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轮回毒阵巧出关


  绿杨影里,半角酒旗招展,是一间设备简陋的茅店。但因地当长江左岸,毗邻宜昌城垣,故尔帆樯往来,商贾辐辏,这片茅店呈现异样繁荣。
  这时,在这茅店的饭堂里,临窗一角,坐着一个身材魁梧,但却形容枯槁的汉子。此人武士装束,旁置一个行囊,腰佩一口短刀,据案独坐,默然旁视,在隔窗透过的夕阳余晖中,映照着他面笼菜色,双目无神,脸上青筋隐隐,嘴里不住吞吐口水,若不胜其馋涎欲滴。
  正当此时,店外进来一位折扇儒巾的书生,因为饭堂里再无虚席,只有这武士对面一副座头空着,略一环视之下,便直接踱过对面坐下。
  儒生坐定之后,似未注意其他,便点了两样菜肴,一客饭食。片刻间小二把饭菜端上,儒生取起竹筷,无意间一抬目,便发现那壮士的神倩,刚刚瞥见,那壮士已离座走过来,在他对面空位坐下,却一言不发,双目灼灼,瞪视他桌上的饭菜。
  彼此虽然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但这等情形,不免令人觉得奇怪不安,因而吃了口饭菜便吃不下去。
  书生把饭碗放下来,眼睛一抬,正要开口。
  对面那人蓦然伸手把那碗饭取起来,细细向碗中注视。然后再把他手中筷子取过来,开始扒入口中。
  那读书人瞠目结舌,竞忘了问他,却见那人似乎饥饿难当,一下子把那碗饭和两碟小菜都送入肚中。
  这人动作虽然奇怪,但因那读书相公没有发话做声,因此饭馆中竟没有人注意。
  桌上已空空如也,那人抚腹长时口气,看来离饱尚远。
  书生微笑道:“尊驾举动实在令人诧异,但不要紧,且让我做个小东,老兄不妨尽情吃个饱。”
  那人摇摇头,道:“我虽未饱,但已不能再吃,相公贵姓大名?”
  “我姓金名瑞,尚未清教老兄……”
  “在下冯居,今日实在多谢金相公一饭之恩。”
  金瑞道:“冯兄你既然未饱,何妨再与我一道进食?莫看我是个穷酸秀才,一顿饭还不在乎呢。”
  冯居满怀心事地叹口气,摇头道:“金相公盛意心领,在下决不能再动筷。”说罢便要离座,金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别忙,别忙,就算不能再吃,也不须如此匆促,喝杯茶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执壶替他斟满一杯热茶。冯居仍然摇头,却伸手取起金瑞刚才喝剩的半杯冷茶,一饮而尽。
  金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居起身抱拳称谢,然后转身走出去。
  金瑞自个儿笑一笑,便招呼堂倌再来饭菜。
  等了片刻,饭菜尚未端来,门外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请出来说句话。”
  金瑞抬目一瞥,正是那莫名其妙的冯居,想了一想,便走出去。
  冯居道:“抱歉得很,你这一顿饭被我屡次打扰,在下实感不安。”
  金瑞道:“些须小事,不要介怀。冯兄如果尚有兴致,何妨再吃一次?”
  冯居道:“我已注定活活要被饿死,再吃饱些也不中用,这儿的帐我已会过,你老请另找别的地方再吃吧!”
  金瑞面色一怔道:“冯兄别开玩笑。”他笑容满面时并无异处,但此刻面色一正,登时流露出一种威严气度,令人震慑得不敢仰视。
  冯居已被他那种尊严所摄,呐呐道:“在下不是开玩笑,这儿的饭你吃不得。”
  金瑞道:“清说出道理来。”
  冯居道:“在下实在说不得,不但说不得,连此时多说了几句,也许已替你招来灾祸。你老请了,千万相信在下之言,到别处才再进食。”
  他说完之后,拔头便走,健步如飞,晃眼已穿过几条街道,这才缓下脚步,长长叹口气继续向前走。
  忽听耳边有人道:“冯兄这是上哪儿去?”
  冯居扭头一看,只见那金相公就在身后,相距不过两尺。不由得怔一怔,道:“金相公你竟然是武林中人,在下失敬了。”
  他索性又停住脚步,又道:“在下也曾学过多年功夫,最近在宜昌地面已混出一点儿声名,但有什么用呢?天下武林中现在还有谁敢惹上玄阴教。”
  “哦,你说玄阴教么?是不是碧鸡山鬼母冷阿所创的玄阴教?”
  冯居吃惊地左右顾视,但见虽有行人,却离得甚远,不会听到他们的说话,这才悄悄道:“你老别再说了,我虽不怕,但你老可受不了。”
  金瑞微晒道:“玄阴教如今势力居然如此庞大,记得三年前襄阳红心铺剑神石轩中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剑会举行时,玄阴教哪有今日的气焰。”
  冯居面上不觉流露出兴奋神往之色,道:“啊,金相公你也曾在襄阳红心铺参观那场剑会么?那位石大侠是何等豪气?他的剑术真是天下无双。”
  金瑞微笑道:“原来你是拥石派,怪不得玄阴教的人会对你不利。”
  冯居道:“正是这样,我一向也不敢公开谈论这些玄阴教十分忌讳的武林旧事,但前天喝醉酒,口没遮拦地说了许多关于石大侠的英雄事迹,豪侠行径。一觉醒来,这些话已传到此地玄阴教分堂堂主毒翁方克耳中,他派了一个人来传讯说,七日之内,要把我毒死……”
  “哦,你刚才说你会活活饿死,难道就是这个缘故?”
  冯居这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知道剑神石轩中昔年侠迹和不惧怕玄阴教的人,因此简直无法住口,立刻应道:“正是这样,这毒翁方克乃是百粤名家,除了一身武功极为高明之外,最擅长的是使用毒物,依他惯例,凡是经他警告过的人,都一定在限期之内,不知不觉中毒身亡。此人不但心机诡谲,而且手段阴残,每逢要毒死什么人,使预先加以警告,即是要使那人心惊胆颤地痛苦数日,然后不知几时,在饮食时中毒而亡。”
  金瑞哼了一声,道:“这厮真个狂妄之至,我就不信他真有这等手段,本来我要由水路过三峡入川,赴峨嵋山一游,冲着你这件事,非留在宜昌七日不可。”
  冯居连连摆手,道:“金相公使不得,这可不是呕气的事,这毒翁方克擅长下毒,毫无办法防备。”
  冯居还要说话,金瑞忽然讶道:“冯兄你瞧,那个老道何故靠在墙上睡觉?”
  冯居如言一看,只见过去两丈许的转角处,一个道人,靠在墙上,双目紧闭。
  “那不是老道,年轻得很哩!可惜他没有睁开眼睛,不能看见他的目光,不过单单从相貌而论,这道人一面正气,定然是有道之士。”
  金瑞凝望着那个年轻的道上侧面,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想出来。当下便和冯居一起到旅店去。
  他们都一直各自呆在房间中,直到晚饭时分,金瑞命小二到外面叫饭菜回来。等到饭菜都来了之后,便关上房门,从颈上摘下一条白金链,链上系着一颗银色的珠子,大如龙眼核,明净匀圆,一望而却必是一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把珠子放在菜肴中,取起着时,珠子毫无异状。然后又试那一大盆白饭,也无异状。
  他取起饭匙,正要盛饭,忽然中止了盛饭的动作,又由珠子试一试饭匙,仍无异状,然后又试筷子和汤匙,最后试到饭碗时,那颗珠子忽然变了颜色。原本银光流转,油腻不沾,但此刻却变成乌黑色。
  金瑞冷笑一声,便取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吃饭,一面叫冯居过来,着他也像自己的样子,用汤匙竹筷吃饭,不动那两个饭碗。
  两人吃饱之后,到底没事。金瑞道:“这事越想越奇怪,毒翁方克明知我敢和你在一起,定然另有法子防他下毒,但他何以还用这等劣笨的手段来下毒?”
  冯居想了半天,道:“在下实在想不出道理来,但刚才我过来时,仿佛见到那个靠墙睡觉的道人也在此店中,而且就在我们对面的房间,和我们只隔着小天井。”’金瑞冷笑道:“他如是玄阴教的狗腿,今番碰上我算他倒霉。”
  第二天早晨,金瑞起来,正要漱洗,蓦然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冲出房去。
  他一冲至房外,便瞥见天井对面的房门内,一个人探头出来,却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年轻道人。
  金瑞顾不得理会那道人,一径奔到隔壁房门外,叩门叫道:“冯兄,冯兄……”他倒耳一听,房中并无回答,登时怒哼一声,忖道:“若然冯居已被毒死在房中,我非大开杀戒,去把那玄阴教分堂的人,尽行处死不可”
  这念头一转便过,右掌贴在门上,潜运内力轻轻一震,喀嚓低响一声,门闩已断。房门大开。
  金瑞走入房中,只见冯居还在床上卧着。这时已被他叫唤声和破门而入之声惊动,一骨碌跳起来。
  “啊,冯兄原来是熟睡未醒,倒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已遭毒手。”
  冯居揉了揉惺忪睡眼,问道:“金相公何以忽然生出疑心?“’金瑞道:“我刚刚要漱洗,蓦然想起那洗脸漱口的水可能有毒。
  还是以不洗为宜。其时唯恐你已开始漱洗,故此急忙赶过来。”
  冯居道:“这一点在下也曾想过,因此已经三日没有漱洗。”
  金瑞笑一下,道:“这样说来不免太苦了。”正在谈论时,店伙端了一脸盆热水进来。
  金瑞等店伙走了,关上门,然后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大珠,在热水中浸一下,见没有变色,便叫冯居放心洗漱。
  冯居不敢动用面巾,只用双手捧水洗面漱口,洗完后,大大舒口气,道:“真舒服,唉,这等不死不活的活罪如此难受,那毒翁方克根本不必真个下毒,就这样教我熬上七日,非发疯不可。”
  金瑞道:“他这种手段,正是攻心毒计,你必须沉住气。”说时,但见对方双目直注视着他手中银色大珠,知他不敢随便询问,便又道:“这是一件稀世之宝,称为天河珠,乃是大内几件有名的奇珍之一。不论哪一种毒物,只要用这天河珠一试,便可知道。如不变为黑色,便是无毒。再者如遇到必要时,须把有毒的菜肴汤饭吃下,但事先如经此珠试过,任何厉害的绝毒也大为减轻,至多病上数日,决不致死。”
  冯居眼睛睁得大大,忖道:“这位相公外表看来虽是寒酸,但气派甚大,具有一种威严风度。我早已认为他不是普通人,如今看他身藏这等稀世之宝,更可以证明我的猜想不错。”
  金瑞把天河珠收起,又值:“适才我过来时,又见到昨天那个年轻道人,凑巧开门出来,事情真有这么巧?我一现身他就出门?”
  冯居道:“在下不知怎的,但觉得那道长是正派的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面善得很,可惜老是想不起何时见过,不过世上人心难测,那道人看起来虽然正派,但也许就是玄阴教中的人。”说到这里,他笑一下,继续道:“假如我刚好是你的对头,故意这样子针对你接近。相信等到你魂归冥府之后,还不知自己如何死法呢!”
  冯居怔一怔,立即便纵声大笑,道:“金相公想得太多了,在下愿以性命赌一赌我的眼光。”
  窗外忽然传入来一个清朗的口音,道:“颇堪一噱。”
  这四个字清晰异常,送入两人耳中。房间里人影连晃,就在窗外语声尚未消散时,金瑞已到了窗边,推窗探首出去张望。他张望完缩回头时,冯居才跃到他身边。
  冯居急急问道:“是什么人?”
  金瑞疑惑道:“没有瞧见,难道他身法比我还快?”
  冯居道:“金相公好俊的武功,在下一直担心你老卷入这漩涡后,毒翁方克大兴问罪之师,到时相公你抵敌不住。但现在却可以放心了。”
  窗外又传来先前那个口音,道:“只怕未必。”
  金瑞这时离窗户近在咫尺,疾如闪电般探头出窗一瞥,外面哪有人影。
  他点点头,道:“这人一方面施展无视地听之法,在远处听我们说话,一面以千里传者打岔插嘴,是以瞧不见人影。”
  冯居骇然道:“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这等功夫真的有人练得成功?”
  “当然有人办得到,但极为罕见罢了。除了宇内几个名山大派硕果仅存的高人以外,大概只有鬼母、石轩中等三数人能够有此功力。”
  窗外悄无应声,生像他也认为金瑞之言十分正确。
  金瑞冷冷一笑,又道:“但这人语句极短,分明功夫尚未到家,决不是鬼母或石轩中等这几位武林顶尖高手,更不是几个名山大派的高人。究竟是谁,我一时猜不出来。”
  冯居见他大有挑衅之意,不由得十分忧虑他又树强敌,悄悄道:‘那人如无恶意,金相公不必再理会他。”
  金瑞点点头,道:“我们过那边房间,命店伙买些早点。”
  两人走出去,金瑞当先入房,四瞥一眼,便道:“噫,有人入过我房中。”
  冯居一眼瞧见桌上摆着一张名帖,一边黑色,一边白色,交映之下,十分惹眼,他骇然道:“金相公,毒翁方党已经来过,那就是他的帖子。”
  金瑞神色丝毫不变,走将过去,却不用手碰触那张名帖,只见帖上写着“四日大限,横尸鄂西”八个血红朱字,下面落款是“毒翁方克”四字。
  金瑞没有做声,凝目寻思。直到现在,他才不敢轻视这毒翁方克。原因是毒翁方克既能使用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的功夫,足见一身造诣,不比等闲。加以他手下人多,已是有胜无败的局面。
  适才他以为发话者另有其人,最可能的便是那个年轻道人。但如今从种种迹象判断,恐怕就是毒翁方克所为,那年轻道人不过是适逢其会,两次碰面,因而惹起自己疑心而已。
  冯居也觉出形势紧张,对方帖上写明金瑞期限是四日,那就是说两人在同一期限内死亡,因为他本人七日期限已过了三日。
  他皱皱眉头,便道:“金相公,目下已把你拖人漩涡中,在下实感不安。以在下的愚见,相公你不如忽然远走高飞,对方一定没有料到你会忽然他去,再说他也难以兼顾,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金瑞豪气忽发,长笑一声,道:“我若怕那毒翁方克的话,就不会伸手管闲事了。我且问你,那毒翁方克自从担任玄阴教分堂堂主之后,有没有恶迹暴行?”
  “太多了,简直比土皇帝还要厉害。官府也不敢管他闲帐,只要不是闹得全国皆知,官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瑞道:“若是仗义行侠之士,碰上这种人,取他性命的话,过不过份?”
  冯居毫不思索,应道:“我如有此本领,早就取他狗命。”
  金瑞道:“那么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你可有法于查出他们的巢穴?”
  冯信道:“我知道他们分堂设在哪里,厂小心起见,最好先打听一下’“那么你小心些,千万别吃任何东西。也不要用手触摸可疑之物。
  打听清楚后.我们再商量一下。”
  两人一齐走出房门,金瑞跨入天井,冯居道:“相公你走错路了。”
  “没有错,我先瞧瞧那位年轻道长是什么来路。”
  冯居匆匆出门,金瑞一直走过天井,在对面房外站定。
  房中忽然有人朗朗吟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金瑞因未听过那道人的声音,故此不知是不是他所吟。但心中颇为这等悲壮苍凉之音感动,当下上前轻轻敲门。
  房中的人道:“请进来!”
  他推开房门,只见一位年轻道长盘膝坐在榻上,一派肃容光景。
  道人含笑起身相迎,道:“金相公居然屈驾过访,小道荣幸之至。”
  金瑞道:“道长可否赐示法号,以便称呼?”
  那道人笑道:“方外练气之士,原不须名号,但既蒙相公下问;自当奉答,小道玉亭,一向隐修于崆峒山中。此次西行,乃是前赴峨嵋访寻道友。”
  金瑞寻思片刻,道:“玉亭道长原来崆切修真,区区却颇觉道长甚为面善,不知几时见过?”
  玉亭道人笑道:“小道一向少履红尘,金相公乃人中之龙,世奇士,何缘会得?”
  “也许是区区记错了。”金瑞道:“适才听道长朗吟诗句,令人忽兴人生如梦,功名尘土之悲,但句中归佛二字,于道长似有不妥。”
  玉亭道人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两句原是时人名句,贫道爱而吟诵,并非贫道所作。其实佛道殊途而同归,既然跳出红尘,似乎毋须斤斤计较。”
  金瑞道:“道长淡泊胸怀,自不计较,谈起来区区却是太俗了”
  玉亭道人道:“相公侠肝义胆,今世罕见,小道极为心折。”
  金瑞仰天大笑道:“好极,好极了.原来是你……”’玉亭道入微征,凝目望着对方。
  金瑞仍为欣喜地长笑不休,屋瓦为之震动,玉亭道人深深稽首,”道:“小道幸而得晤德贝勒,不觉想起昔年碧鸡山上,德贝勒英风凛凛的景象。”
  化名为德贝勒的金瑞也道:“史思温少侠忽然作此装束,的确把我蒙住,而且令人伤感。”
  原来三年前剑神石轩中到碧鸡山与当今天下第一位高手鬼母较量,这位宗室贵胄的德贝勒,因与石轩中如今的妻子白凤朱玲乃是旧时相识,同时极为佩服石轩中的人品武功,当时曾挺身出场,为石轩中说公平话。这个道人装束的史思温,却是石轩中嫡传弟子。他本身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因石轩中的名气极盛,连带也使得这个徒弟出了名。
  德贝勒乃是昆仑派高人钟先生的弟子,因是宗室贵胄,故此极少涉足江湖,当日在碧鸡山上挺身为石轩中说话,曾经使得在场观战的天下群雄大为诧异震惊。鬼母却已知道他是昆仑高弟,为了不敢树立昆仑钟先生那等强敌,故此没有难为他。
  史思温伸手整一整头上星冠,涩声道:“小弟数年修为,却失态于一旦,真个惭愧。”
  德贝勒道:“我辈崇尚率真,若然矫情作态,始应惭愧。玉亭观主旧情难忘,反使我敬仰不已。适才观主所诵的宋人词,我平日也最爱此首,可说是不谋而合,私衷略同。”
  史思温惘然道:“德贝勒此赴峨嵋,尚有希望。但小道身入空门,已绝尘缘。有时念及不免神伤。”
  德贝勒心知史思温定然从石轩中处得知自己当年苦恋峨嵋派珠儿姑娘之事,是以并不奇怪他能够一口气道破自己此赴峨嵋的目的。
  但他却不知道史思温过去的情史,于是感慨地道:“我也是姑且到峨嵋一游而已,事实上并不抱什么希望。玉亭观主,令师石大侠的情史,天下无人不知,而且其后因他为了免得朱玲担忧之故,宁愿抛弃浮名,退出江湖。这段往事,虽然见仁见智,说法不一,但久已脍炙人口,传为佳话。玉亭观主音年情史,我却不曾听人说过,今日观主既然真情流露,何妨约略一提?”
  史思温道:“小道的云烟旧事,虽比不上家师,但小道仍然难以排遣,数年前出道初入江湖,孽缘凑巧,碰上家师母的爱徒上官兰,当时一见钟情,其后屡经患难,感情更深。最后虽因误会,上官兰不再理会小道,但小道对她仍然眷念难忘。不过小道终于没有向她解释,因为小道自知此身已立誓代师承担本派重任,此生决不可能和她缔结良缘,因此决心让那误会存在。”
  他歇了一下,便问道:“德贝勒金技玉叶之身,何以能不时浪迹江湖?”
  德贝勒长笑一声,道:“现在我再不是德贝勒了,请你以后改叫金瑞此一姓名,旧时的德贝勒,已在京师死掉,安葬土中,身后哀荣,颇令人感动。”
  “哦,德贝勒··‘…不,金施主你是说曾经仗着内家功夫,诈死以掩别人耳目么?”
  “不错,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之身。事后回昆仑谒见师尊,住了年余,最近方始下山,准备了却这段孽缘。”
  两人情绪正在激动之时,外面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金相公德贝勒应道:“是冯兄么?请进来。”
  冯居走进来,德贝勒先替他引见玉亭道人,说明他就是石轩中的高徒史思温,冯居呀了一声,登时怔住。
  冯居过来纳头便拜,道:“小可久仰石大侠英风义气,只恨无缘接晤颜色。今日有幸拜谒少侠,已足偿一半心愿了。”
  玉亭道人扶他起来,道:“小道惭愧得很,全仗恩师名声,方始能在江湖行走。听说冯施主为了恩师之故,致与玄阴教毒翁方克结怨,小道只恨无力锄除巨奸,为天下苍生伸吐冤气。”
  金瑞(德贝勒)问道:“令师决意不再出山了么?”
  玉亭道人不胜感慨地点点头,但随即又道:“家师因深爱师母,不忍见她为了自己发愁担心,遂决意舍弃浮名恩怨,封剑退隐,小道虽是出家人,但对家师这等用心,却十分佩服。”
  玉亭道人又道:“适才小道窥见一个人闪入金施主房中,便掩过去瞧他举动,只见他带着手套,把那个一边黑一边白的名帖放在桌上,然后十分快捷熟练地在床上弄了一下。幸而小道眼尖,看出他把一枚极细的银针,倒插在床板缝隙中,只露出一点点针尖,只要人一躺压其上,非被针尖刺入皮肉不可,小道等他一走,随即进房把那支银针震落地上。那张名帖料你们不会碰触,是以不曾取走。”
  “哦,毒翁方克如用这等手段,的确防不胜防,我差点儿中了他道儿。”
  金瑞脸色一沉,威严摄人,继续又道:“这厮毫无信用,我一直还相信他仅仅是在食物中下毒呢,如此说来,这一会儿工夫冯兄房中必定也弄了手脚,我们过去查查如何?”
  当下三人一齐走到冯居房中,细细检查,果然也在床上发现了一支细如头发的银针尚且仅仅露出一丁点儿针尖。如不是史思温发现了,纵然目力甚佳,却也无法发觉。
  金瑞道:“现在我们便前往找那方克算帐,但玉亭观主却不可一同走,以免对方警觉逃走。”
  玉亭道人点点头道:“请冯施主告以方向,小道打后面抄截,以免被凶人漏网。”
  冯居道:“从店门出去,一直走向东门,快到东门之处,有一幢大宅,门前有三株槐树,便是玄阴教分堂重地。”
  不一会儿已到达那座门外植着三株槐树的大宅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门房里坐着四五个汉子,身份各异,有的是贩夫走卒模样,有的是买卖装束,但不论何等样人,神情都显出骄傲凶悍。
  他们都认识冯居,因此登时涌出来,其中一个叫道:“老冯,还有几天?”
  其余的人都哄然大笑,金瑞被他们这等漠视人命的态度激怒,冷笑一声,上前问道:“方克可在里面?着他出来见我。”
  那商贾装束的狂笑一声,后面数人怒喝连声,纷纷出来,有两个已抄截住德贝勒和冯居后路。
  这里双掌一交,德贝勒内力陡发,对方惊骇一声,人已如断线风筝般歪斜直退,退七八步远,便一交跌倒地上。
  原来德贝勒原本就功力深厚,尽得昆仑钟先生真传。近年来又在昆仑山隐居苦练,复又大有进境。比起昔年在江湖见到白凤朱玲时,一身武功造诣已大不相同。
  适才双拿一交,他发出内力震退敌人,左手已乘隙使出师门秘传隔空点穴手法,趁着对方被自己震得气机不调之时,轻轻遥点,登时把对方胸前重穴点住,连退了七八步之后,终于倒地。
  冯居低声道:“左边那个青衣汉子姓郭名定,外号青蝎,不知多少良民死在他手中。”
  德贝勒立刻朗声道:“你们谁去报知方克,就说金瑞看不惯他横行暴迹,今日找他算帐。”
  有人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入门内。
  德贝勒那威严慑人的声音响起来,道:“青蝎郭定你不能走,教别的人进去。”
  那青蝎郭定吃一惊,不知怎地乖乖站定,猛觉风声飒然,那个书生已截住他去路。
  旁边另一个玄阴教徒撒腿奔人大门,眨眼间钟声大作,声传数里。
  青蝎郭定为人最是歹毒,此时堆起笑容,道:“金先生你是哪一派的?何以识得在下?”
  金瑞(德贝勒)面孔一板,道:“废话少说,你准备好没有?”
  青蝎部定狂笑一声,对方恰好也同时大喝,忽见那支笔直射向对方面门的细小钢箭,已堪堪射上,此时却随着对方厉喝之声,著然震得跳起,倒退了数尺之远,然后掉在地上。
  冯居只看得一身冷汗,差一点儿便急得昏倒。
  金瑞一纵身,飞上半空,突然引吭长啸,声如驾风,清悦之极,身形也跟着啸声,盘旋而下。
  郭定一见自己毒箭吃对方喝声震跌地上,立刻便打算逃走,对方纵起时,他也疾然纵走。因对方纵得又高又快,心知如向门内纵去,定然不及人家快速,便左蹿右突,忽东忽西。
  武林中轻功再好的人,飞上空中最多也只能变换一次方向,已经是了不起的身手。青蝎郭定好猾,使出这等东驰西突的诡计,便是要引起对方变了一次方向之后,便无法转换方向飘坠地上,他可就能够趁着这一线空隙逃开,只要再支持几秒钟的时间,毒翁方克等人便可以赶出来。
  谁知金瑞乃是昆仑派高弟,一身武功已达登堂入室的境界。昆仑派绝迹于武林百余年的凤舞九天连环七式的神奇身法,今日竟然出现于鄂西之地。
  但见他在空中盘旋转折,无不如意,一面下降,一面紧跟着青蝎郭定的身形。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但见空中的金瑞突然极快地掣剑出匣,身剑合一,化为一道丈许长的白虹,电射下地。
  青蝎郭定吃他追得亡魂皆冒,此刻哪还抵能挡这等上乘剑术,惨叫半声,已吃剑光笼罩住。但觉一阵冷森森的寒气袭上身来,跟着已翻身栽倒,尸横就地。
  金瑞也落地现身,弹剑长啸一声,豪气冲霄。
  就在他盘旋下降之际,大门内已风驰电掣般驰出两人。这两人虽然瞧见青蝎郭定危殆处境,但已知援救不及,便齐齐在门槛外面止步。
  等到金瑞笑声一收,其中一人冷冷道:“昆仑身法虽然神妙,但玄阴教可还没放在眼中。”
  金瑞但觉此人声音阴森刺耳,扬目一瞥,只见此人形如童子,脸色十分红润,乍看还以为是个小孩。但声音口气那么阴森老练,一听而知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魔头。
  这等形相的人,在玄阴教中只有一位,便是内三堂香主之一的阴阳童子龚胜。
  金瑞再瞧瞧阴阳童子龚胜旁边的人,只见那人身材瘦削,颧高睛突,须发泰半已白,但举止容色间对阴阳童子龚胜甚为恭敬。因此可知此人地位低于龚胜甚多,必是毒翁方克无疑。
  金瑞哈哈一笑,从容走过来,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沉凝风度。
  “打了小的,老的可不就出来了么?但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便是在这鄂西之地,居然能够碰上玄阴教内三堂的阴阳童子龚香主,此行总算不虚。”
  毒翁方克微微作色,道:“这厮颇有眼力,竟自识得香主威名。”
  阴阳童子龚胜曾经得到鬼母训令,有几个对头不可招惹,以致为玄阴教加添难斗的强仇大敌,其中之一便是昆仑派第一高人钟先生,故此龚胜心中着实颇有顾忌。但此刻不但当着数名手下面前,不能有丝毫示怯。而且还死了两名手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甘休。无奈之下把心一横,阴森森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道:“好利的口舌,本座可不在这上面和你争雄。”
  金瑞挺剑上前,忽又后退,道:“我却忘了一事,未曾说得明白。”
  毒翁方克晒笑道:“怎的阁下反而啰嗦起来?”
  金瑞脸色一正,道:“就是从你身上惹起来的话,从来在江湖上,有个规矩是凡是因事故而有人架梁,对方便须先冲着架梁的人,等到架梁的人无法干涉之后,方可再向本来的人寻仇。但毒翁方克你却故作乱为,破坏江湖规矩,这是第一点。其次你说明下毒,但又在床上暗放毒针,难怪毒翁外号如此响亮,原来是用这等卑鄙手段挣来。”
  毒翁方克面上挂不住,怒道:“来,来,我们先较量较量,看看本堂的声名到底如何挣到。”
  阴阳童子龚胜明知对方功力深厚,剑术精奇。自己尚且不知这一战到底是输是赢,方克如先出战,势必先折了锐气。如吃对方杀死,更加折损玄阴教威名。于是立刻插嘴道:“方堂主不须躁急,本座兵器已亮出手,势难就此收回。”
  他又转面向金瑞道:“那么目下不妨先说好,在未把你击败之前,那姓冯的本座保他无事便了。”
  金瑞笑道:“这话方像内三堂香主的地位和气派,区区如果输在香主阴阳扇之下,自无话说。”
  话声一歇,两人身形便合,剑光扇影一起暴现,顷刻之间已换了五招之多。
  阴阳童子龚胜自从三年前被那个由武林一众侠义合传秘艺而崛起江湖的高手宫天抚伤了以后,便隐居碧鸡山主坛中,日夕苦修,这三年工夫,进境的确不少,尤其在他那惊世骇俗的一桩成名奇功混元一气功上,更是收发自如。
  金瑞蓦地清啸一声,身形破空而起,到了丈许高处,便中止上升之势。在空中一屈一转,头上脚下,电闪般扑攻下来。
  这可是昆仑派镇山秘艺凤舞九天连环七式,这时金瑞一施展开,但见冷电精芒,漩飞雨射。那连环七式之中,又分别化为许多变式。
  但觉那金瑞一剑接一剑,连绵不断地向下面的敌人发出。身形屈折往来,无不如意。
  金瑞落地之后,尚未开口,毒翁方克突然纵上来,道:“本堂实在不服气你这厮刚才说的话,目下在此宅之内,我摆设有一座毒阵,一共占地三小厅两院子,你可敢穿行本堂的毒阵么、’金瑞心想这可划不来,正要拒绝,目光一闪,扫过那座宅院大门,忽然改变主意,点点头道:“方克你外号毒翁,区区若不答应穿行你摆设的毒阵,只怕你输了也不服气。”
  阴阳童子龚胜微观喜色,金瑞看在眼中,心想那方克的毒阵一定十分厉害,否则以阴阳童子龚胜这等不可一世的老魔头,焉会听见自己答应穿行毒阵之后,便露出喜色。
  转念想到适才自己方要答话拒绝穿行对方毒阵时,忽然瞥见玉亭道人(史思温)极快地在墙头现身,向自己含笑点头。因此便改变主意,答应穿行对方毒阵。目下只不知史思温是否已完全明白对方毒阵底蕴。
  阴阳童子龚胜道:“既然你不怕一试方堂主的轮回毒阵,老朽且让你多活片时,但事前必须讲明白,你若在这毒阵中丧生,只怪你自己心高气做,本领不济。却不能说因不是动手过招,死也不肯服气。”
  金瑞笑道:“区区假如在你们那个什么轮回毒阵之中,人既死了,还能说什么不服气的话。”
  话虽说得豪壮,但心中微觉惴然。只因龚胜的话,分明认定自己入阵的话,必无生还之理。
  阴阳童子龚胜已道:“你能叫姓冯的做个证人么?”
  金瑞不能犹疑思索,立刻应道:“当然可以,但却怕我一旦不幸,他的命也保不住。”
  龚胜冷笑一声,取出一面半尺大小的三角红旗,道:“这是本座令旗,如今便当你面前赐与他,日后他可以凭着这支赦死令旗,行走天下,凡是玄阴教弟子,俱不敢对他加害。”
  金瑞并不反对,于是三人一同登楼。
  走到最上的一层,楼外有一处阳台。他们走出阳台,见这座阳台作半圆形突出,围以白石栏杆。离地少说也有三丈高,因此阳台对面的屋宇,均在下瞰视线之内。
  毒翁方克指着下面道:“这三间靠得最近的房子,包括其间的两处通天院落,便是本堂主一生心血所聚的轮回毒阵了。”
  金瑞如言一瞧,只见那两座通天院落,大约只有两丈方圆,院中只有在围墙墙根种了数株花卉之外,便别无所有。
  那三间屋宇因有瓦遮盖住,故而瞧不见内里光景,三间都一般大小,均是作长方形,长约四丈,阔约二丈余,因是打长形排列,故而三间屋加两院落,共达十四五丈之长。
  毒翁方充道:“现在请金老师下楼吧。”
  金瑞镇定如常,淡淡道:“区区也有事赶着去办,就烦方堂主前头带路。”
  阴阳童子龚股道:“本座不送,就在这里倚栏看金老师大显神威。”
  金瑞听他说得客气,便向他抱抱拳,刚刚举步,却听阴阳童子龚胜道:“好一位智勇双全的昆仑高弟,本座自加人玄阴致以来,只见过石轩中一人而已。”
  金瑞心中甚为高兴,前头的毒翁方克忽然回身,道:“本堂险些忘了一事。”
  他走到阳台最右边角落,伸手拉住一条绳子。金瑞沿绳瞧去,只见高与檐齐的地方,吊住一口巨大的铜钟。
  毒翁方克拉了两下,钟鸣两声,不一会儿工夫,三十余人从各处出来,排列在阳台下面的空地上。
  方克先低声向阴阳童子龚胜说了几句,等那内三堂香主颔首,然后才对金瑞道:“下面的三十五人,乃是本教分堂所辖的弟子。他们平日深知本堂这座轮回毒阵的厉害。以他们的身手功力,入阵必死无疑。金老师可以随便指点一个,本堂命他先穿行毒阵,且看玄阴教的弟子,是否会把生死摆在心上。”
  金瑞先不回答,凭栏俯视,只见下面三十余人排得齐齐整整,高矮俊丑,肥瘦老少均有。
  他知道这些人之中,虽然多半曾仗着玄阴教的势力,鱼肉良民,横行江湖。但总不至于没有好人,不禁踌躇一下,考虑要随便挑上一个,先行人阵,自己居高临下,或可看出毒阵一点儿端倪。
  毒翁方克催他道:“快点儿挑出一个,免得耽延时候。”
  金瑞摇摇头,道:“你遣散他们吧!”
  此言一出,不但毒翁方克十分诧异,连阴阳童子龚胜也惊奇地举目凝视着他。只因在这等形势之下,任何人都会挑出一人,先打头阵。别的不说,光是论及可以窥探敌阵虚实的一点,便应如此做。此所以玄阴教的两名魔头都诧怪起来。
  金瑞道:“区区和这些人都不熟悉,假如我挑出一个好人去送死,岂不拥我们侠义道的宗旨,玄阴教中并非没有好人,区区不能随便乱来。”
  他那句“玄阴教中也有好人”的话,使得阴阳童子龚胜心头一震,灵光微观。
  方克却冷冷晒道:“你不须假惺惺作态,既然不要他们入阵,那就请吧。”他俯身出栏,大声命众人解散,然后带着金瑞下楼。
  走到对面一间屋宇,只见门上挂着一面横匾,上面写着“轮回毒阵”四个金字。
  他看清大门内七八尺处,便有一堵墙壁,这堵墙壁由右边的屋墙开始,一直伸到左边,只差两尺,便把屋子完全隔住。
  屋内光线黯黑之故,便是因为一来屋内没有窗户透光,二来四周的墙均刷以黑漆。
  金瑞跨入屋内,这时一面运气护住全身,一面以右手的长剑,斜斜指住前方。
  这间屋子空阔和黑暗得令人觉得可怕,尤其是那扇大门自动关闭之后,砰然一声过处,“屋中回响不绝。从声音中可以知道那扇大门十分坚厚沉重。
  走了一半,便发现地上有三四支飞镖,体积比普通的巨大。金瑞估得出来那是因为用机簧发射,故此较手用的长大些。他一直走到尽头处,果然有道门户,可以再转入屋内。但里面果真又是另一条窄巷,只有三尺之宽,却较外面这条窄巷光亮些。
  金瑞探头进去一瞧,只见当中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这种油灯本来就不明亮,加上上下四方均是黑色的地毯,光线更形黯淡。
  不过在内家好手如金瑞这等人物,仅凭这一点光线,已经明亮得有如白昼。
  长长的地毯上前后散落着七八支弩箭,这些弩箭可比普通的长箭短了一半有多。自然也是为了用机簧发射,又须隐在墙壁中,是以不能太长。
  金瑞轻轻一纵,已到了对面尽头处,看出又是和上两回一样,可以转入内去。
  他皱皱眉头,忖道:“刚才发现了毒镖箭散落地上,莫非已有人经过,触动了机关,故而有此遗迹?但这人是谁?史思温这时隐在什么地方?他示意我可以答应穿行这轮回毒阵,竟是何故?”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除非是史思温出现。因此他困惑地长吐口气,走入内面的另一条窄巷。
  蓦然微风轻飘,金瑞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长巷之内,焉得有风?
  转念之间,鼻端已嗅到一阵恶臭腥膻的味道。金瑞更加吃惊,忙闭住呼吸,以免中了敌人毒气,一面闪目四瞥,假如当真只是毒气的话,他可就不须害怕。凭他深厚的内功,三两个时辰闭住呼吸,并非难事。
  可是他早已想到假如只是毒气的话,怎会有微风轻飘?因此他神速如电般连转念头。
  这时在黑暗中,一片浓厚得有如棉絮般的水雾,正从他头上下降。
  这片水雾自然含蕴剧毒,经过毒翁方克精心设计,安设在这条窄巷上面约摸一丈三尺高处,原来只是四十个水囊,一直排列到尽头。
  发动时一齐加以压力,毒水从幼细的出口喷出来,便化为十分厚密的毒雾。假如是水的话,很快便会洒下来,因此敌人如是武功高强之士,必能由风力中感觉出来,及时逃避。而经过这番手续,化为一片极为浓密的毒雾,沾上敌人时,等如浴在水中,可是下降之势却慢得多,敌人在这等黑暗中,绝难发现有毒雾下降。
  这时那一片浓密得快要变回毒水的毒雾已下降到离他头顶不及一尺。虽说下降之势比水缓慢,但其实也十分快速。尤其五官部分,最是要紧。
  金瑞心思起落,一似预感到大难加身。他一直觉得那阵微风十分可怪。
  蓦地转念忖道:“这道窄巷太黑了,我何不……”念头尚未完全转好,却已付之行动,修然一退,闪回第三条窄巷中。
  但当地纵落地上之后,却发现油灯中的灯油已溅溢了数滴出来,恰恰滴在托灯的布上。
  他心中叫声古怪,暗念自己这次何以如此不济。方自走到入口处,三缕劲风分上中下疾射而至。
  这三缕劲风均是近在三尺之内发出来,因此刚刚发觉,已射上身来。
  金瑞明知在这等窄巷中极难防备暗器,是以左手长剑老是斜斜举在面前。
  谁知此刻这三枚暗器不但分上中下打到,而且打向面门那一故居然已避开他长剑,极为刁毒地射向鼻颧之间。
  生死一发中,金瑞却毫不惊慌,轻轻呸了一声,七八点白光从口中射出去,恰好迎住那枚暗器,互相一击,那七八点白光连同那枚暗器,一齐飞向对面的墙壁,一阵微响过处,全部嵌在墙上。
  当他口喷七八点白光迎击上面那两枚暗器之时,中下那两枚暗器已击在他身上。
  金瑞就在暗器及体之际,全身轻颤一下,衣裤忽地涨起来。两枚暗器击在他衣裤上,轻轻一震,便弹落地上。
  金瑞目光微闪,蓦然一甩手,把油灯砸向墙壁,口中同时闷哼一声。
  油灯灭后,一片漆黑,他的人已飞纵起来,落在对面转入内的门户处,更不停留,在地上一换力,立时已转人第五条窄巷,复又纵到尽头。
  可是纵到第六条窄巷时,眼前已陡然光亮,敢情这条巷中,又悬着一盏油灯。
  他量度一下墙壁的厚度,知道其中不可能有复道,又见对面尽头处转出去的门户,用一张黑幔遮盖起来,帐上似乎写着白色的字迹。
  “啊,只有这条窄巷没有地毯。”他想道:“不用说机关都埋伏在地上了,我得小心脚下才好。只不知那张黑色布幔上写着些什么字?”
  他一径闭住呼吸,此时却小心翼翼地吸一点点空气,发觉不出有什么异状,但他不敢冒险仍然闭住呼吸。
  “我刚才出其不意,装着手伤而弄熄了那盏油灯,因而毫无危险地闯了两条窄巷,这处灯光明亮,必有作用,我要不要又施故技,把灯打熄,但那布幔上写着什么字?恐怕非看看不可。”
  他下了拼着中计的决心,倏然纵过去,身在空中,忽听嘶嘶连声,十余股黄黑色的毒水飞洒下来。金瑞微微一惊。心想那毒翁方克好阴险的心思,故意诱人注意脚下,其实却从头暗算。
  闪眼一瞥间,已发觉那十数股毒泉喷洒下来,并不能把整条巷子封满,在当中的一段有一处空隙,没有毒水。他的人恰好已纵到这处空隙,当下一沉真气,身形中止前冲之势,等那十余股毒泉酒在地上。
  金瑞乃是昆仑高手,身法之神奇,冠绝天下,他不须像普通人般一停止了前冲之势,便落向地上换力,身形仍在空中停住。虽然只是一刹那,便须前飞或改向别的方向飞开。但是这一刹那在他们而言,已经能够做出许多事,与及在对敌上具有神奇无匹的威力。
  他的身形突然下降到离地三尺左右,手中长剑神速地向地面一点。
  剑尖刚刚沾到地面,尚未用上力量,那块地面突然塌陷下去,露出一个数尺大的黑黝黝的洞口。
  金瑞心中叫声好厉害,呼一声身形直直上升数尺,忽见下面洞口中射出十余支毒箭,分向四面八方斜射上来。
  假使有人落脚在地上,意欲换力腾身,其时脚下突然一空,势必坠下去,若是武林高手,定然来得及用手或兵器借洞口旁边地上之力,急急又腾飞起来。但力量一触,真气不匀,这十数支毒箭射出时,便无法再闪避或者运气护身,硬挡毒箭了。
  这种埋伏真是上乘杰作,金瑞为之惊异不已,幸而他的昆仑身法,乃是天下独一无二能够在空中盘旋转折的家数。
  但见他快得有如毒箭般疾射向窄巷尽头,轻轻飘在黑慢前落在地上。
  放目一瞥,只见布幔上无数白色字迹,写着能阅读此处留字者,必是武林高手,但此时已深中毒气,只须一见天光,呼吸数口,便毒发身亡。
  金瑞读到这里,冷笑一声,忖道:“我早已严加防范,入屋之后,一嗅到气味不对,便闭住呼吸,直到现在,均没有吸入任何空气,焉会中毒?’续往下看时,只见幔上写道:“吾毒无色无味,凡踏入此阵之人,曾经吸过一口气者,均已中毒,但不吸天风,毒性不发。”
  金瑞冷冷一晒,忖道:“嘘言恫吓,有什么用?我就不吃这一套。”
  黑幔上尚有白色之字尚未看完,他再抬头细看。下面继续写道:“阵名轮回,入阵者生生死死,无能自主,往往返返,有如轮转。”
  黑慢上的字迹至此告终,金瑞可真想不透末后面几句是何意思,当下用长剑挑起布幔,猛觉一股蒙蒙大光透射进来。
  他闪出幔外,只见这外面地方宽阔得多,有如初入门时光景。那两扇大门有一边微微启开,露出两寸左右空隙,天光便从此处透进来。
  走出门外,侧头仰首一望,只见三楼那座阳台上,只有阴阳童子龚胜一人。
  那个形如童子的老魔头和他的目光一碰,便远远向他点头,同时向他竖起大拇指。
  金瑞微微一愣,忖道:“这老魔难道是祝贺和称赞我能从毒阵第一座屋宇中脱身么?他怎会化敌视而成为友善?”
  正在想时,忽见那阴阳重于龚胜又迅速地比了几个手势。
  这些手势的意思,如果金瑞不是当他做敌人的话,一定猜做前面危险,应立即从院中纵出来,不再入阵的意思。
  可是金瑞当然不肯这样友善地猜测对方手势用意,迷惑中转念一想,蓦地恍然大悟。他心中忖道:“毒翁方克不在上面,显然方克也亲入毒阵,发动此阵威力,并亲自出手加以暗算。那老魔头比划的手势,根本就是向暗处中的方克而发,我莫自作多情.为他所惑,”
  这个大悟当然仅仅是他自己确信不疑而已,其实是不是这样,他可就不知道了。
  带着一腔忧虑,他走入第二座屋宇,一人大门,便已知道这座长方形的屋宇,内部已改变了布置。第一间是迎面便有墙隔住,前后都是同样的黑墙挡住去路。他非得从左转右,由右转左这样曲曲折折地走完那些窄巷之后,无法直接到达对面的门口。可是这二间屋,却不是横隔,而是直隔,即是说刚才的横巷只有七八尺长,但却有六七条之多。这一间屋却是直巷,长达三丈七八,但最多只有三条长巷。
  他暗中测度一下,知道这等长巷太长,无法由开头纵到末端。假如尽力纵跃,也许能够办到,可是凡是用足全力,则猛急而不灵活,若然身在空中,遭人暗算,便不易躲避。
  他真沉得住气,一直站在入门之处,一动也不动,先想好应付之方,才肯行动。
  这时他一直极为缓慢地排出体内浊气,以免那口气在肺内憋得太久,便会因而中毒。
  想起毒翁方克幔上留字说及阵中玄妙的毒气,他便小心地吸入一点儿空气,忽然发觉不对,忙忙闭住。原来他吸入那一缕空气,倏然在体内变得十分灼热,幸而吸人之量甚微,他一下便忍住了。
  金瑞吃惊地想道:“毒翁并没有夸口,他的毒气果然厉害,适才我已十分小心,但到底仍因分辨不出他的毒气而先吸入不少,啊,也许是我站在靠门这边,固此尽是新鲜空气。他说过不能吸入新鲜空气,我且到那边去试试……”
  走到尽头处,他又冒险开始吸气,只吸入一点儿,胸中便灼热起来,骇得他连忙停止呼吸。心中悲哀地想道:“糟透了,我纵然能够走遍这三座屋宇,但已中了毒气,却如何是好?”
  人阵还不到一半路程,却已几乎输了,使得这位王室贵胃心中大为懊丧。他把长剑衔在口中,然后取出师门秘制灵丹,一连吞服三粒。这些灵丹虽然不知能否解毒,但起码能化浊为清,胸中登时一阵清爽。
  这时他必须转弯,顺着隔壁那条长巷,向入门之处走回去,然后又将弯到最右边的长巷,再往末端走,一共只有三条长巷,那么第三条长巷便是出口。
  现在他尚未转过去,却忽然转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用力地想道:“便如方克自己入此屋中,虽然他不怕埋伏,但他也得转来转去才能出屋,恐怕情理上说不通,如果是我摆这么一座毒阵,阵内如此迂回曲折,我也会设法开个便门。”
  这想法大是有理,他用长剑向长巷尽头的墙壁刺去,叮的一声,觉刺在石头上。
  金瑞暗运真力,向外一推,那堵石墙坚牢之极,纹风不动。
  他收剑一想,立刻又纵起来,离地一丈时,长剑疾然刺出,嚓地一声,剑尖到处,竟然不是石头。
  他暗暗一笑,忖道:“史思温还不曾发现这道暗门,目下毒翁方克亲自发动此阵,情形和史思温入阵时大不相同,我多走一步,便多增一分危险。”
  心中想看,手上却不闲着,因找寻开门的机关不易,便横衔长剑,单掌顶住墙壁,运集真力,猛力一震。
  这刻屋内黯黑无光,金瑞虽看不出着手处墙壁质料,但从适才剑尖和此刻手上触觉,已觉察出乃是一扇坚实木料所造的秘门。
  这一掌已运足内力,用暗劲往外一震,只听喀嗓一响,登时开了一扇四尺见方的门户。那一声响乃是秘门上的暗闩,吃他硬生生震断。
  外面果然是一座院落,大小及布置与刚才的一座毫无二致。
  化名为金瑞的德贝勒此时有如神龙盘舞空际,微一屈折,人已飞出院外。
  就在身形落地之前的刹那间,他仰首向楼上一望,只见阴阳童子龚胜刚刚起座转身,生似要下楼来的光景。
  金瑞反手遥遥劈出一掌,便把那扇秘门关住。他原本以为自己出来,一定吃龚胜在楼上瞧见,是以不须掩饰住行藏。但如今既然那老魔头恰好转身,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赶快把那扇秘门关注。
  身形落地后,回首一瞥,只见那扇在门外加了三道极粗的铁闩.连小门一并闩住。
  他觉得奇怪之极,暗想自己如不是误打误撞,找到秘门出院。则纵然历经艰险之后,到达出口大门,却也无法出来,岂不是冤枉之至?况且看这情势,既然对方存心不让自己出屋,则适才入口的大门,此刻必然已经加上巨锁。
  他立刻又跃回墙边,伏下身躯,一只耳朵贴住地面,细细倾听。
  这种地听之术,普通人听觉较佳的也可以听到十丈以内的步履声,以他这种特佳的内家高手,又曾经专门加以训练过,自然不同凡响。
  听了顷刻,忽然听到两个人的步声,从高楼那边走过来。
  这两人的步声一轻一重,轻的轻得有如落叶飞絮,若不是相距只有一墙之隔,根本就听不出来。重的有如牛行象踏,步步生根,一听而知,是个下盘练得极稳,但武功平常之辈。
  步重的在前,步轻的在后,转瞬间已沿着这堵院墙匆匆走过,一直走向轮回毒阵第三座屋子的尽头。
  他拿捏住机会,等两人一走过,便贴墙纵起来,仅仅在墙上露出一个头。
  目光到处,只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前头的一个身量雄伟,从装束上一望而知乃是玄阴教徒。后面的一个矮细得有如童子,正是玄阴教内三堂香主之一的老魔头龚胜。
  直到这时,金瑞才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他伸出一手,按在墙头,等到那两人在毒阵三座屋子尽头处转了弯,立刻飞纵出来,疾奔过去。
  奔到屋角,不敢冒失探头出去窥看,便站定侧耳而听。
  转角那边有几个人的语声,一个人哈哈道:“启禀香主,方堂主刚刚才进去,他说他再去窥看一眼,立刻出来向香主报告。”
  阴阳童子龚胜晤了一声,旁边又有一个人道:“敢问香主,那厮使的是什么功夫?何以能够知道必是石轩中的家数?”
  问话的人似乎在这鄂西分堂中颇有地位,因此才敢提出这等问题。
  龚股道:“那是青城派失传已久的玄门无上奇功,即是俗世均闻其名的罡气。这种先天真气奇功,已由天鹤牛鼻子传给石轩中。这人既会罡气功夫,而天鹤老道又没有传徒,自然是石轩中门下史思温无疑。”
  他欧I一下,又道:“本座见过那史思温,当时他虽然初次出道,但武功已不比泛泛。这三年来他当了崆峒派上清宫观主,静心潜修,想来进境必深。你们切勿大意,他目下已算是崆峒派的掌门人。”
  墙角后的金瑞大吃一惊,暗想史思温果真失陷阵中,假如中毒身亡,自己真不知如何向石轩中报此噩耗。这时一方面又怕有人瞧见自己,张扬起来,便破坏了自己这种可以暗中营救的最佳形势。
  却听那人又道:“龚香主,你老是内三堂亲近教主的贵人,可否约略示知那石轩中为何躲藏起来,以及本教将对他怎样打算?”
  龚胜沉吟一下,道:“我们均是自己人,说也无妨。这剑神石轩中当日与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争那天下第一剑宝座,事实上他先赢了半招,因此这天下第一剑的宝位应属于他。但石轩中却自甘退让,自此之后,便携带朱玲隐遁在洞庭湖滨,不问世事。他所以退隐之故,听说只是为了一个情字。因此这石轩中除厂号称剑神之外,还可多加情圣二字。”
  那个发问的人大概是做一个疑问的表情,因此阴阳重子龚胜继续道:“所谓情的一字,乃是指石轩中为极爱朱玲,不想她因他自己去和人家拼命而担忧和痛苦,于是甘愿放弃了一切诺言和争名之心,携了朱玲隐居起来。”
  墙角后的金瑞忖道:“想不到玄阴教的内三堂香兰,也不曾歪曲石轩中大侠的用心。只不知玄明教怎样对付石轩中大侠?”
  那边飘送过来龚胜的口音,道:“教主她老人家当然不能忍下石轩中两度上碧鸣山寻事的气,而且外面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因石轩中后来声名大著,故此教主不敢惹他。这种误会不能任之存在,因而教主等一切部署妥当之后,才去找他,这是一方面教主极为疼爱朱玲,虽然她曾对教主大不敬,但教主宽宏大量,并不深究,这回也是看她面上,让他们安居几年。”
  毒翁方克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道:“龚香主谈起石轩中,弟子等都甚感兴趣,这个大仇家近况如何?香主可晓得?”
  阴阳童子龚股道:“本座当然知道,本教已派出上百的人,设法住在石轩中附近,甚至在他家中,也有我们的人呢。前年他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算是三岁,他和朱玲两人从不踏入城市,日夕在家中看看书,吹箫下棋,或是和儿子嘻玩。最多也不过在附近山光水色佳处,倘样观赏。他可算得享尽人间清福,令人闻而生羡。”
  龚胜的声音又飘送入他耳中,那老魔头道:“这三年来,他倒是过得十分清静,可是最近本座得到的消息说,已经有过几拨人去找他,有些是同声同气的人,想设法劝服他出山,和我们教主决一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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