉哀怨。朱玲徐徐俯首望他,那清澈明亮的眼光,却直射在他心中。叮的一响,琴音为之一变,美书生吃惊地停住手,凝目思索。
  空山寂寂,秋风激起阵阵树涛声,还有邻谷潺潺水声,组成和平的天籁。
  朱玲波荡的心潮,忽然平静下来,耳中也听不到兰妹妹的咽泣声。仿佛在一场风暴之后,野外无比的平静。她的眼光更为澄澈明亮,一直投入虎背上美书生的心底。他变得温怒地哼一声,倏然一飘身,高达三丈,姿势美妙地站定在朱玲面前。
  朱玲微笑道:“尊驾琴音妙绝人寰,俗人疑为仙乐,殊非无因。”
  那美书生细细的长眉一挑,面上现出嫌恶之色。要知朱玲天香国色,一颦一笑,莫不使人怦然心动,但这美书生却半点儿也不为所动,反而露出嫌恶之色。
  朱玲不知是为了对方嫌恶自己的神色而生气,抑是为了别的缘故,忽然嗔怒起来,冷冷道:“即使你有一百样好处,也弥补不了你这种残暴冷酷的行为。”她稍为停顿一下,果然发现对方泛起怒容。便又道:“今日你能把我杀死,我只怨自家学艺不精,并不怪你。虽然追究起来,还是你的罪孽,但我绝不怨你……”她加重语气再声明一句,然后严厉地道:“可是你却命令那些毒蛇猛兽,加害于一个弱质的女子,你这种人生在世上,简直是上天没眼,纵祸人间。”
  “住口!”那美书生叱一声,嗓音金声玉振,朗润之极。听到他嗓音的人,无论如何也难相信这说话的人竟能驱蛇役虎,而且还是个心肠冷硬的人。
  “臭丫头,竟敢到我仙音峰三环谷撒野,今日若叫你出得此谷,我宫天抚立刻自刎。”话说得斩钉截铁,眉宇间也露出乖戾之气,登时那一面俊美,变成狠毒。
  朱玲一生岂曾被人如此轻视过?须知她刚才露的一手夺命金针,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明眼人一望而知。乃是碧鸡山玄阴教主鬼母嫡传。起初她不用金针,完全是为了不泄露家数起见,不过后来的确来不及。自家倒是不怕,怕的是毒蛇数目众多,只要有一条窜过兰妹妹那边去,那时节再欲施救,便来不及,故此把夺命针的绝技都使出来。
  可是这美书生不知是有眼无珠,不识电母嫡传绝技?抑是连鬼母也不瞧在眼内?放而口气如此骄狂托大。要知朱玲自从和石轩中在宁都州翠微山一别之后,四年以来,功力已大有精进。此刻纵然碰上直阴教外三堂香主,如陇外双魔之流的大魔头,真也得让她三分。
  她冷笑一声,瞅着那书生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宫天抚傲然一笑,道:“臭丫头,哪有这么多罗嗦的?来,我空手让你三招。”
  朱玲被他声声臭丫头,叫得心头冒火。这时听他还空手让三招,火气更大了。怒极反笑,掂一掂手中太白剑,露出丝丝剑气寒光。慢慢道:“你若在三招以内丧命,死了可不能怪我。”
  宫天抚刚一点头,忽见白光暴涨,圈射而来。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这一招如何变化。饶他傲气可冲斗牛,这时也为之一凛,双脚一蹬,身形破空而起。
  朱玲也觉得敌人动作如电,仰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宫天抚居然一飞冲天,竟然拔起四丈以上。第一招虽然狠毒,但毕竟已经落空。当下继续使出玄阴十三剑中的第六招“天狼中矢”,剑尖斜举,指着敌人。
  宫天抚俯首鹰视,但觉方圆两丈之内,都被敌人剑招威力笼罩,心中又是一凛。清啸一声,双臂一振,身形斜斜飞去。朱玲料不到敌人轻功如此高妙,真个可以和师父鬼母比划一下,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迟疑,抢占机先,疾然直扑下去。打算抢先到达地上,仍以原式对付敌人。
  宫天抚身在半空,猛然翻掌向天一击,暴响一声,身形加速斜坠,竟和她差不多同时沾地。朱玲看出人家乃用上乘掌力劈向空中,借空气反震之力而增加下降速度。这种身手功力,的确乎生罕睹,真想不出此人来历。这刻时机急迫,太白剑挥处,化为玄阴十三剑第十一式“长虹吐焰”剑蜂划破空气,发出咝咝之声,疾卷过去。这一招本须将敌人困在剑虹圈中,可是宫天抚身形太快。她刚刚使了半招,人家已退了三丈。朱玲放尽脚程,手上剑原式不动,拼命追赶,几个起落,便出了此谷。
  距离一拉远了,剑招威力已不能达到。朱玲倏然收剑冷笑一声,道:“这种让招法,倒不如不让。不过是在比脚程而已。”
  宫天抚为之一愣,心中想道:“难道要站着等死?”但他傲气凌霄,口中不肯反驳,朗声问道:“依你说要怎样才算数?”
  朱玲明知自己的理由有点儿歪,却十分自然地道:“当然要我的剑够得着呀,否则我也可以让你十招,你信不信?”
  宫天抚大怒道:“你试试看!”
  “那太简单了,你到那边山头去,我站在这边,只怕你使一百招还没奈我何。”
  “放屁,我即使在那边山头,你还是跑不了。”
  这回轮到朱玲嗔怒起来,认真地道:“那么我让你一百招。”
  宫大抚断然道:“好,叫你知道我手段……”倏然一鼓掌,那头充作坐骑的大老虎忽然奔到。宫天抚冷笑着骑上去,喝声:“走!”一阵狂风过处,那头大老虎已越谷而去,转眼间已到达对面的山头。
  白凤朱玲真是气破了肚子。纵目遥望,那宫天抚骑虎立在山头,只剩下拇指那么大。她回心一想,这人幽居山中,本领的确高强。但外间江湖上从未听过有这么一号驱蛇役虎的能人。料他必定幽居多年,未曾入过江湖,故而好胜得有点儿疯狂。自个儿耸耸肩,转身望望那边乱石谷中,只见那只大人猿已坐在洞穴口,毛茸茸的巨臂中,抱着小姑娘。
  她嗳了一声,心头冷了半截,但这时纵然奔过去,也将无济于事。耳中忽闻清冷琴音,随风飘来。在这种失败的局面下,听到如此悲哀的曲调,忽地万感交集,怆然神伤。眼前一片水光迷蒙,原来已珠泪盈眶。
  要知朱玲自幼练武,定力本甚坚强。无奈五年前碰上那冤家石轩中,情海中波澜迭起。到头来只剩下一腔幽怨,和那千古难灭的刻骨相思。她清晰地记起昔年奉师命下山投帖,邀约关洛一带有名的高人魔头,如有不服鬼母者,限期到碧鸡山较艺。自从这一下山,便遇着那前世情孽,今生抛撇不开的冤家石轩中。
  那时她要回山复命,石轩中却是崆峒山上清宫霞虚道长秘传弟子。这番下山,便是往碧鸡山找鬼母,赴师父二十年前许下之约。于是同路而行。恰好陇外双魔中的九指神魔褚莫邪追上朱玲,以独门白骨掌力把朱玲震伤内腑。石轩中那才发现朱玲竟是女扮男装,倾心相爱,特地去找名满天下的公孙先生讨取灵丹。
  那公孙先生擅长布置消息埋伏,以及各种阵图。石轩中中计被陷南连江泉眼,朱玲便被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和铁臂熊罗历带返碧鸡山。鬼母冷婀心知朱玲定和石轩中有什么瓜葛,便立刻做主命她嫁与厉鬼西门渐。
  择好吉期之后,那天正在行礼,石轩中忽然闯到。居然在群魔之前,孤剑力敌天下第一的鬼母黑鸠杖。直至第二十招时,因为当年约定是假如鬼母二十招还不能把崆峒派传人打倒,直险教立时得解散,鬼母无奈施展出类乎道家无坚不摧的罡气功夫期门幽风,把石轩中迫坠万丈悬崖。
  假如石轩中从此死掉,朱玲倒也容易解决。她纵使不随石轩中于地下,日后也要走上这条路,那就一了百了。但朱玲却因鬼母妄用无上阴功,伤了真元,必须闭关苦练三年。她遂乘机逃去,飘荡于江湖。四年前那天她还亲眼见到石轩中,抱着公孙先生的侄女易静,余恨未释地凝瞥她一眼,飘然而逝。这一来她死也不成,活着却痛苦无穷。
  如今在这哀怨绝伦的琴音中,她忽然瞧见石轩中那双俊眼,说不尽有多少怨毒冰冷地瞪着她。这对眼睛她永世也忘不掉。因为那时她正好是凤帔霞冠地和西门渐要交拜天地。
  那么深巨的往事和创痛,使得她极容易感伤,而一旦掉在记忆之海中,她便偶然终日,无法自拔。凄怆哀怨的琴音尽在她耳际索回。这动人的琴声,尽足令一个饱历沧桑的人为之下泪。但朱玲早已伤心泪尽,只能迷惘木立,魂销神黯。
  琴音蓦地咚的一响,高亢入云。朱玲猛然一震,神智回复。忽见宫天抚已站在面前,手中捏住一支尺八长的玉箫,满面奚落的神情,向她瞪眼,道:“我至今一招未发,但你却未曾移动过半步,现在你可服了?”
  朱玲这才知道他所奏的琴曲,竟有如此妙用。敢情能够引得自己心神怅惘,因而忘怀一切地站着等死。心中倒是服气了,但可不能在清醒之时等死呀!便不假思索地冷哼一声,美眸中射出澄澈明亮的眼光,一直落在宫天抚心弦上。
  “你懂什么?你可曾尝试过悲哀的苦味?你可曾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多舛?我要是没有这段难忘的心事,哼,你的琴曲不过是耳边风而已。”
  她说得理直气壮,宫天抚一想大概也有道理,细长的眉毛一皱。赶紧避开她的眼光,厉声道:“不管怎样,你擅自踏入三环谷,便须处死。”
  朱玲明知他武功甚高,尤其轻功特妙。眼球一转,已有计较。也尖声叫道:“我的宝剑削铁如泥,你且换一样兵器来。”
  “笑话!”宫天抚扬扬手中尺八青玉箫,仰天傲笑数声,道:“凭你臭丫头,丑八怪也配叫我换兵器?要是呢……”他拖长声直说,流露出轻佻味道:“要是你长得标致一点,也许我看在你那张脸庞上,用这支青玉箫和你过招。现在你连这资格都没有,我只好用一双肉掌成全你,为我那些被害的灵蛇神虎祭奠一番。”
  朱玲气得差点儿哭出来。她生气的原故,并非因为对方瞧不起她。因为那宫天抚之骄狂自大,只须第一眼看见他,已完全从面上看得出来。但他嗤笑她长得不美,说她是丑八怪,这一点令她气愤得直要流眼泪。自从她长成之后,没有一个人不为了她的绝世容光而惊愕。即使是老得不能有什么野心的老头子,也无不翘大拇指赞声漂亮。
  那么这可恶的少年书生,究竟要求什么样子的女人,才算是漂亮美丽呢?她不否认对方俊美如玉树临风,可是她不喜欢他的样子,轻佻自大,以及缺乏一种轩昂气概。那正是石轩中在英俊以外最动人的地方。
  她讨厌宫天抚,讨厌得要死。不由尖声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庸俗、愚蠢、骄狂自大。除非你认为这是美德,所以拿来向人炫耀。像你这样子的人,江湖上遍地都是,但都比你好些。因为人家不像你那么自大。”
  她狠狠地骂着,尽情发泄胸中愤怒,每骂一句,就走前一步。官天抚这时大可以一掌打死她,可是他却愕然地逐步后退,玉脸上颜色迭连更变。事实上他的确常常自负容貌才华都举世不凡,因此形成一种轻视天下名士的眼光,遂与世相遗。朱玲这一骂他,可把他弄惨了。
  其中还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原因,使得宫天抚没法子出手的,便是她那双澄澈如一讯秋水的眼光,是那么有力地击在他心弦上。使得他硬生生地吞咽下这口怒气,无法猝然动手。
  朱玲话声稍住,他怒叱一声:“臭丫头。”蓦地飘身飞起,一掌当头劈下。掌风如山,压得朱玲云发低垂,衣服贴体。她宝剑一举,白虹电射,竟是一式“虾蟆吞月”,剑光直取敌人中盘。这一招原是鬼母嫡传玄阴十三式中第三招,奥妙无比。
  宫天抚虽然武功微妙,但这时也自发觉对方这一剑,无论在招式上抑是功力上,都无懈可击。猛吸一口真气,身形蓦然复又飘起,退飞寻丈。
  朱玲身剑合一,疾追痛击,一身绝学已完全施展出来。剑光有如经天白虹,电射追去,声威骇人。要知朱玲当年在鬼母座下,只学得玄阴十三式中的十式。后来因为天性聪明,才自家悟出第十一式长虹吐焰,能由剑上发出磁力专门吸住敌人兵器,乘隙伤敌。如今隐迹四年,又大有进步。这到气恼之甚,施展出全身功力,真个剑出处石破天惊。饶那宫天抚自负举世无双,但一双空手仍无法撄敌人锐气。迫得一沉气,身形坠地,脚尖一沾地,腾身复退。转眼间已退到谷中,但一溜剑光,依然衔尾急追。
  宫天抚轻功高强,这时已把距离多拉开半丈,因此腾出地方时间。蓦地大叱一声,硬劈三掌。那掌力一下比一下重,居然把朱玲攻势稳住。只见他立刻施展出一路奇怪手法。掌指并用,脚下所踏方位之奇,不在鬼母所传的游魂遁法之下。特别是当他使出指上功夫,往往相隔一尺,指风坚实异常,似乎能够闭穴,因此朱玲不得不封闭或闪避。宫天抚跟着便用出擒拿手法,拿腕夺剑。这一来恰恰扯个平手,此进被退,打得十分激烈。
  远远望去,但见白虹如雪花飘舞,中间困住一个俊朗的少年书生,纵横旋复地攻拒不休。两个人出手之狠辣准毒,以及那种迅快,简直无法形容。
  一百招之后,朱玲已发现对方的一双铁掌,本有攫强拿利刃的功夫。但凑巧碰上她手中的剑不是凡物,故此凭着身形巧快以弥补这种缺憾。不过捉襟见肘,刚好碰上朱玲擅长游魂遁法,身形特快。结果工夫一大,便分出强弱高下。
  两人一路打,一路移动。宫天抚有力难施,连连长啸。朱玲处此情形之下,反而回复平静,手中太白剑丝毫不松,口中却讥嘲道:“喂,你怪叫干吗,难道命那些兽类来帮忙么?对了,这叫做兔死孤悲,物伤其类。它们应该来帮帮忙才对呀!”
  她的话不啻暗中骂他是个畜生,宫天抚聪明绝顶,焉有不明白之理。气得憋住气,闷声不响。朱玲又嘲道:“喂,小心,那边有块石头,别绊倒了赖帐,不肯认输。”
  原来两人一番苦战,已移到那边有水田的山谷谷口。她又激他道:“这块水田做你理骨之所,倒也满好的。日后那人猿和老虎也不必犁田,光蹲在田边哀悼你就成啦,嘻,真有趣。”
  宫天抚被她越激越气,但越气就越失利。迭遇险招,额上已沁出惊险之余的冷汗。
  朱玲又嘲道:“你的本领本来可以吓吓人,偏偏又要逞强,用一双空手。我劝你若要苟存性命,最好撤出兵器来,若果缓不出手,不妨哀求我一下。”
  宫天抚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掌指并用,忽然拼命反攻,居然把朱玲迫退数步。要知朱玲这一身武功,因底子极佳,早已算得上是武林名手,其后屡遇后起高手,更有进步。自从四年遁迹,功力又增。以她这时的功力环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寥寥数人,敢用空手和她过招。
  这少年书生名不见经传,年事又轻,居然能支持一百个回合之后,方走下风。如今更超过两百个回合,尚未真败。他的一身功夫,若是传出江湖,保管哄传一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如今败军逞勇,仍能将朱玲迫退数步。朱玲虽在口中不住奚落嘲讽,其实惊心动魄,丝毫不敢大意。今日之战,若不翦除此人,那就等于自己必死。但若要杀他,看来还得苦战一番。假如不再三僵住他别撤出兵器,那就等于死定。
  朱玲挖空心思来激怒对方,这方法神验无比。宫天抚沿着围绕水田的小溪堤岸直退,朱玲着着进迫。三番四次他都有机会抽手撤出兵器,但结果没有这么办。
  原来他的掌力在威猛之中,又有阴柔之力。有时刚硬无比,一似九指神魔褚莫邪或西凉派宗主移山手铁夏辰那种阳刚掌力,但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阴柔之处,却似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太阴掌力。是以兼具两种掌力之长而无其短,厉害可想而知。否则以朱玲的太白剑,白虹过处,早就尸首倒地了。
  宫天抚还有一样奇处,便是招数繁多复杂,完全不是整套的手法,其中包括了天下各家派有名招数。而他使出来时,俱得神髓,叫人一望而知不是剽窃得来的绝艺。可是各家派的独得之秘,又怎会完全尽心传给这个古怪残忍的书生。
  朱玲越打越发心惊,蓦地剑光四射,使出一招玄阴教主鬼母所传腿法,暗藏在剑光中踢出来。这一腿朱玲足足练了两年。当日在碧鸡山上,鬼母曾经当着座下四弟子一凤三鬼面前,独将此招传与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原因是这一腿威力固然大,但内家功不到某一地步而能借兵器掩护的话,这一腿根本毫无用处,同时还得苦练两年,才能应用。
  当时四人中除了西门渐之外,白凤朱玲的二师兄白无常,三师兄姜黄,暗中都不服气,偷偷苦练了三四个月。果然练来练去,总不是那么一回事,只好罢休。鬼母又曾说过,这一脚原是从公孙先生的公孙脚法中撷取变化而来。普天之下,除了技艺特强之士能够躲避之外,只有公孙先生能破。
  朱玲在遁迹的四年中,功力已增不少,故此花了两年时间,居然把这一腿练成。如今踢将出来,妙到毫巅地踢到敌人下盘要穴。只见宫天抚毫不在意地全神应付她四射的剑光,身形略一摇摆,便将这一脚破解,跟着腾飞一脚,反袭她足踝上的昆仑穴。朱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旋身连发数剑,才弥补住这空档。心中直叫怪事,难道说此人曾习过公孙腿法?否则如何能破她这一脚。
  当下又移了两丈,水声潺潺,不绝于耳。原来侧面不远,一块两丈高的岩石上,挂下一条白龙似的水瀑,激起亿万泡沫,水花蒙蒙。
  朱玲暗运功力,先是稍懈数合,然后蓦地一式长虹吐焰,剑光如匹练卷去,剑上更发出丝丝异声。这一剑是她毕生功力所在,宫天抚挡不住,厉啸一声,身形疾飘开去。可是裂帛一声,长衫前面已被割开一道直直的裂口,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
  朱玲毫不放松,身剑合一,疾射而去。宫天抚身形刚飘过那道白龙似的泉水,瞥见敌人剥光极强,不可正视。明知她一追上来,再也难以招架。危机瞬息间,宫天抚猛一横心,做了再说。真气沉处,身形斜坠。只见他一掌扇去,漫天晶光四射,有如元宵时放的烟花,满空俱是彩晶光影。
  朱玲刚刚冲到,但觉那漫天笼罩的五彩晶光风声劲锐,不敢大意,只好硬生生劈出左掌。一股劈风过处,迎面未开身前晶光彩影,一方面帮助身形稍挫。跟着剑光涌起一团光幕,把身前封得严密无比。
  这时她刚悬空在那道流泉之上,下面便是一大片白石为底的浅滩,泉水急冲猛瑞地流到外面深得多的溪中。虽然只有半尺深的水,但因奔流得急的关系,竟看不大清楚溪底那大块白石。尽是泡沫水气,遮住了现线。她断不能在此飘坠,赶快提一口真气,身形往前飘飞而去。刚刚飞了一丈左右,还未坠下地来,只听宫天抚大喝一声:“丑八怪把性命留下……”喝声中一掌轻飘飘击出。
  这一掌非同小可。原来宫天抚趁朱玲身形顿挫之时,已退开两丈,运功聚力。白玉似的脸庞,有如喝醉了酒似的完全通红。掌风离手寻丈,哗啦啦一声暴响,宛如天崩地坍。声势之惊人,难以言表。
  这刻朱玲刚刚前飞了寻丈,忽觉敌人掌力十分猛恶,这种掌上功夫,倒像是一种听师父讲究过的峨嵋派失传心法三阳功。当年峨嵋三老均擅此功,因威力之大,近似道家罡气,也即是和玄阴教主鬼母冷婀虔心苦练的欺门幽风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当日鬼母曾经特地提过。
  这种三阳功练者必须是纯阳之体,正好和期门幽风必须是纯阴之体各走极端。功夫若果只有三、四成,则掌力出去寻丈之后,响声有如迅雷乎地轰起。练到八成火候以上,则柔和无比,仅如一堵无形墙壁。可以阻止任何人经过,亦可伤人。真是随心所欲,奥妙一时说之不尽。但凡未练到家,仅有五、六成火候,不能轻易使用。否则自家受伤之重,视施为时用上多少力量而定。
  昔年石轩中孤身单剑,豪气冲霄地上碧鸡山寻鬼母挑战。约定是二十招内,鬼母如不能赢,便作败论。石轩中那时尚未曾追回崆峒本派失传百年的秘录,却因缘凑巧,得到少林遗失已久的达摩心法,连坐功一共是四式。他凭了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和达摩三式,把鬼母打得不亦乐乎。在第十九招之后,鬼母为维持在武林中无敌的威信,全力施展出期门幽风,硬把石轩中打下万丈悬崖。鬼母妄用未曾练成的奇功,为此闭关三年。可想而知这种奇功,不到火候精纯之际,绝不能轻易使用。
  目下宫天抚分明只有六成火候,却施展出来。虽然不是施展全力,不必像鬼母那般要苦练三年才能复原,但到底耗损真元,受创不轻。可是宫天抚只因天生轻傲,这时被朱玲僵住,宁死也不肯使用兵器。那么他只好趁跃过山泉小瀑之时,先击出满天水点,拦阻一下敌人追来身形。这一缓开手,立刻使出三阳功来。
  朱玲使出鬼母绝艺玄阴十三式中第十一式“长虹吐焰”,剑光如虹,破解敌人这阳刚无比的奇功。轰的一声,朱玲仗着绝顶剑术和深湛功力,把那三阳功力量破解了大部份。
  但余力过处,胸口如被万斤大铁锤击个正着。登时天昏地黑,胸中一间,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身形反而向后面上空飞起,然后滚坠下来,巧掉在水瀑下那一片浅水之处。砰嘭大响一声,水花四溅。
  宫天抚身形摇晃几下,差点儿站不住脚,面色苍白无比。但他吸一口真气之后,立刻稳住身形,而且大踏步走向瀑下浅滩中。原来那石滩水浅而急,朱玲仰卧水中,虽然仅仅浸到额头,鼻子和嘴巴还在水外,但因水流湍急,竟然漫身涌过,她的身躯也随水冲移。宫天抚走下滩中,举脚踏在朱玲胸口,以免她随水流下溪中,那边可就太深了。
  宫天抚仰面向天,苦笑一声,随即调元纳息,暗运真气。片刻间已好转过来,满怀杀机涌上心头。这刻不但杀机盈胸,还有极令人不安的妒念,缠绕在他脑际:“……这丑丫头居然如此厉害。年纪又轻,多练十年八年,岂不是我宫大抚一个劲敌?唉……”他叹口气,忽然扬眉轻佻一笑,又想道:“可惜她长得太丑了,满面俱是紫黑斑点。其实她的轮廓长得满好的。若不是长得这么丑,我可把她收服。除了略解山中寂寞之外,练武时又可作为喂招对手,那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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