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妙语竟伤情 惟愁永别
  夺门强治病 且喜扬名
上回说到于志敏偕王紫霜两人,在荒山雪地,情话绵绵中,忽闻有人嘲笑,急跃起一看,原来乃两位妙龄少女,衣袂飘飘,站在身侧十丈开外,于志敏见来的竟是少女,自己虽然感到脸上发热,还不便说什么,王紫霜正沉湎在心上人的怀里,尽情享受温存的滋味,骤被外人惊醒,真个又羞又恼,霎时粉脸飞红,秀自含怒,纤腰一挺,已飞跃到二女面前骂道:“那来的野丫头……”及至看到二女春山微蹙,妙目含情,风吹得破的脸庞儿,宜嗔宜喜,似惊似怯,真个是“我见犹怜岂独卿”,又不忍再骂下去,只微含怒意道:“我们说话,干你甚事?”
  于志敏见王紫霜飞身上前,深恐她多生枝节,再看瑾姑已不知去向,心里着急,也就跟了上去,那知到达近前,眼睛骤然一亮,只见面前二女美艳异常,清一色打扮,并肩站在雪地上,真个是飘飘欲仙。于志敏虽是一瞥间,已看出二女肩后露有一点点儿剑柄,再一端详,已知道二女的武艺比起蝉儿,瑾姑几人全高几分,一听王紫霜开口就骂“野丫头”,心里暗唤一声:“糟了!”
  那知王紫霜忽然改变了口气,这倒出乎于志敏意料之外,一双朗星似的秀目,忍不住朝这个溜溜,朝那边望望,似乎有点明白地,微笑着点头。
  就在这时候,对面两名少女四只眼珠也溜着过来,霎时六目交投,二女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王紫霜话已说出,却听不到对方回答,心里也有点诧异,侧脸一看,却见于志敏目光灼灼,凝视二女那边,不由得鼻里“哼”了一声,嗔道:“你到底发什么疯?敢情真个痴了!”
  于志敏忙陪笑道:“走罢,管这闲事怎的?”
  二女耳听王紫霜朝于志敏发威,又抬起头来,朝于志敏嫣然一笑,更显得温婉娇丽,百媚丛生,左边较高一个低声道:“何止是痴了?要是看到玲师妹,还要入魔了哩!”较矮那一个,不禁“噗哧”一笑。
  这几句话,虽然声音很低,但于、王两人的耳力何等敏锐?自从二女一开口,他两已一字一句听进耳里,于志敏不禁望着王紫霜苦笑一声。王紫霜把脸一别开,朝二女骂道:“你们说什么,当我不知道不成?”
  较高那少女也反唇相讥道:“也不知在那里弄来一个汉子,说起话来就咄咄迫人,诚怕人家会把他吃了似的,你放心罢!我们还不致于像你这些赤身魔女门下,个个都是馋鬼,连到调情也不找个地方……”
  那少女恃着自己武艺高强,越骂越起劲,可是,王紫霜却越听越有气,由口音上辨出正是先前嘲笑的人,听到这里更加忍耐不住,娇叱一声:“闭你那臭嘴!”立即人随声道,扬起纤掌就打。
  双力相距不满一丈,王紫霜身法如风,那少女骤觉眼前一花,接着就是一暗,忙往侧里一闪,但粉脸上已捱了一掌,只痛得她半边粉脸发麻,眼泪夺眶而出,不禁老羞成怒,反手一绞,就想进招。
  那知王紫霜左掌一扬,“啪!”一声,又打在她的右颊上,较矮那少女看势头不对,忙双臂交叉一封,挡住王紫霜的右边,同时叱道:“你这人怎么毫不讲理,一动手就打人?”
  王紫霜被那少女这么一封,觉得她的劲力不小,但她自己把人家打了,气也消了,趁机退后数尺,叉手喝道:“谁叫她开口骂人?”接着又“哼”一声道:“讲打,你们两个齐上,姑娘也不怕你!”
  较高那名少女,捱打那肯甘心,喝一声:“臭丫头,你敢动手!”肩膀微幌,欺身直上,双掌一吐,竟有一股烈风,扑了过来。
  王紫霜喝一声:“四脚朝天!”身子往边一闪,一推右掌,一股罡气推出,看去无形,出手却重,那少女劈空掌力本非小可,但被这股罡气一迫,已经散过一边,王紫霜顺势一拨,那少女骤感一股气流像飓风般往她上躯压来,果然站立不稳,跌个四脚朝天,滚在雪地。
  这一手把旁立那较矮的少女也吓呆了,那被跌的少女爬起来后,也怔在当地,不发一言。王紫霜笑笑道:“怎么啦?还要不要打?”那少女被她这样一说,竟然犯起凶性,霍地拔出背上的宝剑,怒喝一声:“姑娘和你拚了!”纵步上前,刷,刷,刷,一连几剑。
  王紫霜见她那枝剑,寒铓四射,倒也不敢轻视,连闪几招,心里倏然一动,忽地一步横移丈余,喝道:“你可是和闵丫头一路的?”话一出口,那少女不禁一怔收剑道:“你也认得我闵师妹?”
  于志敏也看出那少女的剑法,和闵小玲是同一路数,想起彼此无仇无怨,犯不着呕这闲气,此时一掠而前,到达王紫霜的身边:“霜妹,饶她们去罢!我们追上瑾姑要紧!”
  王紫霜朝瑾姑的去向一看,只见雪花飞舞,人影毫无,忙说一声:“走!”理也不理捱打的少女,双脚一蹬,一缕白影已穿入飞雪中,笔直追踪下去,于志敏朝二女略一点首,身形一幌,也随后追去。
  于、王两人奋步急追,也不知走了多远,看看日影中天,雪花已霁,仍然没有丁瑾姑的影子,却见一条被白雪封迷的山径,蜿蜒在自己的脚下。王紫霜不禁邹眉道:“这丫头走左还是走右,可恨雪掩脚印,看不出来?”
  干志敏往两头各走几丈,略一审察,摇摇头道:“她竟然没有发现这条山径,而是照直走了!”
  王紫霜道:“你怎么知道?”
  于志敏道:“如果她发现这条山径,而且循山径走的话,不论如何也该在两头留下记号,可是现在却没有。”
  王紫霜不信道:“万一留下的记号,被雪埋掩了呢?”
  于志敏解释道:“以丁瑾姑这样美慧的姑娘,不会连这一点也想不出,刚才雪确下得很大,但是路旁还有不少小树没有被雪湮埋,她如果折枝指向,我们不会找它不到,现在既然树枝仍然是好好的,当然可说她不在路上走。”
  王紫霜这回没得说了,只好傍在于志敏身边,踏雪行空,又走了一里,忽地问道:“敏哥!你说刚才那两个女孩子美不美?”
  于志敏被她没头没脑一问,怔得不知所答。
  王紫霜失笑道:“你说美不美嘛?我又不打你!”
  于志敏这回听出话意,知道这位顽皮姑娘又要搬弄醋罐子了,微微一笑道:“她美不美,与我何干?”
  王紫霜竟然停步撒赖道:“不!我要你说美不美?”
  于志敏笑道:“那就是美不美罢!”
  王紫霜愕了一愕,旋而会过意来,狠狠地拧他一把,叱道:“你说,你坏不坏?”
  痛得于志敏“哟!”一声道:“坏!坏!”
  王紫霜又叱道:“美不美?”
  于志敏脱口道:“美!美!”
  王紫霜“哼”一声,把手放开道:“我当你真敢不说哩!”说毕,又“噗哧”地笑了。
  于志敏苦着脸道:“其实,她美不美,与我何干?却一定要人家说!”一只手尽搓被拧的地方。
  王紫霜笑起来,先问一声:“痛么?”舒开玉笋,也帮他搓着,接着又道:“我看那两个女孩子,对你倒蛮有意思哪!”一双秀目又紧盯在他的脸上,敢情是要套出于志敏心里的话。
  于志敏对于这位未婚妻的心里,那会不明白,笑一笑道:“管她哩!你难道忘记我们是画了脸的?”
  王紫霜也失笑道:“要给她们看到你真面目,那怕不把你一口吃了!”
  于志敏笑道:“我的肉是酸的,有什么好吃?”
  王紫霜诧道:“怎知道你的肉是酸的?”
  于志敏嘻嘻笑道:“我的肉要是不酸,你又那来那么多的酸话?”这话才说一半,立即拔步飞跑。
  王紫霜一面追,一面笑着骂道:“看我这回可肯饶你!”
  这“对情侣,竟把荒山当戏场,一走一追,替这荒山平添不少春色。走了一程,于志敏倏然停步道:“在这里!”王紫霜本来落后不远,于志敏一停,她已一掠而过,正待伸手去拧,被于志敏一呼,忙又缩手问道:“什么在这里了?”
  于志敏朝一棵小树上指着道:“你看这个!”
  王紫霜瞥眼看到那根横枝,已被拗折往另一力向,心里也就明白过来道:“瑾姑已朝那边走了!”
  于志敏点点头道:“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正是一条大路哩!”
  王紫霜俯首审视,果见脚下的积雪较平,两旁树木丛生,分明是一条官商大道的影子,忙道:“我们快一点走,瑾姑的脚程慢,我们一定可以追得上!”
  于志敏失笑道:“我们追上她做什么?”
  王紫霜“咦”了一声,脑子一转念,自己也不禁失笑。
  转过了几个山坳,立即看到十几里外,有一处不少的房屋,虽然屋顶上已被积雪掩成一片银色,像一座一座大的雪堆,但仍可看出黑黝黝的墙壁,王紫霜喜道:“有了这个所在,我们不怕没有地方住宿了,瑾姑一定是住在里面!”一展身形,人已脱出十数丈。
  于志敏忙叫起来道:“霜妹且等一等!”
  王紫霜见他在后面忽喊,不由得停步回头,惶惑不解道:“怎么啦?你为什么还不跟上来?”
  于志敏略为加急步法,趋到近前道:“霜妹!这里距那些房屋不过十多里,到底是一个市镇,还是赤身教的堂会所在,无从知道,我们这样飞跑过去,万一被魔教的暗桩看到,岂不起疑,反而害了瑾姑。王紫霜蹶着嘴道:“谁像你想得那么多?”说罢,又抿嘴一笑。
  于志敏这时也知道她在故意撒娇,朝着她温和一笑道:“我们慢慢走罢,走到那边也该是投宿的时候了!”
  王紫霜“唔”了一声,傍在他的身旁,缓步下山。
  这是一个名叫“王坪子”的小镇,距白发溪也不过是八九十里,只因夜里走岔了路,所以八九十里的路程,不但走了大半夜,还要再走个大半天。这时进得镇来,已是日影衔山,夕阳西照。
  这一带清静的山间小镇,居民本有晏起早眠的习惯,尤其是在这大雪飘飘的天气里,因为屋外朔风凛冽,侵肤如刀,一到夜间,更是虎啸狼嗥,惊心动魄,所以家家户户,老早就关门闭户,围炉取暖,任凭于王两人巡遍街头,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惟有一行脚迹,虽已被雪花卷埋,仍然清晰可辨。
  于志敏人本细心,一见那行脚印,就联想到可能是丁瑾姑所遗,循迹而寻,居然找到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的招牌上,仿佛有人用指甲画了两道交叉线,这正是和瑾姑约定的住宿暗号,当下敲门扬声寻宿,不多时间,门开处,一个戴着风帽的店伙,露出半个脸儿,敢情是看到这一对外乡打扮的少年男女,而有点惊愕。
  但于志敏却不待他开口,已发话问道:“伙计!你这里还有空房间么?”
  那店伙见是来投宿的,忙喏喏连声,开门请进,随手就把大门关上,店里面也有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子,过来招呼。
  于志敏略一问讯,知道那老者姓吕,名家征,是这店里的管账,自己也捏个假名并把投宿的意思说上一遍。
  吕老者闻言,先朝于、王两人身上打量一眼,捻着八字胡,点点头道:“空房倒还剩有一间,不过,隔壁却有一位病人住着,客官如不嫌弃,尽可以住下,至于房租方面,小店也无定例,由客官酌量情形,随意给多少便了。”
  于志敏逊谢几句,才和王紫霜随那店伙直往后院,那知房门一被打开,那股霉气直冲出来。
  王紫霜不自禁地“唔——”了一声。
  于志敏忙轻扯她的衣角。
  但是,那店伙已经警觉,回头笑道:“这房间确是不适合姑娘住宿,但小店只剩这一间了,客官要是来得早一个时辰,还有一间清静的,现在已被另一位姑娘租下了,偏是这几天小镇来往的客人很多,别家客栈也都住得满满的,要不然,小的也还可以常客官去找!”
  于志敏忙接口道:“不必找了,我们出门已不止一回,只要能蔽风雨,什么地方都可以住!”
  店伙裂嘴笑道:“公子既然这样说,就请回前厅稍坐,待小的把房间打扫好了,再请进来罢!”
  于志敏忙笑道:“不要紧!你尽管打扫,我们在这里站上一回,也不要紧!”朝王紫霜瞟了一眼,敢情要征求她的同意。
  王紫霜自幼在雪山长大,雪山顶上,纤洁无尘,年来行走江湖,虽也遇上不少肮脏的地方,仍然受不了打扫房间时,那股乌烟瘴气,把于志敏轻轻一拉道:“我们往前厅坐坐再来!”
  于志敏因为来时,没有把话想好,深恐在前厅聊天,被别人问起来历,无法答覆,此时被王紫霜一闹,不由得一阵犹豫,又因那伙计就站在身旁,不便施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加以解释。
  幸而那店伙十分伶俐,听出王紫霜不愿站在外面,忙接口道:“这里也有小厅可坐,待小的带路好了!”
  于、王两人都同时点一点头,跟在店伙后面,七弯八拐,到达那座小厅。
  这里是另外一进房子,所说的小厅,就在房子的中间,也不过此起房间略为大一点。那伙计把门推开,厅内熊熊的火光,已映入各人的眼帘,于志敏眼力最尖,早见到炉边生有几个女人的身影,不禁愕然停步道:“伙计!这是内眷住的地方,我们方便进去么?”
  店伙笑道:“不打紧,这里虽是老板内眷住的地方,但厅里任凭别人来坐,而且我们随风易俗,学这里苗人起居的习惯,对于男女也不十分忌讳,客官尽管随我进去,烤火喝茶就是!”说毕,又招呼两小进去。
  至此,于志敏心中忽地一动,暗想,看这伙计说话倒斯文了一点,不知道店主又是什么人物?虽然他在心里起疑,脚下已经跟随王紫霜跨进门槛,一眼瞥见小厅的中央,安有一个炭火盆,另外一张神抬上,点燃着一盏油灯,坐在盆侧烤火的妇女,看到店伙带有人客进来,都同时站起身形,招呼来客,惟有上首一名老妇,仅微微领首说一声:“烤火!”
  那店伙忙搬过两张矮凳,请二小坐下,并给他俩各倒一杯茶,才告退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于志敏和王紫霜此时也不客气,告了一声:“骚扰!”也就围炉取暖,和室里的人答讪着。
  敢情“主人不问客人事”是这里的规矩,室内各人说的都是些天气,风雪的事,并没有问起于王两人的来历,惟有那老妇一双怒目,却在二小的身上溜个不停,另外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也在二小身上不断地打量,而且时时附耳低语。
  她们这种举动,当然早就被二小看在眼里,而且还把她们说话的内容,听得十分真切,只因那少女和小童所说的只是评论他俩带有兵刃的事,再则,为了瑾姑作想,也不便炫露己能,反而假装听不到,由他们尽说下去。
  过了一会,那店伙走了回来,于王两人向女眷打个招呼,随即出门,刚走未及几步,于王两人都清晰地听到那小孩在问道:“奶奶!你看那两人的武艺还行吧?”老婆低喝一声:“小声一点,省得被人家听了去!”二小心知他们在谈论自己,料无恶意,也不置理。
  原来那间霉气薰天的房间,这时已被店伙收拾得窗明几净,焚上一炉好香,木床的前面也安置有一盆炭火,真个是“室暖如春”,王紫霜随后进房,闻到那上好藏香的香味,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好,可是,一眼瞥见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床棉被,又不禁芳心一跳,粉脸羞红。
  于志敏吩咐店伙准备晚餐,待店伙走了,立即关起房门,望望王紫霜,又望望床上苦笑一声道:“敏妹!我今夜就睡在地上罢!”
  王紫霜被他这么一说,脸儿更红了,薄嗔道:“谁不让你在床上睡?先说这话,可见你没安好心,要是睡得不老实,当心我把你推下火盆去……”又温婉一笑道:“把蛟肉放下歇一歇罢,今天你也够累了!”
  于志敏深情地望她一眼,顺手把蛟肉放在几上,笑道:“还是妹妹提醒我,不然,我还忘记手上还有东西哩!”
  王紫霜“噗”一声笑道:“你终日失魂落魄似的,那得不忘记?”瞟他一眼,迳自走往床边,卸下披风。
  于志敏也把身上的包袱和“金霞剑”卸下,放在床头,坐在椅上暂歇,默默地盘算如何与瑾姑联络的方法。
  王紫霜卸装甫毕;倏然柔声唤一声:“敏哥!”
  于志敏不禁一惊,猛一抬头,见她水溶溶一双秀目在注视自己,因为猜不透姑娘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就柔和地还她一句:“霜妹!”
  这一对爱侣,款款深情,竟四目交投,怔了半晌,王紫霜才开口问道:“看来瑾姑也住在店里,我们怎样能够找到她?”
  于志敏被她一问,反而把适才未想通的事解决了,喜道:“过一会,我们装着往各处走走,一面说些无关重要的事,顺便看她留下来的暗号,她听出我们的口音,必然在房里有所举动!”
  王紫霜见自己一句寻常的问话,也使心上人喜溢眉梢,不禁诧道:“看你喜洋洋地,又想到什么了?”
  于志敏又是一惊,旋而会过意来,嘻嘻笑着,把原来苦思莫展,被她一问而觉的事说了,最后还笑说几句:“霜妹!我单独走动的时候,什么事也可以想出来,现在可不行了,惟有你的暗示,才使我获得灵机!”
  王紫霜深深感动,幽幽道:“敏哥!我能算做什么值得你那样遐想,现在不是天天都在见面么?只要你将来不抛弃我就心满意足了,目前还有很多重要的事,你要运用你的聪明去想,别因为我害得你灵机阻塞了!”
  这一番话,说得于志敏又感激,又心惊,待她吧话说完,立即柔声道:“霜妹!你尽管放心,我俩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话未说毕,王紫霜一双柔夷玉掌,急掩住他的嘴巴,反而泫然欲泪道:“别再念下去了,你念这两句,已不是好兆!”
  于志敏骤然一惊,仍然莫解。
  王紫霜凄然道:“说穿了,也许恶兆就破了!敏哥!你怎么恁般痴骀?在地愿为连理枝下面两句,岂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么?古今多少有情人,以善起,以凶终;以爱始,以恨终,还不是只懂得前面两句,害得他们沉沦孽海?”又长叹一声道:“反正自古红颜多薄命,将来变化如何,只要你有几分良心,我纵是死了也不怨你!”说到末后,两行清泪竟随声下滴。
  于志敏虽然心思玲珑,但对于女孩子这两把眼泪,仍然无法应付,尤其听她自怨自艾,更使人伤心,自觉鼻尖一酸,一缕凉气直透脑门,也不禁陪同洒泪,拥抱对泣。敢情他俩说话与及哭声,都被邻房的人听去,邻房里“咳!”一声,接着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道:“我这么老了,还不想立即死去,年轻人怎么恁般没出息,死呀,活呀,乱说一阵,也不先问问看,死得了还是死不了?”
  那人虽是在隔壁说话,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但女孩子到底怕羞,王紫霜一跃离开于志敏,坐回床沿。
  于志敏反而跑过去,傍着她身边坐下,俯耳道:“霜妹!难道我们像那老儿说的,真个想死不成?”
  王紫霜轻“啐”一声道:“谁想死了?你好没良心!”心里一羞,索性往床上一倒,侧身向内。
  于志敏趁机躺在她的身旁,轻抚她的柔发,温词慰藉,经了好一阵子,才轻扳她的身子过来。
  王紫霜“噗”地一笑道:“休得缠我!”
  此时,两人脸儿相对,吹气如兰,于志敏那还由得她卖弄娇痴?索性把她的粉颈,搬上自己的臂弯,喁喁私语,在这种蜜意如丝,柔情似水的温馨美梦中,两人尽情享受,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门外忽然“笃,笃!”两声轻敌,王紫霜半展星眸,就想爬起,急把于志敏一堆道:“你压绉我的衣服了,还赖着哩,快点起来,送饭的人已经来了!”
  于志敏刚一下床,就听到店伙在门外扬声道:“公子!你们的饭菜来了!”急忙开门让进,待伙计把饭菜摆在小桌上,然后给他五两银子道:“这算做一天的食宿用度,够了没有?”
  那伙计睁大眼珠,“哎呀!”一声道:“公子爷太花费了,一天食宿,那用得完几两银子?”
  于志敏笑道:“多余的就给你罢!”
  那店伙笑道:“这虽是公子好意,但敝店老板管辖很严,我们绝不敢领受客人的银钱!”
  于志敏笑道:“不是你问我要的,有什么打紧?”
  那店伙只是摇头不肯,彼此推让再三,才迫不得已道:“本来在敝店的规矩,是待客人离开的时候,才收账的,公子既是如此,待小的替公子拿这锭银子给吕先生当作按金罢!”
  说完话,微微一躬,迳自走了。
  于志敏不禁愕然,待那伙计去远了,才想起还有事情要问,此时已来不及,只得关门一叹道:“古人说:‘礼失求诸野。’真个非虚,如果是在中原及江南一带,这一锭银子那怕不令店小二谄媚带笑,跪地磕头,称个千恩万谢?那知在苗蛮之地,竟有这种昂藏的汉子,视金银若粪土,看他自甘屈居厮养,这店主人必也非常人所及了!”
  王紫霜不由得笑道:“几两银子就要人家磕头称谢,也未免太过了吧?”
  于志敏正色道:“休说几两银子,连一两分银也有人为他磕头哩!”心里一动,又抑低声音道:“霜妹!我看这店里一家人俱非比寻常,连到那些女眷孩童,都有武艺的底子,住店的人客,个个关起房门,虽说是天气很冷,但终觉有点出乎常理之外,我们得快点找到瑾姑才好!”
  王紫霜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着,不料反被你先说了,我们快点吃饭,一齐找瑾姑去!”
  于志敏道:“你先吃罢!我写一张字条就来!”
  王紫霜那肯单独进餐?只挨在于志敏的肩头,看他把字条写完,才一同进食,不多时候,两人用毕晚餐,跨了宝剑,轻掩房门,装着饭后散步,走过每一房间的前面,并且恣意说话,静听房里面的动静。
  这家客栈,前后共计分为四进,进与进间,隔有一个天井。后面一进,住的是店东的家属;前面一进,分出一段作为客厅以及账房,其余都是租给客人歇息的房间,房门相对,留出当中一条过道,倒有三四十间。
  敢情那些房里的客人,因为听到过道上有少年男女说话,所以二小经过的时候,都发觉那些房门轻轻打开一线,旋即关闭。于王两人都是身怀绝艺,尤其是处处留神,房里人诸般做作,都一一收入眼底,于志敏更看到靠他这边一扇房门微开之后,竟不立即关回,一瞥间,又见那门上有那指甲画成的叉线,同时见到绿影子在灯下一闪,知是瑾姑所居,手掌微一用力,那纸团已如箭般射进门隙。
  王紫霜因为走在另一侧,对于于志敏的动作,并无所见,直到打个转身,走回头路,才诧道:“敏哥!看来这店里没有我们的熟人吧?”这话的意思就是说,瑾姑并未住在店里。
  于志敏挽着她走过几个房门,才悄悄道:“我已见到她了!”就在此时,后面的房门忽然打开,王紫霜闻声回头,恰巧和瑾姑打个照面,但是,于志敏却见甬道的尽头,人影一闪,忙扬声道:“是吕老先生么?”
  那人正是老账房吕家征,敢情他在临睡之前,要查察各处灯火,所以走过甬道外面,被于志敏眼尖看到,发言问讯,只得停步现身,把挂在鼻梁上眼镜,推了两推,陪笑道:“王公子!夜深了还未歇息?”
  于志敏忙趋前几步,邹着肩头道:“拙荆一时内急,却找不到地方,老丈能否指示小可一下?”
  吕老者“哎呀”一声道:“沙广田真岂有此理!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知公子,请跟老朽过去罢!”
  于志敏忙道:“待小可招呼拙荆一声!”回头扬声道:“大妹!快点过来!厕所有了!”
  王紫霜见于志敏上前跟吕老者说话,自己还要察看这边动静,所以背转身躯,这时听他招呼,又说厕所有了,不知道他捣什么鬼,只得急步走来,吕老者已先走几步,于志敏在他的耳边把话说了,恨得她狠狠地在于志敏臂膀上拧了一把,没奈何,只得跟他们走往厕所,还得把宝剑交给于志敏拿了,自己跑上那又臭又脏的毛坑蹲上片刻,算是替于志敏圆了谎言。
  于志敏完成了他的杰作,回房时笑个不已,惟有王紫霜恨死他叫自己去蹲臭毛坑,关起房门,给他一阵乱扭。于志敏恐怕惊动邻房的病人,再则爱侣扭来,又不便运功抵御,只好逆来顺受,啧啧呼痛。
  当夜,二小就和衣同睡一床,可是,两人都心潮起伏,转侧床第,连眼皮也未曾真正合过一下。
  于志敏见无法成眠,打算起来静坐运功,却见爱侣鼻息均匀,以为她以熟睡,轻叹一声:“你到底太累了!”情不自禁,探起上半身躯,亲一亲她的脸颊,却闻“噗”地一声轻笑,这才知爱侣也未能成眠,不由得怜恤地道:“霜妹!不要想了,好好地睡罢!”
  王紫霜轻声道:“敏哥!你呢?”一手揽上他的脖子。
  于志敏道:“我想起来做一会功课!”
  王紫霜也探起半个身躯道:“我也陪你!”
  于志敏微吟一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接着道:“天涯海角长相聚,我们起来罢,别扰醒邻房的客人!”两人都同时爬起,各在床的一头盘膝打坐,调匀呼吸,引气归元,霎时百骸酣畅,疲劳尽失。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隔壁的病人房里,忽传来轻微而悠长的嘘声,接着又是几声短嘘夹着一声长嘘,周而复始,往复无间,于志敏不禁愕然,自己试行调息相应,却发现那人竟是行“洞玄子”九浅一深之数,深知此类调息方法,如果不是练习采补,就是藉以疗伤。
  蓦地记起吕老者曾说那人是个病人,那么,他行这洞玄子的功夫,自然为的是疗伤了。
  心知这种九浅一深的方法,非内功外功均臻上乘,决不可轻用,否则一旦走火入魔,必致不可收拾。
  再想起自己与爱侣拥抱对泣的时候,那人虽然发言示警,但不含有恶意,有心帮他的忙,又无从起齿,而且那人已经开始练功,也不便逞能打扰,只好暗地盘算一番,仍觉毫无良策。
  这时,王紫霜也发觉到了,伸直粉腿轻触于志敏两下,即用“传音入密”的功夫问道:“敏哥!那人练的,是不是洞玄经?”
  于志敏嚅嚅说一声:“是啊!”
  王紫霜敢情是粉脸羞红了,气愤愤说一声:“该死!”接着又道:“看我用隔山打牛的功夫,取他狗命!”
  于志敏忙道:“不可…他是为了治自己的伤啊!”
  王紫霜只得默然,停一会又道:“什么方法不好用?偏要学这种不能见人的功夫!”显然在心里仍然气愤。
  于志敏只得婉劝道:“功夫倒不论邪正。用之为善,虽邪亦正;用之行恶,虽正亦邪。这人用以疗疾,非专事采补的淫魔可比,待明天查出他的底蕴,如果是淫魔一类,我们再下手把他除去不迟!”
  王紫霜是明白人,只因身为女子,最恨采补的淫魔,这时经过于志敏的解说,心知爱侣必已成竹在胸,只说一句:“要查知确是坏蛋,你得让我打发他!”说毕,又盘膝枯坐,独自运气。
  于志敏默计那人调息将有半个时辰,才轻叹一句:“要给我还有一口气在,七煞魔君也休想活命!”由那人的口气听出,他和七煞魔君仇深似海,敢情那人就是伤在七煞魔君的手里,虽然不知道七煞魔君是什么人物,但由那绰号看来,必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不由得对那受伤的人起了几分好感,正要筹思如何和那人交谈,忽又听到一个老年人的口音道:“师兄,今夜打通九窍了么?”
  老人叹一口气道:“打通九窍,谈何容易,半个月来,我尽力虔修,仍然是一窍不通,本来洞玄经另有捷径,但需求美质炉鼎,伤害多少无辜的少女,也非我修道人所应为,七煞魔君的功力高深,他那七煞透阴掌专破阳机,受伤的人,多半在七天之内丧命,我幸有师弟给我这间静室疗伤,仗本身功力护住一点元阳,才能够捱过这些曰子,能够迟几天死,已算万幸,更不敢妄想复原了!”
  于志敏任侠成性,此时听得血脉偾张,满眼里尽是一个垂死老人的影子,正待扬声答话,却觉得王紫霜轻踢他一脚道:“敏哥!这老人的伤,你能不能救?”嗓音里显然有点嘶哑,敢情他也认为那老人值得怜悯了。
  于志敏答一声:“可以去试试看!”立即扬声道:“隔邻的老前辈何人?小子颇知医理,能让小子过去看看么?”
  出乎意外地,邻室竟然缄默片刻,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道:“是王公子么?段前辈的伤恐怕不易救哩!”
  于志敏一听那人口音,竟是店伙沙广田,毅然道:“让我过去看看!”立即燃起油灯,由衣袋取出一瓶“七宝除毒治伤丹”对王紫霜道:“霜妹!我去去就来!”
  王紫霜忙道:“连我的归魂丹也带两粒去!”
  于志敏忙又讨了两粒“归魂丹”开门出去,一看邻室还未开门,不由得怒道:“你们怎么搅的?难道由你师兄死去,竟无动于衷么?”轻轻一拍那门扇,竟“卡!”地一声,震断门内的横木闩,立即大步跨进。
  这一手隔山打牛的内劲,震骇了室内几名高手。
  于志敏一瞥间,看到侧面一张短榻上,端坐着一位白发长髯的老道,脸色已变得青黑,距魂游太虚的期间,已是不远。旁边站有两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老者的后面,各站有两名精壮的汉子,其中一名正是店伙沙广田,各捧着手中兵刃,敢情是为那老道人练功时的护法,见自己进屋,个个都惊疑满面,不禁好笑道:“沙兄!你去把门关起来,段老前辈的病,我敢说是包医复原!”
  那老道闻言,失神的眼珠不禁一亮,朝来人略一打量,只见这少年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除了一双秀目闪闪生光之外,毫无出奇之处,几乎使人连到震断门闩那一手武功,也要怀疑起来。但人家既然敢于毛遂自荐,敢情真有一两手好戏,略一沉吟道:“小英雄肯为贫道治伤,固是感铭五内,无奈贫道三台已绝,六府俱伤,而且元阳之气,散而不聚,恐非药石能疗,小英雄适间那一手隔山打牛,虽已出神入化,但要用来驱除透阴掌的蕴毒,缔造体内的生机,恐怕仍有未能把?”说毕,一双回光返照的眼睛,又复下视,旁立各人,个个耽忧。
  于志敏慨然道:“老前辈的伤势固非小可,但灵津未绝,心气犹温,事尚可为,请先服下灵丹,晚辈再用三花聚顶的方法,帮助老前辈五气朝元,便无妨了!”立即倒出两粒“除毒治伤丹”连同两粒“归魂丹”递了过去。
  那老道先听于志敏说出一番治伤的道理,双目又大放光彩,立即接过灵丹,正待服用。
  边立一位老者忙道:“师兄!他这些不知道是什么药,能够服食么?”那老道丹药到手,早闻清香入鼻,忙道:“服得!服得!相信小友不会骗我!”张口仰吞,四粒丹药同时下咽。
  旁立两名老者,见老道服下丹药,全都又喜又忧,既希望丹药有灵,又恐怕丹药出了乱子,因为每一人对于这少年,俱不知道他的来历,更莫测其高深,不得不全神戒备着。
  于志敏也懒得理他们,只淡然一笑。
  老道服下丹药,瞑目片刻,忽然睁目问道:“小友适才说起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这一类功夫,俱是道家性命双修的绝学,除了全真派的重阳子与及本派张道陵祖师,曾修到这种绝学之外,至今尚无一人,因为这门绝学,修为非易,没有百几十年的功夫,实难望其有成。令师何人,竟使小友练成这种绝学,能否告知贫道俾能景仰?”这名道说话时,双目大放光彩,与前回异。
  于志敏知道药力已行,老人暂时并无大碍,见老道问起,略一欠身道:“照老前辈这样说来,竟是天师派西支掌门段化鹏老前辈了,晚辈虽受恩师紫虚上人几年教导,无奈资质愚鲁,三花聚顶的功夫仅学得一点皮毛,为了情急疗伤,不惜班门弄斧,反惹老前辈见笑了!”
  老道被于志敏一口说出他的来历,已不胜惊讶,及听到这少年自称为紫虚上人门徒,更是十分景仰,呵呵大笑道:“好说!好说!令师绝代奇人,恨我无由拜识,传闻他兼修儒释道三家之长,已是道证仙班,小友艺出仙传,岂能有错?就请施展妙手罢!”立即后移几尺,让出空位。
  于志敏登榻笑道:“晚辈施术,颇需时刻,请着人在房里四周,严密护卫才好!”
  右边一位老者忙道:“小侠尽管安心施救我掌门师兄,小店里的客人全是本门弟子,只有中院一名少女是外人,早经着人看着,不会有人打扰了!”
  于志敏点头道:“是不是一位穿绿色衣裳,身背双剑,手里拿着一枝龙头杖的少女?”
  那位老者讶道:“小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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