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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陵这刻的眼力,已达夜能见物的地步,灯灭时,仿佛瞧见人影一闪,从窗口飞出。待他一拢眼神,果然已失去恩师踪迹,暗暗一笑,故意且在室内逗留片刻,这才打窗口跃出。 天色甚是昏黑,正值退潮时候,海边露出一大片淡灰色的沙滩。间中也有起伏的沙滩,因此若是匿伏沙堆之后,可真不容易找。 薛陵向海边奔去,极迅快的隐伏在一个沙堆后面,心想:我虽是瞧不见,但可以用心查听。 他静下来侧耳查听四下动静,过了顷刻,忽闻海上传来轻微的破浪声。 又过了一会,沙滩上响起脚步声,但十分低微轻捷,一听而知乃是身怀上乘武功之士。 只见,一条黑色人影,直向石屋奔去。 薛陵顿时恍然大悟,忖道:“原来老恩师已查听出海上舟行之声,所以故意跟我捉迷藏,好让我反而在暗中监视来人的动静。” 他从沙堆后探首出来,一见那人背影,不禁又高兴又好笑,叫道:“是石田兄么?” 那人停步回顾,道:“正是在下,薛兄怎的还在外面?” 说时,薛陵已奔过去,一手拉住他,走入屋内,点起灯火,道:“家师发觉轻舟破浪之声,所以我们都出去了,还以为是什么歹人,那知却是石田兄驾到。” 他数月以来,未见过第三者,这刻忽见故人来访,这份喜悦,远在空谷闻足音蛩然而喜之上。 石田弘环视屋内一眼,只见四壁荒然,简陋无比。不由摇摇头,道:“令师他老人家,已在此地居住了数十年之久?可见得真正是一位视富贵如尘土的逸世高人,只不知在下有没有拜见之缘?” 薛陵试着叫了两声师父,四下寂然,只好答道:“他老人家向来如此,连小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现身?” 石田弘道:“自古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能够踏入此屋,已经极感光宠了。” 薛陵道:“石田兄好说了,只不知此来有何见教?抑只是顺道过访,略叙故旧之情?” 石田弘道:“在下专诚拜访,特地来告诉你一些消息。或者会使你不能继续过这等宁谧恬静的生活了………” 他话声微顿,略为思索一下,才又道:“你定必还记得那三海王华元手下的五鲨侯,咱们一共诛杀了三人,还剩下元黄鲨和周青鲨二人。两个月前,我费尽气力,千辛万苦的布置陷阱,先以酒色削弱元黄鲨的武功,还牺牲三名心腹勇士的性命,才杀死此鲨,然而那周肯鲨却不曾入网,并且得知他正在力查水晶宫被封闭这件事的内情。我算来算去,知道这个隐秘迟早会被他侦破,因为,当时船上有不少人得知北条前赴水晶宫之事,而其后咱们一齐露面,又有许多女子遣送回去。那周青鲨只要找到一个,就可以迫查出一切隐情,我固然可以东返故国避祸,但你丝毫不知内情,若被大秘门之人前来暗算,可就不大妥当了。” 薛陵笑一笑,道:“他们敢来老人滩寻仇的话,我是求之不得,只怕他们不来。” 石田弘肃然道:“话不是这样说,要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有心报仇,难道不能等到你到江湖行走之时才动手么?” 薛陵点点头,道:“这话极是,但我有什么法子?难道先去找到周青鲨杀死灭口?” 石田弘道:“这是唯一可行之法,你的武功足可以取他性命,我要杀他,却须预先布置,难易之际,不可以道里计。再者,我考虑过杀尽知道内情之人,以免泄露消息,但此举伤人无数,而且对那些女人们如何下得毒手?” 薛陵惊道:“这个自然不可,此事如何决定,待小弟叩询过师父再说。对了,杏姑娘目下怎样了?” 石田弘笑一笑,道:“她定要遁入佛门,了此残生,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由得她去。” 薛陵愧叹一声,道:“石田兄你真不该让她落发出家,她乃是智勇双全的姑娘,世上罕有。” 石田弘道:“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但目前时机还未成熟,她并未削发出家,而是由我出资盖建了一间庵庙,让她静居修持。倘若她真的不是佛门中人,总有一天会肯跟我漂流海上。” 薛陵笑道:“原来如此,只不知她居住何地?” 石田弘道:“我常年在海上漂流,若是离海太远,终有不便,所以选定江苏的盐城,一则离海不太远。二则别人决计不会想到她在该处。” 欧阳老人一直没有回来,薛陵和石田弘谈到天亮,石田弘不能再留,只好告辞而去。 薛陵目送石田弘的轻舟消逝之后,才回到屋中,却见恩师已经在榻上盘膝而坐。 欧阳老人面色十分沉重,使薛陵感到将有事情发生。只听老人说道:“孩子,咱们两人须得虽开此地了。” 薛陵道:“师父已听见石田兄所说的话?” 老人点点头,薛陵又道:“有师父在此,袁怪叟岂敢前来?” 欧阳元章摇摇头,道:“为师焉有怕他之理,但我静极思动,颇想到处走走,顺便让你踏入江湖,访查那周青鲨行踪,予以灭口。倘若下手得快,除去此人,则大秘门纵想查访,也完全断了线索………” 他寻思片刻,又道:“要走就走,现在便可动身。我的去向你不必管,只须记住每年的中秋节,我在大名城南门赏月,若赶得及,可以到那儿找我。” 这个突然的决定,使薛陵心慌意乱,全无主宰。 欧阳元章道:“我身边没有什么钱财,你可向何元凯取点银子,顺便告别,我走啦!” 说罢,举步走出,薛陵忙道:“师父,弟子却往那儿去?” 欧阳元章笑道:“傻孩子,你这一身武功,除非是碰上袁怪叟这类高手之外,谁都不怕。因此你可以随意闯荡,了却人间恩怨。总之,你自己瞧着办吧!” 说到末句,他的人已走出门外。 薛陵连忙追出去。却见师父展开身法,风驰电掣的速快奔去,眨眼间,远远去了。 薛陵失魂落魄地呆想了好久,对于师父今后的平安,他可放心得很。因为欧阳老人不但武功已达炉火纯青境地,而且年届百龄,仍然全无老态,三五年内,决不会有问题。他愁的是师父说走就走,剩下自己该往何处去?该当如何做?想了许久,这才决定先去找何元凯告辞,然后全力查访周青鲨的下落,尽快击杀,以绝后患。 此外,他也得设法前去江南见齐茵一面,以践前约。最后,他可能献出生命以扫荡万孽法师这一干恶魔。 不久他就晤见何元凯于衙内,说出辞别之意。 何元凯何等老练精干,立刻替他筹措路费,为了要使薛陵得以专心行侠江湖,他送给他一大笔银子,尽是全国各地能兑现的银票。 薛陵很快慰的收下银子,因为他既不能用武功获取不义之财,而又不暇钻营生财之道。 薛陵离开威海卫之时,身上已换过衣服鞋袜,粗布的装束,仍然掩不住他英挺的气概。 何元凯赠他银子之外,还送他一口极锋快的长剑。他用一方蓝布包里住,拿在手中。 他决定查访范围,初步以沿海的城市大镇为目标,但也不是乱走乱闯,乃是决定了路线之后,每到一处地方,就向当地武林人物着手,例如设馆开坛的拳师或是镖局等地方,想法见机查询。 一连多日,薛陵空自跋涉数百里,风尘仆仆,沿着海边由文登县开始,经夏村、海阳、即墨、青岛、日照等城镇,略略访得一点眉目。这一日到达东海县境内一处港口,市镇甚是繁盛,沿海少见,问知名为老窑。 他向镇上之人,略一打听,得知本镇有一家四海镖局,当即按址走去。到了镖局门口,停步一看,但见大门敞开,院内有一群人围蹲地上,正在掷骰豪赌。 押注的都是整两的银块,赌注颇豪,人人狂呼大叫,因此声震屋瓦。 薛陵步入院内,站在众人后面瞧了一会,但见庄家手风甚顺,连杀三关。 其中许多人额角好边流下热汗,薛陵怜悯地暗中微笑一下,忖道:“聚赌之人,大半是年轻力壮之辈,他们不把心力光阴用在有益的事上,却在呼雉喝卢中浪挪了青春,竟是何等不智?” 正在想时,眼光无意中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人恰是在他对面,并不像所有的人一般俯低头盯着骰子,所以薛陵能瞧得清他的大致轮廓。 此人甚是年青。大约只有二十一二岁,满面酒意,但眉目却虎虎生威,一望而知此人不同凡俗。 庄家的点子很大,已经赢了四家赌注,轮到了此人,他一伸手抓起骰子,厉声道:“老卢,你瞧清楚我的赌注没有?” 全扬顿时寂然无声,庄家老卢强自镇定的向他面前一瞧,道:“瞧见啦!是二两银子。” 那少年纵声狂笑道:“胡说八道,是二十两足色赤金,你敢是瞎了眼睛。” 老卢身躯一震,初时是震骇,接着便泛起怒色。要知二十两赤金不是少数,他手风如此大顺,连礼通杀三场,也不过一共吃进二十余两,但还抵不到一两赤金之数。换句话说,对方若是这一把掷赢了,老卢他把赢进的通通呕出,再加上倾家荡产还不够赔。 俗语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卢怕是一回事,但舍不得钱财又是一回事。当下眼睛一瞪,道:“这话怎说?” 那少年厉声道:“我李三郎二两银子便抵二十两黄金,你敢不服么?” 薛陵不禁摇摇头,心想:这简直是硬讹胡赖,天下那有这等道理? 老卢默然扫视众人一眼,但见大家都低头不语,竟没有人帮他的腔,不由得急恨交集,一下子跳起来,忿然嚷道:“李三郎你放明白些,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话声未歇,砰的一声响处,老卢已摔开六七步,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疼得他直呲牙裂嘴。 薛陵已瞧清楚这是那李三郎站起身给他一巴掌,不但出手如电,而且劲道奇重,把老卢那么大的一个人,掴出六七步远。 李三郎出手之后,一俯身,把庄家赢得的那一堆银子,拿了一大半,揣在腰带中,便扬长而去。 在场十余人,没有一个敢哼气阻拦,薛陵很瞧不过眼,当时本待出头,正好听见老卢大叫大嚷声中,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杨刚,登时心头一震,敛手不动,目送着李三郎旁若无人的走出大门。 李三郎走了之后,众赌徒开始谈论,赌局自动停止。 薛陵听了一会,已明白了这个李三郎是个不明来历的江南人,脾气古怪,最爱喝酒,至醉方休,常常为了一些极小的缘故,把人打个半死,但有时受到很大的侮辱,也不计较。 像今日这等胡赖之事,已发生过两次,因此这回大家郡晓得李三郎囊中空乏,才会干这一票。 老卢恨声不绝的宣称,定要找回这个场子,他说名震天下黑白两道的杨刚大侠,是他挂名师父,只要有一天这位大镖师经过附近,那李三郎便有得好看。 薛陵对杨刚可是熟悉不过,在他眼中浮现一个黝黑壮健的三旬大汉,手中永远晃着一条马鞭,轻则一顿鞭子打个半死,重则要了性命。 此人乃是金刀大侠朱公明的首徒,即是他以前的大师兄,朱公明教两个朋友出面,创设下威远镖局,分号遍布全国,获利无数,乃是当今全国最大的镖局,总镖头一职,就是杨刚。 此所以凡是在镖行中混过的人,无不听过杨刚的大名,老卢这么一嚷,反而有个孩子上前劝他,叫他不要吼叫杨刚的名字。 过了一会,风平浪静,老卢自己蹲在一旁数银子,瞪眼暗地生气,越数气越大,口中唠唠叨叨的咒骂不休。 薛陵走过去,低头凝视着他,不声不响。 老卢抬头一看,只见这个英俊少年,双眼之内射出像刀剑一般的光芒,十分凌厉,不由得骇得打个冷颤,呐呐道:“你是谁?” “我姓齐,不但跟随杨刚总镖师出力做事,还承蒙他传授过几手武艺。” 老卢大吃一惊,道:“您………您老是齐大镖师,小人有眼无珠,竟不晓得大镖师驾到。” 薛陵改名换姓之时,总是爱冒用姓齐,自然这与他记挂着美丽的齐茵大有关连。 他冷硬地道:“我听你说敝局总座是尊驾的挂名师父,只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老卢倒抽一口冷气,心想我得罪了杨总镖师的话,这辈子休想在镖行中混饭吃了,连忙行礼赔罪道:“小人该死,万望大镖师饶恕则个。” 薛陵冷哼一声,道:“那李三郎是干什么的?” 老卢精神一震,忙道:“这厮什么都不干,敝局王东主也曾请他当镖师,但他只爱喝酒游荡,什么事都不肯干,真是个天生的懒骨头、贱胚子?” 薛陵寻思一下,转眼见无人注意自己这一边,便道:“我知道啦?有工夫的话,或者替你出口气,现在我托你打听一件事,但别让旁人知道老卢受宠若惊,连连宣誓,缄口守秘。 薛陵道:“有一个姓周的中年大汉,身上挂着长刀,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面貌长得很凶恶,你可曾见过此人?” 他在形容之时,已发觉老卢连连点头,心中暗喜,话声才落,老卢果然说道:“小人见过他,就在前天,他住在此地最著名的红鹃姑娘家中,把她包了不接客人,手面极大,这件事齐爷错非问着小的,别人可真还不知道呢!” 薛陵心想:那周青鲨敢情是好色之徒,以后大凡访查这等凶徒恶人之时,别忘了到花街柳巷访问。 他道:“你自去探问一下,但别露出形迹,办得妥当的话,自有你的好处。” 老卢大喜,如飞去了,不久,就垂头丧气的回来,道:“走啦!小的只问出这一点,若要得知详情,只有找老鸨或红鹃才行。” 薛陵点点头,道:“办得很好,可以推知定必不曾张扬出去。” 老卢闻言,顿时精神大振,道:“小的牢牢记住齐爷的吩咐,所以只向一个熟丫头问一声,别的不敢多说。” 薛陵道:“走,咱们先吃点什么,等时间一到,就是看看红鹃。” 他跟老卢磨到黄昏时分,才一同到妓院去。据老卢事先解释过,那红鹃因客人包了四天,期限尚余一日,所以目下接不接客,那得瞧她的高兴,不过老卢又说,以薛陵这等一表人材,红鹃见了,断无不接之理。 因此,薛陵只是抱着姑妄一试的心情前往的。他昔年在济南府跟随朱公明时,虽然耳闻过章台艳事,却从未身历其境,故此,这刻心情也有点儿紧张。 不久,已走入妓院之内。他穿着虽是朴素,可是气度潇洒,而且那老卢却显出十分巴结恭敬,妓院中人眼力何等厉害,立时晓得他大有来头,丝毫不敢怠慢。 但使他十分失望的是,红鹃今明两日都不接客,当下由另外两个粉头前来陪客。 老卢跟她们都十分耳熟,调笑中,已探听出红鹊不是不接客,而是已经有了客人,便是本镇人人皆知的李三郎,此地之人,送他一个外号是“恶浪子”。 薛陵焉肯放过这一条线索,当晚歇宿在妓院中,虽有粉头相陪,但他碰也不碰她一下,晚上也是分床而睡,把那粉头气个半死。 半夜时分,薛陵被门声惊醒,侧耳一听,却是隔壁老卢的房间发生的。 他悄悄起身,从窗隙向外窥看,黑暗中,一道人影蹑足走出院外,认得正是老卢,登时大感惊奇,心想:此人行踪可疑,非跟着看个明白不可。 只见老卢蹑足走入另一院落之内,上房中透出灯光,他直到窗边窥看了一阵,便从腰间掏出匕首,灯火之下,闪出耀眼的寒芒,显得十分锋利。 老卢走到门边,伸手轻轻一推,不曾推开,便用匕首插入门缝中轻撬,片刻间,房门应手两开。 这时薛陵飘落窗外,向房内一望,只见灯烛半明,照出一个男子躺在榻上,原来是李三郎,一望而知已经醉了。 老卢已走入房间,李三郎突然一动,喝道:“到底是谁?” 这话把老卢骇得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地上。 但薛陵却瞧得明白,那李三郎分明是呓语,而从他声音中流露出的无限痛苦,推想他一定怀有莫大心事,好像想知道而又一直无法知道一个人,所以连醉梦之中,也如此喝问。 老卢抖了一阵,见他鼾声如雷,他原是凶恶之辈,这时一横心,想道:“好小子,我纵是明知你有意戏弄,但也非插你奶奶的一刀不可。” 当时举起匕首,跨前两步,猛可向李三郎胸口插下。他存下拚命之心,是以这一刀插得既快又猛。 外面的薛陵大感意外,赶快一弹指,一枚小石,应指飞出。 老卢陡然间中止了刺下的动作,有如泥雕木塑一般,但刀尖仍然刺中李三郎胸口,入肉半寸。 李三郎顿时疼醒,睁眼一瞧,灯光之下,但见老卢睁眉突眼,拿着匕首,抵住自己胸口。 他眉头一皱,冷笑道:“你这是找死,可恕不得我心狠手辣。” 说时,在外面的右脚已暗运劲力,准备一脚勾踢,立毙对方于脚上。 谁知窗外还有个大行家。一望而知他运劲于脚,赶紧一弹指,又是一点石子破窗飞入。 李三郎一则被匕首刺伤,感觉远不若平时灵敏。二则薛陵的手法何等高明,到他惊觉之时,胁下一麻,全身劲道立时泄去。 他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转眼向窗户望去。 薛陵却从敞开了的门户走入房中,先不管这两人,走到套间门口,掀门望去。灯火犹明,罗帐高悬,一个妙龄女子锦裘半覆,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大腿,一望而知她竟是裸睡。 他摇摇头,忖道:“我只怕她惊醒,特地先看一看,殊不料却变成登徒子窥人闺阁了。” 但他乃是豁达之士,并不放在心上,转身走到外面的床边,伸手点在老卢背后,顺势把他抱起,放在一边。 这一指已使老卢陷入昏迷之中,接着伸手解开李三郎的穴道。 李三郎挺身坐起,迷惑地望住他,眼中闪出不屈的倔强神情。 薛陵见他胸口淌着血,便轻轻道:“你先包扎一下伤口。” 李三郎摇摇头,仍然沉默地望着他。 薛陵道:“兄当知道老卢何故要刺杀你,因此我只奇怪你有这许多仇家如何还敢沉醉酣睡?” 李三郎疑声道:“你是谁?” 薛陵笑一笑,道:“兄弟浪迹天涯,今晚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何须留名?” 李三郎想不到他如此回答,怔了一怔,道:“你既救我一命,又为何阻我杀他?” 薛陵忍不住面色一沉,很不高兴地道:“你动辄就杀人,难道人家性命就如此的不值钱?” 李三郎面上闪掠过一丝愧色,但旋即恢复了原来的倔强,道:“我本来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恨不得有人趁我不觉之时,一刀杀死了我。” 薛陵道:“如此说来,我刚才出手拦阻老卢竟是多余的了?” 李三郎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语。 薛陵道:“我瞧得出你必有莫大隐痛,所以虽有一身武功,人才出众,但却极力作贱自己,想把心中痛苦忘掉,对不对?” 李三郎缓缓道:“你是第二个瞧出我内心的人,第一个是她。” 他指一指套间,又道:“但她又使我平添不少痛苦,因为我不能娶她为妻………唉………” 薛陵道:“若是短欠银子,那却不是难以解决之事,我这儿有,她的身价要多少?” 帘子一掀,一个美貌女子奔出来,身上只披着外衣,一下子跪在地上,连连向薛陵叩头。 李三郎一怔,冲到口边的话收回腹中,那美貌女子含泪道:“贱妾先此叩谢恩公大德,只要二十两赤金之数就行啦!” 她的身价可真昂贵,薛陵心想无怪李三郎下注时开口就是二十两金子,原来此是她的身价。 当下把腰间银子银票悉数取出,折合二十两金子之故,交给红鹃,道:“请起来,这些银子乃是一位好朋友所赠,可见得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必过于重视。” 他很想趁此机会询问那周青鲨的去向,但一则此举无异市恩索酬,二则李三郎在旁边,实是不便询及她的客人之事。 当下转身挟起老卢,再出房外,很快就把老卢送到他房中,点了他睡穴,才解开他刚才受制之穴。 老卢鼻中发出鼾声,呼呼大睡。 薛陵这才归屋安寝。 一宿无话,翌日老卢醒过来时,面上带着惶惑的表情。 薛陵故作不觉,问道:“可是已探出消息?” 老卢道:“小的问知李三郎已离此地,因此设法见到红鹃,她愿意跟齐爷谈谈。” 薛陵忖道:“我若拒而不往,他势必发觉是我使的手脚,最好还是让他一辈子疑惑不明。” 于是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稍候,好在我跟她只说几句话就行了。” 他跟从一个使女走入一间套房,见到红鹃。 红鹊又要下跪,他摆摆手,红鹃就跪不下去。 薛陵怕她误会自己找她是为了她的美色,连忙道:“我听说有如此这般的一个客人,现下到何处去了?” 红鹃果然生出误会,这时才恍然明白,答道:“这客人姓周,性情十分凶恶,难道是恩公的朋友?” 薛陵道:“不是朋友,只是有事找他罢了。” 红鹃道:“那么恩公更得小心,他本领大极了,可以飞上半天,全身坚硬如铁,拿小刀子扎都扎不破。他往南边去了,好像也要找什么人。他以前也找过贱妾两次,算得是熟客,临走时吩咐我,若是有人送信给他,可把信留下,他会派人来或自己来取。” 薛陵拱拱手,道:“这就行啦!谢谢你。” 当即辞出,与老卢一道到镇中吃早点。 他考虑应该立刻追赶,抑是在此地等候一段期间?最后决定且等数日,希望最少能够查出送信来的是什么人?信内有什么消息? 他找个客店住下,吩咐老卢整日守候妓院门口,见有可疑之人,便来报知。 过了三天,这期间他整日在客店闷着,但从老卢口中却得知一些消息,例如那李三郎三日来不知去向。红鹃则称病不接客等等。这日傍晚之际,老卢来报说有倭寇掠犯数十里外的市镇。 此刻客店也开始骚乱,薛陵心想这一群倭寇不知是不是石田弘的手下?当即问明地点走法,又吩咐他道:“你仍然到那儿监视,但须特别小心,那姓周的可能与倭寇有连络。送信的人若是倭子,你一下大意就得送了性命!” 老卢吃惊地去了。 薛陵也走出客店,正向东南方奔去。他的脚程非同小可,真是快如奔马,不久赶到出事的市镇,远远已见到镇上失火数处,一片兵荒马乱之象。途中曾经碰到许多附近乡村逃难的人,但这刻到了切近,反而不见有人打镇内奔出。 薛陵胸中热血沸腾,杀气填膺。他料定镇上居民定必完全被屠杀精光,才无一人奔逃。 到了镇口,但见一队倭兵个个手提长刀,把守住出镇之路,长刀在火光映射之下,寒芒耀眼。 薛陵正要提气扑去,忽见一人奔出,动作特别矫健,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见过的黑田船长。 他连忙隐起身形,只见黑田长刀一挥,一个倭兵转身迅疾奔上大路。 薛陵运足目力盯住这名倭兵,但见他奔到路上黑暗处,便迅快脱下身上衣服,换上一套乡民装束,连衣服带倭刀塞在路旁一棵树上。 之后,他迅快上路,走了数十丈,突然间背上一麻,昏跌地上。 薛陵飘落他身边,细细一搜,果然找到一封密函。拆开一瞧,里面写着石田弘和他的名字,又详细描述他的面貌身量,此外别无他语。 此函一望而知是黑田船长得到周青鲨的通知,所以回报破宫之人。但想必因为他已不是船长,无法决定在何处掠劫,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递送消息。 薛陵暗叫一声谢天谢地,一下子把密函撕个粉碎,心想这名倭子定是黑田船长的心腹,说不定参闻机密,于是毫不迟疑的点了他死穴。 把尸首藏好之后,回身走去,经过那矮子藏放衣服之处,突然心生一计。迅快取过穿上,面上涂抹一点泥土,略略掩饰住真面目,然后从黑暗中掩近镇口。 但见黑田船长还在那儿,薛陵耐心等候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全队倭兵都不向镇前张望,当即使出最快身法,几个起落,已到了他们身后。 他挥刀向黑田船长斩去,立刻把他劈倒。众倭寇闻声惊顾,一见他身上有血迹,黑田船在地上,都大为吃惊。薛陵怪叫连声,挥刀乱砍,状类疯狂,但出手极有分寸,霎时间伤了三四个人,便狂叫一声,拔步向镇外荒野中奔去………薛陵面孔用污泥掩饰过,众倭兵瞧不清他的面目,卸认得他的倭刀和衣服,只道是发狂斩杀长官,谁也不愿穷追,因此薛陵轻轻易易就完成了杀死黑田船长灭口之举,而又不致使周青鲨闻讯警惕藏匿。 他在远处一直监视着这个倭寇占领了的市镇,良久,但见一队队的倭兵蜂涌离开,他才急急赶回该镇,四下一查看,此镇只损失了不少粮食牲口,以及由镇长向各户摊派的一笔钱财,又焚毁了三间房屋而已,一个人也不曾被杀。 薛陵心中自然十分安慰,暗想这定是石田弘部勒得严,所以向来以屠杀为乐的倭寇虽是占领此镇许久,但灾情极轻。 他回到老窑镇上,吩咐老卢休息,给他一封银子作为犒劳,因为他仍然需要老卢替他办事。老卢一方面既想巴结这位镖行中的有势力之士,二则又有银子到手,真是喜出望外,甘愿出力奔走。 翌日,薛陵吩咐他仍然到妓院口监视,特别叮嘱他多加小心。因为说不定周青鲨会亲自出现,所以,此人极是老练多疑,若是觉出不对,可能会向老卢下手,在周青鲨来说,杀个把人只等如开玩笑一般。 他自己也不闲着,扮成贫苦之人,穿得十分褴褛,到邻近的县镇打听消息。 如此过了三日,薛陵心中甚是焦燥。这一日他没有离开老窑,独自闷坐店中,更加烦闷。 中午时分,忽然有人敲叩房门,道:“齐爷可曾睡了?” 口音沉劲,一听而知正是李三郎的嗓子。 他赶快开门延入,互相客套了几句,李三郎解开包袱,取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双手奉上,道:“此是数日前承蒙齐爷慨借之故,还望收纳。但齐爷的大恩,在下有生之日,皆是戴德之年。” 薛陵愕然道:“恕兄弟多管闲事,只不知李兄如何突然会手头宽裕如此?” 李三郎长叹一声,说道:“不瞒齐爷说,在下已沦入黑道,不过齐爷放心,在下纵然不能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但当必紧守盗亦有道之戒,劫富济贫,绝不危害良善商贾和老百姓。” 薛陵望住他清俊的面庞,心中大感难过,缓缓道:“李兄何必托足黑道之中,说起来倒像是兄弟把你迫得走上此途一般。” 李三郎垂头道:“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不敢反抗,一个是在下未曾当真成亲的妻子,另一位就是齐爷………” 他突然有所感的沉吟一下,自语道:“真巧,都是姓齐的………” 他的自言自语薛陵不曾听明白,正待追问一声,李三郎又道:“齐爷你尽管打骂教训,在下是心服口服,绝不抗拒!” 薛陵反而不大好意思,连忙改变话题,随口问道:“尊夫人现下在什度地方?何以你说尚未当真成亲?” 李三郎一阵黯然,长长叹一口气,才道:“她已经去世了。” 薛陵歉然道:“对不起,兄弟实是不该问起此事,李兄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李三郎道:“在下是江南杭州人氏,目下只剩下孑然一身,是以流浪天涯,不想再回返杭州。” 薛陵同情地道:“兄弟很了解李兄的心情,自然还是不要返回杭州的好。兄弟从未到过江南,但心仪已久,总要去游逛一趟。” 李三郎立刻介绍杭州西湖的种种好处,力劝他一定要到杭州走一趟。 两人这一谈起来,竟是十分投机。 李三郎目下虽是已沦入黑道之中,可是吐属风流,言辞隽永,能使听者忘倦。 薛陵对他十分推重,所以不久之后,薛陵提议他改称呼,两人争执了一会,李三郎才答应互称名字。 薛陵道:“三郎,我有一个秘密不妨告诉你,但还望你藏在心中,不可泄露。那就是我本姓薛名陵,并不姓齐。以前遭逢一件有口难辩的大难,所以须得埋名隐姓。” 李三郎大惊道:“你就是朱公明大侠的………” 底下的叛徒二字可说不出口。 薛陵道:“三郎怎生得知的?” 李三郎道:“这事发生于不到两年前,轰传天下武林,据江湖上传说你已被朱大侠擒杀,殊不知竟是假的。” 薛陵十分恳切的瞧着他,问道:“不知三郎心中以为我是不是大逆不道之辈?” 李三郎摇头道:“打死我也不信你是那等卑鄙的人。可是………可是金刀大侠朱公明………” 薛陵缓缓道:“是他陷害我的。” 李三郎讶道:“为什么?” 薛陵道:“大概与家父被害之事有关,将来我一定要细细查明先父遇害的细节,定可发现端倪。” 李三郎不能不信,道:“原来如此。” 薛陵笑一笑,道:“我那一次险险死在齐家庄之内,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反而使我转祸为福,天下间的事变幻多端,决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李三郎显得十分注意的问道:“你可是在齐家庄冰消瓦解之后才离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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