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搏命图存


  这几天光景,何敢早已把力家宅子内外环境摸熟了,人一越墙出来,自是老马识途,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进,哪个方向退。
  天已黑透了,有几点星光,倒是力府前厅左近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照着幢幢人影,也照着大门外那数十匹拴成两排的骏马,瞧上去可还真个称得起“军容壮盛”四字。
  何敢心里明白,这一出头诱敌,就不开杀戒也不行了,他本不愿与“八幡会”正面卯上,能避过冲突最好,如今势成骑虎,你让人,人不让你,除了硬拚到底就只有俯首认命;江湖汉子那一口气好歹撑着他,脊梁骨想弯也弯不得,认命他不甘,剩下的一条路便是刀口子之下见真章了。
  不过,见真章也有见真章的方法,不作兴挺着脖颈愣朝虎嘴里钻,眼下的形态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著,人家是高手云集,兵悍将勇,他自己只得孤家寡人一个,便活拆八块,亦抗不住那么多双手来卸,所以拚是要拚,干亦得干,在动上手之后,如何能连本带利捞回来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不指望力向双夫妇的帮助,他是确然不指望,他不忍把这对夫妇拖下水陪着受牵连,力家待他和金铃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没有理由再加重力家两口子的负累——而又极可能是一种倾家舍命的负累。
  何敢伏在黑暗中,双目炯然注视着大门内外的动静,脑子不停在转,他在盘算如何诱引对方,分化敌人,盘算如何下手狙击,如何周旋因应,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盘算在何等情况之下如何逃命。
  干是深深吸了口气,他自阴影下大步走出,两名看守马匹的“八幡会”所属很快便发现了他,其中一个瘦高条以怀疑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一边虚虚伸手相拦:
  “朋友,你要找谁?”
  何敢停下脚步,嘿嘿笑着:
  “借问老哥,这里可是力向双那王八羔子的鳖窝?”
  瘦高条脸色一变,索性横身截路:
  “力向双力爷是我们‘八幡会’各位当家的好友,你算哪一号人物?居然这般放肆,出言不逊?”
  何敢瞪起双眼,大刺刺的道:
  “好极了,你说你们是‘八幡会’的伙计?”
  另一个粗矮汉子凑近一些,冷冷接口道:
  “不错,我们是‘八幡会’的人,怎么着?你看得不顺眼?”
  何敢端详两位仁兄的黑衣黑巾,撇着嘴道:
  “二位大概不知道,我和力向双有仇,不但和力向双有仇,和你们‘八幡会’的梁子结得更深;今天真叫巧,竟一遭遇上了。”
  粗矮汉子鄙夷的扬起面孔:
  “报个万儿听听,看你够不够份量和我们给梁子?”
  何敢笑嘻嘻的道:
  “我的万儿叫操你娘,操你们‘八幡会’每一个人的亲娘,乖儿,你可听清楚啦?”
  正当那两位仁兄一愣的瞬息,甚至火气还未及升涌,何敢右脚翻弹,双掌上下飞挥,动作如电中对方二人同时倒跌而出,连哼都没哼一声。
  当然,何敢出手极有分寸,他不会要这两个人的性命,他要利用这两张活口去佐证他的立场——与力向双有仇的敌对立场!
  进入大门,正巧碰着另一个“八幡会”的朋友匆匆迎面而来,何敢冲着对方龄牙一笑,那人也本能的点头回应,于是,何敢兜脸一拳击出,那人突遭狙袭应变却快,危急中猛向后仰,出声怪叫:
  “有奸细—一”
  何敢的另一腿便刚好封住了对方下面的话,这一记正瑞在那人小腹之中,偌大的汉子便手舞足蹈的腾空跌出——当然他决不是真个快乐得手舞足蹈,因为这一腾跌,鲜血已喷得满天红雨也似!
  前厅里外立时起了一片骚动,但见人影内掠,叱喝之声迭起,目标方向却只有一个——全冲着何敢来啦!
  看准奔在最前面的两位仁兄,何敢身形暴进,“响尾鞭”尖啸如泣,眨眼卷起干条怪蛇般的鞭影,直打得那两人撞跳滚翻,哀号连连!
  一个冰碴子似的语声此刻却响起若炸了一枚冰球:
  “是何敢,这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独目客”崔寿出来了!
  何敢侧掠九尺,抖鞭又答翻了另一个汉子,一面狂声大笑着:
  “八幡会’的灰孙子们,你们不是要追拿我何敢么?不用你们追,何爷自己送上门来,还有那助纣为虐的力向双,咱们新债旧帐通通一并结算!”
  笑吼奔突之中,何敢发觉涌来的人影正在迅速分散,却非混乱的分散,而是各自进入阻截位置,占取有利攻击的角度,换句话说,他们已企图将何敢圈牢!
  就在另一次折回的动作里,何敢猝然冲向大门,七名黑巾黑衣的大汉挺刀围堵,他已快不可言的凌空倒翻,越出墙外。
  也只是背脊刚刚擦着墙头而过,各色闪亮又形状不同的暗器已狂风骤雨般飞袭而至,锐啸合著劲力,在一片金铁撞击声里,好像连那面墙壁都被打得摇晃了!
  脚才沾地,何敢已急忙一头扑进他早就选妥的一处暗角里——那是一个干洼的浅洞,洞上四周还难得有几叠干草。
  几条人影便在这时如鹰隼般掠头而过,好快好疾的身法!
  人声喧腾着,脚步声在周遭奔动,有火把燃起,青红的火苗子闪炫于夜暗,气氛刹时便幻化为阴森又怖栗了
  何敢侧伏在暗角内,眼看着一簇簇的火把焰光流灿移走,耳听着不绝的叱喝叫骂忽远忽近,他十分镇定的屏息蛰卧。他有个打算,杀机非常强烈的打算,他有心要将敌人各个击破,分而歼灭;当然,或许他找不着适当的时机,也或许他欠缺所须的好运道,但结果难料,说不定他的计划可以实现——斜着望向黝黑的夜空,下一步的形势优劣顺逆,就全靠老天爷帮忙了……
  轻轻悄悄的,一条人影掩近,有兵刃的寒芒闪了几闪。
  何敢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专注的聆听。
  细碎的“窸窣”声又起,跟着是渐渐沥沥的淌水声息,何敢不禁有些发怔,这又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忽然,他想到了,这不是什么淌水声,这是有人在小解——外头那个王八羔子在小解!
  猛一咬牙,何敢宛若一条毒龙也似暴出浅穴,去势之凶悍狂疾无可言喻,那背对着的人影果然正在提着裤子尿尿;甫闻异声,那人面孔才自半侧,何敢的“响尾鞭”已当作绞杀器,奇准奇快的绕上对方脖颈,更将对方在一个半旋中带起!
  令何敢意想不到的情况便在此时发生了!
  那人脖颈被鞭身缠绕扣紧的瞬息,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但是,他却不像一般垂死者那样徒做无益的挣扎,更没有任何慌乱而毫无补益的自救动作,就在他身子被扯提斜旋的俄顷间,他竟奋起最后余力,拼命撞向何敢!
  双方的距离过于接近,这人的反应又完全通异于在此等情况下该有且必然的回射,何敢意外之下锅劲弓腰吸腹,硬往侧移,颈骨断折的声响清楚传来,几在同时,何敢的左肋鲜血溅溢,被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怔怔的望着俯卧地下的那具尸体,何敢甚至不明白人家是在什么时候拔出的匕首,狙杀的过程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在这样紧迫痛苦的压力中,照说根本不可能有还击的余地,然而对方不仅做了反扑,更且在濒绝之前尚有容发之隙拔使匕首的精力,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尸体是俯卧着的,头颅却怪异的倒转向上,突凸的眼珠,半伸的长舌仍在滴血,乌紫的面容扭曲歪斜,形像可怖而然,仍能依稀分辨这是一张尚属年轻的面容,一张不会超过三十岁以上的年轻面容。
  这个人,会是“八幡会”中的哪一号角色呢?
  不待何敢再有思索的机会,已有六七条人影往这里奔来,一个亢烈的嗓门出声发问:
  “八幡耸立——?”
  好家伙,联络切口都搬出来了,“八幡耸立”接下去是什么何敢当然不会知晓;他双臂倏振,人已冲天拔起两丈多高,凌空急泻,直扑四丈之外,嘴里却不闲着:
  “八幡就快倒了,我操你的六舅!”
  接着而起的是一阵怒骂惊呼,有人煞势察看,有人跟着追来:
  “是姓何的,快截住他!”
  “老天,咱们又躺下了一个,赶紧看看是谁……”
  何敢现在没有时间等待揭晓他摆平的角儿是谁了,脚下加快,直朝卧虎岗上狂奔,后头除了仍有三四条人影急迫不舍外,斜刺里又有一位打横参入,而这一位的身法显然比诸他的同侪快捷得多!
  上了卧虎岗,何敢走着之字路,修东倏西,忽左忽右,但那几位仁兄硬是半步不放,豁了命般在后紧盯,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模样。
  来到一堆乱石峻峨的断崖边上,何敢估量着时机差不多了,他辞然止步,转身昂脸,双手背在后面,意态悠闲的等着追兵到达。
  夜影中,一个瘦削的身躯大鸟般自空而降,在星光的朦胧闪烁下,可以大略看出这是一位岁数约在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的皮肤惨白得毫无血色,双目如线,约鼻薄唇,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狠手辣的寡绝人物。
  恁是左肋的伤口火多般抽痛着,何敢却扮出一副“泰山石敢当”的笃定架势,他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道: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好朋友,姓何的业已恭候多时,你跑得端也不喘?”
  那人细眼平视,表情僵木,语调也和他的表情一样僵木:
  “不用装腔作势,何敢,你心里很紧张,至少比我还要紧张,但我有后援,你却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情况对你不很有利,何敢!”
  何敢端详着对方,慢吞吞的道:
  “你说的倒也是实话,可是得看看你后头那批‘后援’属于哪一类的角色,方能断定彼此的胜算。”
  那人容颜不动的道;
  “何敢,你我中间是一座秤,我们双方便好比法码,份量相同的法码,哪一边多加一点重量,便可能倾向这多加重量的一方,所以说,我的帮手具有若干能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此一来彼此间的态势便不会均衡;很可惜,我的比重较你要大!”
  说到这里,后面的人已追了上来,一共是四个,四个人块头都不小,只是经过这一阵狠跑,每一位全喘得像条老牛了!
  何敢笑吟吟的道:
  “各位别急,我既然到了这里不再往前逃,各位自会心中有数,知道我何某人业已打算把这件功劳留给各位去领啦;你们先歇口气,我好歹等候着,脑袋瓜子便暂且寄在我的脖颈上,到了该你们来领的时辰,各位尽管动手就是
  四个人面面相觑,却做声不得——他们想不透,这又算哪门子的慷慨与洒脱呢?
  面目惨白的这一位,轻轻朝前逼近两步,双手伸向后腰,等手掌翻回,已经各握着一柄短斧,又沉又利的短斧!
  何敢见到双斧,神情怪异的变了变:
  “骷髅斧,黄泉路!”
  那人脸色冷漠,缓缓将双斧的另一面向何敢展现,不错,双斧的另一面,果然分别铸镶着一个亮银骷髅头。
  不用再说什么,这一位的身份已等于表明了——“八幡会”列属第八的“寂幽幡”幡主黄泉,“骷髅斧”黄泉,好他娘的一个名姓!
  黄泉生硬的道:
  “现在,我们都已明白了对方是谁,也都清楚彼此的意愿,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各为自己的意愿而努力了!”
  何敢摇头道:
  “不只是努力,姓黄的,这叫拼命!”
  黄泉道:
  “随你怎么形容都行,何敢,我知道你的想法,更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引来此地,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永难成功。”
  耸耸肩,何敢道:
  “我却不似你这般悲观,黄大幡主,相反的,我认为我的机会大得很!”
  黄泉细窄的双目微微张合,精芒闪动中他的口气却带着厌倦:
  “对一个已经受了伤的人来说,你的机会绝对不算好;何敢,渲染夸大是你自己的事,问题要看听你说话的那一边相信与否。”
  干笑一声,何敢道:
  “他娘,倒是好一双利眼;不错,我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可是我半点也不惊惶,我心安理得之至,因为负伤拚杀,成败都是光荣,再者,叫老子流血的人老子早已将他送到你的名下了!”
  眼皮子难以察觉的一跳,黄泉阴沉的问:
  “是谁?”
  何敢道:
  “不晓得是谁,总之脱不开是你们‘八幡会’的哥们,我还敢保证是你们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嗯,是哪位幡主之流亦未可言……”
  黄泉声音突转厉烈:
  “大胆匹夫,你没有这个火候!”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
  “试试如何?”
  四名围持在四个不同角度的汉子,便在此时一齐动手,四柄朴刀映着星光反射出冷芒溜溜,溜溜的冷芒却泻向一个焦点——何敢身上!
  “响尾鞭”暴起的一刹,仿佛正月里点燃了一枚大花炮,“劈啪”声扬里两柄朴刀已打着旋转抛上半空,另两位仁兄家伙虽是没丢,却各自斜睑带面挨了一鞭,痛得鬼哭狼嚎般跌出去。
  又沉又利的短斧劈头而临,来势之快,好像这两柄短斧早已摆到那个位置似的,寒气阴森、硬骨若削;何敢一步未动,长鞭倒卷斧刃尺长的鞭柄却透中突戮,直指敌人胸膛。
  冷冷一哼,黄泉前扑的身形猝侧急移,斧锋偏飞,眨眼将十七斧并为一击,光景是待一家伙便把何敢凌迟碎剐了!
  “哦呸!”
  怪叫声中的何敢一个斤斗翻到另一块岩石上,斧影却有如冤魂不散,也是那么连串翩旋着随后罩落。
  何敢蓦然将长鞭绕臂数卷,只以三尺长短的鞭梢子挥截扫击;鞭梢子吞吐弹射宛如蛇信伸缩,奇谁也是奇险的着着招架对方猛烈又密集的斩劈,黑夜多少帮了他点忙,起伏差别极大的乱石地形也对他颇为有益。
  现在,何敢已经贴切感觉到黄泉的份量,这枚法码,还真他娘的不轻哩。
  暗中的另一块山岩之后,猛古丁钻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活像吃了迷魂药,照面之下一头朝何敢撞将过去,而且还是怀抱朴刀撞将过去。
  正在全神应付黄泉攻击的何敢,突兀里受到这么一扰,紧急下只有矮身斜闪,当朴刀擦过腰侧的顷刻,他左掌猝挥,硬是把那不要命的汉子打飞五尺,狂嚎着坠入断崖下面。
  一柄短斧便在这须臾间刮过何敢肩头,连皮带肉削去了巴掌大那么血淋淋的一块——还是何敢躲得快,这一记原本可是冲着他脑袋来的!
  黄泉挺身紧逼,斧刃纵舞下他冷冷的道:
  “秤在中间,何敢,我的比重的确超出于你……”
  闪腾跳跃着的何敢恶狠狠的回应道:
  “你那四颗小法码只剩其三啦,姓黄的,重也重不到哪里去!”
  越过两块山岩,黄泉转由侧攻:
  “你想想,何敢,牺牲一粒小子,便可在你身上索回大片血肉;我这四粒小子不惜抛弃,你却有多少血肉可供宰割?”
  鞭梢子暴抖猝的,何敢又被逼退到下一块石头上,他眉心沁汗,口沫四溅:
  “他姐的,你是早就备妥这个阴损点子啦?黄泉,用手下的人命去换取作的胜利,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黄泉步步迫前,惨白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生死豁斗,胜算乃为最高原则,手段如何运用,不关紧要;何敢,你若要讲仁义,来生再另找个对象去琢磨吧……”
  腾空五尺的何敢瞋目怒骂:
  “个狗操的,真正不要脸——”
  “脸”字余音还在他口唇间袅绕,又一条人影从何敢背后扑下——这一次是举刀过头,人在高岩往下跳,刀锋也就顺势砍落!
  卷在手臂上的长鞭像一条激怒的赤蛇般贴着何敢额边朝上飞穿,何敢同时斜身挺迎黄泉的进扑,只听一声惨叫,那从高岩上跳落的仁兄竟被长鞭透腹扎入,似是吃一根尖硬的木桩捅进肚子,连人带刀撞下山岩,而黄泉的双斧正适时斩向何敢天灵!
  何敢的长鞭倒弹回来,他人已欺近在黄泉三尺以内,当那锋利的双斧迎头劈落,他竭力缩头蹲身,尺长的铜鞭柄闪电般横截于顶,于是,双斧的斧刃刹时砍在铜柄之上,火花迸扬中因力道过猛,压迫铜柄倏往下沉,这一沉,便正好敲在何敢脑门,当闷窒的骨肉撞击声甫起,何敢暗藏铜柄内的“龙舌短剑”便也没入黄泉的胸口之中!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却一起倒下——一个朝后仰,一个往前仆,这一沾地,便全不动弹了。
  夜色仍很黝暗,只有空中几点星芒在眨着冷眼。
  片刻之后,两条人影小心翼翼的爬上山岩,星光闪烁下,两个人的面孔上都带一条斜脸的血痕,这两位,敢情就是先前各挨一鞭的朋友,黄泉口中的“小法码”。
  两个人弯腰伙身的四处张望,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躺着不动的何敢与黄泉;两位仁兄立刻分开,朴刀前挺,战战兢兢的往这边凑近几步,又再次停下,个头较大的那位清了清嗓门,低哑的出声:
  “幡主……幡主……你老还安好么?”
  人都挺了尸,还如何个“安好”法?黄泉趴在宕面上,自然是不能回答了,假若他这两名手下看清他凸目咧嘴的模样,看清他身底下那一大滩血清,恐怕也会吓得出不了声!
  这两位对看了一眼,原来开口的朋友稍稍提高了腔调:
  “幡主……我们来支援你啦,如果……如果你能回话,尚请交代一句……”
  黄泉已赴黄泉,魂都飞了,何敢却幽幽醒转,他只觉得脑袋沉重昏眩,睁开眼但见金星迸射,忽明忽暗,额头上一片僵麻,不用模,也知道肿起老大一个包;他徐徐呼吸几次,人已清醒得多,至少,他明白自己没有死,脑壳亦不曾碎裂——因为脑壳碎裂的人,是无法清醒过来的……
  两个人又凑近了些,比较矮小的那位忽然全身一抖,惊恐的向他同伴道:
  “丁四哥……我看情形不妙,幡主……幡主与那姓何的,只怕都完啦……”
  另一位干咳一声,也是喉咙沙哑:
  “光景挺像,眼前的样子,似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哩!”
  矮小的仁兄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姓何的真够棘手,谁都想不到他能有这么个本事,居然把我们幡主拉上垫背,另外还加缀孙大和全保忠两个,这一下,他可是连本带利捞回去了……”
  被称做“丁四哥”的腰杆一挺,人也站直了,放宽声音道:
  “小吴,别他娘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何的棘手又怎样?还不是被我们摆平啦?豁上命同他干,哪能次次全让他占便宜?”
  这“小吴”呆了一呆,尚未会过意来:
  “被我们摆平了?丁四哥,我不懂你的意思,嗯……是谁被我们摆平了?”
  丁四哥手中朴刀一挥,没好气的道:“谁被我们摆手?当然是姓何的呀,你这脑袋就笨成这样?真叫猪头!”
  小吴迷惘的道:
  “可是,可是,丁四哥,他不是和我们幡主同归——”
  丁四哥打断了小吴的话,重重的道:
  “你给我听清楚,更好生记着:姓何的先将幡主撂倒,我们兄弟一看不对,豁命冲上援救幡主,姓何的挥鞭把我们打翻,又回头刺杀幡主,我兄弟二人睹状之下悲愤填膺,再度拚死冲扑,就在姓何的刺杀幡主那一刹里,姓何的也被我们使刀劈死,整个情形就是这么回事,咱们要说法一致,别讲岔了!”
  怔了半晌,小吴才算通了窍,他脱口道:
  “这,这不是冒名顶功么?”
  丁四哥怒道:
  “放屁,什么叫冒名顶功?难道我们兄弟脸上挨的鞭子是假的?难道我们今晚担的风险也是假的?小吴,这是我哥俩祖坟方位好,运道强,若是稍有差池,孙大和全保忠就是先例!他娘,是我们受的理应我们受,替‘八幡会’卖了多年命,早就该露露头面,光彩光彩了,你到是弄明白没有?”
  那小吴连连点头,一叠声道:
  “明白了,丁四哥,我全明白了……”
  丁四哥“嗯”了一声,不忘再加嘱咐:
  “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话,照葫芦画瓢,跟着我说,千万不能前后对不上或和我的说词岔了边,那就漏子大啦!”
  小吴笑道:
  “错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朴刀指了指岩面上躺着的两位,丁四哥神气活现的道:
  “来,小吴,咱们一个背一个,下去向主子们交差领赏去!”
  小吴畏惧的退后一步,呐呐的道:
  “还得背他们下山?丁四哥,我看不用麻烦了吧?”
  丁四哥大声道:
  “真他娘豆腐渣脑筋,不把尸首背下去,拿什么证明我们有这桩功劳?不但如此,姓何的身上还得补几刀,别忘了他是被我们砍死的,没有刀痕,能像么?小吴,你我放大胆,两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没出息!”
  小吴嗫嚅着道;
  “天爷,这桩功劳,实在是不好领……”
  哼了哼,丁四哥大步先上,边不耐烦的道:
  “得啦!姓何的块头大,由我来背,幡主个儿小,便算你的,补这姓何的几刀也由我来办,你他娘光享现成就行!”
  说着话,他已跨过黄泉尸体,对着何敢略一端详,才慢慢举起刀来——他还有这份兴致挑拣着刀的部位哩。
  这时刻.何敢不有所表示是不行的了,他忽然伸手摸着脑门的肿包,睁眼龇牙一笑:
  “丁四哥,手下留情啊你。”
  举起的刀寒光闪闪,丁四哥在蓦然一震之下却见了鬼似的“嗖”的跳起老高。
  “我的亲娘,僵尸鬼啊……”
  何敢坐将起来,叹了口气:
  “僵尸鬼倒不是,这叫还魂啦。”
  那丁四哥踉跄歪出好几步,小吴更是目瞪口呆,手中朴刀也“锵啷”一声跌落下来……
  何敢晃晃脑袋,十分倦乏的开口道:
  “却是狠狠晕过一阵;二位,你们的幡主黄泉业已实至名归了,可惜我没有死透,二位这桩功劳,只怕一半时还记不上功劳薄……”
  那丁四张口结舌,哈哈咿咿,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的伙伴小吴就更如得了羊癫疯,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只差不曾口吐白沫……
  伸了个懒腰,何敢吃力的站起,在肋伤口又是扭绞般的猛然抽痛,他暗里用手摸了摸,乖乖,里外衣皆被鲜血浸透了,眼下却得想个法子先行止血才好。
  丁四哥在慢慢向后退,不落痕迹的向后退——打谱是想退到山岩边上,抽冷子往下跳。
  何敢摆了摆手,哑声道:
  “兀那丁四哥,你不用再朝边上退了;我要你逃,你才逃得掉,我不要你逃,包管你人未着地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啦,你们幡主我都能叫他实至名归,你二位这等角色还有不十掐八攒的?”
  打了个冷颤,丁四哥马上僵立不动,活脱一只呆鸟般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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