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流混混


  美好的侗体曲线在黑色的春衫罗裙外,呈现出极为动人的线条。
  而沈野的穿着就未免有些煞风景了,虽然亦是—袭育衫,但却将长衫衣抉塞在腰带上,脸上浮现出邪邪的笑意,像个混口食的江湖浪人,那有一丝原来书生的形象与气质.
  “阿!好美的景象,沈兄你快看。”
  黑魅娇叫着拉住沉思中沈野的胳臂.
  极西正有最后一抹霞光自去端洒下,那霞光绚烂得凄凉,迷幻得朦胧。
  “这就是今天陪你来的最主要的目的。”
  “怎么说?”
  让你看看莫愁湖的晚霞,它究竟有没有比古代的美女虞莫愁美呀!”
  “沈大哥。”她不着痕迹地改变称呼:“我曾在泰山看过出,也曾在洱海看过落日.但为什么都没有莫愁湖的晚霞美呢?”
  “这是与气候节令及地形有关,就是在这里也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得到这种美好的景象。”
  那为什么晚霞总比早晨美呢?她柔柔地问.
  “这个问题我亦曾想过很久,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她收回凝视天际的双目:“因为黄昏正是大地需要安眠的时候,也是一段生命的象征;但显然它们对这个世界与空间都极为依恋.
  所以,它们慢慢的去,不舍的去,这时,它仍真擎感情的流露,一切才会显得美.美得凄迷。
  天下的万事万物,有许多往往也是只有在终结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至真至美在何处,因为要过去的不用再保留了。
  沈野的神情有些怪异,眼中有热切的光芒,但却又有一些不易觉察的惆怅。
  “这么说你也喜欢黄昏?”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了黄昏了,我喜欢他那一股静静的,却又含着哀伤的美。它使人感到孤寂,也使人珍惜过去的日子,它散发着冷瑟,更在冷瑟中透露着迷惘,一种无所适从的迷惘……”
  黑魅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个非常陌生的人.
  “沈大哥。”她非常惊讶地说:“想不到你对人生及事物的看法有那么深刻!像—个饱历风霜对世事已漠然的世外之人.但你的气度与风格却又像傲啸江湖的怪杰.这是真的吗?”
  “韩妨娘……”
  “我叫韩娜,我叫你沈大哥。”黑魅认真地说.
  “好吧!我就叫你小娜。”他苦笑了笑:“凡人都有两张面具,一张对人,一张对自己。我是人,当然亦不例外,甚至于有三张四张面具,否则,岂不活得太辛苦了。
  我曾苦读经书,也曾中过举,但却投身在这个大染缸般的江湖中.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文武两途是两个极端,但你却能习惯,小妹非常钦佩你的适应能力!”
  你太抬举了我。”他无可奈何地说:“人这—生中,有许多事是永远无法习惯的,譬如杀伐、争斗、死亡等等.
  但是不习惯却难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只要被逼到那样的环境里,要求生存,就必须适应一定的生存法则,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冷漠了。
  这却仅能解释做自我的压制与强迫,若说习惯,未免就可悲了。”
  黑魅那双美目突然射出万缕柔情,紧紧凝注在沈野的脸上。
  但他以无所觉地凝视天际那最后—抹霞光,脸上神色百变.
  “啊!快看,好漂亮的—艘游艇!”侍女追星蓦地惊叫。
  众人闻声回首,在左后方三丈处的湖面上,一艘红白相间的大型游艇,正以高速接近他们所坐的小艇.
  那艘游艇艇首的凉篷下,设有茶座,茶座上坐着—位气度威严,身材魁梧,年约四旬出头的青年人。身后侍立着四个劲袭佩刀的大汉.
  游艇右舷的护栏上.倚立着三位绝色的女郎。
  中间的那位白衣女郎.艳光四射,体态丰盈,平添几分诱人的治艳与暧昧风情.
  左右两个是侍女装扮,但亦面目娇美,隆胸细腰,十足成熟的体态,无限风情.
  那白衣冶艳女郎一双媚目.先盯黑魅一阵后.再扫视沈野,似乎微微一怔,但迅即恢复原状。
  此刻那艘游艇与小艇已成平行,沈野亦已看清那白衣女郎的面貌.心中不由一阵悸动.眼神一变。虽是刹那间的变化,但已被黑魅看在眼中了.
  大游艇很快的超越小游艇而过,但沈野的目光仍未收回,他的脑海中正在翻腾,想起了那夜在客店的门廊上品茗时,那如诉如泣的歌声.那朦胧中幻现的女郎……。
  “公子、小姐。刚才的大游艇,听说是都指挥使的私人游艇那位倚在舷边栏杆的白衣女郎,据说是指挥使夫人的孪生妹妹,她长得好美呀!他们每隔十天就出来游湖一次,好教人羡慕呢!
  那位健美的船长的话声,惊醒了沈野的沉思。
  “是啊!那位白衣女郎的确是大美人,有人的魂被她勾走,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黑魅瞟了尤在望着远去游艇的沈野一眼话中有醋意。
  沈野不由笑道:“耍弄缸醋来吃吗?你想到那里去了,我是发现—件可疑的事,所以才沉思的。”
  “什么可疑的事?”黑魅脸红红地追问。
  “回去后再告诉你!”他转首问那船妇,“你能确定那位白衣女郎真是都指挥使如夫人的孪生妹妹吗?”
  “没错,全莫愁湖的船夫都知道。公子您有没有发现今天莫愁湖的人特别多,他们主要的目的就是来看那艘游艇及那位美女的!”
  “哦!这样说起来我们的运气和眼福都不错呢!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游艇缓缓靠岸,众人尽兴而归。
  在后院上房的小食厅用过晚餐后,沈野应邀到黑魅房中外间客室品茗。
  “你说那夜以移神大法将你掳走的女人,就是下午游湖时见到的那位白衣女郎,这怎么可能?”黑魅简直难以置信。
  “绝对不会错!”
  “你是凭那点认定?你的眼睛?还是你的记忆?”
  “都不是,是凭我的心灵感觉。”沈野正色道:“那是一种神得无法解释的超灵现象,冥冥中那种心神的波动,可传递某种神秘的讯息,感应出某种将发生或必然发生的变化。在心神的脉动中,曾隐隐约约的在意识中呈现,我曾修习过玄门的玄功,所以才会有此心灵感觉。”
  黑魅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的问道:“这么说,那她亦会有此感应?”
  “不然,除非她也修习过玄门玄功。因为接受撼动压力波的强弱,会因个人修为的深浅而有所不同,结果也不一样。
  换句话说,纵使她曾修习过玄门玄功,如果功力未达到某一临界点,就不可能有心灵的感应,而我却可深信她尚未达到那个程度,甚至不曾修习过那种玄功。”沈野详细的为她解释:“我所奇怪的是她怎会与七星山庄扯上关系,这点必须要先弄清楚。”
  “按理说七星山庄根本与都指挥使扯不上关系的,一方是侠义道豪强,一方是官方。但我相信你的心灵感应,老天爷!这表示着什么?”黑魅有着毛骨悚然的感觉。
  “南京都指挥使陆炎奎,不是已染上毒瘾了吗?他如夫人的孪生妹妹居然以移神大法将我掳走交给七星山庄。
  好家伙,恩!有些头绪了,我会挖出你们的老根来!”他自言自语地道。
  “沈大哥,你说什么?”黑魅未听清他自言自语,所以奇怪地问道。—
  “我说我将舍弄清事情的真相。”他信口说。
  “沈大哥,你这次在南京要耽多久?。”
  “我此次来南京是替家师办件事,时间无法预料,快则月余,慢则一年也说不定。小娜,你有事?”
  “我是追踪妙手摘星那贼子而来的,但据此地的地头蛇提供的消息,他在南京现一下身又南遁了。
  那贼胆大包天,居然潜入我家偷走—付祖传的玉屏风,屏风上有我家历代祖先手泽家谱,事非小可。
  因此,我爹娘及谷中的高手都已出动分头追缉,我打算明天向苏州追踪,因此就无法帮你的忙了.
  假如你不急,就等我回来一起行动,好吗?”黑魅神情依依不舍
  “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的事自己可以应付,你也不便插手等咱们都办完自己的事后,假如我仍活着.到时候再好好聚一聚。”他非常理智的说。
  黑魅韩娜十七岁便出道,在江湖中打滚了五年.为这一代武学新秀中的风云人物,真才实学堪称超绝。她不屑与侠义人士打交道,也不与邪魔人物为伍,是—位名气甚大的女杀手.
  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她不但不好惹,而且心狠手辣,含笑杀人,人长得美艳绝伦,却又视男人为无物的怪女人。
  自从去年在河南郑州结识沈野后,虽然他是以三流混混的姿态出现,但她对他那流子的形象颇为欣赏,两人相处—段时间后,才各奔东西。
  此次重逢于南京,目视他轻轻松松整治天煞剑及哧走大名鼎鼎的荆山煞神,才知他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超绝高手,好感又增加了七分.
  当然其中亦有感恩的成份,因此,才有不忍分离的神情显现
  想不到自己一片热情,却换来沈野淡漠的几句话.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心想这是何等样的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乎对自己魅力失去了信心.
  沈野似乎感觉得到她情绪的低落。
  “小娜,想开—些好不好?”他淡淡地一笑:“你我都是冷血同类,不原别人了解自己,亦不原别人多作了解。
  我们这种人的命运是放在浮萍上的.任它飘.像你我种人十五天算半个月的人,何必计较什么呢?”
  翌晨,沈野与黑魅主婢同时结账离店。
  黄店东客气地送出店门外,嘴里直嚷着下次来南京时务必再光顾,心中却直念佛,总算将瘟神送走了,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来南京,尤其不要来投宿平安宾馆,阿弥陀佛!
  出通济门南行三十里后.沈野就与黑魅主婢分手,往路左小径一钻就失去踪影。
  跟踪的人只跟了十多里,就回头返回府城,以为沈野一直南行,根本不知他在三十里外折向而去。
  两乘驷马高车,十二名黑衣佩刀大汉前四后八随车行进。满脸虬须的龙骧卫副统领擎天杵与一位身着白色劲装佩剑的冷艳女郎,分骑两匹神骏的黑马,随护在第一乘马车两侧。
  车马离开镇江后,向西以不急不徐的速度沿大道行进。
  晌午时分。
  车马在清凉山麓都指挥使司衙门俞停下。
  都指挥使陆炎奎偕随员立即下阶恭迎。
  擎天杵上前拉开车厢门,下来沈野与总督。
  沈野现在的面貌与往日不一样,双眉加粗,留了两撇小胡子,增添了成熟及威严的气势,与昔日浪子的形象,简直是判若两人。
  陆都指挥使立即快步上前向总督行礼请安,并迎进贵宾室。
  他曾对沈野的身份感到疑惑,但未见总督引见,故认为是总督的贴身侍卫。
  当他获知总督携眷莅临时,马上命属下大开侧门,让第二乘马车驰入司衙门直入后院,由内眷接待。
  众人进入贵宾室后,总督恭请沈野上坐,自己坐在下首。
  擎天杵及那位冷艳的佩剑白衣女郎则侍立沈野身后。
  陆都指挥使不由十分震惊,疑惑地望向总督;而他身后那位身材高瘦,文质彬彬,留了一束山羊胡的半百老者,却双目紧盯沈野,面色百变。
  侍从奉茶人出后,总督即起身向沈野恭声道:“启禀侯爷,这位是陆都指挥使,他身后那位是文案夫子柳天山。”旋即回首向都指挥使道:“陆大人,上座的是皇上御封的威武侯沈侯爷,快上前叩见。”
  陆都指挥使大吃一惊,立即起身快步上前单膝脆地:“下官陆炎奎叩见侯爷,事先不知是侯爷光临,致失礼仪,请侯爷恕罪!”
  沈野本欲阻其行大礼,但见到总督的一个眼色后,就打消了原意,泰然受礼。
  那位文案师爷也随陆都指挥使之后上前叩拜:“学生柳天山叩见侯爷,侯爷英伟骏发,朝廷栋梁,皇上洪福齐天!”到底是读书人,而且是名师爷,不但出口成章,而且高帽频送。
  沈野沉稳地起身,分别相扶:“本爵奉旨巡视天下,访察民隐,本就秘匿行动,连各地番王也不知本爵行踪,陆大人何罪之有?再者本爵年轻识浅,无功受禄,亦不敢当柳夫于的谬赞,各位快请就坐。”心中却不由一动,但神色丝毫末露。
  总督见情不由微微—笑:“侯爷偕本官此次前来,纯是私人访晤,闻悉陆大人拥有游艇一艘,欲一游莫愁湖,是故本官才携小妾同来,不知大人方便否?”
  “只要侯爷与督爷不嫌弃,下官备感荣幸。”都指挥使恭声回答:“午宴后,就可恭请侯爷上艇。”
  秋高气爽,真是游湖的好天气。
  红白相间的飞燕号游艇,浮游于湖面上,平稳舒适。
  艇首凉棚下,坐着沈野、总督、都指挥使以及两位如夫人
  擎天杵与那位冷艳的白衣女郎仍旧侍立在沈野身后。
  五人一面品茗,一面流览湖山色。
  总督的原配夫人乃朝廷命扫,按照大明律令,应定居于京师,不准随夫外放,所以只好携如夫人在身边照料起居。
  陆指挥使乃地方军事首长.所以不受皇律所限,原配夫人可以随夫驻任所。
  但其原配夫人身罗宿疾,终年理拂,在官邸后院建有佛堂,几乎足不出门,故其于年前纳了几位如夫人。
  总督的如夫入,是位年约三旬;气质雍容高贵的美妇,甚得所属敬畏。
  陆指挥使的如夫人,亦有同样的高贵风华,但年纪甚轻,仅有二十五六岁光景,艳光四射,尤其那双水汪汪的媚目,具有强烈的诱人魅力,月白色的衫裙,仍然衬托出丰盈适度的美好曲线。
  仙女般高贵美丽的面孔,魔鬼般诱人的身材,她真有具备作妾的条件。
  当沈野初见她时,心中大吃一惊,这位如夫人,与十天前在湖中游艇上那位她的孪生妹妹长得一模—样。
  纵使是双胞姐妹,在肢体或神气上总会有一些差异,但沈野却未发现有丝毫差异之处,不由在心中打了一个问号!
  在艇上陆指挥使神情一直非常拘谨,反而他的如夫人态度大方,谈笑自若,真是一位成功的女主人。
  尽管陆指挥使数次以眼色示意她不可过于放肆,以免失礼,但她却当作视而不见,依然我行我素。
  总督飞快地与沈野交换了一个眼色。
  “陆大人,你大概还不知道侯爷的出身吧!侯爷原是武林人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救驾有功而封侯,并赐御用玉佩一枚,代为巡视天下,就如皇上亲临。
  可是侯爷不喜官场那套繁文缛节,何况今天咱们是私人聚会,游湖散心,如太拘束了岂不失去原意,何不以酒代茶?侯爷你意如何?”先投下诱饵,以便集鱼。
  沈野振衣大笑:“本爵早有此意,只是初次与陆大人会晤,不便启口罢了!李大人真是善知吾意。”
  都指挥使闻言大喜:“下官早巳准备酒肴,只是不敢冒然放肆!罪甚!罪甚!”立命撤茶换酒。
  酒筵一开,气氛就轻松多了。
  席间,都指挥使如夫人的那双媚目,几乎未曾离开过沈野。
  此刻,她突然持杯起身离座,袅袅娜娜走向沈野,水蛇腰有韵律的款摆,令人血脉喷张。
  娇躯几乎贴在沈野身体左侧,低眸含笑问道:“侯爷闻称江湖人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号,您的名号叫什么?可否说与贱妾听听?恩!”这一声鼻音,真会使人连骨头都酥了!
  “本爵在江湖上只是个混混,连第三流都排不上名,那有什么绰号?再说,一个人的绰号是要由有身份地位的高手名宿奉送,并不是每个阿猫阿狗都可以自封的!”他轻狂地大笑。
  游艇突然轻微的震动—下,她似乎立足不稳,半个娇躯倒在他怀中,怀中的酒也溅湿了他长衫胸襟。
  沈野很自然的用手扶住倒在杯中的诱人娇躯。
  她站稳娇躯后,娇厣展绯红,连忙娇声陪罪,并取下腰间的丝
  巾擦拭沈野胸襟上的酒渍,纤纤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他的(此处不清)
  柜穴。
  沈野霎时心里一动。
  侍立他身后的冷艳白衣女郎耳中突然听到沈野的传音入密
  指示,她不由一怔,但仍遵指示吐指点在他的心俞穴上。
  沈野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双目也呈现木然。
  那位如夫人见状,媚中射出满意的光彩。
  “侯爷!您莫非病酒?要不要到舱内休息—会?”她关心的用掌抚他背后.不着痕迹地在他肺俞穴上轻轻—震。
  “用不着,大概本爵有些晕船,现在已好多了!”
  不是吗?他的脸色已渐渐红润,双目又恢复有神。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特意低头查看他的脸色,沈野无意中看见她右耳后有一颗鲜红欲滴的美人痣。
  见他确已恢复正常,于是又袅袅娜娜地款步回座。
  众人继续举杯闲谈,因为他们要等待黄昏来临时观赏晚霞奇景。
  总督和都指探使干了一杯酒后,不由叹道:“这艇上好酒好花都有了,可惜缺少竹管弦助兴,实为美中不足!”
  都指挥使笑道:“既然督爷有此雅兴.那还不简单,水西门近在咫尺,下官立即命人去教坊请一班乐工来助兴。”
  沈野明白总督之用心,是在制造热闹气氛.愈放浪形骸,愈可令对方消除戒心。但如果艇上人一多,状况就难以有效控制了。
  因此,他立即阻止:“教坊乐工多歌柳永词,那些男女间的艳辞绮语听都听厌了,还不如咱们自己清谈呢!假如真有曾吟唱陈义较高内涵较深的词牌乐工,倒是可以一试。”
  “在此地的教坊中恐怕很难找到有水准的乐工,既然侯爷无此兴,那就算了……”
  总督话尚未说完,突然湖面上传来—阵琵琶声;大弦的声音急促摄像暴雨,小弦的声音细得像附耳细语。
  这两种响亮的声音和细微的声音交错地弹起来,圆润得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指法之熟练与技巧,不逊于古代的琵琶圣手,众人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
  约半盏茶时刻,弦声在一声如裂帛般的嘶响中突然静寂。
  众人正淮备呼出一口长气时……
  一阵低沉的动人心弦的鼓声接着充溢在天宇下,那么低沉那么低回,那么苍凉,令人心中发酸,心弦抖切,悲从中来。
  似乎那孤寂的鬼魂正在向你诉说,诉说那些古老的、凄凉的,万般无奈的不幸和辛酸故事。
  仿佛你会感情脆弱地同情他的凄苦,与他分担心灵的痛苦和哀伤……。
  众人不由起身凝目注视游艇左前方约十丈距离的湖面一艘小乌蓬上。
  除船尾的船夫外,小船的船头坐着一个五旬男人及一个年轻女郎,女郎怀中尚抱着一具琵琶。
  那位中年人的左臂紧挟着一具长约有两尺的渔鼓,正用灵活的双掌,拍出阵阵神奇的节奏……
  突然渔鼓声变得更低沉,更低回,节奏也在变。
  一阵低沉沙哑的歌声随着渔鼓的节奏响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澜、(此处少一字)
  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巳星星也.悲欢离和总(此处少一子)
  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好!好词!好歌。”沈野不由朗声称赞:“竹山先生这首虞美人写得好,但这位老丈唱得更好!”
  那位击渔鼓吟唱的老年人及抱琵琶的女郎,闻声不由一怔。
  总督灵机一动,突然扬声高喊:“这位兄台及姑娘,适才弄琴击鼓吟唱的工夫已致化境,在下等心仪不巳,拟请两位登艇一晤,可否见允?”
  “小人父女原本就是献艺卖唱糊口的,贵客既肯照顾,小人敢不应命?”那老人立即令船夫将小舟靠上游艇。
  父女两人登艇后,即在离茶座约一丈处之长凳上落坐,众人这才看清楚这对父女的长相。
  那位老人家穿一袭灰夹袄,干瘦消癯,满面风霜。与他那些老同行一样,似乎都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一张忧愁的面孔,一双难得呈现喜怒哀乐的老眼,一具渔鼓.一只破包袱浪迹天涯。
  那位女郎年约二十岁,一身青短打扮,背上有包裹及琵琶囊,身材纤弱.秀美的面庞稍嫌苍白。
  老人家自称姓沉名仲义,女儿叫纤纤,祖籍陕西,近几年陕西大旱,所以离乡背井浪很迹天涯,凭家传的技艺混口食。
  沈野在这对父女踏上游艇时,就已认出他们的身份,只是不知他们来南部的目的何在,故未予点破。
  他笑吟吟的冲沈仲义道:“在下姓沈,说不定三百年前咱们是一家人,恕我冒昧问一句,老丈平日所吟唱的是否皆是刚才所唱的那类词牌及劝世文等黄冠体?”
  “是的!小人父女会的就是那些!”
  “难怪老丈生活过得不怎么如意!”他暗暗叹息。
  总督感到奇怪,插口问道:“沈公子,有何不对?”
  “何止不对,简直错得离谱!”沈野微微一笑:‘在这个年头,尤其是在府城,鬼才要听那些黄冠体劝世文一类玩意,那玩意已经过时啦!”
  “您是说……”
  “目前流行时兴的,是改编元曲,花间月下,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或者悱恻缠绵等市井小曲。
  那些有益世道人心的劝世文,只能在穷乡僻壤骗人伪善,一天赚不了十来文。
  至于词牌,由于陈义过高,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半会感到乏味无趣,他父女能靠那些东西糊口?”
  “好啦好啦,沈公子,不知您是讽刺朝政呢?抑或是骂这个世界?我想这位沈兄台不会像您一样嘲世。咱们就请他们父女献献绝艺!”
  沈仲义睁着那双本无表情的老眼:“不知各位大爷喜欢那一类词牌?”
  “沈兄台,贤父女今天可碰上知音了!刚才兄合吟唱时,高声叫好的就是这位沈公子,就请沈公子点吧!”
  沈野不便推辞:“重九将届,就请老丈唱一首应景的词牌吧!
  沈仲义低声吩咐女儿几句,以左臂夹着渔鼓,等其女用指尖挑出一个音符后,双掌拍出了一阵低沉苍凉的声音,此刻急骤的弦声亦已响起,变成了奇妙的合奏。
  按乐理来说,鼓只能配音而不能主奏,但这位沈仲义却能与琵琶演出合奏,可见工夫之高。
  沈纤纤轻启朱唇,和着弦鼓节奏吟唱——
  “天边金掌落成露,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第二遍由沈仲义主唱,沈纤纤合音……。
  最后变成父女接唱……
  此词是双调,平声韵。父女两人的合音与接唱更能显出词的特殊韵味,堪称创世之作。
  弦鼓与吟唱已歇,余音却袅袅不绝……。
  总督与都指挥使首先鼓掌起来,两位如夫人、擎天杵及那位冷艳的白衣女郎的表情,仿佛如醉如痴.
  “好!太好了!晏几道这首阮郎归,被贤父女的高绝的手法与吟唱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总督由衷的夸赞:
  “在下虽识词面的大意,却不悉该词背景的旨意,贤父女既能藉演奏与吟唱的技巧传情达意,敢情一并为我等解释一下该词的精义如何?”
  “小人父女学的只是弹唱技巧,对该词亦仅略悉词面的大意而已,何敢班门弄斧“这位沈公子既称知音,必然深悉精义,小人斗胆请沈公子阐释为妥。”沈仲义谦辞,并将皮球踢给沈野。
  “对,对.我怎么忘了沈公子呢!沈公子在家乡不但具有秀才身份,而且还中过举呢,那就有劳沈公子了。”总督仿佛恍然大悟,含笑地望着沈野.
  沈野不由暗中骂了声老狐狸,也搞不懂总督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野药,不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眼看在场的人都以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又见总督对他施眼色,晓得无法再推辞了。
  “老丈与这位李爷既然藏锋不露,在下只好献丑了。”他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在未阐释该词以前,应该先说明作者的背景。
  晏几道一生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时期是在他父亲(晏殊)当政的时候,过的是闲适豪华日子。
  后来因好友郑侠事故人狱,虽获释放,但家道日渐中落,生活艰难,故旧凋零,心情也急剧转变,反映在词中的风格,遂从华贵风流转变为沉梦悲凉。
  该词牌阮郎归用阮肇人天台山采药,遇到颜容绝色的仙女故事为题,是曼几道后期作品。
  上半首句‘天边金掌露成霜’推出一种高而寒的景象。
  第二句‘去随雁字长’则形成静中有动的书面,自然美妙。
  作者有“绿酒”助兴,更有“佳人”作伴,趁着重阳良辰,眺望暇思,天高云长,人情温暖,一切有如身在故乡似的。
  这‘人情似故乡’一句,语淡而情味深浓,似有‘此中乐,不离乡’之意,又似乎因一切美好似故乡,更思更想了。
  下半‘兰佩紫’菊簪黄’两句,写得兴致勃勃,热情奔放,接下来‘殷勤理旧狂’三句合起来,含有三层意思;‘狂’指作者平日“一肚子不合时宜’—也即所谓不合潮流的言论行为,向来如此。
  此狂为时已久,故称‘旧狂’,这是第—层意思。
  “理’指正视它,重温它,这是第二层意思。
  一不仅要‘理’,而且要‘殷勤’地来理,这是第三层意思。
  这‘殷勤理旧狂’,似乎在说明作者心中那份‘狂’没法抑止没法融消,甚至也没人能了解。
  作者禀承着超逸的才华,加上天生的痴情,用一种较高的水准来品人论世与评鉴他人的作品,世人都不如晏几道之意,他也难称世人之心。
  那份‘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正袭击着他,他独自承受着似乎承受太多了。平日表面的欢娱,抵不了他升自内心的悲凉
  于是‘欲将沉醉换悲凉’,用深沉的一醉来替换心中的的悲伤凄凉。能吗?
  因此,他仍听得见清妙的歌声,而却感到那歌声太哀伤,于是乎委婉地请求:‘清歌莫断肠’,又似乎像接近忿怒的呐喊‘你们不要再唱了,不要再唱这种令人断肠的歌了’,又似乎是独自默默地哀鸣:“因为我的悲凉已达到承受的极限,推不开,抛不掉——我随不了哪!’这‘莫断肠’三字,着着实实地令作者不得不断肠啊!
  沈野以上内涵释义,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高明高明!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总督惊叹地道。
  他是朝廷中有名的儒将,文学造诣当然是一流的,沈仲义父女虽是伪装卖唱的,如果没有充份的常识与文学底子,怎敢从事这一行?沈野的阐释确令他们心服口服。
  “全词的起承转折有何特殊之处,它的结句又有何特点?亦请公子一并赐示如何?”总督态度十分诚恳地请教。
  “这个问题,老丈贤父女业已说过了,在下不敢掠人之美!”
  沈野淡淡一笑。
  “沈公子,小人父女何曾说过?”沈仲义不解地问。
  众人也听得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沈野。
  “怎么说?”总督与沈仲义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沈野笑道:“全词上半情景美妙温馨、洒脱,乐富就温柔轻快。
  下半‘兰佩紫,萝簪黄’两句极写少年的狂气,乐富就急骤高亢;至一转折往后下半,乐当则变为沉梦、低回,闻之令人心酸,这岂不是贤父女早就“说”过了吗?在下怎敢掠人之美呢。”
  他解开了众人的疑惑:“另外有点补充,在下觉得‘欲将沉醉换悲凉一句,似为上句‘殷勤理旧狂’的注脚。
  清歌莫断肠’一句含有不尽之意,此词沉着稳重,得此一句作结,便觉全词空灵.’
  话又说回来,小晏神仙中人,独到之处,岂是凡人肉眼所能见及的,吾人不妨试着以慧心去体会吧!以上是在下—书之见,希望各位指正。”
  总督叹道:“沈公子,您我相识已有半年之久,到今日始知公子才学之高深.与当今几位大儒相较亦不稍让,在下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仲义抬头看着总督:“大爷,还需小的侍候那几首词牌?”
  总督看了看沈野回答道:“不用再烦兄台了,刚才听了贤父
  女一曲吟奏,迄今尤余音袅袅仿佛在耳,已够回味无穷了。他日有缘,盼能重闻贤父女的广陵绝响。”
  都指挥使遂示意侍立在舱门口的属下,取来二十两赏银给沈仲义父女,他俩谢赏后即下艇回到小乌蓬上,船夫将小舟缓缓划离游艇而去。
  当小乌蓬已划离游艇约二十余丈远后,突然又响起渔鼓及琵琶声,接着传来一阵低沉沙哑的吟唱:“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吴宵不寐.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似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在袅袅的歌声中,小乌蓬渐渐远去……
  沈野目注逐渐模糊的舟影,轻叹道:“这位老丈真是有心人,最后还是不轻易放过咱们。
  我敢打赌,刚才如咱们仍表示要点唱的话.他一定会唱这首刘克庄的玉楼春!”
  都指挥使恭声问道:“他的目的仍在?”
  沈野笑道:“先请两位夫人莫见怪,他以为咱们是走马章台的世家公子,或是富商巨贾携美姬游湖呢!所以他唱这首玉楼春借古讽今,劝咱们这些吃喝嫖赌之辈,多为那沦陷的神州多流几点眼泪罢,不要为水西楼的风尘女子伤心了!”
  都指挥使的如夫人娇嗔道:“哎哟!要死了,那老家伙居然将贱妾与李夫人误作水西门的风尘女郎。”
  总督的如夫人却仍然风度雍容地微笑,无丝毫慢色。
  总督迟疑地说:“下官看那对父女都似非常人……”
  沈野笑道:“他两人不是父女,而是俩兄妹,红尘浪容沈无咎与红尘姹女沈纤纤,为当今武林十大神秘人物,也是黑吃黑的专家,且两人均为血性中人。
  他们从不主动惹事,但谁要是惹上他兄妹,他们就会像冤魂缠身般地给你没完没了。
  他们还有个最大的嗜好,就是专找贪官污吏麻烦,只要是被他们兄妹盯上的贪官,一定会破财的。奇怪!他们兄妹跑来南京干吗?”
  “侯爷,别管他们了。咱们既不是贪官,也无污可贪!与咱们无关,何必去想那么多?还是喝酒吧!总督催着众人喝酒。
  “侯爷,贱妾有个问题,想一客不烦二主请教您,刚才那首阮郎归词牌的首句“天边金掌露成霜”,其曲故究竟出自何处?侯爷可否为贱妾解惑?”总督如夫人惑然地说。
  “就凭夫人单指出这是典故,本爵不信夫人不知出处?您为何不向李大人请教?”沈野不信地笑道,并将问题推给总督。
  “算了吧!下官这个半瓶醋的道行有限,侯爷何必出下官的洋相?对这个典故下官确实不知,您就饶了下官吧!”他极力推辞,但嘴角却含着一丝飘忽的笑意。
  “好吧,我就再献丑一次:“那是指汉朝那个想当百年皇帝的汉武帝,他建造了一座神明台,台上有一个铜制的仙人,伸出双手,捧着一个盛放玉杯的铜盘,承接露水,用露水掺和玉虞,服食后,据说可以延年益寿。
  铜人是黄铜所铸,它的手掌所以称为金掌,同时那种明台有十几丈高,玉杯中的露水因高空的寒气而凝结成露了。
  他狠狠地瞪了总督一眼,以嘲世的口吻:“结果呢!江山依然默默存万载,而那个怕死的汉武今何在?”
  总督如夫人谢了他的解惑,总督在旁笑得像向鸡拜年的黄鼠狼。
  此刻,落日已幻出了彩霞,那万道霞光自云端洒下,令众人惊叹造物之奇,沈野却似乎并无所感。
  陆指挥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侯爷此次南巡,夫人为何未曾随行?”
  沈野大笑:“陆大人别抬举我了,像我这种江湖浪子,谁家的小姐会看上我?我又拿什么养活人家?我连想都不敢想呢?”
  总督的如夫人说了话:“恐怕侯爷的眼界太高了吧?就凭皇上赐给您的千万珠宝金银,京师那座宽广的侯府,以及关外那片一望无垠的牧场,就是养上十万兵马也足足有余,怎说养不活一个家呢?”
  先前总督放出了诱饵,已顺利的达到了集鱼的效果,现在其夫人说话时投下了挂饵的金钩,静候大鱼上钩。
  总督热心地道:“世称江南出美女,而江南的美女大多集中在苏杭,您看都指挥使的夫人就是苏州人,她不是美如天仙吗?
  侯爷如有意,何不请他们夫妇为您物色介绍呢?”
  总督再在金钩上的饵中掺入香粉。
  陆指挥也热切地笑道:“您如真的有意,下官夫妇当尽绵力为您作伐!”
  他的如夫人也媚笑如春花:“侯爷,此事就此说定了!但不知您喜欢那一类型的小姐?”
  她亦安下窝弓,等待猛虎落入陷阱。
  “既然陆夫人夫妇那么热心,我也不便矫情。我心目中的对象,除了品性好之外,必须要会武功,因为我来自江湖,将来可能要回江湖的,至于在姿色上只要能过得去就可以了,当然有像夫人那样风华绝代的小组,那就更求之不得了。
  此事不必太急,如无缘份,急也是本然,在此先谢过陆夫人和陆大人!”
  一直侍立在沈野身后的擎天杵,突然似有所觉,身形闪电般扑向右舷,左手轻拂,一枚通体乌黑的霹雳神梭已握在手中,并对着湖面振声喝道:“来船停桨,不准靠近本艇!”
  众人闻声惊起,目视右侧三丈处湖面有一艘小渔舟,有一男一女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女,正在用桨及镐稳住渔舟.
  渔舟活舱内,金鳞耀目,约有十数尾大鲤鱼在跳跃。
  小舟上的中年男子扬声对擎天杵说:“草民陈二夫妇是送鱼鲜给陆大人的!”
  陆指挥使如夫人转首歉然道:“贱妾夫妇最喜食此湖中锦鲤,所以乘游湖之便,嘱陈二夫每十天送鱼鲜一次,顺便携回,不料惊扰侯爷及督爷虎驾,真是抱歉!”
  沈野与总督笑笑连称不敢。
  擎天杵见陆夫人出面,就返回沈野身后。
  舵房的一名大汉不待招呼,立即取来一枝铁钩,将一竹篓的活鱼拉上游艇,并丢给陈二一块五两银子。
  沈野乘众人不注意时,既以传音入密对那位白衣冷艳女郎说了几句。
  她立即自怀中取出一枚小铜镜、向西南方向闪出几道闪光后,立即收妥铜镜,动作快速之极。
  众人归座后继续谈笑,气氛非常融洽。
  突然,陆指挥使面色转白,呵欠连连,精神不济。她的如夫人立即命人扶入舱中休息,并表示乃心悸之症,休息片刻后就可复原。
  果然不错,片刻之后,他就精神抖擞走出舱回座,并向众人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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