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乌云飞驰,月色黯淡,原本开朗的夜空,忽然簌簌下起雨来,绝崖上笼罩着无尽幽森的阴影。
  凄风苦雨之中,山腰下兔起鹘飞驰来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但身法一般快捷,眨眼间已到了绝崖之下。
  蓦地二人身形一挫,其中一个身材纤小的男孩侧耳倾听片刻,急声说道:“妈!刚才那哨音分明是这儿发出来的,难道爹爹他们会在崖上?”
  另一个秀丽绝伦的中年女子点点头道:“大约不会错的,我清楚地听到崖上还有人声和笑声。”
  小孩道:“那我们快些赶去看看!”说着,小腰一折,人已冲天拔起,直扑绝崖。
  他身才腾起,突听得一阵急促的衣带飘风声响,刹时从夜色中又驰来四五人。
  这群人高矮俊丑俱有,个个提着兵刃,刷刷落地,便厉声喝道:“是什么人?站住!”
  那小孩一惊之下,沉气站住,“呛”地一声龙吟,长剑已撤到手中,沉声道:“你们都是些什么狐群狗党?深夜聚众拦路,莫非要打劫吗?”
  他话声才落,就听有人大声呼叫道:“并肩子,快上,这小子是姓辛的儿子,别放他逃了。”
  一群人刷地一分,将二人围在核心,喝道:“小子,你知道龙门五杰吗?你老子已经成了网中之鱼,难得你也自投罗网,上门送死。”
  那小孩横剑立在母亲身边,听了这话,立刻焦急地道:“妈,你听见了吗?爹爹果然落在他们手中,咱们动手吧?”
  原来这母子二人,正是金童辛平和他母亲张菁。
  张菁拔剑出鞘,微笑说道:“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留着只有遗祸天下,平儿,手下不要留情。”
  辛平喜道:“妈,你先别出手,看我的!”长剑一圈,人剑合一便向龙门五杰冲了过去。
  龙门五杰齐声大喝,纷纷出手,辛平初生之犊不畏虎,只见剑影展动,“虬枝剑法”使得风雨不透,竟然毫不含糊,攻守俱备。
  走马灯似互拆了十余招,辛平虽勇,无奈龙门五杰个个都有一身深厚的武功,其中龙门毒丐重伤未到,却添了个天稽秀士余妙方,功力更在龙门毒丐之上。
  余妙方天赋异秉,幼得异人传授,一柄桃花扇曾连败五省绿林三十二寨寨主,虽然名列五杰之中,平时专门独来独往,采花犯案,所以上次高战应终南一鹤鲁道生之托,驰援金刀李微时,天稽秀士并不在场,后来得知毒丐鱼鲲暗算高战受伤,这才联同其余三杰,蹑踪追来。
  天稽秀士见辛平剑势辛辣,按耐不住,探手从肩上抽出桃花折扇,低声喝道:“各位退后,待小弟来擒他。”
  僧道农都知天稽秀士这柄扇子乃经迷药煨炼,施展起来妙用无穷,闻声齐都收掌暴退,那天稽秀士笑盈盈欺近两步,“刷”
  地张开折扇,道:“小子,你不要仗着是辛某人的儿子,我在三招之内,如不能使你弃剑受缚,从此就不叫天稽秀士。”
  辛平那知厉害,叱道:“好!你就试试辛少侠的厉害!”弹手一剑,疾刺过去。
  天稽秀士余妙方冷冷一笑,身子半旋,避开剑锋,桃花扇对准辛平,“呼”地就是一扇。
  辛平突闻一股腻人的浓香扑鼻而来,当时脑中一阵昏眩,亏得他自幼习的正宗内家功诀,连忙闲气撤招,晃身退了三步,诧道:“咦!这家伙扇子上有什么鬼门道……?”
  话尚未完,天稽秀士轻笑一声,人如鬼魅欺身又上,桃花扇对准辛平,“呼”地又是一扇道:“小娃儿,你再体味体味我这扇上的好处如何?”
  一股浓香直卷过来,辛平晃了两晃,差一点栽倒地上,张菁见了大惊,长剑一领,横身挡在爱子前面,娇叱道:“好一个下五门的贼子,竟敢向一个年轻小孩,用这卑鄙下流手段?”
  天稽秀士色眼迷迷瞧着张菁,他采花一生,何曾见过张菁这般秀丽可人的女子,登时心头卟卟狂跳,心痒难抓,吃吃笑道:“你不用急,余某收拾了小的,自然轮到你啦。”
  张菁见他出口轻狂,气得柳眉双竖,怒叱道:“该死的狗贼,纳命来!”她恨透这种专门欺侮妇女的淫贼,长剑出手便是杀着,一连几剑,竟将余妙方迫得连退四步,几乎连招架也来不及了。
  余妙方心里暗暗吃惊,忖道:“这婆娘必是辛捷的老婆,不早下手,定吃她的亏。”
  主意一定,墓地长笑一声,左掌虚空拍出四掌,将张菁剑势封得一缓,右手旋开桃花扇,对准张菁呼呼就是两扇。
  张菁随辛捷行道江湖多年,对他这种迷药早有耳闻,连忙闲住呼吸,脚下疾转,施展“无极岛”绝世轻功,一晃身到了余妙方后背,长剑一招“冷梅拂面”,斜抹而出。
  余妙方倒是骇然一惊,上身一弓,脚尖用力,嗖地前射丈许,借势翻腕向后又是一扇!
  张菁那肯上他的恶当,不待他落地站稳,裙衫飘飘,绕身又抢到他侧面,振腕弹起一蓬剑雨,向余妙方当头罩落。
  她始终闭住呼吸,仗着绝佳轻功,连气也不让余妙方喘一口,’剑势连施,已将余妙方因在一片森森光幕之中。
  余妙方此时如蛆附骨,当真是挥之不去,丢之不脱,奋力应付了十招,桃花扇时开时合,迷香早已游漫空际,但张菁却始终阔气出招,绝不上他的当。
  好容易又拆了四五招,余妙方已经汗流夹背,其他龙门三杰着在眼里,又摄于他那迷香厉害,只能远远站着观战,靠近也不敢靠近,休说出手帮忙了。
  张菁心一横,紧紧手中长剑,正要立下杀手,将这万恶淫贼度在剑下,那知突听身后“咕略”一声响,扭头看时,竟是辛平昏倒地上。
  慈母深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张菁沉腕急忙撤剑,返身跃到爱子身旁,将辛平拦腰挟起,振剑大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不要命的就……。”
  谁知才说到这里,猛觉一股浓冽的香味扑鼻而人!
  张菁骇然住口,挥剑急冲,但才冲出四五步,脑海中一阵昏,脚下一虚,也跟着栽倒地上。
  余妙方放声笑道:“婆娘!你纵有三头六臂,姓余的也叫你骨软筋酥,各位兄长,这小杂种随你们尊意处置;只这雌儿,却该小弟享受一番啦……”
  一面说着,一面收了桃花扇,探臂来抱张菁!
  那知他手指尚未碰到张菁的身体,突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谁要享受?叫他先享受享受我老人家一顿拳头!”
  余妙方猛吃一惊,扭头四顾,却未见到人影,他看看其他三杰,也是个个面带迷茫,瞪目四望!
  天稽秀士骇然忖道:“分明人声就在耳边,怎会看不见人呢?
  难道闹鬼吗?”他惊惶之下先求自保,刷地张开桃花扇,低叱道:“是什么人?何不现身出来?”
  喝声才落,耳中又听人声答道:“你是瞎了狗眼吗?我老人家站在这里好半天了,偏你就看不见?”
  这一次余妙方循声低头,才发现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矮子,正两手又腰站在自己身前,瞪着两只牛眼,气呼呼地说着话。
  这矮子一头乱发,身着皂衣,看样子总有四五十岁年纪,却身材矮小犹如婴儿,难怪黑夜细雨之中,一时看他不见。
  余妙方久走江湖,阅历极丰,心知越是这种奇形怪状的人,必然身负绝学,最招惹不得,何况这矮子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早已欺身到了自己身侧,单凭这一点,已足见不是易与之辈了。
  那矮子大刺刺拐到张菁身前,皱着眉头张望两眼,又晃到辛平身边;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竟展眉笑了起来,喃喃说道:“好小子,终叫我找到了,我只当你还没有出生呢!”
  余妙方怔怔看着,正不解这矮子到底是友是敌,却见他忽然飞起一脚,向辛平肋间踢去!
  那一脚踢在辛平身上,辛平只轻哼一声,身子动也未动,就像那矮子并无力气,踢他不动似的,矮子跃离地面,双脚连环,眨眼竟踢出二卜五脚,每一脚都踢在辛平身上死穴之上,踢罢大喝一声:“小子,还不快醒,再装死我老人家可要发脾气啦!”
  别看他个子矮小,这一声断喝,竟然声若巨雷,余妙方听得心神猛震,不由自主掩耳急退了一丈以上,但说来奇怪,辛平却应声打了两个喷嚏,伸臂舒腰,悠悠醒来。
  矮子点头笑道:“不错!不错!算我老人家没有走眼,果然是你这娃儿!”
  龙门四杰全不知这矮子是谁?见他言语迷乱,神情却像疯颠,本待不去招惹他,及见他居然一轮脚尖将昏迷中的辛平踢醒,不禁个个大惊失色,逍遥道人倒提长剑跃身而至,双手一拱道:“敢问尊驾是谁?难道是存心来架兄弟们的梁子么?”
  那矮子理也不理,就如没有听见,只顾柔声问辛平道:“娃儿!你现在觉得怎样了?”
  辛平睁开眼来,见那矮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模样十分有趣,忙答道:“奇怪,我好像觉得肚子有些痛,想要大便……”
  矮子闻言大喜,把头连点,道:“成了!成了!你快去大便,解完立刻回来。”
  辛平从地上翻身爬起,腹中_阵雷鸣,两手提着裤子跑了几步,忽又回身道:“不行!我妈妈还没醒来,我得……”
  矮子挥手道:“你只管去吧,有我老人家在。你还不放心么?”
  辛平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对这矮老头极是信赖,听了这话便匆匆钻进旁边的草林中去了。
  那矮子侧耳凝神倾听,片刻间,草林中传来一阵连珠炮似的“劈拍”声响,矮子喜得双眉一掀,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成了!这一次当真成啦!”
  逍遥道人直着眼看他弄神捣鬼,心中狐疑不止,忽又沉声道:“喂!朋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连话也不屑跟在下讲吗?”
  矮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既不生气,也不回答,两手叉着腰,低头徘徊兜着圈子,不时停步笑一笑,用手轻轻敲着前额,竟似在思索一件难决之事。
  逍遥道人气得脸色发白,望望其他三杰,一面孔尴尬神情,长醉酒僧也大不服气,大步走了过来,厉声道:“喂!施主请了!”
  矮子扬目一望,问道:“你这和尚在那里出家?”
  长醉酒僧一怔,道:“洒家是在五台山出的家,这位施主矮子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五台山还能出什么好和尚,你滚吧!别在这里惹我老人家生气!”
  长醉酒僧听了这话,一股怒火猛升起来,厉声喝道:“施主究竟是何方高人,既是不屑与咱们交谈,洒家就要得罪了。”
  那矮子充耳不闻,仍是叉着手大踱其方步,有时甚且从长醉酒僧和逍遥道人身边擦身而过,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龙门四杰人人气歪了脖子,长醉酒僧第一个按耐不住,大喝一声:“卖狂匹夫,吃洒家一掌!”“呼”地一招“破浪推舟”,直撞而出。
  那矮子身形微顿,也不见他抬头作势,只将左手向长醉酒僧发出的掌力一招一引,掌沿疾翻,却硬生生将那一股劲风带得撞向这一边的逍遥道人。
  逍遥道人猝不及防,骇然大惊,仓促间挥掌一迎,“蓬”然间响,和长醉酒僧各被震得倒退两步。
  壶口归农和天稽秀士望见,齐声暴喝,一左一右飞身掠到,那壶口归农猛伸右拳,直捣过来,招出之后才叫道:“矮东西,你也接我一拳。”
  矮子怪眼一翻,好像很是生气,右手一招一引,那壶口归农只觉自己的力道被一种无形吸力黏住,不由自主,竟打向长醉酒僧身上。
  长醉酒僧连忙闪让,身后碗口粗一株小树应声折断。
  龙门四杰尽都吃惊,皆因这矮子何曾使过半分力,全是导引其中一人真力去袭击另外一个人,不但恰到好处,而且令人防不胜防,四杰不禁住手。
  矮子也不反击,仍是两手叉腰,低头徘徊,不时用手敲着前额。
  天稽秀士心念一动,微微挥手叫三杰退开一丈,趁那矮子不备,抽出桃花扇一连就是两扇,喝道:“矮子,躺下吧!”
  香风卷过,那矮子仍是不闻不问,举手左右一拨,那挟着迷香的扇风突然分袭逍遥道人和壶口归农,道人见机得早,慌忙阔气门退,总算没有吃亏,壶口归农却慢得一步,登时被迷香薰倒,一头栽在地上。
  矮子笑道:“你这朋友倒很听话,叫他躺下他果真就躺下了。”
  天稽秀士气得浑身发抖,沉声喝问:“朋友,是相好的亮出万儿,余妙方总有一天要再会会你!”
  矮子道:“何必延期呢?现在咱们不是相会了么?你还有多少法宝,尽可施展出来。”
  天稽秀士一跺脚,道:“二哥三哥,咱们认栽啦,走吧!”
  酒僧探手抱起壶口归农,四人慢慢而去。
  那矮子也不追赶,只冷冷说了一句:“各位慢走,我老人家不送!”便又低头兜他的圈子去了。
  待辛平大便完了回来,龙门四杰已去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矮子低头徘徊,圈子越兜越小,简直就像在奔跑似的。
  辛平见母亲仍然昏迷不醒,惊呼道:“老伯伯,你没有救醒我妈?”
  矮子身形突停,诧问道:“什么?谁救醒你妈?”
  辛平急道:“错啦,那几个狗贼全跑光了,从哪里再找解药?”
  矮子更诧,道:“什么解药?那儿来的解药?”
  辛平道:“方才你不是用解药把我救醒的?求你也救醒我妈好么?”
  矮子在身上一阵乱掏,刹时零碎杂物掏了一地,却急道:“我那儿来的解药?你不要胡说八道。”
  辛平突然想起崖上的爹爹,连忙将张菁背在背上,拔脚向崖便跑。
  那矮子肩头微晃,拦在辛平前面,寒着脸道:“小子,你想往哪里跑?我找了你几十年,好容易找到,你竟想跑吗?”
  辛平急道:“老伯伯,你一定弄错人了,我今年才十二岁,你会找了我几十年……?”
  那矮子忽然一把拉住辛平的手,眼中充满喜悦之情,道:“不错!不错!我要找的正是你。”
  辛平见这矮子说话颠三倒四,心里更急,用力想抽回手来,那知连拍两次,那矮子的五指竟如五道钢箍,紧紧抓住自己,竟然抽摔不开。
  他心里大惊,沉声问道:“老伯伯,你要干什么?”
  矮子激动地道:“我要你跟我去做徒弟,好娃儿,可怜我踏遍天涯,找了你足有五十年,万幸今天才在此地相遇,你无论如何不能再离开我,快跟我去,我把天下最高的武功传给你,你愿意吗?”
  辛平年幼,见这矮子半疯半傻,纠缠不放,心里又急又怕,只得哄他,道:“你要我跟你去学武固然好,但我妈现在中毒昏迷,爹爹又在崖上有难,我总得救了他们才能跟你去呀!”
  矮子一听,欣然大喜,松开手叫道:“原来只为这个,你怎不早说!”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运掌如风,“拍”地印在张菁背心“命门穴”上,同时并指如戟,风起电落点了张菁“大迎”、“天容”。
  “肩外俞”三处穴道,张菁果然身子懦动,悠悠醒来。
  辛平正惊讶不置,那矮子已一股风似的扑上绝崖,身法快得宛如一缕轻烟,凭辛平的目力,竟未看清他是怎样走的。
  张菁睁开双眼,辛平便迫不及待的将怪矮人的事说了一遍,张菁也吃惊不小,急道:“这人功力竟有这么古怪?怎的从未听你爹爹和外祖父提起过?”
  辛平道:“他现在已赶去救爹爹了,咱们要不要跟去看看?”
  张菁点点头道:“这是自然,咱们快去!”
  母子二人施展轻功驰登绝崖,这时细雨已止,一轮皓月高挂在空中,崖上银色如洗,二人放眼看时,地上躺着辛捷和高战及水月庵那青年女尼,那古怪矮子正和白发婆婆拳掌兼施,激斗在一起。
  张菁和辛平急急奔到辛捷身边,只见辛捷气息均匀,毫无受伤的迹象,高战却沉沉昏睡,伤得不轻,那女尼早已气绝,一只手仍紧紧拉着辛捷的手,另一只手齐肩折断。
  张菁一时惊呆了,辛平游目四顾,又发现那位曾和白发婆婆同往水月庵投过宿的少女,也颓然倒卧地上。
  这时候,矮子和白发婆婆正打得难解难分,彼此全力挥掌出招,周围一丈之内劲风回旋,声势端的惊人。
  白发婆婆满头银发怒张,每一招一式,莫不全力施为,显然已将毕生功力凝聚应敌,但那矮子却神色自若,矮小的身子在激荡劲风中穿梭来去,每每在紧要危险之际,手掌一拨一引,便轻轻化解了白发婆婆凌厉的功势。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只看得辛平目瞪口呆,暗暗骇诧忖道:“这矮子不知是什么人,从他怪异的武功看来,这人功力决不在爹爹和海外三仙之下,但怎么从未听爹爹提起过呢?”
  蓦然间,陡闻白发婆婆厉喝一声,一掌荡开右侧,突然五指箕张,向矮子搂头盖脸抓了下来。
  矮子一缩头,泥鳅般从她肋下钻过,反手一掌,拍在白发婆婆臀上,哈哈笑道:“哈!好肥的屁股,你干吗不嫁人,嫁人包准能生儿子。”
  白发婆婆怒极暴喝,绕身疾旋,阴爪功运集十二成真力,十指连连交弹,丝丝劲风,笼罩着周围半丈以内,那矮子似也吃了一惊,一仰身倒射退出圈子,变色说道:“原来你是太清门下,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你是吃了熊心豹胆啦!”
  白发婆婆大喝道:“接儿,今日有你无我,不要走,咱们不死不散!”揉身进步,呼地一爪,又向矮子迎胸抓到。
  那矮子不避不闪,两手扯开胸衣,厉声叱道:“丫头,你看看这是什么?”
  辛平奇道:“那白发婆婆年龄总已六旬以上,矮子还称她‘丫头’,这矮伯伯真是疯了……”
  那知心念未已,却见白发婆婆脸色大变,急急收掌后退,眼中遍布恐惧之色喃喃念道:“矮叟仇虎!”
  辛平骇然,心想这矮子仗着什么东西?竟把那白发婆婆吓成了那个模样?急忙绕到前面,探头一看,原来矮子敞开的胸衣上,悬着一条粗如拇指的金练条,练条上系着一面嵌着珠宝的虎头银牌。
  那虎头牌制作得栩栩欲活,虎牙是用白森森的象牙嵌制,两只虎目,却用一对灿烂的红钻石镶成,此外须毛毕露,显然出自巧匠之手。
  矮叟仇虎哈哈笑道:“你还要再打吗?”
  白发婆婆沉吟片刻,突然一语不发,抱起金英飞驰而去。
  辛平被这突来的变化惊得呆了,半晌才轻声道:“矮叟仇虎!
  矮叟仇虎!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呢?”
  方在惊诧之际,耳边忽听人声道:“娃儿,现在你总该跟我老人家走了吧?”
  辛平一惊清醒过来,慌道:“不行!不行……”
  “又有什么不行呢?”仇虎显然有些不悦。
  辛平指着辛捷和高战道:“矮伯伯,你瞧!我爹爹还没清醒,高大哥又伤得那么重,你叫我……?”
  矮叟仇虎脸色一沉,道:“那来许多啰嗦!你爹分明已经无碍,干吗又扯出一个高大哥,小娃儿,你是存心在跟我老人家耍赖吗?”
  辛平哭丧着脸道:“‘老伯伯,说实话,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勃然大怒,道:“好呀!原来你在骗我,我老人家活了一百多岁,今天岂能上你一个乳臭未干小毛头的恶当!”
  他已经怒极,探手一把扣住辛平脉门穴道,低声喝道:“娃儿你跟不跟我去?快说!再要推拖,别怪我老人家要出手了。”
  辛平忽然满脸坚毅地答道:“不!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手上一加劲,叱道:“当真?你不要小命了吧?”
  辛平道:“我请问你,你强要我跟你去干什么?”
  仇虎怒容稍雾,低声说道:“我带你去一个极好玩的地方,传授你天下最高的武功,等你武功学成,你就是当今天下第二高手,再等我老人家一死,你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说!你说,有这许多好处,你还不肯跟我去吗?”
  他越说越是兴奋,先前声音极小,说到后来,已是口沫横飞,声音也越来越高,最后一句,简直就跟怒吼差不了许多。
  那暴雷似的声音,直震得辛平耳膜一阵阵疼痛,但他此时已被矮子抓住,只好用力仰头回避,闪躲着那巨大骇人的声浪。
  仇虎说完,自己深深喘了一口气,又道:“这种百年难逢的机遇,换一个人,整天跪在地上求还不一定能求到,现在凭空降到你头上,娃儿!你倒轻易把它放过么?
  辛平道:“老伯伯,你干吗一定要我去呢?我有爹爹,有妈仇虎又怒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今年十二岁了,还舍不得爹妈?我老人家像你这个年纪,就在南荒八漠岭上,一夜杀了七名高手,天下的人,都称我是金童仇虎……。
  辛平听了一跳,心忖:他从前叫“金童”?难怪他一见面就说找我许多年,莫非他与我当真有什么因果关系?
  须知那时之人,迷信之念极深,辛平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嗫嚅地道:“啊!你也叫金童……?”
  “着呀!”仇虎说得兴起,口沫又飞溅起来:“我老人家十二岁名扬天下,到五十二岁时,南荒已经找不到敌手,众人称我老人家是‘南荒第一高人’,那时候,我老人家听说中原武功十分高明,有一年,就单人独骑到了中原……”
  辛平听得渐渐有趣,忙道:“你到中原来干什么”
  矮叟仇虎继续说道:“我到中原本是想找中原武林较量较量功夫,那知南北撞了一年多.所遇的尽是些不堪一击的庸手。我老人家气恼得很,正想回转南荒,却有人告诉我,中原武林中最厉害的,莫过嵩山少林寺,数百年来少林寺便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我老人家一听这话,当时就连夜赶到少林寺去……”
  辛平骇然一跳,急道:“你到少林寺又怎么样了呢?”
  他这时已经微微感到有些不对,一面插口问话,一面游目四顾,只盼爹爹和高战能够早些醒转来,因为他已经下意识想到,这矮子必是了不得的奇人,若非爹爹和高大哥一起出手,自己八成脱不开他的掌握。
  然而,辛捷和高战昏睡如故,连他母亲张菁也只顾依偎着爹爹,真像把他这个儿子早给忘了!
  辛平一急,出了一身冷汗……
  矮叟仇虎却把头一扬,洋洋得意地又道:“我老人家上了嵩山,直撞进少林寺索战,可笑那些和尚虽然人人会几招花拳绣腿,武功却稀疏平常得紧,被我老人家一顿拳脚,打倒了一百多个……”
  辛平大感不服,大声道:“我不信!少林绝艺冠天下,罗汉阵更是紧密难破,你一个人便能打遍少林寺不成?”
  仇虎笑道:“我虽然没有打遍少林寺,也打得差不多了,直到最后,才出来三个和尚,约我到嵩山绝岭赌赛武功,当时说明,如果我老人家输了,自愿皈依少林为僧,永在佛陀座下,要是他们输了,便立刻关闭少林寺,今后少林弟子,永远不再涉足武林。”
  辛平忙问:“结果是谁输了呢?”
  他问了这句话,才发觉自己竟是多余的,如果仇虎输了,他现在怎会不作僧人打扮?又怎会在此地出现呢?
  仇虎笑道:“结果吗?咱们四人在嵩山绝岭力拼了三天三夜,起先他们单人出场,不是我的对手,后来联手合战我老人家一人,互拆了三千多招,嘿嘿!竟然没有分出胜败!”
  辛平刚松了一口气,那仇虎忽然脸色一沉,正色说道:“那三个和尚不肯罢手,我老人家也不服气,大家休息半日,再度赌赛时,竟被我老人家悟出一种绝世武学,一百招以后,将那三个和尚打得大败……”
  辛平惊道:“什么?你打败了少林寺三个和尚?你用的什么武功?”
  仇虎点点头笑道:“一些也不错,我当时有感于那三个和尚人人功力不弱,若以我一人之力与他们硬拼,最后只怕吃亏的终是我,于是灵机一动,悟创了一种‘移花接木’的绝妙武功,才将他们一举击败,那三个和尚倒是守信得很,登时认输关闭了少林寺,后来听说少林弟子果然不再出现江湖,那三个老和尚,也羞得离开了少林寺,生死不明了。”
  仇虎说完这番往事,兀自沾沾自喜,回味无穷,脸上一片矜持之态,仿佛他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正趾高气扬享受着那百世一人的胜利滋味。
  辛平喃喃念道:“移花接木!移花接木……”他天性嗜武若命,听了这些迹近神奇的故事,不禁低头沉吟,呓语体味。
  仇虎道:“移花接木不过以己之力,化为导引,拿捏敌人出手时刻和力道,借力打力,引东打西,导此攻彼的一种巧力罢了,可笑那三个和尚竟然一时悟不出来,只得束手认输了。”
  辛平忽然心中一动,道:“老伯伯,你可记得那三个和尚都叫什么名字吗?”
  仇虎嘿嘿一笑,伸出三个指头,缓缓说道:“一个是当时少林掌门灵云大师,一个是少林寺罗汉堂主持灵镜大师,另一个是藏经阁主持灵空大师。”
  辛平骇然失措,心神大大一震,差点跳了起来。
  敢情这矮子一番话,竟揭开了少林寺近百年来最大的秘密,也揭穿了灵云大师何以急传掌门,师兄弟三人逃禅离寺,以及灵空禅师何以独扬海外,改称平凡上人这段秘密。
  辛平半信半疑,怔怔不语,他纵然有心不肯相信,仇虎言之凿凿,实不由他不信,他早从辛捷口中得知平凡上人一些片段往事,但却怎么也料不到平凡上人之隐名逃禅离开少林寺,乃是因为败在南荒高手仇虎手下,觉得羞辱了少林开山祖师。
  如今,那力败少林三大高僧的人就在他面前,假如这些往事是真,他不免要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哀了,因为仇虎既然那么功力难测,就算爹爹和高大哥联手合斗,也决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么说,他岂不是只有离别爹妈,跟这矮子一起远走南荒了吗?
  他倒并非不愿去学那绝世武功,但一来不明这仇虎为人善恶,二来年纪轻轻怎舍得远离父母,是以心中十分为难。
  辛平不愧天资聪慧,眉头一皱,想到一条缓兵之计,便道:“老伯伯,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这个故事,不过一面之辞,叫人难以凭信。”
  仇虎又怒道:“我老人家从不说谎,你怎敢不相信我?”
  辛平道:“听人说少林寺三大高僧逃禅之变,远在七八十年以前,你老人家那时已有五十多岁,算到今天,应该至少有一百二三十岁才对,但我看你老人家只像四五十岁的人,这段故事,实在叫人难信!”
  仇虎急得脸上通红,怒声道:“你……要你怎样才能相信呢?”
  辛平道:“除非你老人家能证明你今年确实已有一百多岁,否则口说无凭,谁也不会相信的。”
  “这……”仇虎用力搔着头皮,苦思半晌,却想不出一个好方法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或者证实自己确在百岁以上。
  他想了许久,突然说道‘”……我立刻带你到少林寺去,你总该相信真有这件事了?”
  辛平摇摇头道:“少林老辈僧人早已凋逝,年轻的又没见过你老人家,如何能证明呢!”
  仇虎又道:“那么你说几个当今高手的名字出来,看我老人家一个个打败他们……”
  辛平仍是摇头道:“这只能证明你武功不错,谁知道当年你有没有独败少林寺三大高僧呢?”
  仇虎连连抓头,道:“那么……那么……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老人家的话?”
  “只有一个办法!”辛平悠悠地说道:“除非你老人家能找到当年少林寺三大高增之一,让他们出来证明,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胡说,事隔多年,他们早已死了,你叫我老人家到哪里去找?”
  辛平笑道:“咦!你老人家能活一百岁,人家便不能活一百岁了吗?你没有找过,怎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仇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愤愤说道:“我老人家好意要传你绝世武功,你这做徒儿的倒先考起师父亲,天下何来这个道理,我不能再上你的恶当。”
  辛平笑道:“老伯伯要援我武功,我自然万分感谢,但做师父的总该使徒弟心悦诚服,才能引起尊师之心,这不算什么难题,你老人家难道情愿徒弟对师父不信任么?”
  仇虎挥手道:“好了!好了!不用多说废话,我老人家再问你一句,要是我将那三个秃驴找出来,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辛平道:“如能那样,不但我诚心悦服跟你去当徒弟,便是我爹爹和我妈,也心甘情愿将我送到你老人家门下。”
  仇虎道:“好!就此一言为定,那时你须不能再反悔。”
  辛平道:“我家就住在川南沙龙坪,你老人家随时都能找到我的。”
  仇虎气呼呼松了手,道:“算我老人家倒霉,谁叫我要你做徒弟?谁叫你和我老人家当年生得一般模样?中原虽大,我却不信找他三个老秃驴不出来。”说罢转身两个起落,身形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辛平望着他疾驰逝去的背影,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心忖道:“唉!我虽然暂时躲过他的纠缠,只怕从此又替大戢岛主添了无尽麻烦了。”
  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十分疲倦,也仿佛陡然间长大了许多,那象是一颗幼苗,一夜之间,便绽出了生命灿烂的花朵。
  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起码他凭着自己的力量,保护了妈妈,也保护了爹爹和高大哥。
  晓色缓缓从山腰泛起,绝崖上一片宁静,辛平拖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泥泞,走到张菁身边,亲切而吃力地叫了一声:“妈但他何曾知道,一个浪头退去,那紧接着来的,必是另一个更猛更烈的浪头。
  就在这寂静而安详的同时,沙龙坪上,却发生了骇人的惨变星星一颗颗失去了光辉,东方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色,鸡啼三遍,又是一天降临到大地上来。
  沙龙坪那栋精致安宁的小屋,木门“呀”地打开,从门里蹦蹦跳跳跑出一个头梳双辫的天真小姑娘。
  那小姑娘出了屋门,伸长脖子向远处尽头张望了一眼,突然小脸上绽出一抹笑容,高声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来瞧!
  辛叔叔他们回来啦!”
  “这孩子,才分别几天?就这么朝思暮想起来,唉!”
  随着人声,屋门里又巍颤颤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一面尚在扣着衣钮,显见是刚从床上起来。
  这老人脸上遍布着皱纹,枯干的白发,散乱地披在头上,身子已经微微有些怄楼,谁也料想不到,他便是当年叱咤风云,名震宇内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梅山民自从全身功力废去,衰老便日甚一日袭击着他,十余年来,过的虽是平静安祥的生活,但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酒醉愁兴之际,难免生出英雄末路,去日苦多之感,人到老年,最容易感伤,何况他的过去,又是那么光辉和灿烂呢!
  梅山民随在林玉后面步出小屋,凝着眼神,也向小道尽头吃力地张望,口里却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唉!人老了,目力也差得多啦,玉儿你仔细瞧瞧,怎么那来的好像只有两个人呀?你瞧瞧梅公公说得对不对?”
  林玉这时也发出惊讶地轻呼:“呀!当真只有两个人,难道只是辛婶婶和平哥哥?他们没有找到辛叔叔?”
  梅山民证实了自己所看不差,突然心神一震,生出一丝不样之感,沉声说道:“玉儿,快进屋去叫醒你姐姐,把长剑带出来,快去!”
  林玉从来到沙龙坪,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梅公公的神情这样紧张,心里也顿似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忙问:“梅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梅山民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两个迅速移近的黑影,猛一跺脚,沉声道:“快去!快去!来人准没有怀着好意,哼!是谁有这份胆量,居然敢到沙龙坪来找事了!”
  林玉骇然大惊,脚不点地飞奔回屋,片刻功夫,已经拉着姐姐林汶双双奔了出来,林玉手中,已提着一柄长剑。
  林汶尚在睡眼惺松,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伸着脖子张望,道:“是真的?有人来了,呀!身法好快!”
  梅山民脸上突然变色,眉头一皱,那脸上的皱纹又添了许多,他略又打量片刻,毅然挥手说道:“你们快向后山跑,寻一处不易找到的隐蔽地方躲起来,我看这两人功力十分惊人,今天只怕……”
  林玉提剑迎风晃了晃,道:“梅公公,我们不怕,要是果真是什么人敢到沙龙坪来撒野,你瞧玉儿的虬枝剑法练到什么火候了,我一定教训教训他们,等平哥回来,叫他佩服!”
  梅山民明知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必然不会畏缩,心念一转,急忙又道:“那么你们快到那边梅花树下躲起来,千万不准出来,让梅公公对付他们。”
  林玉又道:“不!我要留在这儿帮你,姐姐不会武功,叫她去躲起来吧!”
  梅山民突然脸色一沉,不悦地道:“玉儿,你敢不听梅公公的话?我叫你们都去躲起来,你听见了没有?”
  林玉心中一跳,她从来也没有见过梅公公发脾气,不想生起气来,竟是这般怕人,肚里一阵委曲,当时便要哭出声来。
  梅山民眼见那两个快速绝伦的来人越来越近,忍不住沉声叱道:“快去躲起来,我不叫你们不许出来,快些!”
  林玉已经热泪盈眶,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倒是林汶机警,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妹妹,快听梅公公的话,咱们先躲起来,等一会再出来打坏人,不是一样么?”
  林玉委委曲曲跟着姐姐向梅树走去,才走了几步,梅山民突又一伸手,沉声道:“把剑给我!”
  林汶急从妹妹手里取了长剑,递给了梅山民,匆匆带着林玉隐人梅花丛里。
  “七妙神君”接剑在手,似觉手上一沉,他低头看看那柄极普通的青钢剑,一丝寒意,猛然袭上心头!
  当年他一剑横行宇内,梅香剑从未逢过敌手,十多年来,再没有使过剑,不想今天暮年之际,却突然感到了剑的份重!
  他费力转动着剑身,剑上青芒芒的光辉反射到他的眼中,他仿佛从那些光芒中看到当年英朗的影子,同样地,也看到如今衰老的脸上皱纹!
  岁月磨人,令人神伤,何况对于这一代英雄的梅山民呢!他自知功力已经全失,但却不得不振作精神,仗剑护着自己多年心血经营的沙龙坪和林汶林玉两个力弱的小生命,虽然他知道那几乎已经注定失败了。
  清晨的旭辉映着他头上苍苍白发,梅山民横剑当门而待,隐然仍有当日一派宗师的风范。
  蓦地,旷野间响起一声劲锐的长笑声,笑音落时,梅山民面前已并肩立着两个高大的人影。
  梅山民突然感到一种平生未曾有过的紧张,握剑的手指,不由自主轻微的发着抖,他缓缓将目光从剑身上移开,抬起头来,却顿时心头猛震!
  面前呈现着两张极为可怖的面孔,一黄一枯,形如鬼魅,两只嘴角,都挂着一抹冷屑的笑容。
  那满脸枯槁的一个嘿嘿笑了几声,冷冷道:“神君,可还认得故人?”
  梅山民心头一震,直觉那声音虽极细微,但人耳之际,却令人心神震撼,忙力持镇静,缓缓答道:“梅某人行走江湖多年,相识遍天下,一时倒记不起二位在那里见过……”
  那面呈黄色的也冷笑两声,抢着道:“梅大侠乃是一代豪雄,威名震动天下,自然记不得我等无名小卒,但昔年勾漏二怪,梅大侠总该还有点印象吧?”
  梅山民听了这话,又是一惊,凝神向二人端详半晌,这才恍然记起那肤色枯槁的,乃是“勾漏一怪”翁正,而这满面黄色的,竟是昔年的“青眼红魔”鹤如虹!
  他不禁越加心惊起来,皆因“勾漏二怪”当年曾败在自己梅香剑下,后来二度出山,又被辛捷所败,从此销声匿迹,久不闻他们行踪,如今怎会突然变成了这幅怪状?
  梅山民也深知“勾漏二怪”功力不凡,心里更是大急,他自己既已暮年,生死原不放在心上,但当他一想到林氏姐妹,却不禁气馁。
  他暗暗对自己说道:“梅山民呀!梅山民!你一世英名,得来匪易,今天无论生死,也不能替‘七妙神君’四个字塌台!”
  想到这里,忽然精神一振,盈盈笑道:“原来是翁鹤二兄,多年不见,闻得二位曾替丐帮报效,今日怎得闲暇到沙龙坪游玩?”
  枯木黄木听他提起丐帮之事,脸上都不禁一热,好在他们已炼就枯黄肤色,倒不易被看出来,黄木老人怒声道:“十年旧恨,今天特来讨教,姓梅的休逞口舌之利!”
  梅山民仍是傲然笑道:“敢问二位是要找我梅某人讨教?还是要寻我那不成材的徒儿较量?”
  枯木老人道:“姓辛的身受重伤,离死不远,我等早已知悉,今天既遇到你,咱们就跟你算算旧帐吧!”
  梅山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用剑尖柱着地,险些笑得喘不过气来。
  枯木眉头一皱,叱道:“姓梅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他已从梅山民笑声之中,听出他中气不足毫无内力,竟像个凡夫俗子。
  梅山民道:“我笑你们二位苦修多年,一心要报当年挫败之耻,却不想来的不是时候,只怕要使二位失望了。”
  枯水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山民笑道:“昔年五华山上,梅某被小人所乘,全身武功尽废,几与凡夫无异,我倒有心要与二位周旋几招,只怕二位纵然取胜,面上也无光彩……”
  黄木厉叱道:“姓梅的难道畏死?竟想用这话搪塞咱们!”
  梅山民脸色一沉,正容道:“但是梅某却也是天生不服输的傲骨,二位如果有意,梅某拼了老命,也要用手上这柄长剑,向二位讨教一番!”
  黄木冷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欺身而上,扬手就是一掌劈了过去。
  梅山民功力虽失,但身法剑招,却依然娴熟于胸,奋然振剑一挥,脚下斜斜踏出一大步,一招巧妙地“寒梅吐蕊”已经疾拂而出。
  然而,黄木老人是何等高手,掌未递到,那雄浑的内家真力早已泉涌而至,梅山民奋力挥出的剑势,被他内力一窒,登时施展不开,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
  枯木老人看得眉头又是一皱,心忖道:“看来梅老儿所言不虚,他这等架势,显见并无丝毫内劲呀!”
  但黄木老人却是得理不饶人,右脚轻点地面,纵身一掠,如影随形跟踪而上,铁掌扬处,又是一招“推山填海”撞了过去。
  梅山民虽有长剑在手,无奈高手过招,八成是以内力厚薄才能决定胜负,以他这般年迈力衰,举剑都有些吃力,怎能抵挡住黄木老人那排山倒海的掌力。
  但在这刹那之间,一点豪念,却从他枯寂的心田中升起。
  “梅山民啊!你生平逢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大战,何曾略显畏怯,男儿血战而死,岂不强似这样衰老颓败,老死荒山?”一种英雄激昂的心情使他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大喝一声,长剑连闪,绕身抢进,竟全力施出了他那打遍天下的“虬枝剑法”精奥“冷梅拂面”!
  掌剑虚触,梅山民又是一个踉跄,胸口一阵甜,“哇”地吐了一口鲜血,黄木老人也被他这奇奥剑势逼得一缓,怔怔望望一旁的枯木老人,没有再度出手。
  梅山民一沉气将口中余血尽咽下肚去,横剑惨笑道:“来呀!
  鹤如虹,怎么不打了?咱们还没有分出胜败呢!”
  枯木老人把头直摇,缓缓走了上来,向黄木道:“我看梅老儿果然已经功力废去,咱们就算赢了他,也无法宣告天下,走吧,咱们还是去找辛捷去!”
  梅山民天性刚毅,宁折不曲,听了这话,忽然从内心里生出一种羞惭和悔恨,我真的老了吗?不!不!七妙神君可以血战而死,却永远不会向敌人乞怜保命的!
  他突然一振手腕,咬牙挺起长剑,一声厉吼,连人带剑向黄木老人冲了过去!
  这时的梅山民已成了一头疯虎,他眼中既无敌人,也没有招式,他看见的仿佛只有那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生命终点——坟墓,但他毫不畏怯地,奋勇向死亡冲了上去。
  黄木老人尚在沉吟,扭头看见梅山民狂奔过来,无暇多想,闪身让开三尺,左手一挥,“拍”地一掌,印在梅山民前胸上!
  梅山民本已用力过猛拿桩不稳,再吃掌力一阻,登时惨哼一声,身子凌空飞起,在空中翻了几个滚翻,“叭”地一声响,摔倒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
  林氏姐妹失声惊呼,狂奔而出,抱起梅山民伸手探他鼻息,两人都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泪水无声地从她们面颊上缓缓流下,一颗颗一滴滴滚落在梅山民胸前,滚落在这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紧握剑柄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林汶才“哇”地哭出声来,嘶声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但梅山民毕竟已吐出他这狂傲一生中最后的一口气,他手中仍然长剑在握,又躺在酷爱一辈子的梅花树下,虽然他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想来内心该是平静无憾的了,或许他仍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未能在临死之前,目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爱徒辛捷,携妻率子依偎在他身边。
  他对这世界应该是满足的了,因为他称雄一世,最后慷慨赴死,依旧丝毫未坠“七妙神君”这光辉灿烂的声名,所以他死时竟未留下一句遗言。
  晨曜消去,一轮红日缓缓爬上远处山巅,阳光透过梅枝,洒在梅山民皱纹遍布的脸上,映成一朵朵一丛丛梅花的影子,晨风过处,飘下两三片花瓣,轻轻无声地坠落在他胸前。
  林氏姐妹哭得声嘶力竭,昏然欲绝,待林玉突然想起杀死梅公公的仇人,抢剑跃起身来,枯木黄木早已去得无影无踪,只隐约听得远处随风飘来一阵话语:“你们告诉辛捷,他要报仇只管到松树林来找咱们兄弟……”
  夕阳衔山,一日又尽。
  淡暮色之中,通往沙龙坪的小道上,忽然传来“得得”蹄声,转眼间两匹健马飞驰过来!
  马上坐着两个浑身疾服的年轻姑娘,两人全不过十几岁年纪,但马鞍边却各悬着一只包裹,极似要出远门的模样。
  年长的一个文质彬彬,十分纤弱,年轻的一个则英气隐现,背上还斜背着一柄长剑,两人低头催马,不多久,便消失在小道尽头。
  夜色已深,二人到了一个镇市。
  年纪轻的姑娘勒位丝缰,低声向另一个道:“姐姐,天黑尽了,咱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再走好么?”
  姐姐双眉紧皱,沉吟道:“玉妹,我心里有些怕,咱们从没有单独上过路,要是遇上什么坏人……而且,咱们也该尽快找到辛叔叔他们,把梅公公的死讯告诉他,请他去香梅公公报仇!”
  妹妹道:“急也不在这一夜,咱们还是找一家客店休息一晚,明天早些上路就是啦!”
  她好像处处显得比姐姐老练许多,说完话,也不再问姐姐同意,丝缰一抖,便当先进了大街,做姐姐的无奈,也只好随后跟来。
  原来她们正是从沙龙坪连夜赶程,要将梅山民死讯飞报辛捷夫妇的林汶和林玉。
  这时已交初夏,街上行人稀少,姐妹俩策马转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家客店。
  林玉有些不耐,低声咀咒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连一家客店也没有,气死人!”
  林汶道:“咱们还是连夜赶路吧!找一处大些的市镇,再歇也是一样。”
  二人正要图马出镇,蓦地,忽听见一声呼叫:“高战啊!你在哪儿?”
  林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又停了马,侧耳倾听,心里“噗噗”乱跳起来。
  林王喜道:“姐姐你听,有人叫高大哥哩!”
  话声才落,两膝一碰马腹,迎着那呼声便飞赶过去。
  林汶不知是喜是愁,一面跟着妹妹,一面心里暗付,这人会是谁呢?怎会夜静更深的时候,在这里大声呼叫高大哥的名字?
  思念之间,果然又听见一声呼叫:“高战啊,你在哪儿呀?”
  林汶心里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用力一抖丝缰,那马儿真也通灵,四蹄一放,竟越过了林玉。
  林玉急忙叫道:“姐姐,慢一些,等我一等。”
  姐妹二人放马疾奔。不一会转到城门边,黑形中突地奔来一个人,一面飞走,一面又叫道:“高战啊!你在哪儿?”
  林汶惊得急拨坐马,但已趋避不及,马儿直向那人撞了过去!林汶失声叫道:“当心!马来了!”
  那知喝声未落,那人却极快地一扭腰,曼妙无比地从马头边一闪而过,奔马虽急,竟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
  但他刚刚避开林汶的坐马,林玉飞骑恰好也到,那人突然大叫一声,翻掌一挥,“噗一地声响,竟将个马头拍成粉碎,坐马失蹄向前一栽,登时把林玉从马背直摔了下来。
  林玉人在空中,匆匆使了个“鲤鱼打挺”,腰一弓一挺,头上脚下,轻轻落在地上。
  那人低叫一声:“好身法!”上前一把拉住林玉的手臂,问道:“女娃儿!你是会家子,一定知道高战在哪儿了,请你快告诉我!”
  林玉抬头一看那人,吓得失声叫了起来,原来那人一身绿色破袍,乱发篷松,脸上又黑又脏,瘦骨嶙峋,直如城隍庙逃出来的饿鬼,而他握在林玉手臂上的五指,却如五道黑色钢箍,根根捏在她“曲池”穴上五寸之处。
  那人见她不答,手上突然加力一紧,厉声道:“你不说吗?
  你不说吗?我要你死……”
  林玉此时已骇得面色如灰,挣了两挣,竟丝毫也挣不脱它,那人手上果然又一紧,只痛得林玉轻哼一声,险些流下泪珠。
  这当儿,倒是平时文弱的林汶胆壮起来,圈马回头大声叱道:“你是谁?还不快些放手!”
  那人回头一看,立刻松了林玉,仰身一掠到了林汶马前,只一探手,又将林汶从马鞍上拖了下来,说道:“你一定是知道了,那么你快告诉我,高战在哪儿?”
  林汶心知这人神态有些昏乱,自己若不应他,或许他当真下手杀死自己姐妹也未可知,当下壮着胆喝道:“你要知道高战下落,就快些放开,否则咱们决不告诉你。”
  那人果然脸上露出喜色,松手退开一步,笑道:“我松手就是,我松手就是,你千万别生气,只求你告诉我高战在哪儿?”
  林汶一面揉着被他捏得疼痛的手臀,一面打量那人形貌,镇静地问道:“请你先告诉我,你是谁?要找高战什么事?说得明白,咱们就告诉你,说不明白,就别怪咱们不理你了。”
  那人喜得一伸脖子,“咯”地一声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不骗我?你真的知道高战在哪儿?”
  林汶想了想,道:“我自然知道,他就跟咱们住在一块儿那人不等待她说完,上前一把,又握住林汶的手臂,用力摇动着道:“呀!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快告诉我!”
  林汶虽然心惊,但仍力持镇静,冷冷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呢?”
  那人“啊”了一声,忙又放手,急急道:“你问我什么话啊?”
  林汶道:“我问你是谁?要找高战为了何事?”
  那人用手连连敲头,喃喃道:“当真,我是谁啊?我是谁啊?”
  林议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要找人家做什么?难道你和高战有什么关系?”
  那人道:“正是,我跟他有些关系!唉!女娃儿你不知道,那高战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全因他一句话,把我老人家从迷梦中惊醒,才出了那间人的地洞……”
  林汶自然听不懂他话中故事,但却心里暗笑道:“你何曾从梦中惊醒,只怕你现在还在迷梦中呢!”不过,她从那人言辞之中,已知他之寻找高战并无恶意,便放了一大半心,微笑说道:“这么说来,你和高战乃是朋友?你有什么事要找他呢?”
  那人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一日见他不到,心里便闷得发慌,这天下只有他能跟我谈得来,那日我在海边等他,原说好不见不散,后来……后来……”他急得抓头,显然是把那后来的事儿,一时忘了。
  林汶聚精会神地听着,脑海中不时泛起高战英俊秀朗的面目,那面目似乎活生生就在眼前,突见他说不下去,忙插口问道:“你干吗要在海边等他呢?他又到哪里去了?”
  那人猛地一拍前额,笑道:“对啦!他到无极岛去,约我在海边等他,后来我突然见到我那生死不知的徒儿,想不到离开海边才不到五天,再去时已经等不到他的人影了。”
  林坟诧道:“徒儿?谁的徒儿?”
  那人面有得意之色道:“金欹!金欹便是我的徒儿,你不知道么?”
  “金欹?”林玉在一旁咀嚼着这两个字,好像曾在那里听人说过。
  林汶摇摇头道:“我根本没听过金欹这个名字……”
  那人不待她说完,突然用力一拍脑袋,插口叫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林汶茫然地问:“你记起了什么?”
  那人道:“你方才不是问我是谁吗?我现在记起来了,我便是金欹的师父,当年名震一时的毒君金一鹏。”
  林汶林玉齐都骇然一惊,冲口道:“呀!你便是金一鹏?”
  她们虽未在江湖中走动,但常听梅山民谈些当年武林轶事,对“金一鹏”三字早已耳熟能详,尤其金一鹏毒战玉骨魔这件往事,辛捷更是常常向她们提起,是以突闻这面前褴褛老人竟是毒名远震的金一鹏时,不由又惊又畏,又敬又疑。
  金一鹏见她们惊骇之状,心里甚是得意,又道:“女娃儿,你问了我许多话,但高战现在哪里?怎么总不肯说呢?”
  林汶轻叹一声,道:“不瞒老前辈说,高大哥前些日离家,后来听说中了无影之毒,我辛叔叔急急赶去救他,至今尚未回来,沙龙坪近日又遭惨变,咱们姊妹正要去寻他们呢!”又把梅山民遇害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那金一鹏自从寻高战不着,心神已是迷乱,听了这番话,登时大吃一惊,喝道:“什么?你是说那七妙神君梅山民已经死了?”
  林汶点点头,眼中含泪欲泣,却哽咽无法出声。
  金一鹏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好一会才得意地说道:“梅山民死了!当今天下奇人,就只有我北君金一鹏了!”
  林氏姐妹正愤然作色,要想斥问他何出此言,那金一鹏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刹时哭得泪水滂沱,纵横满面,凄惨说道:“可怜他堂堂一代奇才,竟会丧命在两个小贼之手,看来这武林生涯,真正叫人寒心啊!”哭罢又朗声吟道:“大千世界,虚虚幻幻,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佛门广大,普渡众生。”
  他吟里又哭,哭了又吟,神情悲切,真是如丧考妣,一时倒把林氏姐妹也引得唏嘘不止。
  金一鹏疯疯癫癫器闹半晌,忽然收泪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何必这样伤心呢?我老大人家已经大彻大悟,从此也不再去寻什么高战了,你们见着他时,就说我这个老哥哥已经……”说到这里,突又凄然泪下,不能成声。
  林汶林玉同时惊问:“老前辈,你要到哪里去?”
  金一鹏叹口气,忽又吟道:“我由何处来,便向何处去,生前事渺不可知,生后事难寻难觅,有生便有死,有合自有离,你问我去向何处?我倒问你何处可去!”
  说罢,掉转头匆匆便走。
  林汶赶了两步,见金一鹏早已去得远了,只得凄然止步,怅立无语。
  深夜的寒风拂过她的面颊,泪痕被风掠过,更有一份冰冷的感觉,她虽然只有十几岁,但这一刹那间,似乎从金一鹏的疯态疯语之中,对人生加深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体验,一丝痴念,已经在她心中缓缓泛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间鸡声长啼,林汶才听到身后妹妹的声音在说道:“姐姐,我的马死了,咱们合乘一匹吧,天都快亮了,咱们也该动身啦!”
  林汶茫然地点点头,牵过马儿,让妹妹先跨了上去,然后登鞍扬鞭,驰进夜色之中。
  寒风呼啸着掠过大地,大巴山麓已散乱地飘起雪花。
  细雪落在地上,转眼消融,因此道上一片泥泞,令人寸步难行。
  林氏姐妹合乘一骑,低着头,弓着腰,尽量减低阻风的面积,策马向东赶行,马儿时常滑着蹄,不时倔强地停下来,呼呼吐着白气,好像对身上那过量的负荷和恼人天气也有无限不满和愤怒。
  二人一骑缓缓转过一处山腰,劲风被山势一阻,突然显得平静了许多。
  林玉从衣领中探出头来,抬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秀发,慢声道:“姐姐,这儿风小些了,咱们歇一会,让马儿也寻些草吃。”
  林汶默然不语地下了马,林玉取下包裹,松开马儿肚带,让它就在附近吃草,自己却提着包裹,寻了一处石隐遮蔽的干燥土地,坐下休息。
  林汶意态阑珊地踱过来,靠着妹妹坐下,双手抱着膝盖,眼神却痴痴地注视着远方。
  林玉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呀?”
  林汶“唔”了一声,似乎慵懒得连开口也觉得很吃力似的。
  林玉笑道:“我知道,你又在想高大开了。”
  林汶淡淡一笑,侧过脸来,娇慵地注视着妹妹,道:“你怎知道我会在想他?这世上值得我想念的太多了,我干吗一定要去想高大哥呢?”
  林玉从未听过姐姐这种口气,心里一怔,暗想道:“姐姐定是被金一鹏的疯言疯语感染啦,自从那夜碰见金一鹏以后,就再没见过她真正的笑容,那性金的疯子真是害人不浅。”于是转过话题,道:“姐姐,咱们去弄些枯枝来升一堆火,暖暖身体可好?”
  林汶道:“要去你就去找吧,又何必问我呢。”说着又痴痴望着远方出神。
  林玉不便多说,轻轻站起身,踏着泥泞,去找枯枝。
  这时山边雨雪绵绵,万物皆潮,一时实在不易寻到干燥的枯枝,林玉边拾边行,不知不觉行了很远。
  突然,她听到一阵低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好象从一处石崖下传来,初时不甚清晰,但走得近些,却一些也不假,竟似有什么病重之人,在忍受身体难耐的煎熬。
  林玉好奇心起,放下枯枝,循声奔去。那知才到石崖下,那呻吟之声却突然消失了。
  林玉急忙停步侧耳倾听,四周沉沉,何曾再有什么声响?她不禁暗诧:“咦!莫非是我听错了么?但刚才分明一点也不假,怎会走近了反听不到了呢?”
  她年纪虽小,机智却多,当下静静立在原处,屏息不动,全神凝注地倾听那石崖下动静。
  果然片刻之后,呻吟之声又起,同时一个细弱的声音说道:“小余,我眼看是不行了,你独自快走吧,赶快到沙龙坪去报讯!”
  林玉一听“沙龙坪”三个字,浑身都是一震,急忙揉身又欺近了数尺。
  只听另一个人声说道:“前辈振作一些,这点刀伤算得了什么?你口渴吗?我去替你找些水来。”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林玉急切间无处可避,身形疾掠,索性飘近丈许,用背心紧紧贴着崖下石壁凝神而待。
  那石崖下林草杂生,隐着一个深凹的洞穴,此时草叶一分,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以内,遍体血渍,肩后斜插一柄长剑,生得眉目清秀,英气内蕴,匆匆出洞,略为张望一眼,便疾奔而去。
  林玉离他不过数尺,幸好洞口草树丛蔓,未被那人发现,她直等到那人去得远了,方才循着山脚轻轻走到洞口,心里却忖道:“这两人是谁?想必又是两个遭遇变故的武林中人,一个负伤,一个要去沙龙坪请我辛叔叔帮忙了。”
  自从梅山民惨遭不幸之后,林玉对那些到沙龙坪求助的武林人物,已经大起反感,她想:假如不是这些讨厌的人来请李叔叔,辛叔叔怎会结下许多仇家?沙龙坪又怎会被人寻仇?梅公公又怎会死呢?
  凭了这个幼稚而简单的推断,林玉心里对这洞中之人竟是十分厌恶,她心里暗骂道:“梅公公已经被你们连累得死了,你们招惹的麻烦还不够么?”
  她轻轻拨开草丛。探头向洞里张望。
  草声才响,洞中呻吟之声立止,问道:“是小余吗?”
  林玉没有回答,心里却道:“小鱼?还是大虾哩!”身形微飘,已问进洞内。
  这石洞大约有五六尺深,洞里铺着干草,一个浑身血污的老人横卧草上,看来伤得当真不轻。
  老人不闻回声,心惊之下从草堆上奋力撑起身来,沉声叱道:“是谁?”
  林玉怕他突施袭击,纤腕一翻,“呛”地拔出长剑,缓缓答道:“是我!”
  老人睁大失神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林玉道:“姑娘是谁?到此有何贵干?”
  林玉冷冷一笑,道:“我正要问你是谁呢?你倒先问起我来!”
  那老人被她这横蛮冷峻的态度引起一阵恐慌,探手去摸草堆边的剑柄……
  林玉“呼”地窜上前去,“拍”地一脚踏在剑柄上,冷冷道:“你别想动手,老实说出来,你叫什么名字,要到沙龙坪去干什么?”
  老人显因伤势过重无法支撑,突然松手,又倒在草堆上,喉咙里“咕噜噜”一阵痰声,喘息许久,竟说不上话来。
  林玉见他不语,心内更加自认猜得不错,冷冷又道:“哼!
  你们的心意,我不问也知道,沙龙坪好好一片土地,全是你们这种人给弄得污烟瘴气,自己打不过人家,偏要惹了事就到沙龙坪求救,我一看见你这种人,心里便生气。”
  她许是真的越说越气,说完之后,还向那老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那老人正是协助高战脱走的“终南一鹤”鲁道生,高战走脱之后,他和“怪剑客”余乐天突围之时身负重伤,逃匿此地,仍念念不忘赶往沙龙坪报讯求援,想不到林玉自作聪明,竟把他狗血喷头地臭骂了一顿。
  江湖中人最重傲骨,宁可头断,也不愿受辱,鲁道生此时伤重将死,虽然从林玉口气中猜出她是沙龙坪的人,但他忽然想起高战赐药救自己性命以及自己求他驰援方家牧场场主‘白山剑客”方平那些往事来。
  高战对他恩重如山,他心中何尝不感戴,若非为了这些厚恩,他也不至舍命协助高战从重围中脱身逃走,但不料林玉一顿臭骂,却把他看作了软骨无赖的小人,鲁道生成名秦中,也算得铁铮铮烈性汉子,视名誉更胜一切,一阵羞惭攻心,“哇”地张口喷出一大滩鲜血。
  林玉见他突然吐出鲜血,心中也不禁懊悔,便道:“你也不必难过了,我辛叔叔最爱帮助别人的,要是你有什么急事,你对我说,我一定替你转达……”说到这里,忽又一顿,道:“可惜辛叔叔现在自己也遭到麻烦了,什么时候才能帮你的忙,还难说呢!”
  鲁道生喘息半晌,才颔首含泪道:“这个……在下知道……”
  “你知道就更好啦,谁欺侮了你?请你快些说吧,我可没有时间久候,姐姐还在等我呢广她自觉这些话说得十分得体,故作老成之状的皱皱眉头,又理了理头上秀发。
  鲁道生奋力说道:“在下承高少侠活命之恩,驰援之德,感愧终身,自觉无以为报,姑娘教训得极是,不过……不过……”
  他激动太过,竟有些说不下去,脸上老泪纵横,神情极是悲愤。
  林玉也微微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忙道:“你不要气,有话慢慢地说……”
  鲁道生忽然放声大笑几声,“哇”地又吐了一口鲜血,厉声道:“不过,在下孑然一身,除了一条残命,再无可报答辛大侠和高少快之物了,姑娘便请转致此意,说我终南一鹤舍命报恩,死而无憾!”话才说完,猛地一头向石壁上撞去!
  林玉失声惊呼,慌忙出手拦阻,终于迟了一步,“噗”地声响,那终南一鹤鲁道生一头碰在石壁上,登时脑浆迸流,血花四溅,死在地上。
  林玉见撞了大祸,心里一阵怕,提着剑向洞外便跑。
  才到洞口,却望见那外出取水的中年剑士急急奔来,林玉骇然忖道:“若是被他撞见,他一定放不过我。”但此时洞外别无可以避躲的地方,只好一缩头,又退回山洞口。
  余乐天大约也听见鲁道生惨笑之声,手里才盛着半杯水,便飞一般奔回洞来,老远瞥见洞口似有人形一闪,更是大吃一惊,丢了水杯,嗖嗖两个纵身,已抢到洞口。
  他心中悬念鲁道生安危,但却不敢冒然撞进洞去,“呛”地拔出背上长剑,对着山洞大声叫道:“鲁前辈,你怎么样了?”
  林玉紧捏长剑躲在洞里,心中如小鹿般乱撞,但又想不出一条出洞之计,正在焦急,洞口人形一闪,余乐天已经冲进来。
  林玉只得一咬牙,振腕出剑,直刺过去,她年纪虽不大,但剑法却得自“七妙神君”梅山民亲传,这一剑出手,竟是“虬枝剑法”中的“梅影乍现”绝学。
  余乐天早已横剑护胸,蓦地握剑急架,双剑一触,林玉急退一步,余乐天却也被迫退到洞外。
  原来“怪剑客”余乐天并无多深内力修为,当年愤于兰姑之死,偷学了武林之秀孙倚重几招剑式以后,便去刺杀府官替兰!”
  报仇,论起来林玉的剑法乃梅山民亲传秘授,招式变化,实在余乐天之上,只是林玉并无临敌经验,此时又心慌情虚,更顾不得施展剑法。
  林玉一招震退来人,真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胆子一壮,紧握长剑挡在洞口。
  突听外面问道:“洞里是何方高人?如有缘故由我余某一人承担,万请不要对负伤之人下手。”
  林玉心中一动,随口答道:“这样最好,你把剑丢在地上,背转身子走到十步以外去!”
  余乐天不知这话之意何在?只当迫他弃剑受死,不由大怒,叱道:“阁下是谁?何不报出名字来?”
  林玉道:“我没有名字,你愿意就照我的话做,不愿意咱们就耗着,你一辈子也别想进来。”
  余乐天沉吟一阵,心道:“罢!罢了!为了鲁前辈,我便一死,也是值得的。”于是朗声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朋友只要不伤洞中之人,余某就照你的意思做了。”
  说完,“当”地将长剑掷在地上,依言转身走了十步。
  林玉从洞口探出头来,见余乐天果然背身而立,手上空空已无寸铁,心里大喜,一纵身掠出洞口,拔腿如飞便逃。
  余乐天听得声响,扭头看见竟是个十余岁的小姑娘飞奔逃去,反倒感觉一阵迷茫。
  但转念之间,突然暗叫“不好!”急忙旋身拾起长剑,匆匆钻进山洞。
  这一看,真把余乐天吓得心胆俱裂,敢情“终南一鹤”鲁道生早已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一股急怒攻心,余乐天恨恨一挫钢牙,提剑舍命追了下来。
  林玉正奔得急,忽闻身后厉声暴喝:“小丫头,留下命来,你还想往哪里走?”
  回头望去,只见余乐天宛若一阵旋风,眨眼已追到近处,两眼血丝满布,切齿咬牙,那样子狰狞可怖,像是恨不得要一口气将她吞下肚里去似的。
  她浑身机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越加放腿没命飞逃起来,余乐天那里肯舍,随尾穷追,直把林玉追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两人循着山脚绕了一个大圈了,林玉见无法逃脱,只好一横心站住,横剑叫道:“你想干什么?又不是我杀了他,是他自己……”
  余乐天那还由她分说,纵身赶到,长剑挟着一股劲风,搂头盖脸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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