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忍施苦肉计 巧移嫁祸谋



  花十八笑道:“告诉我的人,就是告诉你的人。”
  丁二爷愣了一下,从这两句俏皮话上会过意来,当下不禁将信将疑地道:“又是你的杰作?”
  花十八笑道:“不敢当。”
  丁二爷道:“这一次,你用的又是什么花招?”
  花十八笑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破费而已!”
  一提到金钱,丁二爷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将来有了好处,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但目前要他拿银子出来,他可是实在无能为力。
  所以,他变了变脸色,才勉强定下神来,问道:“在这件事情上,你花去多少银子?”
  花十八竖起了三根指头,说道:“花去这个数儿!”
  丁二爷脸色又是一变,道:“三——三千两!”
  花十八笑道:“三分!”
  丁二爷一呆道:“三分银子?”
  花十八笑道:“不错。”
  丁二爷讷讷道:“你别说笑话好不好?三分银子能办什么事?”
  花十八笑道:“能买只很好看的罐子!”

  花十八花三分银子买的那只罐子,如今就搁在高大爷面前的一只茶几上。
  这只罐子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暗酱色的粗釉,突肚卷边,形状像个酋字,看上去脏兮兮的,毫不惹眼。
  但在高大爷眼中,这支旧陶罐似乎比宣窑烧出的御瓷还要名贵。他瞪着这只罐子差不多已有一顿饭之久,还好像没有完全看够似的。
  这只旧罐子,是府中的一名家丁,从状元客栈捡回来的。
  说得正确一点,捡到这只罐子的地方,应该是孙七爷客房的卧床底下。
  这罐子被发现时,里面尚剩有小半罐漆。
  红漆!

  “高敬如六十大收!”
  “五殿阎罗赠。”
  白皮棺材。红漆大字。漆红如血!

  也不知过去多久,高大爷终于慢慢地抬起眼光道:“老七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跟老三什么地方过不去?”
  他这两句话,是望着那位西席先生葛老说的。
  葛老此刻就坐在高大爷的对面。
  今天,一方面邀宴六位盟弟和杀手,一面派人偷偷去搜索六兄弟的住处,便是这位西席夫子献的妙计。
  所以这只漆罐虽是一名家丁发现的,如果论功行赏,仍以这位西席夫子居首功。
  葛老带着含蓄的微笑,缓缓捋抹着颔下那一小撮山羊胡子道:“从这种小地方,正可看出七爷心机之深沉,实非其他几位大爷所能望其项背。”
  高大爷紧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葛老缓缓接下去道:“因为在无法查明那口棺材,究竟是谁送来的情况之下,在有心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他好像怕高大爷听不懂他的话,微微一笑,又接下去道:“因为我们这位七爷知道——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有无勇气与决心而已——只要弄上这样一罐红漆,找机会抹点在别人衣袖上,便不难以举手之劳,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高大爷恨恨地道:“可恶!”
  葛老捋着胡梢,微笑道:“只可惜我们这位七爷还是算差了一步。”
  高大爷抬起面孔,露出迷惑之色道:“他们什么地方算差了一步?”
  葛老微笑道:“他低估了东家你的涵养功夫!”
  马尼人人会拍,巧妙各有不同!
  这时候来上这样一笔,真是画龙点睛,轻重恰到好处。
  高大爷受用之余,一肚皮火气,登时消去一大半!
  葛老若无其事地缓缓接下去道:“至于七爷为什么要想出这个主意来陷害三爷,老朽认为这件事并不难立即查个明白。”
  高大爷道:“怎么个查法?”
  葛老轻轻咳了一声,正待开口之际,一名心腹家丁忽然匆匆走进书房,单膝落地,打了个扦儿说道:“敬禀大爷,三爷求见!”
  葛老欣然道:“啊——好极了!”
  他接着凑去高大爷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高大爷点点头,然后转向那家丁道:“来的就是三爷一个人?”
  家丁道:“是的。”
  高大爷道:“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家丁道:“等在外面花厅中。”
  高大爷道:“去请他进来。”
  家丁应道:“是!”

  胡三爷走进书房时手上提着一只小木箱。高大爷并未起身相迎。
  这是葛老的主意一一先收起那只漆罐子,暂时不动声色,等摸清了这位胡三爷的来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对方整个事件的“真相”!
  结果事实证明,这位西席夫子等于又建下了一件奇功。
  胡三爷放下木箱,双拳一抱,道:“适才冒犯了大哥,特来向大哥领罪!”
  高大爷淡淡地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胡三爷道:“还没有找,不过已经想到了。”
  高大爷一哦道:“你现在赶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是的。”
  高大爷露出注意的神气道:“你想到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老五!”
  高大爷和葛老闻言均不禁微微一呆。
  他们原以为这位胡三爷也找到线索,查出是孙七爷玩的手段,没想到对方说出的人竟是巫五爷!
  这件事跟巫五爷又有什么关系?
  高大爷眨了一下眼皮道:“你说一一你衣袖上那片红漆,是老五涂上去的?”
  胡三爷道:“不错。”
  高大爷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认定这是老五干的好事?”
  胡三爷道:“没有证据。”
  高大爷微露不悦之意道:“既然没有证据,这种事也是随便说得的么?”
  胡三爷经过魔鞭左天斗一番指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毛躁脾气充分改变过来,说话时的语气,一板一眼,从容镇定,有条不紊。
  他等高大爷说完,不慌不忙地道:“要追究一个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陷害另一个人,证据有时候并不重要。”
  高大爷道:“这话怎么解释?”
  胡三爷道:“因为证据可以湮灭,也可以伪造。”
  高大爷说道:“那么,你认为什么才算重要?”
  胡三爷道:“动机!”
  是的,动机!在好多事情上,动机有时候的确比证据更重要。
  发善心想帮助别人,多半出自怜悯或同情,绝无动机可言。
  但害人就不同了。
  除了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人,绝不会有谁无缘无故想到要去陷害别人;想害人的人,必定有他自以为是的“理由”或“原因”。
  这种“理由”和“原因”就是“动机”!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几下,轻轻一哦:“那么老五想陷害你,动机何在?”
  胡三爷拿起地上脚边那只小木箱,放去茶几上道:“大哥只须打开箱子看一看,就不难明白!”
  高大爷打开小箱,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小木箱中,以红绒坐垫,分为三小格,三层木格中放置的,竟是三尊润泽如脂,姿态各不相同,纤美绝伦的白玉美人!
  高大爷一生收集的玉器珍玩,也不在少数,但像眼前箱中这等精品,可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葛老的惊讶,自是更不必说。
  高大爷愣了一会,才抬起头道:“你这玩艺,是哪里弄来的?”
  胡三爷道:“小弟蓝田那座玉矿,数年前曾于无意中采出一批美玉,这三尊美人,就是那批美玉琢成的。”一
  高大爷道:“这既然是你私人的东西,跟老五又有什么牵连?”
  胡三爷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像你大哥的襟怀这般光明磊落,当然什么事也没有!”
  高大爷因为那三尊玉美人实在精致可爱,本来已经有些心动,听得这样一说,连忙收敛心神,同时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坐下来,好好地说给我听!”
  胡三爷到这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座位。
  于是,胡三爷坐下,将早先说给左天斗听的往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高大爷听完,不禁连连点头道:“这样说起来,老五在你这件事情上果然脱不了关系。”
  油漆罐既然是从孙七爷卧床底下搜出来的,怎么一下子嫌疑又落去巫五爷身上呢!
  这一点其实也并不难解释。
  高大爷如今的想法是:做手脚的人,是巫五爷没错,他一定是把油漆涂上胡三爷的衣袖之后,然后再把漆罐子偷偷塞去孙七爷卧床底下的。
  在兵法上来说,这正是妙计连环,一箭双雕!
  至于巫五爷和孙七爷之间的关系,丁二爷已经在花十八面前分析过了。
  两人地盘紧邻在一起,除去巫五爷既然孙七爷有好处,反过来说,如能除去孙七爷,对巫五爷当然也有好处!
  七雄之间因地盘而引起的利害关系,既然连丁二爷都能看得透,身为七雄老大的高大爷,心里自然更为明白。
  如今高大爷心中只有一个疙瘩。
  胡三爷下一步将怎样处置这三尊玉美人?
  如果胡三爷拿出这三尊玉美人,只是作为他指控巫五爷的根据,事后仍要将这三尊玉美人收回去的话,那么,他高大爷对这件事的看法,无疑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胡三爷见高大爷在态度上已有转变,不肯放过机会,立即接下去道:“小弟如今赶来,一方面是向大哥赔罪,一方面则是想请大哥主持公道。至于这三尊玉美人,大哥若不嫌弃,就请大哥收下。因为如由小弟继续留在身边,老五一定心有不甘,底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花样耍出来。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请老大千万不要推辞!”
  高大爷等的,正是这几句话!
  但是他为了维持龙头老大的尊严,表面上却端足了架势,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三尊玉美人放在心上,当下挥了挥手,形于色地道:“不!东西你拿回去,关于老五的这种作为,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要追究。”
  葛老也从旁帮腔道:“五爷这样做,也的确太不像话了。”
  高大爷重重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他老五既敢使出这种手段,便表示根本没将我这个老大放在眼里,既然大家不认兄弟情分,那么大家就走着瞧好了!”
  胡三爷忙说道:“大哥!你话可不能这样说,不念兄弟情分的,只是老五,我胡三可从来未违背过你大哥的意思。收下这三件小玩艺,是大哥赏我胡老三的脸。兄弟们大家有今天这点局面,可说全靠了你大哥鼎力爱护。如果大哥不认我这个三弟,你叫我胡老三今后在这条官道上,还有什么颜面混下去?”
  高大爷的意思,本来想推让一番,但葛老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深恐这位胡三爷发了毛脾气,真的将三尊玉美人收回去,于是赶紧接着道:“三爷是条血性汉子,一向不善作伪,他既有这番心意,彼此又不是外人,大爷又何必定要客气?”
  高大爷故意皱起眉头,装出左右为难的样子,葛老又转向胡三爷说道:“明天请三爷提早前往朝阳楼,我想,这件事谁是谁非,大爷届时一定会有交代,绝不会委屈了你三爷就是!”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胡三爷已经告辞离去,葛老也忙着去张罗明天款待宾客的杂务去了。
  只剩下高大爷一个人,仍然坐在黑暗的书房中。
  他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许过来打扰他,三尊玉美人带来的兴奋,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该是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了。
  想想这几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这一连串怪异的事件,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做六十大寿的前两天,忽有不明身份的人物,送来一口白皮棺材,棺材上还写了两行极尽侮辱之能事的红漆大字。
  没有人知道这口棺材是谁造的。
  也没有人知道,对方送来这样一口棺材,其用意究竟何在?
  然后,就是今天,大家忽然无意中在胡三爷衣袖上发现一小片红漆。
  一种跟棺材上题字完全相同的油漆。
  由于胡三爷当时言语支吾,脸上露出一派心虚而惊惶的神色,事情发展至此,原可告一段落。
  那就是说:送棺材的人,无疑便是这位胡三爷!
  可是,他从万花楼回来不久,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葛老率领的家丁,竟在状元客栈孙七爷的卧床底下,搜出一只油漆罐子!
  于是箭头一转,嫌疑又指向孙七爷!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胡三爷竟然不请自至。
  胡三爷一来,局面急转直下,竟又牵出了一位巫五爷!
  由于孙七爷床底下的一只漆罐子,胡三爷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如今又牵出巫五爷,无形中又等于为孙七爷洗清了嫌疑!
  (花十八为丁二爷设计,要陷害的人,本是胡三爷,只因为画蛇添足,想来个一石两鸟,结果,竟然与初意相违,先因孙七爷放过了胡三爷,如今,竟连孙七爷亦告脱身事外,这女人要是知道这些变化,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胡三爷的清白既无问题,胡三爷的指控就不无取信的价值。
  因为一个人如非受了极大的冤屈,绝不会轻易以这种罕世之宝,提出作为证据,并不惜以之作为报复的代价!
  同时,一个人受别人陷害,这个陷害他的人是谁,无疑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今的问题是,胡三爷的话,是不是真的可靠?
  这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曲折?
  其次,即使胡三爷的话可信,那也仅限于油漆事件,昨天的那口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这些问题,的确是够烦人的。

  不过,在目前来说,这些问题却都不是使高大爷烦恼的原因。
  他并不在乎七兄弟之间,究竟是谁想陷害谁。
  他也不在乎那口棺材是谁送的!
  因为七兄弟之间纠纷愈多,事实上只有使他这个当老大的愈有利。
  说得文雅一点:兄弟间有了纠纷,才会显出他这个龙头老大的权威。
  如果说得露骨一点:在天下七分的局面之下,七兄弟中少去一人,便等于多出了一块地盘,虽然他很满意自己目前这块地盘上的收益,但他并不反对势力继续扩张,财富继续增加——这种事永远不会有人反对。
  至于那口来历不明的棺材,他更不当一回事。
  人若是能咒得死,谁还会去练武功。
  他高敬如从二十岁开始闯荡江湖,多大的风浪,他也见过,何况以他今天的财势地位,再加上文有葛老,武有公冶长,谁要想动他高某人的念头,大概还没有那么容易!
  如今,使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他收下了胡三爷这三尊玉美人,明天,要怎样对付巫五爷,才会令这个胡三胡子感到满意?
  如果只是当众将巫五爷教训一顿,这胡子当然不会满意。
  除此而外,便只有暗下毒手一途。
  在他高大爷来说,杀人原不是一件大事,为三尊玉美人杀人,更是名正言顺之至!
  问题是,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人物。
  这个人是他的盟弟。
  再说,目前也不是个适宜于杀人的时机。要除去巫五爷,并不太难,但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却不容易!
  万一事机不密,被外界获悉,他高大爷竟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自己的盟弟,以后他高某人将如何做人?
  高大爷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两全之计。
  远远已传来更鼓之声。
  高大爷悚然惊觉,光是坐着空想,终究不是办法。他为什么不把总管公冶长找来商量商量呢?

  公冶长刚从万花楼回来不久,脸上尚带着几分酒意和倦意,这说明他离开万花楼时,并不是从酒席上离开的。
  因为酒只会令人兴奋或醉倒,绝不会使一个怀有一身上乘武功,像公冶长这样的年轻人,在只有四五分酒意的情况下,就露出满脸疲惫之色。
  这种疲惫之色,无疑是酒至中途,喝酒“正带劲”的时候,离开“休息”体出来的。
  高大爷是过来人,自是一目了然。
  所以,他暂且不谈正事,吩咐家人取来茶点,先随意聊了一阵,才慢慢拐入正题。
  他这样做,表面看来,好像是想借此先让那位刚荒唐过的总管缓一口气,以表示他高大爷一向对属下的关怀和体贴;其实,他是由浅入深,先探探这位总管的口风。
  这正是这位高大爷的精明处。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在说出整个事件之前,他必须先行试探一下这位年轻的总管,对他究竟忠诚到什么程度?
  而最主要的:如果他想采取激烈的手段除去巫五爷,这位年轻的总管,是否赞同他这种做法?
  结果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的顾虑,全是多余的。
  公冶长在听说胡三爷是受了巫五爷的陷害之后,立即露出气愤之色道:“这位三爷贪财忘义,实是太不像话了!”
  高大爷心机深沉,当下以退为进,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老五他这种作为,可说全是没把我这个老大放在眼里,如果一旦传扬开去,我高敬如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做人才好。”
  公冶长正容道:“大爷什么事情都可以马虎,这件事可千万马虎不得。”
  高大爷摊开双手,苦着脸道:“大家都是拜寿来的,不马虎又能怎么样?”
  公冶长道:“为了大爷的声望着想,大爷一定得想一个方法,将这位五爷,好好地教训一顿!”
  高大爷长长叹了口气,紧皱着眉,没有开口。
  他知道年轻人多半沉不住气。
  他不开口,就是在等公冶长说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来。
  这是一种用人之道。
  你要一个人为你出力办事,最聪明的方法,不是请求他或命令他,而是设法让对方自告奋勇!
  公冶长脸上的倦意,似已因过分激动而告一扫而光,这时果然自告奋勇地道:“古人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大爷一句话,我公冶长随时随地都可以叫那位五爷受到应受的惩罚!”
  高大爷沉吟不语。
  公冶长的这番诚意,他完全相信。
  日间在万花楼,当虎刀段春咄咄相逼之际,公冶长就曾表现过无比的勇气;那时的确只要他一句话,那两雄之间,无疑就要有一人血洒当场!
  如今高大爷所顾虑的,是另一件事。
  这位年轻的总管,可以指挥如意,固已不成问题,但这显然跟他当初的想法仍不无抵触之处。
  因为如今大家都已知道,这位出身灵台门下的青年杀手,已是他高府的总管,如果他们兄弟间自相残杀,得不到外界的谅解,尽管动手的人是公冶长,最后受到指责的,无疑仍是他高某人。
  公冶长见高大爷沉吟不语,忍不住接着道:“大爷若是碍着手足之情,不愿由我们这边的人正面出手,属下另外有一个办法?”
  高大爷抬起头来,注目轻哦道:“还有一个什么办法!”
  公冶长道:“大爷可以把这件事交给另一个人去办。”
  高大爷道:“交给谁?”
  公冶长道:“交给那个姓段的小子!”
  高大爷一呆道:“虎刀段春?”
  公冶长道:“不错。”
  高大爷诧异道:“那小子目前跟老夫可说完全处在敌对地位上,谁有这种本领能说动那小子,反过头来为老夫出力?”
  公冶长微笑道:“这一点大爷就完全想错了。”
  高大爷道:“怎么呢?”
  公冶长笑道:“日间大爷借醉离开万花楼之后,我已从病太岁等人口中,将这小子的底细完全打听清楚,这小子其实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般难以亲近。”
  高大爷道:“哦?”
  公冶长笑道:“据病太岁他们说:这小子原是一名世家子弟,因年幼时,父母受族人谋产陷害而死,才养成今天这种偏激性格
  高大爷忍不住道:“小子的性格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公冶长笑笑道:“关系太大了!因为这小子并不怎么重视财货,但由于性格使然,只要听说某人心术不正,专门喜欢设计害人,即使他跟这人毫无牵连,他也会强行出头,予这人痛惩一番,才肯罢休。”
  他又笑了笑,道:“病太岁等人同时猜想,他这次替罗家的人出面交涉,可能便是被罗家的人,利用了小子这一弱点,使小子误以为罗大发人货一起失踪,是掉进了花六爷或艾四爷的陷阱,才挺身担当起来的。您大爷想想:罗家的人都晓得利用这小子这一弱点,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一番?”
  高大爷点点头道:“唔,这样说起来,倒是可以一试。”
  他抬起头,注目接着道:“你认为由谁去跟这小子打交道,比较妥当?”
  公冶长道:“大爷明天不是要把三万两银子送去太平客栈么?我建议大爷,这两件事,都可以交给葛老夫子去办。”

  第二天正午,朝阳楼前,冠盖云集;礼宾唱名,鼓吹不绝。
  楼前大门两侧,分别竖立着一块大木牌,红纸上写的是四个泥金大字:“高府喜事!”
  关洛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高大爷六十大寿,谁敢不到?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的天气却不怎么理想。
  厚厚沉沉的云层,将苍穹涂抹得像口不见盖的大铁锅,令人有着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最近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偏偏今天天气突然变坏,说起来也是一桩憾事。
  不过,宾客之中,却有人打着哈哈道:“今天这种天气,可说是喝酒的好天气;咱们能有这份口福,得感谢咱们的寿星公才对,哈哈哈哈!”
  高大爷真的欢喜大寿正日遇上这种天气?
  你只要有了财势地位?即使打个喷嚏,你也不难听到动人的解释!
  无论喜事或丧事,看热闹和凑热闹的人,永远是少不了的。
  几乎打巳牌时分开始,朝阳楼附近,就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闲人。
  大家似乎都想瞻仰瞻仰,高大爷的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因此,今天美人酒家的生意,也跟着兴旺起来。
  因为朝阳楼就在美人酒家的斜对面。
  大家站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喝喝,聊聊,自然以美人酒家最为合适。
  花十八今天也刻意打扮了一番。
  这位年轻的老板娘,今天看上去,虽比往日更显得焕发标致,但脸上笑容,却似乎比往日稀少了很多。
  她脸上的笑容,似乎都转移到胡三爷的脸上去了。

  “胡……三……爷……到!”
  先是拉长尾音,腔调洪亮的唱名,然后一阵短暂而令人心弦激荡的鼓吹。
  花十八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第一位到达的贵宾,赫然竟是春风满面的胡三爷!
  难道丁二爷那天的话没说清楚?
  这是不可能的。
  丁二爷目前的处境虽比别人困窘了些,但人可并不糊涂。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位胡三爷不怕当众难堪,是自己硬着头皮来的?
  于是,她等待,等待高大爷出现之后,进一步的发展!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寿星公高大爷适时出现。
  花十八站在酒家门口,倾耳细听,朝阳楼中,在经过一阵应酬性的嘻嘻哈哈之后,一切旋即回复正常,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花十八双眉紧锁,缓缓回到账柜后面,事情何以又生变化?这个谜团只怕要等今晚见到丁二爷才能获得解答了!

  丁二爷是第二个感到意外的人。
  他比花十八更为惊讶!
  这是不难想象得到的。
  如果为了某种缘故,胡三爷跟高大爷又和好如初,对花十八来说,并没有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损失一座矿权的一半股份罢了。
  但对丁二爷而言,问题就严重了。丁二爷今天来得也很早,他到达朝阳楼时,除了胡三爷之外,只来了咸阳家三兄弟,以及华阴双杰等七八人。
  丁二爷跟咸阳三兄弟和华阴双杰等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将胡三爷拉去一边,以无比关切的语气,悄悄地道:“老大还在生你的气,你怎么也来了?”
  胡三爷本是直肠汉子,若换了平常时候,也许不等丁一二爷发问,就将整个事件的始末和盘托出了。
  如今由于受了魔鞭左天斗的点化,这位胡三爷也渐渐变得狡猾起来。
  当下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笑笑道:“哎呀,你老二真是个死心眼儿!兄弟究竟是兄弟,一时的气话,怎能算数?今天是他老大的六十大庆,当着这么多宾客,难道他真会叫我胡老三下不了台?”
  丁二爷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私底下,他和花十八早先的想法完全一样,等高大爷来了,再看结果。
  没隔多久,高大爷来了。
  高大爷到来的时候,客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结果,丁二爷非常失望。
  高大爷见着胡三爷时,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这种招呼的方式竟跟见着其他盟弟的表示完全没有两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客人全部到齐,细乐声中,寿筵开始。
  朝阳楼计分上下两席,楼中的围屏,已经拆去;上下二十八桌,举目可及,声气互通。
  送寿礼的人,当然不止这个数字。
  不过,送礼与喝酒,完全是两回事。寿礼人人可造,高大爷也会照单全收,但寿礼只能表示送礼者对高大爷的一份敬意,并不会因为寿礼的名贵,而提高送礼者的身份。
  上酒席,排坐位,是要论身份的;如果本身分量不够,纵能占有一个席位,这顿酒喝下来,也不是味道。
  所以,很多人都有自知之明;扎到人不到,乐得大方!
  今天的二十八桌酒,实际只是礼簿上三分之一的人数;楼上十四桌,楼下十四桌,如果要再多几桌,朝阳楼实际上也容纳不下。
  楼上的十四桌,由七雄,六杀手,外加一个公冶长,分别陪着关洛道上身份较高的一些人物。
  楼下十四桌,是普通席,与座者多为关洛道上的一些富绅巨贾之流。
  寿宴开始,气氛一片融洽。儿臂粗的大红喜烛,火头熊熊燃烧,寿字高悬,檀香氤氲,楼上与楼下,到处均为一片猜拳行令之声淹没。
  可是,就在第四碗红烧海参刚刚端上桌子不久,这种融洽的气氛,突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高府的大管事张金牛——就是大前天在美人酒家,被公冶长手下留情,饶了一命的那个张老大,忽然匆匆走进朝阳楼。
  由于当时楼上楼下人人兴高采烈,大家只顾了斗酒起哄,所以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位张大管事出现时的仓皇神情。
  张金牛跨进楼下大厅,隐身于一根厅柱旁,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神色回复平定,才登上二楼,走到高大爷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大红封套道:“天水卢爷有事不克分身,特差专人送来一批寿礼,这里是一份礼品清单,请大爷过目。”
  高大爷点点头,接过来拆开封口,抽出清单。清单抖开,看了不到两行,高大爷脸色大变!
  “据万家兄弟回报,天狼会确已派人冒充贺客,混进本镇。来人身份不明,六位大爷及燕云七杀手,均在嫌疑之列,请东家节制饮量,多加小心!”
  这份告警书,一看便知是出自西席葛老夫子的手笔。
  葛老的告警书,写法非常技巧。
  以将全文截写六字一行,由右向左,横着排列,别人从背面看上去,墨迹隐约,恰似一份礼品清单。
  高大爷一看葛老这种写法,心里便已有数,为了掩饰适才吃惊的神情,当下故意皱起了眉道:“这位卢八爷也真是,隔这么远的路,还送来这样一份厚礼……”
  他一边说,一边已将那张红纸重又折好,仍然递给张金牛道:“吩咐葛老重赏来人,好好款待,不可简慢!”
  张金牛躬身接过去道:“是!”
  张金牛退下后,高大爷举杯邀饮,谈笑风生,神态自若,好像他刚刚过目的,真是一份礼品清单!
  这一席的宾客,均是关洛道上身份极高的知名之士,当然不会有谁去追问卢八爷是何许人,以及送来是些什么礼物。
  高大爷表面镇定,其实心底已相当不是滋味。
  葛老告警书中提到“万家兄弟”,老大叫“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老二叫“无孔不入”万通。
  这弟兄俩,眼皮子亮,阅历丰富,心机过人,口才流利,名义上虽是府中的两名家丁,其实一向被高大爷倚为左右手,可说是高大爷心腹中的心腹人物!
  两兄弟这次奉命外出,原是为了收买燕云七杀手,没想到两兄弟未能找着燕云七杀手,却意外地带回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当然确实可靠。
  如今的问题是:要以什么方法,才能从芸芸众多贺客之中,找出天狼会的奸细来!
  葛老的疑虑,当然也有他的见解,他们七雄兄弟,貌和心不和,如果天狼会许以厚利高位,被收买并非难事;至于燕云七杀手,更是危险人物。江湖上这一类的人物,有奶便是娘,他们投效七雄,原非基于道义,天狼会只要肯出高代价,自是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
  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种揣想,揣想并不能作为一个人犯罪的证据。
  现在,只有一件事,应该已无疑问。
  胡三胡子当初的话说对了:前天送去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十之八九是天狼会的杰作!
  其目的,当然是借此制造一个谜团,以便离间他们七雄间的感情。
  高大爷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后悔。他不晓得葛老跟虎刀段春的交涉办得如何,如果虎刀段春已经应承下来,去掉一个巫五爷,本不足惜,但若出之于天狼会的安排,自己这一方面,却不啻因而减弱一份力量,想想实是失算之至!”
  高大爷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满楼纵目四扫。
  楼上的十四桌宾客,一目了然。
  除去每一席上的陪客不算,与座者差不多全是他多年的老相识,这些人不论身份高低,对方的底细,他全清楚。
  他一点也看不出,在这些人之中,谁会甘冒大不韪,不惜跟远处三湘的天狼会勾结,而要和他这位根深蒂固的高大爷作对!
  那么,所谓天狼会的奸细,会不会混杂在楼下的贺客之中呢?
  高大爷一念及此,立即转向另席上的公冶长,笑着招呼道:“老弟,过来,我们下去敬敬酒!”
  公冶长今天看来似乎很兴奋,欣然应声离座,托着一只空杯,含笑走了过来。
  朝阳楼的一名伙计,见高大爷要去楼下敬酒,连忙用木盘托起一把大锡壶,打算跟在后面为两人斟酒。
  高大爷手一摆,笑着说道:“不用了,老钱。我们是敬到哪里,喝到哪里,你还是留在上面照应着吧!”
  当两人并肩下楼时,高大爷突然放慢脚步,偏脸低声道:“老弟对天狼会的情形知道多少?”
  公冶长微微一怔道:“天狼会?”
  高大爷低声道:““是的,刚才葛老着张金牛送信来,说是宾客之中可能混有天狼会的人,要我们小心提防。”一公冶长道:“他这消息什么地方来的?”
  高大爷道:“来源绝对可靠!等会有空,我会慢慢告诉你。”
  公冶长眼珠微微一转道:“楼下的客人,东家是不是个个都认识?”
  高大爷苦笑道:“光认识又有什么用?”
  公冶长道:“为什么没有用?”
  高大爷道:“如果这个人本是老相识,现已为天狼会所收买,你将以什么方法辨别?”
  公冶长接道:“那么,如今楼下都是些什么身份的客人?”
  高大爷道:“大部分是做买卖的,也有几个是关东的土财主。”
  公冶长道:“这些人会不会武功?”
  高大爷沉吟道:“很少,纵然有人会个三招两式的,也不过皮毛而’已。”
  公冶长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我替东家留意就是了!”
  两人来到楼下,众宾客一致起立鼓掌欢呼。高大爷亲自敬酒,该是何等光彩!
  公冶长跟在高大爷后面,按次一桌一桌敬过去:每至一桌,宾主之间,例行地要为“于杯”与“随意”争论一番,公冶长则借此机会,于一旁冷眼仔细地观察着这一桌的客人。
  结果,公冶长发觉,高大爷的疑心根本是多余的!
  楼下的这十四桌客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个脑满肠肥,脸泛油光,衣着讲究,俗不可耐,根本就没有一个看上去像个人物!
  高大爷大概也发觉到这一点,但已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一桌一桌地敬下去。
  当高大爷敬到第十一桌时,门外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就像是什么地方忽然失了火一般。
  高大爷愕然转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伙计奔去门口张望了一下,失声惊呼道:“不好!大更楼那边有人家烧起来了!”
  高大爷的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因为他的庄宅,就在大更楼附近!
  接着锣声阵阵传来,只听有人嘶声大呼:“快去救火……快……烧的是高府……”
  高大爷脸色立即呈现一片死灰!
  大更楼那边的高府,只有一家,起火的是什么地方,自是不问可知!
  顷刻之间,朝阳楼就像一个捣翻了的马蜂窝,人人争先向外奔。
  第一个奔出的便是高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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